“妈,燕儿,燕儿!”嫚子兴奋地叫道。她的小手指着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条,那上面真的并排站着一对美丽的燕儿,唧唧啾啾唱一气,又用红嘴擦一气肚皮底下的雪白柔毛,然后弹几下墨黑的羽翅。
母亲理了一把灰蓬蓬的鬓发,看着笑一笑,说:
“春天来了。燕儿又回老家来啦!”母亲刚要去喂猪,门吱一声开了。
“你找谁呀,同志?”母亲微笑着向走进来的一个人问道。
留心端详着他。
那人穿一套旧军装,满身油垢,身体消瘦,个子挺高,一对和蔼的眼睛很有光泽,前额上有几条深细的皱纹。
“你是冯大娘吗?有个叫赵星梅的住在这儿吗?他温和地问道,站着不动。
星梅正在屋里炕上拿什么东西,一听有人叫她的名字,扒着窗户一看,忽地跳下炕,拖拉着鞋跑出来。还没等母亲回答,她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飞快地跑到那军人面前,两只手紧握着对方的手,急促地说:
“啊,是你!是你来了!多想不到呀!啥时来的?怎么来的……”她象刚爬过高山峻岭似的,很快地气喘着。
那军人也很激动,脸上闪着兴奋的红光,微笑着说:
“刚来不久。我们的工厂移防到这里来了。一安下,我就打听着找到这里啦!”
星梅转回身,面对着对这情景发楞的母亲,幸福地笑着说:
“大娘,这就是纪铁功呐!”又对他:“这是冯大娘!”
纪铁功亲切地来拉母亲的手。母亲兴奋热情地招呼道:
“看,还站在院子里,快进屋坐吧!”
他踌躇了一下,对星梅看了几眼,说:
“大娘,你先忙着吧。我找她谈谈,就要回去。等有空再来坐吧!”
星梅会意他的意思,笑嘻嘻地说:
“好吧,大娘!我们出去一会,就回来!”
“大姐,你上哪去?我也去。”嫚子瞪着双小黑眼睛,不看她的燕儿了,跑过来扯住星梅的衣襟。
星梅笑着把她抱起来,在小红脸蛋上亲吻一下,说:
“好小妹,今儿出去我可不领你啦。等大姐回来捎枝花给你,好吗?”
“好,我要枝透红透红的。”嫚子比划着,挺认真地说,“你早点回来,晚了俺就睡了。”
星梅和纪铁功都笑了。
母亲把孩子接过来,目送他们走出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大声地嘱咐道:
“梅子!别忘了一块回来吃饭哪!”
傍晚。他们俩肩并肩,顺着堤坝,慢步走着。
堤上长着一行行杨柳,堤下潺潺地流着澄清湛蓝的河水。杨柳披散地垂下纤细柔软的枝条,宛如刚洗过头没梳辫子的姑娘的长发。枝茎上凸出黄绿色毛油油的嫩芽,柳枝的影子映在水面上,随着那泛着涟漪的水面轻轻荡漾。远处有一片果树园,都还没长叶,那红白相间的盛开着的杏花和桃花,被夕阳的余辉一照,活象一块偌大的颜色绮丽缤纷的花布。
几个剜野菜的孩子,用那清脆银铃般的嗓子,唱着歌儿:
柳树叶儿嫩又青
桃树花儿鲜又红
一个俊姑娘得了病
样样医生都请过
各种药儿也吃净
就是治不好她的病
嗳哟哟
她得的是相思病
………………
“你听,那些孩子的嘴多巧!”星梅嘴里咬着根青草芽,笑着说。
“是啊,真会唱!哈哈,害这种病的人可真不少,就是在艰苦的战斗里也不是没有啊!”纪铁功瞅着她说。
星梅被他说红了脸,心里崩崩直跳,怕他再说下去,就打断他的话,催促道:
“快接下说正经的吧。工厂现在怎样了呢?”
“比过去可好多啦!这和那些牺牲的同志是分不开的!”他显然是忆起往事,激动而又感慨地接着说,“你是知道的,咱们没有专门工具,就用老乡碾米的石碾子碾火药。有一次一个同志去碾,因为天气太干燥,一下子着起火来。他为抢救屋内的药,冲进去三次。他的衣服烧着,头发眉毛都着了火。可是他忍着痛又冲进去!最后昏倒在里面……赶大家把他救出来,已不行了。他牺牲啦!可几篓药却保住了。类似这样的同志,不知有多少哩!”他喘口气,看看被感动了的星梅,接下去说:“现在咱们是进步了,可是还很不够,离战争的需要还差得很远。咱们把国民党军队丢下的破手榴弹扒开,掏出里面的药,重新作成好的。把打过的子弹壳拣回来,换上火帽重新用。咱们的战士每次作战一般每人只能用三发子弹,再就是手榴弹、刺刀、枪把子!战士们往往为夺敌人一挺机枪,就要化好大的代价,就是因为咱们自己不能造啊!赫!咱们也发明了一些新武器。比如说‘石雷’吧,就是土造出来的。瞧,把容易爆炸成碎块的石头,中间打上一个洞,装上药,一点火,嗨!劲可大啦……”他越说越有劲,仿佛走在他身旁的不是他盼望已久的爱人,倒象是听他讲课的工人。不是星梅眼见天已昏黑,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他还要向下讲多少时候呢。
星梅看着他满身油污的外貌,那埋藏在心底很久的深情又涌上来:“他总是这样,他多么需要人照顾啊!”她那长圆形的脸上泛起一层桃花似的赧晕,轻声说:
“铁功,我有个事,你能同意我吗?”
“什么事?”
星梅转过身,脸朝着他,仰脸看了他一刹,忽地两只臂膀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脸颊靠在他耳朵旁,生怕她的话被他打断,柔情而急促地说:
“铁功,听我说呀。看看,咱俩都不小啦,你二十六,我二十三了。咱们一分手就是几年,往后不知哪年才能见面!铁功,我们现在就——你说好吧?好,一定好!冯大娘会帮咱安排,上级也会批准的。铁功,你说呀,好!你说好呀!”
纪铁功紧紧地搂抱着她那窕窈而健壮的腰肢。他感到她的脸腮热得烤人。她那丰满的富有弹性的胸脯,紧挤在他的坚实的胸脯上。他觉得出她的心在猛烈的跳荡。他领会到她体贴爱护他的一脉深情。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深深感到他们正在用血汗争取的幸福,他自己得到的比别人要多得多。
沉默……
“你说呀!怎么不说呢?”星梅象孩子似的,偎伏在他怀里。她那对水汪汪的眼睛,柔情地、祈求地紧看着他的和蔼可亲的脸孔。
沉默使纪铁功冷静起来,他找到克抑炽烈的情感的力量。他慢慢松开手,又抚摸着她那柔软黑黄的头发,温存地说:
“星梅,我懂得你的心。结婚当然好,可是你怎么办呢?结婚就要有孩子,你看,这样艰难的战争环境,敌人随时会进攻,我们时刻要战斗,这怎么能行呀?不错,冯大娘这样的好妈妈可以把结婚的事给咱们安排好,可是生了孩子人家也能给养活吗?不,不能啊!你要工作。”
星梅的双臂渐渐在松开。她那饱含爱情幸福的眼里,涌出满包泪水。
纪铁功却又紧紧地抱住她,更温爱地说:
“星梅,咱们是应该结婚了,可是不能那样做。咱们都是共产党员,这就是特殊的原因!我不能把你推到一个普通妇女的地位,我们都要在斗争的最前线战斗啊……”
“不,你别再说啦!”星梅浑身抽动着,又把脸贴在他的脸腮上,泪水顺着鼻子两边的纹沟淌下来,流进他的嘴里。他觉得有股涩咸味。
“星梅,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全明白了。是我一时糊涂。过去我还同大娘说,现在不能结婚。可是我一见你,心,心就忍不住了。我,我多爱你啊!铁功,是我不对,我对革命工作想得太少。”
“不,哪个人会没有感情呢!是你的心太好了!星梅,现在咱们加倍工作,熬过艰苦的时期,胜利是属于咱们的!星梅,到那时咱们该是多末幸福啊!”
星梅看着他那在暮色中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睛,激动地说:
“铁功!你放心,你的话我全记下了,我一辈子爱着你!”
纪铁功注视着她那挂着泪珠的笑脸——象一朵迎着露水刚放的牡丹花,他用力在上面亲了一下。
“嗳呀,可回来了!真把我等急啦!”母亲笑着带责备地对星梅说,“他怎么没来?”
“他回厂了。大娘,他事忙。”星梅笑着答道,又指着母亲正向锅里放的饺子:“大娘,你包饺子干什么?”
母亲惋惜地说:“可他没回来。”
“大姐,你这末快就回来了,俺还没睡呢。”嫚子兴致勃勃地跑起来。
“我又不是去开会,怎么会回来晚了?”星梅笑着搂着她,坐下来就烧火。
“花呢?”嫚子叫道。
“哦,在这里。”星梅拿出一小枝桃花,送给嫚子。
嫚子接过来,不满意地说:
“大姐,这花不红呀!”
“咳,还不红?这是桃花,多好看!”星梅笑着。
“哪里好看?还没有大姐的脸红呢。”
“你这小家伙,倒会捉弄人了。”星梅笑得更厉害,加上锅灶里的火光一曦,脸更红了。
母亲笑着说:
“看嫚子的嘴倒巧,长大了可是个厉害闺女,从小就花呀叶呀的爱俊呢。”
“大娘,我看哪,她可有出息啦!”星梅又对嫚子说:“嫚妹,长大你要干什么呀?”
“俺先跟二哥当儿童团,再跟二姐当团长,再跟大姐当会长,再跟大哥当、当八路军,再跟大大姐你,跟你当……”嫚子小嘴越说越快,气越来越不够用的,小脸憋得通红。
这可把全家笑坏了。星梅擦着泪水道:
“再长下去可没有什么当了。嫚妹,赶你长我这末大呀,鬼子早被打跑啦!”
“那怎么办呢?”孩子认真地看着她。
“小家伙,鬼子给你打跑了还不高兴?到那时呀,你就上大学,念很多很多书。你不爱俊爱唱歌吗?就当演员去吧!我和你妈都在台底下看你演戏,好吗?”
“那好,那好!”嫚子拍着小手,真哼哼起歌来了。“好啦,快吃饭吧。”母亲捞着饺子说,“吃完饭再唱。你大姐还要有事去。……”
半夜里星梅开会回来,见母亲在做针线,就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她一点睡意没有。母亲瞅着她那满面春光的脸蛋,关切地问:
“梅子,你和他商量好没有?什么时候成亲呢?”
“大娘,我们还年青。再等几年也不晚。”
“照我说,凑碰到一块办办吧。要不又分成山南海北啦!”
“不,大娘,秀娟也还没有呢。我们就等着一块吧!”
母亲静静地凝视着她,微微点点头。似乎她把星梅那最后一句话,深深地铭印在肺腑里了。
妇救会正在开会,讨论为适应夏季生产的男女变工组的事。
根据地早就实行互助合作来进行生产。三五家、六七家组成一组,大家按等价交换的原则来互相帮助,解决劳力不足牲畜缺的困难。鳏寡孤独户,可以互相换工。女的帮男的家干家务活,缝缝洗洗;男的则帮女的家干山里地里的重活。这种一举两得的办法,自然各自欢喜。也有些寡妇和鳏夫,通过这生产的互助,发展成各方面的合作,最后干脆不分你我,变成夫妇了。
妇救会把女人们都组织起来,按邻居编成小组。有的看孩子,有的轧棉花,有的纺线,有的织布,倒象个小纺织厂似的。说声给军队做被服,大家按组一分,说几天完成任务,到时很整齐地就交来了。女人们都很乐意这样做。冬天在谁家的大热炕上,春天在朝阳的街头巷尾,夏天在大树荫下,秋天在谁家大院子里的阶台上,她们凑在一起,拉着家常说着笑话,一边哄孩子玩,一边做针线,不知不觉,快快乐乐,手里的营生就做完了。这比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好多了!
母亲和许多妇女坐在地上正听星梅解说夏天到了要怎么变动男女变工才合适。
轰!骤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把屋子都震动了,墙上的土沙沙往下掉。接着,街上传来嘈杂的叫嚷声。
妇女们都被惊住,没心思再开会,拥挤着向外跑。
街上的人们乱嚷嚷的,惊慌地朝村北头的兵工厂跑去。开会的妇女们也没有工夫去打听是怎么回事,跟着那忽忽拉拉的人群也跑起来。
赶母亲抱着孩子走到,已经看不见一大群人围的是什么了,只听到有些人在抽抽噎噎地啜泣。她非常焦急,想挤到前面去,可是怎么挤得动呢?她见一个姑娘的臂膀在搐动,认出定兰子,就拉了她一把。兰子对着母亲,那挂满泪珠的脸腮抽搐得更快了。母亲一惊:
“怎么啦?!”
兰子没回答,只是把母亲让到前面去。母亲一看,啊呀,天哪!她明白了,她的心碎了!她看到星梅扑在盖着白被单的门板上,门板边和被单上,洒满血迹。她已哭成泪人了,泪珠还在簌簌地往被单上掉。
一个年青的军人在低沉而清晰地叙述道:
“……这些手雷是缴获敌人的,咱们要把它的药倒出来,加工后另有用途。试验几回,一拉弦它即刻就响,没法把它拆开,怎么把药拿出来呢,大家都犯了愁。正在为难,纪主任——我们的老工人技师,自己要亲自动手。他,不错,真有本事,好多次遇到的难问题他都解决了,他还发明了一种新的枪药制造法……可是这次我们大家都不放心,因为太危险了!可他说,前方战士等着要弹药,我们不能让困难吓倒!
“我们几个人要帮他动手拆,他不让。他是怕出了危险伤着我们啊!他一个人拿着手雷到屋子后面拆卸。正搞着,突然手雷冒起烟!我们大叫起来!他马上把它扔出去。手雷飞到墙那头,可是他又慌忙扑过去。眼看手雷就要炸,他不顾死活,倒下身,紧紧压住了手雷,接着就是爆炸声……”
“他扑上去干什么呀?”
“你们不知道,那是仓库啊!要是不压上去,手雷炸了,房子里的弹药就全完了。”青年军人悲痛地回答,一面擦着潮湿的眼睛。
是那沉重的突然打击把她压住,还是那悲痛郁结在心里涌不出来?星梅竟一直没哭出声。她坐在那里,听着听着,渐渐止住了眼泪。她两眼痴呆呆地凝视着那盖着被单的尸首和殷在被单上的斑斑血印。
老厂长走过来搀起星梅,象对待亲女儿那样把她扶进屋里。他又吩咐人把纪铁功的遗体也抬进了屋里。
开过追悼大会,同志们抬着战友的尸体,把他掩埋在屹立的山岗上,让他和青山一起作伴,一起永存!
星梅提着厂长交给她的死难者遗下的包袱,缓缓地走回家来。
母亲把饭拾掇到炕上,叫孩子们吃。她自己坐在炕沿上,背着从窗纸透进来的黄昏的淡光,用衣襟擦着她那永远流不尽的苦涩眼泪。
往常虽贫苦却很和恰熙暖的家庭,现在全陷在悲伤的暗泣里。
秀子,这个爱快乐嬉闹的小姑娘,这时哭得吃不下饭,泪珠叭嗒叭嗒掉进端在胸前的碗里。德刚咬了口饭,差一点吐出来,他是吃糠咽菜长成八九岁的,但现在他感到这上好的饭却和泥一样,用力也吞不下去。就连最小的嫚子,也一遍遍叫着妈妈,问她大姐为什么哭?怎么不回来吃饭呢?
母亲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忙擦擦眼睛迎出来。
星梅一见母亲,如同孩子见到失散几年、受尽苦难而又侥幸重逢的妈妈,她再没有力量支持,再也忍受不住,扑倒母亲怀里,悲嚎起来!
母亲的心,简直是有利刀在宰割,星梅的眼泪,象一滴滴的铁流打在她心上。她坐在炕上,搂抱着星梅那由于激烈的恸哭而疯狂抽搐着的身子,眼泪滴在她的散发上。
没一会,星梅就哭得发不出声音来,嘴唇在神经质地颤动。母亲怕她哭坏了,用力压制住自己的悲伤,给她擦泪水理头发,流着不断头的眼泪劝她:
“梅子,好孩子!别、别哭了。听大娘的话别哭坏身子……”
“大娘——妈妈!我、我……”星梅恸哭着,更紧些地靠住母亲,“我怎能不哭啊,妈妈!他太好了!他是最好的人!
大娘——好妈妈!我怎么能不难过哇!……”
“孩子,听大娘说,”母亲见她的衣服已经被泪和汁浸透,替她解开脖颈底下的钮扣,“好孩子,大娘知道你的心里难受。我也是活大半辈子的人了。这几年我明白好多事。人死的太多啦!好人,一个个死了。我为他们眼快哭瞎、泪都流干了。铁功的死,别说你,就是连懂事的孩子都痛心啊!我也知道这些人,他们知道要去死,可高兴这样去做。为什么?为受苦人得救,为他们是共产党!是共产党教养出来的好孩子!梅子,你比大娘知道得多。好孩子,别哭啦。哭坏身子,他在地下也疼你!”
星梅止住哭声,睁开那睫毛已湿漉漉的眼睛,紧望着母亲的脸。
母亲找块手巾用水湿了湿,给她仔细地揩着泪迹。星梅紧握住母亲的手,颤着声音说:
“大娘,好妈妈!你说的对。我不哭,我不哭啦!”
晚上,星梅坐在孤灯下,想着她不久前同爱人的接触,说的一切话……过了一会,她叹口气,打开他留下的一个白色小包袱,翻弄着他的笔记本,忽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就仔细地看下去:
星梅同志:
你好吗?咱俩分别可不短啦,我很想看到你。你也想见我吧?等着吧,咱们一定会见面的。
我们的工作生活都很好,大家都在百倍努力,想一切办法,要多造一粒子弹,多打一把刺刀,早一天把鬼子打出中国去。我的身体还强壮,就是小时把肚子饿坏了,常吐酸水害肚子痛。但精神很饱满,请你不要挂念。
再告诉你一件很感动人的事情。有一次,我们被敌人包围了,我和一位工人抬着机器跟队伍向外突围,他被敌人打倒了。我要背着他走,他怎么也不肯,一定要我把机器扛走。敌人追近了,他拉住我的手说:“纪主任,如果你能到我村子去,就告诉我老婆,叫她不要哭,要拿起枪,跟鬼子拚!”后来我正巧碰到她。她真没哭,从此参加了八路军。
你听了一定很感动吧。咱们都要向这些好同志学习。
我要去工作了,再谈吧!
革命敬礼
铁功上
下面还有一小行:
信写好了,等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地址,再寄给你吧。
星梅的眼睛,很久地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
五月里。麦子黄了,被风一吹,荡起滚滚的麦浪,送来阵阵清香,使人禁不住要张大嘴巴深深吸气。
各据点的敌人都增了兵,要对抗日根据地实行残酷的大扫荡。
敌人的进攻已经开始了。
咱们的主力军,采取了“敌进我退”,“敌疲我打”,“诱敌深入,各个击破”的战术,都撤到外线打击敌人去了。
区上的干部分散到各村,领导群众坚持反扫荡。姜永泉领着一部分区中队员来到王官庄,帮助兵工厂坚壁机器。
母亲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这时,见他更消瘦,颧骨更高出来,脸色也很黄,带血丝的眼睛又凹了些,很是心疼。
“永泉,多日没见着,看瘦的!”
姜永泉爽朗地笑了:
“嗳哟,大娘!我可挺好,你可老多啦。”
“娟子她……”
“她到万家沟去了。她很好。”
“哎,不是说这;我管她上哪去呢。”母亲已从别人口知道女儿的情况了,他指着他脚上的已经破了的鞋子,“我是说,她把鞋给你做好了没有?”
“噢,这个呀。”姜永泉的脸有点红,“她早给我啦。我看别人的鞋坏了,送给人了。大娘,你看,我的还能穿呢!”“你们都好,唉!”母亲愁忧忧地说,“就是星梅那孩子,可急坏啦。这几天她常把秀子叫过去,问这问那的……人都说害伤寒病是‘十伤九亡’,亏她身子硬实,前些日子真看没救了,现在才慢慢好起来。要不是赶上鬼子扫荡,安静地再养些日子,就全好了。”
“是的,大娘!”姜永泉同感地说,“这多亏你黑天白日伺候她,我一见了她,她就向我说这些……大娘,她的身子很虚弱,病还没全好,有些事不要告诉她,免得她心急。她是没法跟着我们一块……”
“这个倒不用你们操心。”母亲打断他的话,“我早寻思好了,我守着梅子走。”
秀子忽然跑进来,对姜永泉说:
“姜……”秀子下面的同志还没出口,就知道叫错了,因母亲早告诉她改称大哥了。她脸一红,忙改口道:
“大哥,厂长叫你啦!”
“哈哈,老吕!”王柬芝看完电报,眉飞色舞地在地上急溜达,“我那淑花可要来了。老吕,你瞧吧,看看她是怎么一个人材!我敢说,这破山村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
“嘿嘿!那当然,那当然。听这名字就够美的啦!”吕锡铅点晃着大驴头,不迭声地附和着。他这人在这种场合就是这个脾气,对方说屁不臭,他会连忙补充,他嗅着就一股香味。
王柬芝笑了一会,又看一遍电报,接着沉下脸来:
“老吕,电报的口气可很硬,这工厂是一定要搞到的。它对共军可太重要了,恐怕整个东海区也只这末一个。搞毁它也等于掐掉八路军的口粮。这比几十个政委都值钱!”“谁说不是?”吕锡铅摇晃着脑袋,“可就是那些小子精得厉害。上回去,不是我溜的快,差点被抓住了。你看看,深更半夜的,还都是党员干部在埋。山上山下都是岗,出出进进严极啦。他们有什么事都在冯德强这小子家里开会。哼,那老婆子也准是个共产党。唉,真没法子!”
“真没有办法了吗?”王柬芝不满意地反问一句,他皱紧眉头。
“柬芝,”吕锡铅又说道,“是不是想法子抓一个人……”
“嗯,”王柬芝阴沉地哼了一声,“对,抓人!”
“抓谁呢?”
“抓谁?”王柬芝恶毒地冷笑一声,“就抓你说的那老婆子。哼!她不单是共产党,她家还是个干部窝,什么事她都知道。”
他狠狠地握紧拳头向桌子一击:“拍电报!”
拂晓。
山上放哨的民兵,发现了隐隐绰绰模糊的人影,对方根本不回答他们的口令,就开了枪……
村里听到枪声就乱了。
姜永泉领着区中队和民兵,带着一部分群众冲了出去,可是回不来了……
很显然,敌人是突然袭击,有计划地包围。
天亮了,没有太阳,它被层层的乌云遮住。那乌云放肆地游来游去,压住山顶,罩住村庄。天越来越低,越来越暗了。
来不及跑出去的人们,都被赶到南沙河滩里。大家紧紧挤在一起,垂下沉重的头。
母亲夹在人群中间,同兰子搀着星梅。嫚子紧倚偎在母亲腿上。母亲没有闲手来抱女儿啊!
星梅头上用假发鬈着发髻,穿着母亲那宽大带补钉的灰蓝色褂子,加上她那憔悴病态的脸,活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乡下女人。
人群四周,围着端枪的敌兵。一个个瞪着凶恶的眼睛,枪上的刺刀闪出冷森森的寒光,虽然这是五六月的天气,可谁都感到阴冷得可怕。
母亲谨慎地窥视着一切动静,心里忐忑不安,她怕有人出卖星梅。
母亲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身材高大的日军大队长庞文,腰间的指挥刀碰擦着马裤,高视阔步地走过来,两只大狼狗伸着舌头,在他前后撒欢。他身后跟着一个姓杨的翻译官。这个胖得浑身滚圆,显得拙笨而呆滞。再后面就是伪军中队长王竹,副队长王流子。
这伙人威风凛凛地来到放在人群前面的八仙桌子旁边。
人群一阵骚动,象互相取暖似的更加靠在一起。
母亲瞅着歪戴帽子瞪着两只三角眼的王竹,不由得心神更加紧张,手里捏着两把汗。
庞文眯起眼睛扫视人们一阵,摸着上嘴唇上一撮小胡髭,声音象哑嗓子公鸡一样破沙,冲着人群叫了一通。杨胖子翻译官接着朝人们喊道:
“注意啦!谁是共产党快站出来!”
不见动静。他又叫道:
“皇军最爱良民,谁知道的说出来有赏!”
人们仍然一动未动。
庞文一示意,王竹和王流子凶恶地走上来,打量着人们的脸。当他的眼光和王柬芝的相遇时,王柬芝的嘴向前一撅,眼一睒巴,王竹就奔过来,拖着他向前走,一面大骂道:
“好哇,你这个共产党,八路的干部,藏在这里呀!你他妈的不认亲,和穷小子穿一条裤子。我也不认你!你说,你们的兵工厂埋在什么地方?快说!”
王柬芝站在人们面前,看样子很愤怒,冲着鬼子和伪军们怒骂道:
“你们这些强盗,你们这些汉奸!我说?!我死也不说!死也不投降……”
王竹靠上前来,刚举手要打,王柬芝趁势垂下头低声说了一句:
“老婆子在人里头;面生的是区妇救会长”又大喊:“你们打死我也不投降!”
王竹照王柬芝鼻子打去。鼻子淌了血,王柬芝用手去摸,满脸被血糊住了。他一下仰倒在沙滩上。
“抓起来!送到家里押住。别叫他跑了!”王竹吩咐王流子。
王流子和另两个伪军架着昏去的王柬芝走了。
人群有些动乱。谁不佩服王柬芝这种英雄行为呢!也更使人痛恨残暴的敌人。
王竹推开人们挤进人群,狠狠地上下打量母亲几眼,拖着她和星梅就走。兰子等人死拉住不放。王竹冷笑一声,指着兰子:
“你他妈的还要强!你这女八路也跑不了。来人!一块拖出去!”
人们齐上去阻挡。哗啦一声,敌人的枪顶上火,刺刀尖都触到人们的衣服上。手无寸铁的人们,被逼住了。
嫚子见母亲被抓,扯着她的衣服哇哇哭叫起来。一个鬼子端起刺刀就要挑……王老太太等人慌忙把孩子拉过来,紧紧护住。
接着被抓出来的还有村长老德顺。
星梅的脸色惨白,身体软绵绵的,母亲紧扶着她。母亲知道,她落到仇人手里,是别想活了。可是她要把星梅救出来。她愤怒地对王竹说:
“你抓我杀我没关系。她是我的外甥女,病很重,你抓她做什么!?”
王竹冷笑一声,恶毒地说:
“嘿嘿!外甥女,区妇救会长!”他猛地把星梅从母亲手里拖出去,一把将她头上的假发髻撕下来。
母亲吓一大跳,接着发疯似地扑上去,但被鬼子一脚踢倒了。
庞文来审问星梅;杨胖子翻译官说:
“皇军问你,兵工厂埋在什么地方?”
星梅倒坐在地上,用胳膊撑着一点力气也没有的身子,低着头,一动不动。
庞文又审问;杨翻译官又说:
“皇军说,你若是说出来,不但不害你,还大大的有赏!”
星梅抬起头,狠狠瞪了敌人一眼,没有回答。
“说呀!”杨翻译官急了。
“不知道!”她坚决的声音,同那虚弱的病体很不相称。
“哼,不知道?!说不说?说了没事,不说今天就叫你回老家!”王竹威吓地指着放在八仙桌子上的铡刀。
“呸!出卖国家民族的汉奸!你看错了人!怕死?怕死我不当共产党!落在敌人手里,我就没想活!”星梅愤恨地骂着。
激怒使她的脸也红晕起来。
庞文没等翻译说完,气得脸色象猪肝,嗤动着小胡子,怒喝一声,那两只呲着利牙的大狼狗应声扑上来,几口撕开星梅的衣服,照她腿上咬下几块肉来。星梅不由自主地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这声音象钢刀刺进母亲的心里。她想扑过去,可是全身被紧绑着,她一动也不能动。天哪!眼见那孩子刚被她苦心伺候好的身子要复元,现在又要被鬼子折磨坏了!
母亲还没换过气,又见兰子姑娘被拖过去。母亲的心一阵收紧,不知她是担心那女孩子的生命,还是怕她受不住苦刑而动摇,她异常紧张骇然地注视着兰子。
王竹那副干涩的脸上似乎露出笑意,对兰子软和地说:
“你快说了吧。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是一个村的人,说了我保你没事。我知道你是受了八路的骗才走上邪门。不满二十岁的人,死了多可惜!”
兰子轻蔑地瞅王竹一眼,嘲笑地说:
“说了,说了,你倒是叫我说什么呀?”
王竹一听有门,忙凑上去,更软和地说:
“说兵工厂藏在哪里呀!只要你说出地方就行。”
“真的么?”兰子几乎是在笑。
“真的。说了还有……”
兰子瞅着王竹凑过来的脸,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唾沫,大骂道:
“你这狗汉奸,早晚要同你那狗爹一样挨枪崩!死?我死了是为中国,有人报仇!你死了狗都不稀罕吃!”
王竹倒退两步,恼羞成怒,对庞文咕噜几句……,几个鬼子冲上来,扭住兰子的胳膊,推到铡刀跟前。铡刀唰地一声张开,闪出阴冷的青光,不由人心惊胆怕!
人们停止了呼吸,两眼紧盯自己的脚尖,看也不敢看一眼。
“怎么样?现在说还来得及!”王竹冷笑着。
兰子,这个从没离开家门几十里路在山区长大的姑娘,她还是孩子时,就跟哥哥德松参加了共产党,开始了她的革命生涯。谁会相信,这样平凡的女孩子,会有这种惊人的胆量!
兰子一声不响,她那稚气活泼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痛苦和畏惧。她瞅着铡刀,轻蔑地笑笑,然后看看人群,看看周围的环山,又注视一下她亲爱的大婶——母亲。她见母亲满含泪水的眼睛在紧看着她,她回了一个孩子气的微笑。她仿佛是在向抚养了她的河山,看着她长大成人的乡亲们,做最后的诀别。之后,她闭上了美丽的眼睛。
日军大队长以为她动摇了。他不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中国的女孩子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庞文叫士兵松开手,走到兰子面前:
“说了的好,皇军大大的优……”
“拍!”人们吃惊地抬起头。
庞文挨了兰子狠狠一巴掌,羞怒地一手捂住脸腮,一手抽出指挥刀……随着一道雪亮的寒光,兰子的身子断了!她的鲜红热血,喷了鬼子们一身。
母亲禁不住啊了一声,头无力地靠到沙滩上。
人群中每个人都在呜咽地抽泣。哆嗦着的身体,相互碰擦着。
年老的老德顺,刚上来是恐怖控制着他的全身。他经历很广,从满清的官吏到现在的八路军。他应酬过不少土匪司令和军阀。他过去当村长并没有使自己得到一点好处,他是为着邻亲们少受些罪孽才甘愿供王唯一指使的。八路军来了,他才做了名符其实的村长,他从自己的切身经历对是非黑白最为分明,他努力尽自己那一份抗日的力量。但他胆小,他怕事,怕得罪一切人。然而他也有仇恨,他也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一个,他也是被仇恨赶进战场的。但他缺乏共产党教导出来的青年人那种视死如归的刚强性格,还留恋他那虽不富裕却习惯了的小家庭生活……。
这短促的时间,对他的影响超过了几十年的生活。他象父亲般地目睹孩子的死,看着鲜血染红了的沙河。这是那些外国人和汉奸在随意杀害自己的亲人。他瞅着敌人那股疯狂残暴劲,心里涌上来的愤恨,驱逐了恐怖,他全身被复仇的火焰烧炙着。
王竹本来有意让老德顺在那看着这一切,好使他害怕而屈服。他不知道,这却给正直的人增加了牺牲的决心。
一个鬼子端着枪,脸朝躺着的星梅那血淋淋的身躯呆望着。老德顺猛扑过去夺下他的枪,照他的脊背刺去……他拔出刺刀,又朝庞文冲去……但王竹的手枪响了。老德顺抱着胸脯,颤抖着胡须,不甘心地栽倒下去。
人们再也忍不住悲泣了,放声大哭。哭声震荡着血红的河水,青山发出凄怆的共鸣!
敌人更加疯狂了。
庞文亲自去把已苏醒过来的星梅拉起来,拖到铡刀跟前,怒喝道:
“八格牙路①!你说不说的有?”
①八格牙路——日本语,骂“混蛋”的意思。星梅的病体,加上狗的撕咬,全身软绵无力。她的黑黄柔发散乱地披到脸上,嘴里紧咬着一绺带血的长发。她奋力摆脱鬼子的手,冲到母亲跟前,蹲下身抱着母亲的肩膀,用力地说:
“大娘——我的好妈妈,落在敌人手里就别想活。妈妈,别难过,你没白疼我一场。胜利一定会属于咱们的!”
母亲,她多么想抱着亲一亲她,就是摸一下也好啊!可是她被绑得一动也不能动。她说不出话,绞断肠子的悲痛哽住了她的喉咙。她用默默的点头、滴滴的眼泪回答了她。
星梅几乎是满意地笑了。她又转向人群,过分地用力使她的头发一飘一扬,她大声说道:
“乡亲们!不要难过,不要再哭!你们抬起头来,看着我,看着我们死去的人!我们一定会胜利!日本强盗一定要被赶出中国去!同胞们!给死难的亲人报仇啊!……”
鬼子们疯狂地向星梅扑来,剥去她的上衣,她身上已被血糊遍。铡刀嚓地抬起来。星梅看也不看它一眼,毅然地登上桌子。趁架她的拙笨的鬼子还没爬上来,她昂起头,挺着胸,看着人群,看着母亲!她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朝霞般的红晕,骄矜无畏的神彩。突然,用她那处女的柔润又带些由于愤怒疾病而沙哑的嗓音,唱出沉重豪迈而又悲壮激昂的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旧世界被打得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
惊慌失措的敌人,慌忙地爬上桌子,去掐她的咽喉。
星梅狠狠地将敌人踢下去,继续地唱着……
王竹的枪响了。
星梅身子一震,歌声哽住。他又奋力挺起胸,对着敌人的枪口,又把歌声送出喉咙……她胸膛的鲜红的热血,和歌声一起向外迸发!
终于,她被撩倒在铡刀口上了!
撑铡刀的刽子手打着哆嗦,铡不下去。
王竹恶狠狠地跳上来,推开他,身子用力跳起来。
铡刀克嚓一声落下来……
母亲觉着是自己的头掉下来,她噗嗵一声昏倒在地上,只感到地动山摇,空中滚动着巨雷般的国际歌声……
“好,干掉它!”于团长听完侦察员的报告,握紧拳头,看着对面的柳营长,下了战斗的决心。
柳八爷没有说话,一点头,疾转身出去集合部队去了。
为便于在敌人腹心地带活动,一团人分开了。代替陈政委的林政委和参谋长带着一、二营,于团长领着第三营。于水伤好后胳膊不灵活,跟于团长当通讯员,警卫员还是德强。
已经侦察清楚,敌人有一支一百五十多人的快速大队,备有五辆摩托车,车上各有一挺轻机枪其余的每人一辆自行车一支长枪一支短枪,号称“轻骑队”在平原的大路上来回流动专管护送运输,支援各地扫荡的敌人,对敌人的扫荡起很大保证作用。
于团长完全掌握了它的活动规律。
怕马的嘶叫暴露目标,于团长下令把马一律掩藏在山村。
他领着部队,当夜急行六十多里路。将近拂晓,插进烟(台)威(海卫)公路中间一个小村子里。到后,马上进行严密封锁,不管任何人,准进不准出。部队埋伏在各个角落,叫老百姓都躲藏了。
东方渐渐发白,一阵凉风,天亮了。一轮火红的太阳升起来,普照着一望无垠的原野。
战士们的心真急得直跳!
王东海领着一些战士,埋伏在街头的破庙里。他时常用袖子擦去脸上流下的汗珠,侧耳听听,伸头望望,还是不见敌人的影子。四外寂静得能听到人的心跳声。
一个战士凑到他身旁,焦急地说:
“排长,怕敌人不从这走了吧?”
“不要急。咱们团长算得比诸葛亮还准哩,保证叫你有仗打。”
“一点不错。”一个皮色黝黑的班长悠闲地衔着烟袋,接口道,“小伙子,你还是第一回呢。刚才你还说日头是从西面出来的……”
“哈哈哈哈!”战士们全笑了。
“那是俺在俺村看惯了,日头老是从东山那棵大松树后面爬上来,谁知它又跑到那边去了?”那战士不好意思地喃喃着。
“是啊,就因为你是第一回到平原上来才转向呀。”那班长又抽口烟,接下去说,“提起咱团长的神机妙算哪,吓,那真是诸葛亮也比不了!就说上次吧,咱们被几百鬼子追着,简直快到腚上了,我们都要求打,那柳营长更是摩拳擦掌的,可是于团长就是不下命令。你猜怎么着?赶把鬼子拖得精疲力尽,于团长把部队向侧边沟里一插,就叫准备战斗。嘿,咱们从树缝里眼瞅着大队的鬼子走过去,等剩下一部分,咱们就很快地把它干掉了。等前面的鬼子弯回来,咱们又走了……”大家满怀高兴地笑了,班长也笑了,他拍着那新战士的肩膀:
“你猜怎么着?这叫‘不打无把握之仗’啊!”
这末一来,大家的心都松快了好些。一提起他们的团长,个个都放心了。
三营营部设在街中心最高的一幢房子里。于团长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停下来瞅瞅手表,看看伏在南屋顶上的德强、于水和老号长。这时他三个不知为什么在嗤嗤地笑。看了一下,他又来回踱着,恢复了冷静的沉思。
德强和于水在瞅着老号长笑……
那老号长脱光膀子,正在抓虱子,他那黑黝黝的脊梁被太阳晒得流油。他很用心地抓着,用手指甲掐得虱子格叭格叭响。听到他俩笑他,老号长抬头问道:
“笑什么,笑?笑掉门牙我可不给你们拾!”
“哎,号长,我说个故事你听吧?”于水调皮地看着他。
“你这小东西肚子里的故事就是多,可没好货。”老号长不理他,又在专心抓虱子。
“你好好听着,我可要说啦!”于水就说起来:
“有这末一个老头儿,整天抓虱子,身上的虱子抓呀抓呀也抓不完。这天他真生起气来,一定要把虱子抓光。心想:你吃我,我也吃你。他就抓一个放到口里格叭一声咬死,抓一个格叭一声咬死……一边抓一边还骂道:‘咬驴虫咬驴虫,你再咬我可不行’……”还没说完,他自己先笑倒了。
德强也忍不住笑起来。老号长被他骂得哭笑不得,生气地说:
“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好货,专折逗我老头子!”他又满不在乎地说:“生虱子有什么丢人?嘿,‘穷生虱子富生疥’,你知道什么!”
“号长,这话怎么讲呢?”德强笑着问。
“嘿,这里面可大有道理啦!”老号长把衣服穿上,兴头又来了,“穷人一年到头没有衣服换,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会不生虱子呢!财主大爷衣服多,这件刚穿上又换那件,净穿新衣服,皮肤又嫩,一擦破了可不生疥还干什么?”老号长觉得后面的理由不够充足,又加上一句:“噢,对了!还因为这些家伙一肚子坏水,所以才长疥。”
他俩齐说老号长讲得有理,老号长更乐了。他拿起总是揣在怀里的酒瓶子亮了一下,笑呵呵地说:
“嘿!这是冯大嫂子慰劳我的一个:原先那一个被柳八爷摔碎了,我可惜了好几天。”说着他把酒瓶又塞进怀里。
于水知道打仗时不准喝酒,却故意逗他说:
“号长,喝口酒才过瘾哩!”
老号长可有话搪塞:
“嘿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喝酒,风一吹出去,敌人闻到味,那不就跑了!”
“酒的味道还不是一样?鬼子怎么知道是咱们呢?”于水打着趣。
“咳,那可不一样。八路军的酒和别人的两样。哈,德强家的酒就和王柬芝家的不一样。”
“那是咱们的地瓜酒不好;人家财主是用高粱、麦子烧的酒呀!”德强半正经半玩笑地说。
“嘿,对啦!分别就在这里。我以后再也不喝财主……”
于水搡老号长一把,说:
“听,嗡嗡声!”
敌人来了。
五辆三个轱轳的摩托车,上面架着歪把子轻机枪,在前面开路。后面紧跟着长长一大群骑着崭新自行车、身穿便服、头戴礼帽、长枪短器皆备的敌人。
王排长一声命令,战士们迅速揭开手榴弹的盖。
前面的敌人快要出村头了,但碰到几块大石头挡住路。于是,他们都叫骂着下车来搬石头。后面的就一辆咬一辆地挤在一起。
那鬼子队长见这突然的石头,忽然有所警觉,马上命令准备战斗。
他的话音未落,王东海的第一枪就打响了。紧接着手榴弹下冰雹子似地在敌群里爆炸,战士们从各个角落里冲出来,拚开了白刃战。喊杀声大震。
鬼子被这突然的短兵相接打乱了。都被压缩在光平的街道上,拚命地反抗。
王东海领着战士,没等敌人的机枪开火,就抢将上去。他打倒鬼子,端起机枪,勇猛地向敌人扫射。枪身急狂地在他怀里跳动,愤怒地吐出青烟。
鬼子一排排倒下去……
一股敌人想抢占地势,冲到营部大门口。德强、于水、老号长一齐开枪,打退了敌人。忽地一颗手雷飞来落在他们身旁,刺刺冒着白烟。那老号长疾忙抓起来,摔出墙外。轰地一声,手雷在敌人头上开了花。
只十几分钟,战斗就胜利结束了。全歼了敌人。不过这股敌人也十分顽强,宁战死也不投降,有的家伙被打倒还躺在地上开枪还击……所以抓的俘虏很少。
于团长命令把车辆集中一起烧毁;撤回为防备敌人增援的柳营长带领的那一连队伍;部队马上转移了。
按事先计划,部队转移到离战斗地点十二里路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寨村。那小寨村靠着一个不大的土岗,土岗东脚有一片坟墓和树林。因为白天在平原上敌人的心脏里不好行动,所以于团长决定把部队撤到这里,暂时驻扎,晚上再移防。
大家都很疲倦,一进村子,躺到地上,抱着枪就呼呼睡去了。
于团长和柳营长几个人又察看一下地形,为防备万一,便派王东海那一排人到土岗下面的树林里去驻扎。并派两个班在村四周巡逻。但过了一会,柳营长觉得不会有事,见战士们都很累,就叫回来了,只留下村头上的岗哨。
于团长在屋里审讯俘虏。
“团长,你睡会吧!”德强端着一碗开水走进来。
于团长接过水,对他说:
“你快睡去吧!过一会我们还要到村外去。”说完又去做他的工作。
德强站了一会,见首长顾不得理他,又插不上嘴,就退到院子里来。他是知道团长的脾气的,如果他再去要求一遍,团长就会发火了。于团长就是这样的人,眼熬红,脸熬黄,但他总是精力充沛,在工作时从不打个哈欠。看起来他那不胖不瘦的身体,象是钢打的,铁铸的。这种精力的来源,如果说是他的肉体,毋宁说是他的毅力。
一夜的急行军,一上午的激战,德强也真有些瞌睡了。加上暖洋洋的阳光的抚摸,他靠在墙上,两手掩住枪套,眼睛越来越迷糊,渐渐地上下睫毛碰在一起……突然他站起来:村外传来急骤的枪声!
原来刚才作过战的那个村里有汉奸,他们向敌人告了密。附近据点的敌人,从四面八方,以几百兵力包上来,同王东海那个排发生了接触。
战士们提起枪,投入激战。
敌人将村子和村外的树林截开,分批进行包围,向村里冲了几次,都被打回去了。村里村外,血流遍地,敌我伤亡都很重。
于团长看着这孤独的小村子,没有地形可以利用,战士们净挨打,群众也受到损失,心里很悲痛。一开始他就指挥部队突围,可是敌人围得甚紧,村外又是一马平川,敌人展开重火力,我们几次冲锋都被敌人压回来了。
他正考虑如何想办法能突出重围,柳营长匆匆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战士。那战士满身血渍,脸上沾满泥土。“团长,”柳营长指着那战士说,“这是王东海派来的人,那里已经很难坚持。我看马上把他们撤回来吧!”
“你们那里情况怎么样?”于团长问那战士。
“团长,那里伤亡很重,树都叫敌人炮弹打断了。敌人死的也不少,已经被我们打下去五次冲锋。”
于团长听完,考虑一会,对柳营长说:
“命令部队,马上冲到土岗那里去!”
“那里还赶不上村里有些障碍。”柳八爷为难地说。
那战士也叫道:
“那里很难守啊,团长!”
“难守也要守!”于团长下决心了。“老柳,我们是拿什么当障碍?拿群众和房子吗?不行,不能再让群众受损失!全营到土岗上去坚守,找机会突围!”他对那战士说:“你马上回去告诉你们排长,听到这边枪响,集中火力把部队接过去!”
“是!”
部队全冲到土岗这边来了,大家赶挖掩体,投入战斗。敌人的火力疯狂地打来。那青旺的杨树和柏松一棵棵被截断,淡绿的浓汁冒出来,嫩枝绿叶铺满遍地。一颗颗炮弹打到坟上,多少年的古墓被炸开,石碑粉碎。
于团长又领着部队突围几次,都被迫折回来了。而敌人的兵力还在不断增加,层层包围。于团长又派人去送信给政委和参谋长来解围,但送信的战士还没冲出去就牺牲了。他正要再次派人给政委和参谋长送信,枪声又密集起来了。
这次敌人在长官的督战刀口下,冲进了树林。每棵树边,每个坟堆和土丘旁,都展开了激烈的肉搏!
老号长同德强、于水迎上一股敌人。他们一齐猛打,前面的敌人倒下,后面的又涌上来了。
老号长怒气大发。他从腰里拔出酒瓶子,掀开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将它揣进怀里,一摸胡须,端着刺刀,杀进敌人群里。
三个鬼子举枪向他刺来。老号长往后闪一步,忽地朝一个鬼子猛力冲去,刺刀向右上方一拨,把鬼子的刺刀挑到一边,调手狠狠地将刺刀插进敌人的肚子里。
另一个鬼子刚要向他脊后刺来,老号长敏捷地向旁边一闪,那鬼子用力过猛,刺刀插进树身,人也趴倒在上面。老号长又结果了第二个敌人。
第三个鬼子惊呆了,转回身就跑。老号长赶将上去,照他后面就是一刺刀。鬼子被戳倒了,刺刀却没插进去。老号长知道刺刀已被热血烫弯,即忙调过枪把子,狠狠地打去,打得鬼子的脑浆四方迸溅。
老号长已经杀红了眼。他又把酒一气喝光,摔掉酒瓶子,抓起敌人的枪,又冲向前去。正遇上敌人的骑兵,他举起刺刀猛刺,刺中敌人的马头。就在同时,鬼子的马刀砍断他的喉管。他的身子,沉重地倒在血泊里!
德强和于水已被另一群鬼子围住,眼看支持不住了,忽然敌人纷纷倒下,如同摔谷个子一般。
原来于团长右手受伤,他隐蔽在树身后,用左手射击,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地毙杀敌人,救出德强和于水。德强、于水又冲上去了。
于团长一转身,迎面扑来四五个气势汹汹的敌人。于团长又沉着地一枪一个打了个准。正打得起劲,咚一声,一个掷弹筒打来,他摔倒了。两个鬼子正要来到,身后忽地闪出柳八爷。只见他满身上下全是血,瞪着鸡蛋大的火红眼睛,手里抡起发红光的大片砍刀,唰唰两下,削地瓜般地把两个鬼子的头斩下来,抱起于团长,冲到土岗上的掩体里。他交给一个战士守着,就又冲进混战堆里。
王东海本来在同几个战士用枪扫射敌人,这时已分不出战线,机枪失去作用,他们也冲进敌人群里。
敌人见他个头大,就两个来对付他。王东海照一个鬼子猛地刺去,那小鬼子很机伶,身子一闪,王排长扑了空,刺刀插进土里,克嚓一声——断了!王东海急转回身,鬼子的刺刀已经来到他的胸前;他飞快地一手抓住刺刀,往旁边一推,小鬼子煞不住脚步,身子向前踉跄,王东海又抓住他的枪带,飞起右脚,照鬼子的小肚子狠狠踢去。噗嗵一声,小鬼子仰面朝天摔下去,再一刺,死了。
另一个鬼子枪里还有子弹,忙向扑来的王东海开了枪。王排长觉得胸口一热,身子一晃,却没有倒下去。还没等敌人推上第二颗子弹,王东海的刺刀已捅透他的肝脏。
战士们用枪,用手榴弹,用刺刀,用枪把子,用双手,用牙齿,用为祖国牺牲的决心,用青年的热血,用青春的生命,用母亲给他们的一切,又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生命的火花,只有迸发在为正义而战的战场上,才是最灿烂最高贵的!
这个小寨村和它周围的坟墓与树林,成了血海,成了尸山。在革命的道路上,它受过血的洗礼,作为祖国解放的见证人,永远写在历史上。
于团长被炮弹皮打昏,已苏醒过来,遍地指挥大家抓紧时间抢作掩体。战士们躺在血泊里,准备继续战斗!
听说又要给政委和参谋长送信,大家都抢着要去。于团长锐利的眼光落在德强和于水脸上。他两人立刻紧张激动起来。这信赖的眼光,包含着多末重大的意义啊!两人忙把驳壳枪往皮带上插紧,揣好手榴弹,又紧紧裹腿和鞋带。“你们俩去!”于团长沉重地说,“记住,一定要把信送到!你们都是共产党员,这是党最需要你们的时候!要知道,全营同志的生命都在你们身上了!路上要沉着勇敢,完成任务我再见你们!”于团长打量他们几眼;他们脸上的表示使他满意。
“现在是十二点半,”于团长看看手表和正南的太阳,“德强,你把教导员的表戴上。……你们突出去后,到村里找个牲口,六十几里路三个钟头要赶到。就这样吧,一切行动都写在这上面了。”他递给德强一个折起来的白纸条。
德强把教导员递给他的手表戴好,和于水向团长敬过礼,转身向外跑去。
于团长命令四挺机枪和大枪一齐开火,掩护他们。
一切出路都被敌人封锁了。
德强、于水出了树林,顺着一条小河堤向外猛冲。敌人的机枪迎面压来,子弹掀起股股尘土,迷糊了他们的眼睛。他俩不管子弹打得多末稠,只是不顾一切地跑着。
他们冲到了开阔地,敌人的枪弹如同夏天的暴雨一般地密密盖来,而我们的掩护火力又射不到了。硬冲是不行的。
德强愤怒地盯着吐着青烟的敌人机枪口,他忽然把帽子摘下,放在高土块上;于水也照样做了。敌人的火力果然集中在这两顶帽子上。他俩闪到一旁,趁这个机会,穿过开阔地。
等敌人的火力掉过来,他们已冲到可以隐蔽的土丘边上了。
敌人派骑兵迎头截过来。看看来得且近,没让鬼子举起马刀,德强、于水双枪齐发,鬼子摔下马来。德强窜上去,一个翻身上了马。那马跃起前腿,激怒地嘶叫,疯狂地旋转,似乎要把新骑手摔下来。德强一手用力勒住马缰绳,一手把正在向上跳的于水的手抓住。于水一脚蹬着马镫,纵身也上了马,坐在德强的身后。
于是,这马就随着新主人驱策的方向,飞也似地驰骋起来。
敌人的骑兵跟踪紧追。于水扭转身向后射击,敌人一个个连人带马摔倒下去。
跑着跑着德强觉着于水抓他皮带的那只手渐渐在松开,枪也不打了。他回头一看,呀!于水的身子向后仰着,血已浸透他胸口上的衣服。德强忙抓住他。于水还活着,急促地叫道:
“放开我!快,敌人追上啦!马驮两个人跑得慢。快,叫我下去!”
“不,于水!活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我决不撩下你!”
德强死拉住不放。
“不行。你完成任务。我掩护你。快放开!”于水用力挣脱下来,倒在草地上。
德强一面向敌人还击,一面勒着疯狂的马围着于水急转圈。
“这决不行!于水,我死也不丢下你……”
德强要朝下跳,于水怒喝道:
“你是怎么啦?!快!送信要紧!全营的命啊!快,快走!”
德强的头垂下来,他看一眼亲哥哥般的战友,流下眼泪,哭着打马飞奔而去。
于水冲他的背后大声喊道:
“德强!告诉我爹,说我是他的儿子!……”
于水一边打枪,一边咬着牙用力爬到高一点的地方去,点点鲜血滴在他爬过的青草上。
于水打一阵枪,回头望望,见德强越跑越远了,一种快乐的微笑,浮现在他那黑瘦的带孩子气的脸上。看到敌人蜂拥着渐渐逼近,他紧握着最后一颗手榴弹,拿起枪柄被他磨得发亮的驳壳枪,膛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他爱惜地瞅了一遍,用干燥的嘴唇吻了吻温热的、发着火药味的枪眼,然后向石头上狠狠地摔去!
他又见胸脯滔滔涌出的鲜血,就撕下衣袖来揩它,但马上又住了手,微微笑一下:“什么时候,还来管伤口!”他胳膊上那块伤疤在闪着红光,也象在流血。他忽然想道:
“冯大娘,好亲妈!我的伤是你伺候着治好的啊!我对得起你。好妈妈,听到我的死你可别哭呀!好妈妈,你在哪里呢?我多想见见你再闭上眼啊!”他两眼含满了泪水。
巨大的疼痛越来越加剧地袭来,于水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他真有些昏迷了。他鼓起所有力量抬起身向德强去的方向再看一眼,看见那远处只有马带起的尘土在慢慢消散。他松了口气,顿时感到全身在迅速地瘫软下去,他只来得及向涌上来的敌人摔出手榴弹,没等到听见爆炸声,身子就急速地倒下去,头靠在翠绿的青草上了!
林政委和参谋长吃惊地看着从马上滚下来的德强。他满身是血,鞋子也被血灌满了,脸色煞白。他睁开眼睛,忙从口袋里掏出被血浸红的纸条,气喘着说:
“政委,快!信……”他用力瞅了一眼手表,脸上显出微笑,失去了知觉。他心里留下一句话:
“啊!好,两点半,两点半,两点半……”
立时,紧急集合号声,激昂地响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