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打来的消息传得一天紧似一天,象敲破锣一样难听的飞机声,也时常出现在天空。
今年冬天特别冷,雪下的有两尺多厚。早晨起来,风门都推不开。而天上大块大块的乌云,象瓦一样,堆叠在一起。鹅毛大雪还在继续下着,看起来老天爷真要把天地间的空间填满。那山上地下全盖上一层厚厚的白被子,天地连在一起,白茫茫地看起来怪美的。唉,若是老天爷下这末多白面有多好哇!
真的,据说很早以前就是下白面的,人们就吃它。有一天,天上派下一个特使,要看看老百姓怎么过的日子。这使官变成一个讨饭的病人,走到一个老太婆家里。这婆子真是个吝啬鬼,讨饭的向她要块饼吃她都不给;她却把雪白雪白的面饼给小孩子当尿布铺。这下可气坏了天使,回去禀告给天老爷,再不下白面而是下雪了。从此,大人小孩都咒骂这个自私自利贪而无厌的坏老太婆。
起先人们不耐烦听干部们说什么:鬼子杀人放火呀,东西要埋藏好呀,人要准备跑上山哪!……我的天,这末冷的天,跑出去娃娃不要冻死吗?经过干部们磨破嘴唇的劝说,大会小会的开,积极分子民兵的带头,总算说动了大多数人,把粮食藏起来,人准备着逃上山去。
母亲的南屋里,炕上地下挤满了人,正在开干部会。
人们用力地吱——吱——抽烟,屋里满是灰蓬蓬的浓沉烟雾。娟子、兰子被烟呛得睁不开眼睛,直淌清泪。不顾冷了,娟子把北窗打开一扇,一股西北风冲进来,她长长喘口大气,觉得清凉的多了。
区农救会长姜永泉刚从区上回来,他询问着每个部门的情况,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接着说出自己的意见。众人再讨论一回,一般的事情商量个差不多了,然后他又提出王柬芝的问题:
“从表现来看,他还很开明,咱们是欢迎开明士绅参加抗日的。上级说,知识分子往往很明理,有些气节,咱们应当好好团结他们抗日。团结一切力量嘛,只要是中国人,他不当汉奸,咱们都应当团结他们打日本。不过有团结也要有斗争,他在外面多年,说是教书,可也很难实信。他哥被打死,王竹、王流子还在外当伪军,说不定他安的什么心,咱们要防备些才是。德松,你再到他家看看,藏东西的人手不够咱们可以帮忙。”
“前儿我就到他家去过了。”德松答道,“王柬芝说他已挖好地洞,东西也都藏了。”
“对有些人实在不愿走,咱们也不能强迫。”姜永泉说,“就象秀娟她四大爷吧,也是老实人,就是想不开,也没法子。
唉,这样的人不见血是不落泪的。”
“姜同志,我看再叫俺妈去说说吧。他生她的气呢。我妈向他赔点不是,再劝一顿,也许能行。”娟子恳切地说。她从不叫他老姜,为什么,她也说不上。
“对啦,这倒是个法子。说转这个老人,能影响一些人。”姜永泉很同意娟子的意见,可又担心地说:“就不知大娘肯去不?”
“嗳呀!俺大婶好说话,咱们一动员,她准去!”兰子充满信心地说道。
大家都说这个法子可以试试。接着又详细研究了民兵怎样掩护群众转移……。最后姜永泉又对大家叮嘱道:
“就这样吧。大家分头去做。这几天要好好加强岗哨。我去看看七子哥怎么样啦……”
姜永泉从狭窄的胡同转到大街。他习惯地向四周扫视一眼。街上冷清清的,看不见行人的痕迹,就是有人走过,脚印也马上被雪埋没了。西面街口上,一个民兵背着枪在放哨,象个雪人一样。民兵不去打掉身上的雪,因为一打掉又下上了,反倒容易化,还不如任凭雪一层层披在身上好些。这时村外走来一个人,走到民兵前停住一刹,马上又朝前走了。
姜永泉好奇地站着等那人走过来。渐渐看出那人背着个白包袱,只顾埋头走路,没发现有人在注意自己。走到跟前,姜永泉认出是王柬芝的长工:
“这不是长锁叔吗?上哪去啦?”
“哦!是你。”王长锁略有些吃惊,接着笑笑说:“唉,好冷啊!走亲戚才回来哩。”
王长锁拐弯向南走了。姜永泉看着他的背影朦朦胧胧地消失在大雪里,就向七子家走去。
七子的家是在街北一个很别扭的深胡同里。姜永泉非常熟悉这条路,很快就走到门口。
一个瘦弱的女人出来开门,一见来人,忙亲热地招呼道:
“嗳呀!真稀罕,多日没见着啦!快里面坐吧!”她忙拿起一把条帚给他扫掉身上的雪。
“谁来啦?”七子问道。
“是老姜啊!”她快乐地回答。
“快上炕来吧!”
七子起身让地方,姜永泉忙捺住他:
“快别起来,我坐这就行啦。”说着坐在炕沿上。
这屋子太小了。一条能睡两人的炕,铺着一张用布补过几块的破席。七子靠墙躺着,身旁放着一辆纺花车。显然,姜永泉没来时,七子的妻子正在纺线。
“好点吗?”姜永泉亲切地问七子。
“唉!还不行。又化了脓。昨黑夜一宿没睡着,身上烧的烫人!”妻子叹口气,痛苦地说。仿佛伤口是在她身上似的。
“也不怎么样。天冷了,就重些。”七子岔开话题。关切地问:“老姜,工作都安置好了吗?情况怎么样啦?”
“工作都安排好了,情况是很紧。你别惦记这些,安心养着吧。”他安慰着,又向前凑凑:
“来,我看看伤口。”
“算了吧,怪脏的。”七子说。
“哎,我怕什么?来,嫂子!帮帮忙。”
姜永泉同她掀开被子,七子的大腿根底下,有个碗口大小的疙瘩,肿的象饽饽一样。在包着的白布边上,还流着黄水。姜永泉用手轻轻按了按,皱起眉头说:
“肿的真不轻。区上也找不到药。我和交通①说了,叫他务必到军队上要点来。”
①交通——负责联络传递信件的人,类似通讯员。
盖上被子后,七子不过意地说:
“就算了吧,还叫人家操心。”他又烦恼起来:“唉,起不来炕真急死人,鬼子又要来了,什么也干不成!”
“你安心养着吧,别犯愁,”姜永泉说,“敌人来了,用担架抬着你跑。”
“这倒不用啦,她给我挖好一个洞。”
“洞,洞怕不保险吧?被坏人看到……”姜永泉疑虑地望着七嫂子。
“没关系,”她笑着说,“谁也不会知道。是德强兄弟和秀子妹夜里帮我挖的……”她凑在姜永泉耳朵旁,告诉他洞的地点,然后又大声说:
“到时我背他到洞里去。这大冷天,出去也不行。”
姜永泉看着他两口子,心里很感动。
他两人在外表看来很不一样。七子是个又粗又高的汉子,方圆的大脸上长满麻子,一对土黄色的眼睛,两边镶着深密的皱纹。女人恰恰相反,又细又矮,干黄的脸,样子象有病,其实是从小营养不足的缘故。她比丈夫小七八岁,是前年跟父亲从莱阳逃难来到山区的。已经三十多岁的七子,还没找到媳妇,大家说合着,她就跟了他。第二年,她父亲就回莱阳老家去了。
从他们结合的那天到现在,两个人从没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七子虽力大如牛,性子刚直,可是对待好人,却软绵绵的象个老妈妈。他俩都是在苦难里长大的人,互相体贴;都是一样的心肠,互相疼爱。可就是她不生育,因为她有病,是从小饿坏的。为此她哭过,觉得对不起他。但七子从不怨她,总是叹口气,安慰她说:“唉,要孩子做什么?家里盛不开,也养活不起,这样倒松快些……”其实他何尝不想有个孩子呢!
七子的父亲是烧炭窑的,他自小就跟着喝炭灰。有年春天大地震,窑塌了,父亲和一些工友都砸死在里面。窑东家是王唯一,人死了一个钱不赔。七子娘俩把破柜腿砍去当棺材,把父亲埋了。后来王唯一做出一副慈善相,说是可怜孤儿寡妇,把七子母亲弄来当做饭的佣人,住了半年,王唯一就把她卖给了东海的人贩子。七子十二岁给王唯一放羊,大一点又回到窑里做工。他是姜永泉来王官庄最先发展的一个共产党员。
姜永泉这时看着他,想起他入党时的情景。
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炙烈地晒着。姜永泉把牛赶进深草洼里,同七子坐在背荫的岩石上。
“你不怕刀抹脖子吗?”姜永泉问道。
七子瞪大血丝的眼睛,坚决地说:
“咱不怕!过刀山走火海跟着党。松包不是穷人的骨头!”
七子把手中一只野鸡的头,格吱一声扭下来,鲜红的血,喷在他那赤着膀子的黑疙瘩肉上。他把鸡向深山沟用力一摔:
“我七麻子要有三心两意,就和这野鸡一样!……”
姜永泉从回忆中醒转来,又安慰七子一番,才站起身说:
“七子哥,我走啦!有什么事,叫嫂子找我们吧。”
七子拉着他的手,忽然说:
“老姜,你留几个手榴弹给我吧。”
“你要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急着要用的时候,用用。”
“那好,回去我叫人送几个来。……好好躺着,别起来啦。
……嫂子,再见啦!”姜永泉告辞着向外走。
“老姜,再来啊!”七嫂子留恋不舍地亲切地说着,直等他走出胡同拐了弯,才轻轻关上门。
吃过早饭,母亲抱着孩子,手里提着一包鸡蛋,走出家门。嫚子被凛冽的西北风吹得直往妈怀里钻。母亲走进四大爷家里。
屋里象没有人在里面似的那样沉寂。儿媳妇和出嫁后回到娘家的女儿花子,一见母亲来了,都忙下炕亲热地招呼,让母亲上炕坐。
花子接过母亲递给她的鸡蛋,说:
“哎,大嫂!你怎么又送这个来啦!留给俺侄和嫚子吃吧。”
“噢,这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送给他四大爷,看看老人家的病。”母亲微笑着答道。
花子瘪着嘴向西房间一噘,鼻子一哼,意思说:他有个什么病呀?
这老头子,自那天开会被门里媳妇顶撞以后,真是又气又恼。要去管教她吧,一看世道不对头,她家有干部和刀枪,他害怕。不管吧,可实在憋不下这口气,也没有脸面上街了。无奈何,只好躺在炕上发气。起初他连饭都不吃,后来饿慌了才吃。整天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闺女,咒骂母亲和娟子,口口声声要等着仁义回来出这口气。敌人要来,村干部叫他埋东西,准备跑,说什么他也不听。娟子来劝他,他几乎要动手揍她。象绵羊一样驯服的儿子任凭他吩咐,女儿媳妇哪还敢出声!
这时,听到母亲同闺女媳妇在东房间说话,他厌恶地嗤了一下鼻子,用被紧包着头。
母亲走进西房间来,嫚子一看见放在炕角前的那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拐棍,想起在会场上差点挨它的打,吓得噢了一声,往母亲肩膀上一扑,把小脸紧藏在妈妈脖颈后面。这下把老头子吓了一大跳,加上闷在被里透不出气,出了一身虚汗。他掀开被头,愤怒地嚷道:
“你,你来干什么?快给我出去!我算没有这个近门!”
母亲并不惊异,她温和地说:
“四叔,别生那末大气啦。有话慢慢说嘛!”
“哼!慢慢说,赶快说你都当耳旁风!你快走吧,快走!”
说完,他把身子朝里一翻。
花子赶过来,气急地说:
“爹!你是怎么啦!大嫂好意来看你,你可这个脾气……”
母亲示意不让她说下去,把孩子递给她,要她抱出去。
花子抱起嫚子走后,母亲深深叹口气,紧闭着嘴唇,两边又出现那深细的纹路。她苦楚地笑了一下。这笑象吞下一块黄连以后,虽苦的不行,但还是用力忍受着吞下去,并向人表示自己并不感到苦味,而特意发出的一个微笑。可是知道的人,倒是更会体味到,她的心是多末不好受啊!
母亲轻轻坐到炕沿上,把老头子的被边压了压,免得透进风去。她的眼光,停滞在陈旧的被面上那朵蓝白色的菊花上。她心里在想:“为着什么受这些闲气呢?人家不怕受害,干我个老婆子什么事呢?”可是这委屈的念头在她心里只是瞬息闪过,一想到日本鬼子和王竹他们来了一定要祸害人,她马上又可怜这个守在家里等死的老人,她要劝他逃出火坑,何况又是女儿和姜永泉叫她来劝的呢?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她怎么能拒绝他们要她作的事情呢?
“四叔,好点吗?”母亲关切地问道。
“嗯!没有病。”他粗声粗气地说,可软和了些。
停了一会,母亲看着屋里的粮食和东西,说:
“四叔,鬼子快来了,东西也不藏一藏?”
“我不藏。反正咱也没要人家的。”
母亲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他指的是他没有要王唯一的粮食,没收王唯一的那些粮食,除去一部分交公粮,其余的分给了缺吃的穷人。这老头子也是分粮的对象,可是他不要。他说,不是正道来的食,宁肯饿死也不吃。
母亲这时也不去同他分辩,只是说:
“鬼子可不管你的我的,它都抢。”
“哼!我就不信。”
“四叔,你就没听说鬼子做的坏事?”
“我没见着,我不信。”
“王唯一和那帮二鬼子在时,你也不是不知道。”
“哼,大队伍比不上那些,人家找八路,关乎咱百姓什么事。你们是干部,你们跑。跑,这个天还不是冻死。闹不好叫人家抓住了,那可更倒血霉啦!”
母亲抑制不住心里冲上来的愤怒,她的手有点发颤了。这个执拗顽固的老头子,净讲一些气人的话,她把准备向他陪不是的话,全忘掉了。但她为完不成女儿和干部们的期望、说不动对方的心,心里也很难过。
“四叔!”母亲有些愤懑了,“大伙都走了,剩下你一家,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
这下老头子也气炸了。他一翻身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跳起好高,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白花花的胡须,怒吼道:
“我,我后悔……我情愿!你,你管得着?啊!走,快给我出去!滚!快滚!”
母亲气愤地下了炕,全身哆嗦着,嘴唇都发紫了。但她没说什么,又把嘴紧紧地闭上。
花子跑进来,边哭边说:
“爹!大嫂说的都是好话,叫咱好。你可骂人家!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不走,俺可要走……”
啊?连女儿都信不着自己啦!他象火上浇油似的更气坏了,怒骂道:
“你走?我打断你的腿!没有家法啦?小兔崽子,不跟好人学……”
母亲从花子手里接过孩子。花子哭着送母亲出来,抽泣着说:
“大嫂,我可害怕。你走时,一准带着我呀!”
母亲怜悯地看着花子那被眼泪浸湿的脸,握着她冰凉的手,苦楚地叹了口气。
夜幕沉沉地拉下来。要不是有雪光反射,什么东西也不会看到。风吹着压满冰雪的枯树枝,枯树挣扎着,发出象用力敲打根根扯紧的细钢丝那样刺耳寒心的颤声。那狂风无情地横扫着雪野,把高处的雪刮到凹处去,把屋顶上的白被子掀掉,茅草不结实的部分,就被大把大把地撕下来,摔撒到空中去。低狭的茅草屋,在寒风中颤栗着。家家户户的窗口,都射出昏黄的灯光。很寂静,没有了惯常的狗叫声,这是为着八路军和游击队活动的方便,人们早把狗打死干净了。
母亲正在拾掇逃难用的干粮。她把留着过年的一点麦面,掺上煮熟后稀软的地瓜,烙了一些甜烙饼,给姜永泉当干粮。准备自家吃的是粗面馍馍和地瓜干儿。母亲收拾完后,见秀子在逗她妹妹玩;德刚在喂他的小狸猫,一面喂一面象对好朋友似的向它友爱地告别:“快吃呀,吃饱了自己跑吧。唔,你不高兴?不行啊,妈妈不让我带着你,出去冷啊!哈,对啦。同意啦。”说完,抱着它,跳着亲着它转圈圈。母亲看孩子那副认真亲切的神气,禁不住微微一笑。
德强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是那样缓慢,就和腿上带着两百斤东西似的,几乎抬不动了。他一腚坐在已经揭去锅的灶台上。母亲有些诧异儿子这种异常的举动。仔细一看,啊!德强沮丧着脸,眼泪快掉下来了。母亲懵怔一下,又领会到什么似的笑笑,对他说:
“不去就算了吧。人家是要去打仗,也不是闹着玩的,掉了队怎么办?跟着我跑还不是一样?帮我拿拿东西也好啊。”
“你不知道,别说啦!”德强把身子一扭,几乎是向母亲发火了,寻思了一刹,又转过身软和下来说:
“妈,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少都有份,我又是儿童团长,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起,叫鬼子辇着跑,那太没出息啦!”
母亲忍不住笑了:
“呀!俺德强已不是老百姓啦……”
还没等她的话落音,只听秀子插上道:
“俺也不是老百姓,是儿童团员,也不跟老百姓跑!”
那德刚也抱着小猫跟着叫唤:
“俺不是儿童团,也不是老百姓。哥,我跟你去。”
母亲憋住笑,瞅着德强,那意思说:你可来答复答复吧!
德强的脸有些红,生气地瞪了妹妹一眼,好大口气地说:
“你嚷嚷什么!才多大一点,又是女孩子……”
秀子却不服气,把妹妹向母亲怀里一放,挺着胸昂着头走到哥哥面前,理直气壮地说:
“哼!你是团长看不起俺团员啦!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行吗?刚才你还说不分男女老少……”
德强一手把又要叫嚷的德刚推到一边,站起来,脸更红了。自知被妹妹抓住理,可又不好认输,就大声朝秀子嚷道:
“你逞什么英雄?……反正人家不会要你。我可是团长,怎么也能行。不信,咱们比比谁劲大。”
秀子把脑后的小辫一甩,话已涌到嘴边:“真不害羞,人家已经不要你了,还说不要俺呢。”可被母亲制止了。嫚子见哥姐在吵嘴,就“妈妈”“妈妈”地叫起来,母亲抱着她,笑着说:
“怎么啦,你也不是老百姓了,也不跟妈走啦?”
“不,跟妈妈,跟你。”嫚子紧抱着母亲的脖子喃喃着。
“对啦,就是俺嫚听话,等大了俺闺女再去。”她又对德强说:
“行啦,别再吵吵啦。人家干部不答应你,来家向俺娘们发什么火呀?俺们有什么法子呢?哦,你姐呐?”
德强憋了一肚子气,秀子还在用手指摸脸腮羞他,加上母亲这一说,就没好气地回答:
“我不知道……”没说完,就委屈得掉眼泪了。
母亲轻轻拍一下秀子的头,瞅她一眼,把孩子给她抱着。
母亲的心被儿子的难过打动了,她走到他身边安慰说:
“德强,快把泪擦干!你弟、妹看着笑你啦。你这孩子,平常就是泪少,这时怎么就多啦?别哭啦,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再去还不是一样?”
德强抽搐着嘴唇,说:
“妈,等我长大了,还有鬼子打吗?那时鬼子早死光啦!”
这话可把母亲问住了:“真的,鬼子能待那末久吗?”她心里想。接着对儿子说:
“好吧,去包点干粮拿着。我去跟姜同志说说,一定叫你去。”
“妈,真的?!”
母亲注视着儿子还挂着泪珠的惊喜笑脸,她微微地可是断然地点了点头。
母亲走到南屋门口,被里面的说话声止住了脚。她没感到自己是站在及腿肚子深的雪地里,没理会那风雪掀扯着她的衣服,吹打她的脸,撕揪她的头发。
“……不,秀娟!你该好好想想。就算你能行,可是大娘谁照顾呢?这末多的孩子,她身子又不好,冰天雪地的,怎么能行呢?”这是姜永泉那低沉恳切的声音。在母亲听来,是那末亲切和动心。
“姜同志,你也该为俺想想,我是共产党员,能落后吗?不该拿枪杆子去打鬼子吗?”是娟子那激动的带点男音的声音。母亲听着心里一热一酸。
“这不算落后。打敌人不光是拿枪杆子,你可以帮助村里工作呀!”
“村里有德顺爷和玉秋、兰子他们就行了。姜同志,我不是不疼俺妈,她是需要帮忙。可是他们也可以照顾些呀!再说,还有俺大兄弟呢。”
沉默了一会,显然姜永泉有些被说动了:
“大娘她愿意不呢?”
“我想,她……”
“我愿意。去吧!”母亲一面说着走进门来。
母亲见女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手在抚弄着从肩上弯过来的那根又粗又黑又长的辫子上的红头绳。姜永泉在地上来回地溜达着,一只手习惯地撂起黑灰色的棉袍子,插在口袋里。
母亲的突然到来和果断的话语,使他们吃了一惊。姜永泉忙迎上去,很激动地说:
“大娘!”
娟子蓦地抬起头来,把辫子向身后一甩,一见母亲,不知怎的,象害羞又象受了委屈似的红了脸,她那双明媚黑亮的大眼睛,湿漉漉水汪汪的象两池澄清的沙底小湖。她趴在母亲的跟前,两臂搂着母亲的臂膀,急促地叫道:
“妈!你……”
母亲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埋在雪里的双脚冻麻了,身上被风吹得没有一点热气了,头发象堆乱草,——这些她都没觉得。听着姜永泉对她体贴照顾的话,很是感激,而更使她兴奋的是自己的女儿是个共产党员。过去她是猜疑,现在明确了。就为这一点,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落在别人后头。但对他们担心她会阻止女儿的行动这一点,她心里很不好受,她想:“做妈妈的哪一点妨碍了你们呢?”她最生气别人不信任她,把她当成累赘。母亲想转回去,叫他们来求吧,但她马上收回了这种自尊心。她不忍使他们再为难下去,为她担心。她的母性的慈悲,对儿女无限的宽宥,加上她的好胜心,为儿子的请战,使她不再计较一切,就走进屋来,同时发出有力地回答。……
母亲用手轻轻地把女儿脸上的几缕乱发理到头上去,嘱咐道:
“去吧。放心去吧,别管我。”
“妈,你能行?”娟子这时倒真有些舍不得母亲了,也非常爱护地替母亲整理着头发。
母亲嗯了一声,转向姜永泉,她第一次自然不觉地称呼他:
“永泉,叫她去吧。还有,德强叫我来求你,让他也跟你们去吧。他哭了呢。”
姜永泉惊愕地忙阻止道:
“大娘,这不行啊!他们都走了,家怎么办?再说,他还小啊!”
“家,家里有我呢。他不小了,跟着你,我就放心啦!”母亲的话声渐渐缓下来,她用温爱的目光,看看女儿,又看看姜永泉。在她心目中,隐约地出现了一种新鲜又模糊的感情。
半夜里,姜永泉接到情报:敌人离此不远了。立刻,村庄沸腾起来。人们象潮水般地涌出来。出了村,上了山……
一幢僻静的小屋,夹在深宅大院的很多房子中间,显得格外隐蔽。这原先是王柬芝他父亲的静神室,老头子死后,把他的遗像和用过的贵重遗物,象拐杖、烟具、奇特的宝珠和其他一些精细的玩艺,陈列在这里。家里的人,通常谁也不到这里来。
房子后面有个不大的长方形小花园,现在已失修而荒芜了。园内贴墙有几株四季常青的柏松树。其中一棵大树上,人爬上去才能发现在那密层层的枝叶掩盖着的树干上,用铜线绑着一个长圆形瓷质的蛋子:瓷蛋子的另一端,穿着一根同力士鞋带差不多粗的铜线,这根铜线直直地扯到几十步远的另一棵大树上,接法同前一棵一样。在这根悬在空中成为水平面的铜线的大约中间,又接着同样粗的一根铜线,顺着一棵树的身干,垂直地拉下来。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便是无线电台的天线。
顺着拉下来的这条线看去,它经过后窗伸进小屋,接在一个灰绿色正方形的箱子上,这箱子的正面有着很多古古怪怪的黑亮旋扭,旋扭上还镌印着银色的英文。这是一部美国式的小型无线电台,专供固定的特务使用。
从外面看这屋子,黑糊糊静悄悄的,就象什么也没有一样。其实里面却是明灯亮烛,并有三个人。原来窗上门上都用几层黑幔帘遮得严严实实的。
王柬芝那长长的秃脑袋瓜上夹着耳机,白煞煞的脸上收得挺紧。他左手熟练地调整着机器上的旋扭;右手在控制发报机讯号的电键上上下跳动,一会又拿起铅笔在纸上迅速地写着什么:他是在通报。
宫少尼和吕锡铅偎在他身后。宫少尼翻查着一个小本子,看着王柬芝给他的写满一组织四个数码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对着。他每念一个字,吕锡铅就应声记下来。
王柬芝的右手最后跳动几下,发出“good—bye”①,就关上机器摘下耳机,喘了口气。一会,宫少尼和吕锡铅把电报翻译出来。王柬芝接过来看,上面写着:
柬芝弟:
秘扎收悉。电台之故,乃敝处报务员失职,已重责。
此次扫荡,旨在摧残共党根据地,兼筹粮抓伕,望弟尽力协助。惟据上峰钧示,此山区系胶东重地,共党赖以图存,势在必争,吾弟慎勿暴露,必获全胜而后已。吾弟明达,当不负重托。功成之日,飞黄之时,幸勿遗我碌碌也,尊宠无恙,顺告。
愚兄郑威平。
①good—bye——英语,再会之意。
“哈哈!专员还这末客气哪。”吕锡铅兴奋地摇晃着大驴头。
“哼,他算个球!他是杂牌子出来的,柬芝兄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见过汪总裁和蒋委员长……”宫少尼的谄媚被王柬芝打断了:
“哎,说这些蠢话干嘛。快收拾东西,好走了。”
“爹——爹呀!哎,上哪去了?真急死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进来。他们马上吹熄灯火,停止了呼吸。……
杏莉母亲坐在大门口的一个白包袱上,围头巾脱落在肩膀上,寒风拂起她的缕缕头发,嬉弄着她的衣角,雪光映在她的脸上,脸,越显得憔悴而苍白,简直失去了血色。
她现在非常衰弱,有些迟钝和呆滞。她失去了理性,象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她应付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心甘情愿,当成自己的真正丈夫;另一个却是迫使她为保存自己和心爱的人,而不得不忍受他那象野兽一样的蹂躏。和第一个在一起,她是活人,有灵魂,有理智,全身流动着血液。可是她时常不得不痛心地支开他,而去接受另一个的强迫。在这时,她是死的,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感觉。直到这个野兽满足地起身走了,她才慢慢苏醒、复活过来,痛哭一场。
这一切,老实的王长锁是不知道的。杏莉母亲深深了解王长锁忍辱负痛昧着良心听王柬芝摆布,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保护她,要是让他知道她是在怎样痛苦的情况下打发日子,让他知道她被别人占有了,那么,他还怎么能生存下去呢?!她不能告诉他,什么也不能告诉他,为了他能活着,她忍受着难忍的耻辱和糟蹋,什么也不让他知道。
杏莉母亲两肘顶在膝盖上,两手托腮,失神地苦思着。王长锁提着包袱从门里走出来,看看只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就温存地说道:
“把围巾围好,风挺大的。”见她没有动,又问道:
“他们还没来?”
“谁知道?杏莉叫去啦!”她有些烦恼地答道。
王长锁叹了口气,刚要去找,杏莉走来了,很不高兴地说:
“妈,我找不到。大叔,咱们先走吧!”
杏莉和王长锁之间,一向是很亲近的。这在她一点不觉得奇怪,从小就习惯了。她从生下来就没拿他当长工看待,她老觉着他就是他们家的人。而王长锁怎能不爱自己的亲骨肉呢?长期地相处,他不知不觉传染给她不少东西——一个穷长工身上的东西。
王长锁给杏莉把围巾整好,说:
“再等等吧,杏莉!说不定人家还有事……哦,你看,那不是来啦。”他看到走来的人影。
来的是宫少尼和吕锡铅。宫少尼很艰难地提着王柬芝回家时特别小心挪放的重皮箱,说:
“咱们先走吧。校长还有点事,随后就来。”
王柬芝站在门后,瞅着人都走了,就直奔王唯一家里来了。
王唯一死后,两个小老婆都走了,王竹的妈妈是早就去世的,现在只剩下女儿玉珍和王竹媳妇两个人。她们的大瓦房,被没收后分出一部分给穷人住,另一些被民兵和各个团体占用了。村政府就安在原来的乡公所里。两个女人,被赶到原来是长工住的下屋里。这些吃烙饼还嫌牙痛的女人,都是横草不拿成竖草的懒货。不过,每人都有私房,吃穿依旧不坏。
此时,这幢庞大的住宅冷清清的,空洞洞的,其他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玉珍和王竹媳妇在里面。
王柬芝左环右顾,谨慎地走进屋里来。看到她们正在忙着收拾东西,他故意地问道:
“大家都走了,你们还没跑啊?”
王竹媳妇提着个大红包袱直起腰,愁苦地说:
“叔叔,你说怎么好,人家都要跑上山去。可是这个天气……”
“还咕噜什么,”玉珍由于累,被铅粉毒得象麻雀蛋一样的脸面,涨得红通通的;她不以为然地打断嫂子的话,看着王柬芝说:
“我收拾东西回到原来住的屋子里去,那些穷小子可夹着尾巴跑了。跑?哼,正该是咱们得逞的日子到啦!”
“可要不走,听说鬼子见了女人就……”
王柬芝瞅着王竹媳妇那低下去的嫩红脸蛋轻轻一笑,说:
“我管不着你们,走不走随你们的便!哼,冤家对头,各有相报。侄媳妇也不要听信些闲言乱语。哦,我可是要跑的……”王柬芝对玉珍示个眼色,走到黝黑的走廊的角落里。
等玉珍来到跟前,王柬芝把叠起来的纸条塞进她手里,严肃地叮嘱道:
“把它装好。你在家里藏着,等见了王竹把纸交给他。一定要亲手交给他!记住了吗?”
“记住了!”玉珍有些紧张地回答;又悄声问:
“叔叔,我哥一准回来吗?纸上写的什么?”
“那还用问?他不回来谁给你爹报仇。那上面是情报。你们两个就跟王竹去吧,在家里没你们的好事。好,你快回去收拾吧,多加点小心!我走了。”
王柬芝踏着厚厚的雪层,一步高一步低地走着。有时摔倒了,他心里就骂道:“他妈的,倒霉!”
村里逃难的人都走光了,静悄悄的,显得很空旷。是谁家走的太慌乱了,没把门锁好,那风雪就撞开门板,冲进屋里去;哪家的鸡没带走,在雪地里噗噗打打地乱飞跑,咯咯地惊叫着。远处,不时响起零星的枪声,在提醒人们的恐怖。
走着走着,王柬芝看到前面有个黑影,在慢慢地晃动着。
他怔楞一下,仔细一看,就紧步赶上去。
“啊,是七子和侄媳妇呀!”王柬芝惊讶又亲昵地招呼。
七子被妻子背着。他那高大沉重的身体,把她压得透不过气来,她几乎是在爬着走。七嫂子满身是雪,膝盖上的裤子摔破了,皮卡碎一块,一滴滴热血,掉在雪上,雪被溶化出一个个深黑的小洞。他俩一听有人招呼,就停下来。七子扶着妻子的肩膀,回答道:
“啊,是校长呐!你还没走出去?”
“我是为点事耽误了一下。”他又同情地询问道:
“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哦,知道啦,是受了伤。咳,有功之臣哪!怎么干部也不关照些呀?”
“干部们忙着,咱自家慢慢走就行啦。”
七嫂子理理头发,用袖子揩揩脸上的汗水,舒了口气,接上说:
“就是雪太滑;要不早走出去啦。”
王柬芝忙点头道:
“那当然,那当然!”他略一迟疑,又关切地询问道:
“这冰雪的寒天,七子有伤在身,你们怎么抵得住,打算躲到哪里去呢?”
“啊,校长,俺们是……”
“咱们要到东山里去躲躲,”七子的粗嗓门压下七嫂子后面的话。
王柬芝眉头一耸,说:
“好,我也是往那走,我来帮帮忙吧。来,侄媳妇,包袱给我拿着。”
“不用,校长!你头走吧。”七嫂子谢绝。别看七嫂子是个女人家,她说这话可有两重意思。一是刚才她要说出口是到洞里去的话被丈夫插断,使她明白了他的心思,提醒了她的聪明,她也真怕有坏人,倒没有自己吃些苦牢靠的好;再是她从心里觉得劳累别人(特别王柬芝是个先生)不合适,过意不去。
王柬芝看样子倒是为人心切,已抢上来提过包袱,说:
“这有什么,还不都是为抗战?走吧,我也是顺路。谁和谁还用客气?瞧,这包袱也够重的。”
七子虽在家养伤,村里的事情常有干部去告诉他,对王柬芝进步的表现也是知道的,所以只有警惕,却没对他存特别戒心。他见妻子太苦太累,确实需要帮忙,王柬芝又一再这末慷慨,并已把包袱拿到手,若是再拒绝他,人情上也过意不去。为此,他就对妻子说:
“那也好,校长这末肯帮忙,就走吧!”
丈夫既然应允,七嫂子也就依从了。但过了河,一步步接近洞口时,七嫂子的心越来收得越紧。如果是为她自己,她就不会有这末多的重重忧虑;可是为自己丈夫的担心一刻也不间息地捆箍着她,使她想得很多很多。她想起丈夫刚才对王柬芝不说是到洞里去的真话,现在却要进洞去,这怎么行呢!?
终于,七嫂子停住了,紧看着丈夫的脸。
七子刚上来一愣,接着知道了她的心情,就转头对王柬芝说:
“校长,你还是先走一步吧,咱们走的太慢,耽误……”“哪里,哪里!”王柬芝忙分辩,“没有人帮忙你们走的更慢了。这份忙我该帮,快走吧!”
“不!”七嫂子的话说得很明快,使人没有再回驳的余地,“劳累你啦,校长!你请头走吧,俺要歇息会呢!”
王柬芝一听再找不出帮忙的理由,只得说了几句体贴的话,向前走了。但走出一段距离,他就藏在一株树后,看见他们又动了,他立刻尾随跟去。一会,王柬芝又飞快地回了村……
七嫂子膝盖上滴在洁净的雪面上的鲜血印迹,被王柬芝那污秽的鞋底所践踏。而他的步步肮脏的脚印,又被狂风掀起的暴雪,立时埋没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