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不。你,你到区上去离婚……去啊,你非去不可!”
“不行,不行啊,起子!我是共产党……”她忙停住,改口说:“我是共产党的干部,这哪还有脸见人?不行啊!”花子悲恸地说道。但就是在这时,她也没忘记保守党员的秘密。
雪夜的寒风吹打着草垛,呼呼地叫啸,一片片积雪刮下来,落在两人的身上。可是他们谁也不觉得冷,虽说在这里已待了好长时间。
老起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望着远处白花花的雪山,痛心地说:
“这末说,就没路可走啦?”
“有!”
“怎么办?”
“我、我寻死……”
老起懵怔一霎,猛地把她抱住。两人肉体的温暖,把身上的雪溶化了。但他觉得这不是雪水,而是她滚热的泪水。
“花子,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真要……不,花子!你说,无论如何也别想这一着。你说呀!”
花子趴在他的肩膀上痛哭着,她的心在碎裂,什么也说不出来呀!可是他的苦求,他的悲哀痛苦,使她用最大的力量克制着自己,断断续续地说:
“起子,别着急。我说……不死。”稍微平静些后,她自语道:“在过去,我是想,虽是买卖婚姻,可是那男人还活着呀。就嫌人家傻能是理由吗?再说,我爹哪能依呢?‘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女不嫁二男’啊!唉,现在更糟了,后悔也晚了!孩子,都怪这孩子……”
“唉!这不能怪你,都是我不好。把你给害啦!”老起难过地说。
“不,全怪我。起子,是我愿意啊!”
两人互相把责任向自己身上拉,似乎这样就能好似的。
花子,这苦命的姑娘,三岁死了妈,跟爹长大的。
八年前,闹春荒,花子家里几天没揭开锅了。四大爷领着儿子闺女到王唯一家去借点粮食,求他开开恩,可怜可怜孩子。王唯一家的粮食囤子都发霉了,村里的人却饿得发昏。“老四,”王唯一放下大烟枪,”你欠我两斗租子还没交上,再借了用什么还?”他又瞅着因吃多槐树花而肿了脸的花子,说:
“嘿嘿,这末大的闺女,老呆在家干么?快说个人家吧,也挣几口吃的。嘿,这门亲事嘛,看你的面子,我倒可以帮帮忙……”
四大爷无法,就答应把十七岁的闺女送给王唯一的亲戚当媳妇,换回二百斤包米。那年头,别人家谁还有东西结亲呢?二百斤粗粮就是一个姑娘的身价啊!
这家是个小土财主。花子的丈夫是个傻子,二十多岁了,还什么也不懂,整天在外面疯疯颠颠的胡闹。花子刚过门,就黑天白日象牛马一样干活,吃的饭还没他们家的猪食好,净是吞糠咽菜。她婆婆是个有名的“母老虎”,刁得象锥子似的尖。一时做不到,不是打就是骂,谁也不拿她当人待。
有一天,花子正在做午饭,那疯男人在外面受了一帮下流胚子的教唆,回家后冲上来就把花子摔倒在地。盆打了,面撒了。花子用力挣扎叫喊,但哪里架得住恶狼似的疯子?结果衣服被他扒下来……正在这时母老虎闯进来。她非但不管教儿子,倒骂花子是小淫妇,把她儿子教坏了。结果把花子关到厢房里,几顿不给她饭吃。那时,在这里当长工的老起,是个很粗壮的小伙子。他自己也不知家在哪里,从小要饭吃,长大一点就当长工,真是和野草石头一块长大的。他看不过去,很同情花子,就偷偷地从后窗送几个粑粑①、地瓜给她吃。谁知被母老虎知道了,马上把他辞掉。老起后来就被王唯一雇去了。王唯一死后,他分了几亩地和一块山峦,在王官庄落了户。
①粑粑——一种用玉米和大豆做的馍馍,类似窝窝头。自从来了八路军,花子就回到娘家,死活也不到男人家去了。婆家知道王唯一?有人撑腰,也不敢大闹。母老虎来找过几次,花子都藏了,她也没有法子治。就这样不冷不热地拖了下来。
在一个村里,花子同老起就短不了见面,久来久去,两人心里都有了意思。可是谁都怕,怕那古板而又严厉的四大爷,怕人们传统的道德观念。俩人不敢明着来往,更不敢正式提出来。
根据地在一天天巩固扩大,人民的觉悟逐渐提高,战争在影响着每个人的思想。四大爷也变了样,花子当上干部,以后又入了党,受着革命的教导和锻炼。这使她和老起的接近愈来愈大胆了。可是离婚重嫁这个事在这里还非常新鲜,没有人做过,他们心里也没个底。人家不笑话吗?闹出去不丢人吗?政府能答应吗?……加之他们本能的弱点,使他们犹豫不决,不敢声张。
然而,那纯朴真挚的爱情,随着年岁的成长,却如火触焦柴那样,炽烈地燃烧起来了。它要冲破束缚着它的铁环,爆发出美丽艳红的火花!
一天夜晚,在偏僻的荒山沟里,两个人挨着坐在岩石上。繁密的小星儿,闪着调皮的眼睛。秋夜的微风,通过凉露,吹着草木叶,发出催眠曲似的簌簌声,一阵阵向他们身上扑来。花子不由地打个寒噤。老起忙脱下夹大袄,披在她只穿着一件单褂儿的身上。花子看着他只穿着一件背心的健壮胸脯,没有说话。她那双温柔盈情的眼睛,使他明白了她的心意。老起心跳着挨紧她,她把夹袄披在两个人身上。他感到她那柔软丰腴的身子热得象热炕头……
这个强壮的穷汉子,第一次得到女人的抚爱。他才发现人类间还存在着幸福和温暖。
一朵苦难野性的花,怒放了!
花子一天天觉得难将身子不使别人看出来了。她不管穿怎样宽大的衣服,在人眼前走过也感到别扭了。她在看那出“童养媳翻身”的剧时,觉着肚子里有只小手在紧抓她的心。她后悔不该早不提出离婚,搞得现在没法收拾。人家剧里的媳妇是正大光明的,象母亲说的人家走的正啊!可自己这怎么对得起人哪!要被当下流人处置,这多末丢人啊!
不,这不单是自己的耻辱,她更记住自己是共产党员,她的行为是对党有害的。她要被开除,象逐出叛徒那样。她是干部,这对工作起多大的坏影响啊!她痛苦极了,深恨自己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但她心里又感到抱屈,感到不平,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该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为什么要受别人的横暴干涉。这一点是她至死也不会屈服的。她只责备自己不该有了孩子,为此妨碍了她的革命工作。她气恨急了就要打掉孩子,可是老起抱着她哭,她的心立刻软下来。而有时实在无法,他痛心地劝她把孩子打掉,她反倒又哭着拒绝他。最后互相擦着泪水分开了。
花子虽为耽误工作而痛心,但她再也没法出门,只好躺在炕上装病。其实精神上的挫伤,比真的生病那里轻些呢!
鸡蛋没有缝还能抱出小鸡来。妇救会长招野汉肚子大了的事,如同夏天的云雨,很快就传播开了。本来就对闺女媳妇的开会呀、工作呀、争取自由解放呀不满意的一些老太婆和老头子们,这下可抓住正理,再不让闺女媳妇出来跑了。“真是的,什么妇救会青妇队的,看看吧!男女混在一起,这不出了事啦?俺的闺女可不能这样啊!哼,这还是干部领头干的呢!真是天大的丑事,丢死人啦……”这些人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地到处乱嚷。
四大爷本来对抗日很有些认识,还当上抗、烈属代表,大小也是个干部了;但他对男女的事还多半按着老脑筋的看法。虽说知道闺女掉进火坑里,他也不愿孩子痛苦,可是遵从道德伦理是他永远不变的生活准则。说实在的,他的封建思想还很严重哩。他一听到这个风言,可真气炸了。昨晚上他从山里回来,就把花子狠骂了一顿,不是看女儿病得可怜,他真要动手打她了。
老头子逼问花子男的是谁,他要抡起镢头去找他拚命。花子可始终咬着牙不肯说。
今早上四大爷气得饭也没吃就上山去了。临走时,他又骂了一顿,警告花子:要么把孩子打掉,还可遮遮丑;要么马上回婆家去,不准再在家里得一天。
花子的两眼哭肿得和熟透的桃子似的。父亲走后,又呜呜哭了一阵。她越想越没法越觉得太丢人越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她越哭越伤心,越觉得命苦越觉得没脸见人,没路走……
她哭着哭着猛然敛住声音,头慢慢从被泪水浸湿的被子上抬起来。嘴唇抽噎着,身子搐动着,两眼直直地顺着土墙向上看去。蓦然,她浑身一震,睁大眼睛,可怕地盯着那古老的被烟熏得乌黑、挂满灰尘的梁头。接着她心一横,把牙一咬,抓起父亲由于生气而忘记束的腰带,自言自语地说:
“婆家,我死也不去!孩子我不打,我没那狠心,要死和我一块死!起子,我留着你的脸!死了我情愿……”说着说着一阵心酸,又趴在被上恸哭起来。“天哪!想不到解放了,我还会这末死去!”她心中在反抗;可是立刻又狠起来:
“该死!谁叫我不正经!我哪够个共产党员?啊,别再活下去丢人,快死了吧!”
花子寻死的想法由冲动变成唯一的决心。她迅速地跳下炕去闩上门、踏着半截墙壁台,把腰带向梁头上搭去。上面的灰尘唰唰落下来,撒在她黑亮的头发上。她赶忙捂着眼睛躲开,但接着又抓起带子,心里针刺般地想:“唉,命都不要啦!还怕灰迷眼……”她怕想下去再动摇决心,就赶忙把绳子拴好……
正当花子把死神套在脖颈上时,突然响起推门声!接着传来在她听来是多末亲切多末熟悉的问话声:
“花子,在家吗?闩门做什么呐?开开呀。花子,是我啊!”
花子一阵心跳。她要是把脚一挪悬了空,立时就完了……但她一怔,慌忙跳下来,飞跑着去开开门,一头扑在正要进来的人的怀里。
“大嫂啊,是你!我,我,呜……”她孩子般地哭嚎起来。
母亲向屋里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她声泪俱下地说:
“好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这怎么行啊!快起来,大嫂为这事来看你的……”
花子坐在炕上,抽泣着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告诉给母亲。最后又倒在母亲怀里,哭着说:
“大嫂,我不是真害病。你来看我几次,我都把心里话从嘴边上咽回去了。我早想对你说,可又是怕又是臊。你走后我就自个哭……大嫂啊,我不死不行!我爹逼我走,逼我打掉孩子……大嫂,我没脸见你。我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大嫂,我死也不连累他……我是没脸见人了啊!大嫂,你看我怎么好啊……”
母亲满眶泪水地看着她。花子那健壮的身子已瘦弱下去,焦黄的脸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母亲开始听到传说花子的事时,心里很不相信:一个那末好的姑娘,又是干部党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后来她也生起气来,就想来打听个究竟……现在她明白了内情,满心是对花子的同情和怜悯,气愤情绪早冰消雪化了。她想,花子不该不跟那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东西吗?当然该;老起——这个救过自己丈夫的老实人,就不该有这个情投意合的好媳妇吗?当然该;这是肯定的。但使母亲为难的,他们不论怎样也是私通啊。这就不对了。
母亲又心疼又作难,看着花子那双红肿的泪水盈溢的眼睛说:
“花子,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大嫂从心坎里高兴你们。可事情也是难处,闹到这种地步啦……唉!”
花子又哭起来,爬起身说:
“大嫂!还是让我死……”
“花子,好孩子!”母亲紧握着她发凉的手,苦心地叮咛道:“花子,不管怎么样,你可千万不能寻短见。你怎么光想到死呢?不,别那末想。多少苦日子都熬过去了,如今是咱们的天下,活都活不够啊!好孩子,记住:咱们的共产党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给受苦人做好事的。花子,大嫂知道你是党员,你该把事情对党说说呀!对,你到区上去看看,我陪你一块去……”
突然,象骤来的恶风,院子里有哭有叫,大吵大闹,乱嚷嚷地混成一团。
母亲和花子正吃惊,忽地撞进一伙人来。为首的一个老太婆,披头散发,呼天嚎地,娘娘奶奶地哭喊着破锣般的嗓子——可没有眼泪——咧着大嘴扑上来。她嘶哑地叫道:
“我的天哪,天哪!你这小蹄子,你这小淫妇,你这小野鸡……”她把所有能骂的词都用上了,一直到再凑不出来了才换口气:“我三番五次找你回去,你不走。哦、哦、哦!你原来安的这个心呀!当了官看不起咱小门小户啦!我的天哪!你不要脸,俺还要留着脸皮见人啊!”她骂得又快又急,和打机关枪似的,嘴上带着白沫子,胖脸腮松松地跳动着。骂完,挽起宽大的镶着绣花边的袖子,高声喊道:
“走!到区上打官司去!我先告你不守贞节,再告你不孝公婆……走!快跟我回去”
花子一见是她那刁婆婆,早躲在母亲身后。
母亲见这疯泼的婆子,叫骂着又来撕扯花子,早气坏了。
她用胳膊挡住她,使力耐着怒火,没好气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慢慢说嘛!骂骂嚷嚷地多难听!她有身子,你别吓着她!”
母老虎一见有人顶她,更加撒野疯狂起来。她一窜尺把高,一手扠腰一手指点,朝母亲骂道:
“哟,我的天!哪出来这个打抱不平的?呸!你是干么的?你护着她?她是你的闺女还是媳妇?她给你多少好处?那野汉子是你三亲还是六少?哼!孩子掉了,活该倒霉!她是我家的人!我打我骂我杀由我。她活着是我家的人,死了是我家的鬼!干你什么屁事!……”
“住嘴!”母亲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发也颤巍起来。
她愤怒地指着母老虎,严厉地说:
“你那嘴干净点。这不是你撒泼的地方!太阳底下你别认错黑白,早不是你说这些话的日子啦!有理到咱人民政府去讲,你胡口伤人就是不明理!”
那刁婆子象当头挨了一闷棍,怔楞着说不出话来。她没料到看样子是那末懦弱老实的女人,会有这一着。她恼羞成怒,野性大发,挥舞着两只手就去抓花子。
母亲挺胸阻挡。母老虎一把抓住母亲的前襟,猛地一揪,哗啦一声撕下一大块。母亲的胸脯也被她尖长的指甲,剜出红红的血来。
母亲真火起来,搡了她一把。
“嗳哟哟!可了不得啦……打杀人啦……”母老虎一腚坐在地上,高声地瞎哭乱叫,接着又向母亲和花子扑去。
她领的一帮门里人,随声齐打忽地冲上来。
王官庄来看热闹的,大都是女人和小孩子——男人都上山下地干活去了——一看要动抢,又把母亲打了,有的就上来帮忙。玉子早挤上前,猛推那母老虎……
就这样,一方要抢花子;一方护住不放:三推两扯地打起来了……
母亲的衣服又被撕碎几处,胳膊上还挨了打,但她死护住花子不放。
到底架不住男人有力,他们生撕活扯地把花子拖到院子里,绑到毛驴上。
那母老虎余恨未消,拾起根粪叉子回到屋来,劈哩啪啦、砰砰叭叭砸了一些盆盆罐罐,碗碗碟碟,这才领着一伙人,架着花子忽忽拉拉出了村。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大妈!大妈……”玉子赶忙又把门开开,看着母亲消失在星光下的背影,急促地叫道。
干部们都你看我,我瞅他地怔在屋子里,情绪激动而紧张,长时地沉默着。
老德顺牺牲后,玉秋又调到行政村任村长去了,王官庄的村长和党支部书记,就由庆林来担任。他是个中等年纪,念过私塾,正直能干的人;可是生性固执,遇事缺乏全面考虑,好凭主观办事。
花子的事轰动了全村。大多数人都表示愤慨,同情的人是少数。在这种情况下,干部们召开会议,要对这事做出处理。
母亲把知道的详情向干部们讲了。她当然希望他们马上设法挽救花子,把事情赶快提到区上去,好做处置。她知道那刁婆子会怎样来对待花子的啊!
但出乎母亲的意料,干部们大多数并不同情花子、老起,却抱着异常愤怒的态度,强调事实本身造成的坏影响,和它坏的一方面。这使母亲非常痛心,以致气愤地离开会场。其实她并不是干部,也从来没做过干预干部们的事这次是她为这事真焦急了。
母亲离开后,在庆林的主持下,通过了他们认为是对的决议。虽说玉子等几个人是反对的。
母亲回家后,照例坐上织布机。她本来能把粗布织成细布一样的手,今晚上却变得笨拙了,常常断线。梭不听使唤,撑子老往下掉,机子也发不出象往常那样节奏均匀的响声了。
这一不是被那刁婆子剜破的伤处在火辣辣的痛,二不是由于激怒心痛病又发作起来,而是那好姑娘饱含泪水的渴求眼睛还在看着她,那刁婆子的恶毒骂声还在她脑海里回萦,为一个好人的命运的担忧在紧抓她的心……
母亲烦躁地停下机,紧紧地锁着眉毛,两眼凝视着挂在机杆上的豆油灯。住了好一会,她一面卸着围带下机,一面坚定地自语道:
“好人,因为是好人的事,我一定要去办!我要管,管到底”!
“秀子,吃过饭,我把剩下的放在锅里,晌午你回来烧把火热一热,和你兄弟俩吃。记下啦?”母亲边吃早饭,边嘱咐女儿。
“妈,你要上哪去?”秀子问。
“我上区里去一趟。”
“妈,不去,我不让你去!”德刚偎在母亲腿上,撒娇地说。
“啊,这末大啦,还离不开我的身。晚上我就回来呀!”
“那我也跟你去,好吗,妈?”德刚央求道。
“别使性啦,你要念书呀。”
“不,妈!停一天没关系。我要跟你去看姐姐。”德刚放下碗筷,趴在母亲身上。
母亲把他拉下来,给他挟块菜放进碗里,把碗筷送到他手中:
“快吃吧,好上学啦。好好听话,以后要学着离开妈些啦。
人一辈子还能老守着娘,我死了你怎么办?”
“妈,你不会死。妈老活着。”德刚天真地说,又吃起饭来。
母亲看着孩子的神气,不自觉地苦笑一下。
“妈,到区上这末远,净是山路,你不累坏啦?还是我请天假去吧。”秀子已知道疼母亲了。
“没什么,我慢慢走吧。这事你可办不了,还非我去不可啦。”
“什么事这末要紧?”秀子瞪着眼问。
“唉,是为你花子姑的事呀!”
“那还用你跑腿?”
“怎么不用?”母亲认真地对女儿说:“秀子,你也要记着,为好人办事,不管有多少人反对,自己吃多少苦,也要去办。
别害怕,别偷懒。”
“嗯。”秀子象明白又象迷惑地紧看着母亲。
孩子走后,母亲收拾了一下,罩上一件干净褂子,对着镜子拢了几把头发,把发髻扎紧些……她刚要出门,秀子喘吁吁地跑回来,扯着她的衣袖,惊恐地叫道:
“妈,妈!要游街!要游起子叔的街啦!”
母亲知道什么叫“游街”,大吓一跳,急忙跟着女儿奔向大街。
老起的胳膊被反绑着,头上戴着用白纸扎的大帽子,上面墨笔写着:“我是流氓”四个大字。他见到母亲,羞惭地低下头。
开会的人们都乱了,急着向外拥。
杏莉母亲抱着孩子,一见母亲,忙迎上来,红着眼圈悲哀地说:
“大嫂,你看这可怎么好哇,怪疼人的!”
母亲的眼睛早模糊了,她费好大力气才找到庆林,冲口质问道:
“庆林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庆林见母亲来了,身上还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浆褶得熨熨贴贴、补了几个补钉的浅蓝色粗布褂子,看样子象要出门。他心里一怔,就笑着说:
“嫂子,你要出门吗?你还不知道,就是为他们的事嘛。”“知道。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些!庆林兄弟!你全想好没有?
也不问问区上,就这末做,对吗?”
“这事还用问上级?明摆着的理,又是群众的意见。他们正该受处分哪!”庆林也有些气了,但还带着笑容。
人们见势都围上来。本来要押着老起走的民兵,也停下来了。
“你是村长,可得做主!”母亲气得愈来愈难以控制自己,她指着老起,大声地说:
“这是什么人?是个老好子人!花子,她是好干部,谁不夸她工作好!?起子,他救过娟子她爹,是我一家的大恩人!你就没看看,花子婆家是些人是些鬼?你说,这样对付受苦人,良心过得去吗?”
“呀,嫂子!”庆林也火了,可还使劲耐着,用力吞口唾沫,“这你可不能那末说。你说,他们私通是对的?影响村子的工作是对的?都这样下去那还成什么体统?嫂子,公事公办,咱们也不能耍私情啊!”
“啊!耍私情?”母亲被这“私情”两字完全震怒了,而且感到侮辱,“庆林!你说谁耍私情!他救人不是真的?他救人不对?我也没说他们的事全对呀!我是说你这样做不对!我看不过,我要管!”
“嫂子,这你可不对了。你别倚是抗属就这末呛人!我是村长,我有这份权力!”庆林恼炸了,他大声喊道:
“走!游街!出了事我负责!”
母亲,她的头发根颤抖起来,浑身哆嗦着,手在神经质地抖动。而她全身各处的伤疤象火烤一样疼起来,顿时,额上浮出一层冷汗!
她站在那里,显得是那末衰弱可怜!几个软心的中年女人和杏莉母亲,过来扶住她。杏莉母亲含着泪花,心疼地说:
“嫂子,到我家坐会吧,离得近些。”
母亲默默地看看她,摇摇头。她并不感到自己可怜和衰弱,她的心是那几个女人和杏莉母亲猜想不到的。她心里在忿忿地说:
“我倚抗属欺人吗?不,没有,从来没有。我从没想到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两样。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呢?儿女去革命是我高兴,我情愿!我要管这事,是觉得良心过不去……”她用力咬着牙,闭着嘴,唇旁的深细皱纹更加明显了!她头也不回,向通往区里的路走去!
这十几里山路,真把母亲累得够呛。赶到区上,她是拖着酸痛的两腿迈进门槛的,那双小脚肿胀得几乎不敢再触到地面。她上口不接下口地喘着热气。
副区长德松一见母亲来了,惊喜地迎上来。他扶母亲在凳子上坐下,倒碗开水送给她,亲热地说:
“大婶,你怎么来啦!这末远你还走得动?可把你累坏了!”
“还走得动呐。”母亲擦擦汗,喝口水,看到他有事——
正和一个年青媳妇谈话,就告辞道:
“德松,忙你们的吧。我找永泉他们去。”
“不要急,大婶,你先歇歇。他们在街北开会,我也是刚从那里来的。歇憩会,咱们一块去。嗬,你也听听我们谈的事,参加一下意见吧!”他又对那媳妇说:
“说下去吧,妇救会长。”
看样子那年青媳妇也刚来不久,红红的脸上汗珠还没干。
她抿着鲜红的嘴唇,对母亲微笑笑,掠了一下头发,说:
“……就这样,咱们也不知道详情,先叫民兵抓起那刁婆子和她们里的几个恶汉子。唉,那孩子到家就生下来了,不足月,瘦得象个小猫。不是咱们去得急,早被刁婆子丢进尿罐里溺死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有点发红。
母亲原是在歇憩,想着怎样把事情告诉区上,怎样说出自己的看法……没注意去听他们的话。但渐渐那媳妇的话直往她耳朵里钻,收紧她的心。听到这里,她忙插上问:
“你说的是谁?可是花子的事?”
“哦,是她。你也认得她吗?”年青媳妇有些懵怔地反问。
“大婶,这是山南村的妇救会长,是花子姑婆家村……”
“我知道啦,德松。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接着母亲把花子的前前后后和村里游街的事,叙述一遍。她又催问那媳妇:
“你快说说,花子这时怎样啦?”
原来花子被母老虎一伙人押出王官庄后,一路上驴颠、人打,折腾得回家当晚孩子就早产了。母老虎正要把刚出生的婴儿往尿罐子里放,幸亏村干部闻讯赶到救出来。那母老虎一伙人又打花子,逼问她对方是谁,可是花子死也不说。把母老虎气得怒吼如雷。
村干部们也不知道细底,但这家小地主很坏,很顽固;花子又是王官庄的干部,眼看要出事了,就把那刁婆子和几个帮凶押了起来。妇救会长一早就跑到区上来了……
德松觉得事情不简单,就领着母亲和那妇救会长去找正在开会的姜永泉他们。
大家马上做了研究。母亲和那妇救会长也参加了会议,并发了言。
区上很快做出决定……
吃过午饭,德松和那妇救会长出发到山南村;娟子和母亲奔向家里来了。
四月里,田里山上已变成绿油油的海洋。南风徐徐吹来,庄稼苗儿轻轻荡漾,宛如摆动着的绿色绸缎。空气里充满了潮润浓郁的清香。
蜿蜒曲折的沙底小河,顺着山跟涓涓地流着。那澄清的河水,泛起花纹般的微波。一群群小鱼儿,来来往往穿梭般地游逛。嫩绿的杨柳,被夕阳倒映在水里,随着微风和涟漪的荡漾,宛如天真的孩子在欢笑。
原野,到处洋溢着新生、愉快的气氛,闪灼着美丽的光彩!
母女俩坐在河边草地上歇憩。
娟子用白手巾揩揩脸上的细汗,完后把手巾递给母亲。
母亲全沉浸在事情获得合理解决的快乐中。一点没觉到疲劳、疼痛和头晕。来时她根本没顾得去瞅瞅青山、河水、绿苗,这时连河里的小鱼儿她都看到了,甚至掩在青草丛中的一朵刚开放的小水仙花也没逃过她的眼帘。她觉得一切都是美丽的,欢乐的。
母亲接过娟子递来的手巾,注视着她的大女儿。真的,她很少能这样仔细地看看她。在这几年中,怕这还是第一次呢。
在母亲心里,觉得女儿和自己疏远了。不是别的,而单从女儿的脸面上看。在这张脸上,一点孩子气也找不到了,而全是成人的表情。只有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在瞪着对妈说话时,才隐约地显现出天真的成份。她那前额上的几条细腻纹线,好象是生过一个孩子的青年女子,越看越显。这在母亲心中是很不好受的呀!
“妈,”娟子忽然叫道。
“嗯,”母亲有些迷惑地瞅着女儿。
“我有了!”娟子激动地说。
“什么呀?……噢!”母亲惊喜起来。她两手抱着白胖娃娃的影子从脑海中飞快地掠过,“那敢仔好!什么时候起始的呢?”
“才知道。想是有一个多月了……”
娟子象一般的少女那样,她本来只叫别人妈妈,当自己将变成妈妈时,总会产生惶惑不安、神秘欢悦又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复杂感情。娟子眼里挤出细小的泪珠。
母亲却老是笑嘻嘻地安慰她,嘱咐她一些事情。似乎她做母亲的已体会到女儿的心情,并不觉得奇怪。
晚上,开完干部会,庆林急急地向母亲家走来。
不只是在会上他受到上级的批评和娟子的苦心说服使他认识到自己做错了。而是在和母亲吵过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对她太粗暴,太无礼了。他看到母亲当时的愤怒样子,就想起她被敌人折磨过的身体,她一向对工作的积极……开始同情起她来。但他感到自己的作法还是对的,而母亲是心软,太重感情了,所以分不清谁是谁非。出于关怀,他中午就去找母亲,想向她陪陪不是,解释解释他对她不该发火,向她讲讲道理;但当他走进屋里时,只见两个孩子在吃剩饭。一问,他才明白母亲到区上去了。秀子还告诉他,妈妈为花子姑的事被人打过后,一夜没睡着,牙和心都在发痛……
庆林开始考虑,母亲为花子的事为什么这样挺身而出呢?她的身子那样坏,又把孩子撂在家里,爬山越岭地去奔波,又为什么?……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花子是她的近门,老起是救她丈夫的恩人吗?
庆林越想越对自己的作法发生了怀疑,特别是母亲质问他的那句话:“这样对付受苦人,良心过得去吗?”更使他心里不安。当时他在火头上根本没体会她话里的意思,这时却越想越感到话里含的意深重。是的,母亲是凭一颗纯朴的良心来办事的,可自己这个共产党员,却还在认封建社会的老理,没凭共产党员的良心——对穷人有好处的良心去办事……
庆林进门后,屋里静悄悄的。他轻轻走到炕前,见母亲盖着被子脸朝里躺着。淡黄的灯光照着她那灰里带白的蓬发,身子在微微地抽动。
庆林的眼睛顿时潮湿了。他轻声叫道:
“嫂子!”
“谁?”母亲翻过身来,一见是他,忙要坐起来。
“别起来,嫂子!我来看看你……”
母亲还是起来了。看得出疼痛紧抓她的心。她皱起眉头,强笑着说:
“快坐吧,庆林兄弟!我没什么,只是有点点累,想躺一会。秀子,”母亲向西间叫道,“快倒水给你叔喝。”
“不用,别下来啦,秀子。”庆林坐在炕沿上,看了母亲一会,才很伤心地叹口气:“唉!嫂子,都是我错啦!嫂子,我真对不起你……”
“快算了吧,大兄弟!”母亲见他难过,心里很不好受,忙插断他的话说。“其实呀,也是我不好,生起气来说话没轻重,在那末多人跟前,你怎么吃得住?唉,我也是真急眼啦。算好,事情过去就好啦!”母亲身上疼得不得不吸口冷气。
“嫂子,你这说哪里话!”庆林更加感动。他在人眼前给她那末多气受,说的话简直是挖苦她,可是她一点不怨他,倒说自己不好。庆林激动地说:
“嫂子,这回我可受大教训啦!象你说的,办事要处处讲良心。要看是对什么人,对谁有好处。要是光凭一股冲劲,事情很容易做坏的。”
“唉,我一个老婆子懂个什么?”母亲把头靠在墙上,声音很轻地说。“我是想人都有颗心,将人心,比自心,遇事替别人想想,把别人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比比,看看该怎么做才对,这样做倒不一定错。我就觉着,咱们共产党的章程是不会屈枉好人的,倒是处处为受苦受难的人办好事。若是对好人有好处,那只管办,没有错。大兄弟,你说对吗?”
“对,对,嫂子!这一回我算真懂得了遇事要前前后后都想到,不能认死理,跟着一面跑。”庆林站起来说,“明天开群众大会,我当场向起子陪不是。还要向大家宣传,都换换封建脑筋,坚决为好人的事撑腰!”
过了些日子,花子的身体好后,到政府和那买卖的婚姻一刀两断,回来就和老起正式结了婚。婚后,两人抱着孩子,来到母亲家里。老起感激地说:
“大嫂,亏你啊!救出她娘俩。现时不兴磕头,要不我一准给你磕二十四个响头,来答谢你……”
“呀,可别这末说啦,”母亲赶忙说,“这都是共产党的恩德啊!”她又习惯地对自己称呼说:
“我一个老婆子有多大能耐呢?”
“大嫂,你就给这孩子起个名吧!”花子激动地说。
母亲接过孩子,虽是不满月生下来的,可是个大骨膀的女娃娃。她寻思一回,面带笑容说:
“好吧,我就给好闺女起个名。孩子是解放后生的,没有共产党、八路军,她也不能活着。对,就叫她‘解放’吧。她长大也好跟着共产党,去解放和她爹妈一样的受苦人!”
老起激动地把女儿高擎到头上,欢喜若狂地叫道:
“解放,解放!真解放啦!……”
外孙女刚大一些,四大爷就时常抱着她高高地站在街头的石头上。他用胡须亲她的小嫩脸蛋,孩子被刺弄得乱抓他的胡子。老头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幸福地笑开了花。
有几个俏皮的小伙子见到,故意打趣他说:
“哈,大爷!这闺女家的能有什么出息呀?”
四大爷却不理会这句以前他常挂在嘴上的话,骄傲地回驳道:
“去你的吧!俺孙女长大了,准比你们这些毛小子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