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迁移到万家沟村,离王官庄只有五里路。德强和杏莉请假回来看家。
傍晚,天空泛起淡淡的红晕,和这两个青年人的笑脸相媲美。鸟儿呼叫着飞进窝窝,唱出这一对年青人的愉快心情。
两个人沿着山麓下的曲折小道,肩并肩,膀挨膀,漫步地走着。
北方秋天的晚上,是很有些凉意的,老年人都要穿上棉衣才行。可是他们穿着单衣还感到热火。这一不是走久了,二不是走得急。那是为了什么呢?原来两个人的心中,都有东西在燃烧,烘炙着全身。
要说的话有很多很多,但却经常怔住,而一沉默下来,那就更觉窘得慌。
“你忘记没有?小方和他妈,真是好人!救出咱俩……”杏莉为摆脱这种窘境,也真忆起搭救他们的恩人,所以忽然讲起这话来。可是又顿住了。她心里一阵烘热,涌上当时老妈妈的一对“儿子”和“媳妇”……脸立时红遍了。
德强起始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停住不说下去,但一看她的神气,再想一想,也明白过来。不觉脸直发烧,埋下头,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德强,从粗野的孩子长成一个健壮的青年。他胆大得从不知什么是害怕。有仇,他勇敢地去报仇!有恨,用血来雪恨!但就有一样使他没有了勇气,那就是接触到姑娘的时候,他比谁都胆怯腼腆。他爱杏莉,酷爱她身上的一切。从孩子时幼稚单纯的好恶相投,以至发展成青年男女的爱情。他有这种想法,觉得杏莉一定是他的爱人了。他也知道,她心里爱他,但他老是不敢明着说出来。他怕碰到意外的钉子,虽说他怎么也设想不出会有什么钉子。真怪,男孩、女孩长大了,心就不自然起来,有什么话也不能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动不动就脸红,不说呢,又觉着憋得慌。唉!老象小时候那样多好呀!
自从那次他们被救后,杏莉心中老是忘不掉那救命的恩人。她很激动地把这件事告诉给同学们。大家都称赞这英雄的母亲。出乎杏莉意料之外,同学们把她和德强的化妆也跟着传开了,成为取笑他俩的资料。更有趣的是,老师与同学把这故事编成话剧,要杏莉和德强作真实人物的重现。杏莉本来就是学校里的名演员,没费事就答应了。那德强却是从来没登过台的,他爱面子,不肯和杏莉相配。结果在教导主任和同学们的督促鼓励下,还是演了。并演得很成功。这下子把故事更传远了。
“那老妈妈多象德强的妈啊!咳,大妈真是个好人哪!我真能做她的儿媳妇,该有多好呀!德强,也真使人爱……”杏莉想到这里,不觉血都涌到脸上,象是德强已听到她心里的话。她偷偷看他一眼,见他还在埋头走路,又想道:“他中意我吗?……他一定喜欢我,他对我最好。可是,可是他不会嫌我家庭成份不好吗?”她心里有些凉,想起小时初接近他遭遇到的轻蔑卑视的眼光,不搭理她的阴沉脸色,姑娘脸上有一丝阴影浮上来。她又看一眼走在她身旁、比她高半个头、身躯笔直、迈着轻快步伐的德强,心里立时又豁亮了:“不对,不会的。他早知道我,知道我的心。我俩是一块长大的。再说,我爹不也很进步吗?我妈还救了大妈呢!可是他为什么老不向我开口呀?他……”
“哎,过河啦。”德强打断了她的思绪。
暮色游游荡荡地降下来,河水上升起轻飘飘的茫茫白雾,风从山上吹下来,送来了夜前的冷意。
两人走到河岸。德强躬下腰,很快脱掉鞋,把裤子挽到膝盖。杏莉也脱好了,一抬头,眼光碰到他的腿上。她赶忙抢上来把正要下水的德强一把拉住。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杏莉着急地说:
“嗳呀!你看,你……”
“什么呀?”
“你看你的伤疤,这怎么能下凉水……”
“哦,我当什么呢。没关系,已经好长时间了。”
“还强嘴。当老兵了还不知道这个理?若是被水浸坏得上腿骨病,那可成瘸子啦!快,我背你过去!”
德强心里热火火的,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
“那怎么行?你背不动我呀!”
杏莉猜透他的心理,微笑着说:
“你真和个大闺女似的,还爱面子呢!你忘记突围时你扶着我跑啦?兴你帮助我,就不兴我帮助你吗?快来吧,现在也没有人看见呀!”
德强心里又慌乱又激动,结果拗不过,到底听从了她的强迫和爱抚。
杏莉觉得出,他的心在她脊背上剧烈地跳动着……
过河给德强增加不少的勇气。他们在树林边穿鞋的时候,他对她说:
“杏莉,我有个事想跟你谈谈。”
“什么呀?”她心跳得厉害。
德强靠在柳树干上,看着她,却不开口。
杏莉的心简直要冲出口了,催他道:
“什么事?快说呀!天黑下来啦。”
正在这时,牛倌赶着一群牛从树林的另一端走过来,他扬鞭打出一声脆利的响声,接着便高声唱道:
一抡鞭儿响四方
柳林是谈情的好地方
小情哥,俏姑娘
见我牛倌莫躲藏
我送牛奶给新郎当喜酒
我送野果给新娘作嫁妆
哈哈哈,一对好鸳鸯
………………
德强杏莉大吃一惊,等牛倌走远了,才松了口气。两人感到空气更加紧张了。
住了半天,德强口吃地说:
“杏莉,我,”他吞一口唾沫,“我想问问你。你……”
杏莉听他说话结结巴巴象喘不上气来似的,几乎笑起来,心可跳得更加厉害。她又希望又害怕听到他的心里话。她低着头,双手抚弄着衣襟,细声地说:
“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掉你。咱俩待在一块这些年了,怕什么?说呀,说呀!”
“我,我想问问你,高兴不高兴……象救咱那老大娘叫咱、咱俩扮的那样……”
杏莉不自觉地把手向前一伸,碰在德强手上。两人象触了电似的,忙把手躲开。
“说下去呀。”杏莉的声音更柔细了。
“咱俩真、真的那样,你说好不好?”德强说了又觉得自己嘴笨,可心里象块石头落下地,瞪着两只大眼睛,紧看着她。
杏莉抬起头,那对在柳叶似的淡淡眉毛下的细眯眼睛,更显得妩媚动人。这里面包含着少女心房中炽烈的爱情,包含着幸福的惶惑。
“德强哥……”她激动得说不出话站不住脚倒向他的怀抱。
德强用力握住她那烘热微胖的小手。杏莉把头轻轻靠在他那健壮的臂膀上。
两颗年青火热的心,象有根线连着,激动地跳荡在一起!
……奇怪,根据地里好几年没发生抢案了,偏偏王长锁遇上劫道的,是敌人派进来的汉奸吗?不对,他们为什么要害他呢?碰巧的吗?不象,倒象是事先有计划的埋伏。他说,赶集晚了是校长吩咐他来买东西的。难道说,王柬芝为他和自己的女人勾搭要害死他?就为这事他敢下这种毒手?杏莉母亲一定是和王长锁有关系,你瞧,她一听说他差点遭到不幸,脸色变得好厉害啊!看样子她象事先就知道他要遭到毒手似的,难道说她也同意丈夫把王长锁害死吗?她为什么要说什么一见王柬芝进来又收住嘴不往下说了?王柬芝为什么老不放心似的不肯走开,又正赶上这关节插进来了呢?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女人见了生人那样慌张,急急忙忙地躲开,真是王柬芝的亲戚会这样吗?她从哪里来?看样子不象乡下人,而城镇都是敌占区,她怎么来的呢……
娟子边走边想,一抬头见已走到家门口。她忽然站住,心里说:“这事不简单。恐怕不单为私通的事,也许王柬芝有什么坏事被他们知道了,所以才……对,开干部会讨论讨论才是!”娟子拿定主意,转回身没走多远,正碰见德强。
“德强,是你!”娟子惊喜地迎上去。
“姐,你好!你也来家了!”德强一把拉住娟子的手。
姐弟俩欢悦地笑过后,德强见她夹着小包袱要出门的样子,就说:
“姐,你有事就先忙去吧!”
“那也好。我去开个干部会,回来咱们再好好说说话。你快进去吧!这下可把妈妈乐坏啦!”
德强目送姐姐走后,没马上迈过门槛,倒打量了一会这低狭熟悉的草门楼。小时他觉得它是那样高不可攀,这时却觉得它太低狭了,他向里走还要当心上面是否会碰着头呢。
德强走进屋,见母亲在做饭。他先笑了,情不自禁地叫道:
“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也不用我请你呀。”母亲没回头,漫不经心地说。
德强一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紧叫一声:
“妈!我才走到家的。你……”
母亲猛地抬起头,惊喜地看着儿子,赶忙迎过来:
“啊!是德强,你呀!我的儿,快到炕上坐,快呀!”把儿子安顿坐好,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顾上下端详着他身上的每个部分。好一会,才笑着说:
“唉,刚才叫我的,我还以为是德刚啦!他呀,时常学着你的声音戏弄我,好几回我真以为你来了呢!啧啧,你吃点什么好?”
“妈,你还做原先的饭吧,别单为我预备。”
“这哪行?好,烙张鸡蛋饼你吃,加上点葱花去。我知道你最喜欢吃这个。好吗?”
“好,妈!我来烧火。”
“快歇着吧,住会你弟妹就放学回来啦!”
“妈,我烧着火离你近,能看着你呀!”
“那好。好,咱娘俩就对着看看吧!”
母子俩从心里发出幸福的欢笑……
母亲见儿子又长高些,更壮实了,脸上焕发着少有的春色,被灶里的火光烤得更加红亮而美丽。她心里充满了愉快和幸福。
德强却看到母亲比过去虚弱苍老多了。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头发更加苍灰,并出现根根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背也更驼了些。德强心里又难过又怜悯,也更增加对母亲的热爱和敬意。
母亲的生活还是那样劳苦。她依然是山上家里忙着,来抚养子女。晚上,灯光下,她伴着两个读书的孩子,坐在已发黑色的织布机上织布。嫚子死去后,对她来说是少了一个负担,她不用再抱着孩子干活,但对她精神上的挫折和打击,却远远超出劳力上的减少。由于酷想孩子,痛惜孩子的死,她得了个百药无效的心痛病。
敌人对她的摧残,严重到只剩下一丝生命力没有被夺去的地步。她的牙齿被打坏,硬一点的东西根本不能吃,夜里疼得不能入睡。早在五年前,她月子里受到家破人亡的惨痛打击,就得了腰痛病,加上这次被敌人更大的摧残,她浑身骨节发痛,遇到潮湿和冷天,又酸又麻,象脱了节一样。
母亲极力忍受着全身的痛苦。不用说别人,就是整天整夜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也听不到她的一声呻吟。所有的巨大痛苦带给她的只是紧紧锁上眉头,额上骤然出现一层冷汗珠,习惯地闭着丰厚的嘴唇,那嘴唇两旁的明显皱纹,比任何时间更深更细了!
如果说,糟害了她的身体,是敌人得到的胜利的话,那末敌人所激起的仇恨,比母亲肉体的不幸更要多。
仇恨会使人变得坚强勇敢。母亲易受感动的软心肠,现在变得从不轻易掉下眼泪来。她更不会在看到王唯一倒下去时,还骇然地不希望娟子的枪响了。只要她有机会拿起枪的话,她会一点不慌张地打死所要打死的敌人!
悲愤会激起热烈的爱。母亲比过去更爱她所爱的人。这种爱早已超出爱子女爱姜永泉的范围,现在更扩大了。她家里,成为区、县人员来往的住地。大家称这里是“干部招待所”。区上从交通员到区长,和县上的部分干部,没有不知道冯大娘的。母亲总是热情地接待他们。德刚很知道,若是回家遇到母亲在家做好一点的饭,那准是又来干部了。虽说她的日子过得还是那末苦,逢年过节也不肯全吃上一顿麦面饺子,可是对革命同志,她从不吝啬自己的一切。
做母亲的人都知道,在失去丈夫后,她对大儿子是不隐讳一切的。他就是她的靠山和希望。她把所有的不幸、委屈和灾难,都向他倾诉,从而得到办法、安慰和同情。德强的母亲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她比谁都需要儿子的帮助啊!何况他是不知几年才能跑到她跟前一回呢!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甚至没有这样想。母亲不使儿子知道她有一点痛苦。她要使孩子认为她过得很好,甚至是幸福的。实在,她早不觉得自己可怜和不幸。相反,她很自负,甚至感到骄傲!
晚上,街坊邻居的婶婶大娘、叔叔伯伯、姐妹兄弟……都来看望德强。说说笑笑、嬉嬉闹闹,好一阵才走散。最后,杏莉也留恋不舍地告别走出门去了……
德强躺在被窝里,母亲坐在他身旁,在灯下给他补衣裳。母亲静静听着儿子讲述他所经历的种种事故……。讲到难过处,她深深地叹口气;讲到痛快处,她微微地笑笑……德强突然不讲了。母亲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空中。她以为孩子累了,就温爱地说:
“睡吧。也累啦。明早上还要走。”
德强象没听到母亲的话,转过头看着她一针一线的动作。
夜很静,连风吹动窗纸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有蚯蚓的尖细叫声,不时打破沉寂。躺在哥哥身旁的德刚,不知什么时候听着听着睡着了,发出轻细的鼾声。
“妈,我给你引上。”德强见母亲把针凑到眼前,头靠上灯火,好一会也没把线穿进针鼻里去,就爬起来说。
母亲把针线递给他,带笑地说:
“你几年不回来一趟,这次赶上了给我引根线。你不在家谁给我引呢?你妹妹弟弟吃完饭,不是上学,就是去儿童团。
你看,家里还会有谁呢?”
德强引上线,重新躺下,笑着说:
“妈,给你娶个媳妇来,她帮你干活,好不好?”
“哪可太好啦!”母亲知道儿子在说笑,但心里也真有一种高兴冲上来。接着又说:“按年岁,你也该成亲了,妈也该用媳妇啦。唉,我知道你是不会这末做的。你妈也没这份使媳妇的命啊!”
德强不觉红了脸,抿嘴笑笑说:
“妈,你猜错了。我已经找好啦。”
“真的?”母亲半信半疑,紧看着儿子羞红的脸,问道:
“你找的谁呀?”
“妈,你猜吧。远在天边,近在跟前。”德强孩子气地逗着母亲。
“咱村的?”
“是啊。”德强坐起来,紧望着母亲。“妈,你看杏莉好不好?”
母亲一时怔住了,但马上相信这是不会错的。她又有意逗儿子,笑着说:
“哈,她肯到咱家帮我做活吗?”
“妈,你先别说这个。”德强有些着急了,拉着母亲的手,“妈,你到底看她好不好?有什么意见呀?”
“嘿,”母亲又笑了,“看看吧。我说你说帮我干活是假的。
这不摆出来啦?”她又收住笑容,认真地问道: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妈,问你的意见呀!”
“我看是个好闺女。”
德强兴奋地摇晃着母亲的胳膊,激动地说:
“妈,你愿她做儿媳妇啦?”
“哥,我愿她当媳妇!”德刚被惊醒,骨碌爬起来,大声叫道。
德强同母亲都吃一惊。他正要按下德刚,不料又传来话声:
“哈呀!我早猜到杏莉是俺嫂子了。我举两只手,赞个大成!”秀子从西房间,笑着说着走过来。
这下子可把德强羞坏了。他打弟弟的光腚板一下,又冲着妹妹说:
“你们知道个什么!再瞎说,看我揍你。”
“哼!”秀子把鼻子一哼,头一昂,越发挺着胸脯走上前,气壮壮地说:
“呀!八路军还能打人?咱就不怕。”
德刚搂着哥哥的脖颈,挺认真地说:
“哥,你敢打我们的团长,我们开会斗争你!”
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
“好哇!”母亲笑得合不上嘴,“你们大大小小都有组织了,哪个也惹不起啦。嗨,你们多数通过了,我这个妇救会员也要服从民主啊!等会你姐姐回来,也叫她补投一票吧!”
一阵阵欢乐的笑声,冲上了茅草屋顶,震撼着泥坯墙壁。
淑花趴在缎子被上哭泣,肥胖的身子,抽搐地蠢动着。住一会,她抬头瞅一眼王柬芝,希望他来理她。
王柬芝在地上来回走着,把烟卷一根接一根地狠抽着,烟灰撒满地面。过了一会,他把烟丢掉,一口气吹灭灯,跳上炕来。
淑花高兴地忙起身迎他,不料被他一把推倒,脸蛋上啪一声挨了一巴掌。
“他妈的!都是你这东西坏的事。谁叫你无辜乱跑来,啊?”
王柬芝怒喝道。
淑花倒不敢出声了。手捂着脸腮,抽搐好半天,才悄声呜咽地说:
“谁、谁知道会遇上人呢……也不是我自己愿留下来……那次你走出去的第二天夜里,我正睡着,猛听枪也响,人也叫,吓得我钻到被窝里连动也动不了啦!谁知八路军来得这末快……”
“你还强嘴!我告诉你不能乱走,你忘啦!?”
“我、我是到那屋去呀,谁想到那毛女人会进来?”她见他颓然地坐下来,象是平静些了,就大声哭着说:
“你杀了我吧!不想法对付共产党,你打死我能有屁用……”
王柬芝真的平静下来。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喘口粗气说:“唉!看样子他们有些警觉了。那两个东西真他妈的饭桶,连个王长锁都杀不死……唉!”他懊丧地拍着秃脑门,忽然又显出喜色,把淑花拖过来搂在怀里。“嘿,对不起啦,小奶奶,使你受委屈了。你别怨我,都是为咱们的事啊!你不知道,碰上别人不要紧,偏偏碰上那秀娟!这人可不是好惹的呀!”
淑花眼皮夹着泪水笑了,噘噘着小圆嘴,不以为然地说:
“哼!什么秀娟不秀娟的,看那毛丫头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信,你堂堂这末大人物,倒怕起一个村姑子来啦。看你刚才的样子,象要把我吃掉呢!快躺下睡吧。”
“啊,我哪能吃你呢?”王柬芝亲着她的脸腮,猥亵地说,“你呀,就是永远睡不足。好吧,睡一会,等下我还有事……”
王柬芝早有他的打算。当他发觉杏莉母亲和王长锁参加了救出母亲的事情时,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两个越来越靠不住的人处死。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无法摆脱干系。他要找好时机叫党羽们在外面杀死王长锁;看来除掉这个软弱的女人更容易些,可是把她害死在家里,他王柬芝是免不了要受连累的。为此,他想出一条借刀杀人的诡计,把他们两人私通的关系传出去。他设想,虽是解放几年了,可是多少年来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最憎恨的是奸情,无不认为“万恶淫为首”。这件事一传开,准会激怒群众,杏莉母亲最怕人知道这件事情,只要告诉她村里人要开会斗争她,这个极少走出大门的女人准会害怕当众出丑而寻死。即使她不自杀,至少也不敢出门去接近母亲那样危险的人。可是王柬芝失算了,没料到她的悲痛达到了极点的时候会有另一番打算;更想不到共产党的干部对这件事会是那样慎重,使一般人也很少谈论了。可是毕竟杏莉母亲怕丢人,再也不敢出大门了。王柬芝正在想新的办法,真不料使他最感头痛的娟子却出现了,而且被她碰上了淑花。这是给他当头一棒,预感到事情的不妙……
“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对付呢?”淑花担心地问道。
“只要监视紧,量那两个东西一时不敢说出去。你明天一定要离开……我已告诉老吕,明天一早到万家沟,叫人来把冯秀娟趁早除掉——哪怕冒点险也要干掉她!电报我也译好了,看看上面的意思,站不住脚我就搬走……哦,宝贝!天快亮啦。‘约会’的时间要到了,我发电报去啦。”“嗳呀,急什么的?鸡才叫过第一遍呀。”淑花撒着娇,紧搂着王柬芝的脖子不放手,“唉,什么时候不好‘约会’,偏偏在正是暖被窝的时候,使人不好受。”
“我说过一百次,拂晓人静不会被发觉啊。今天更要加点小心,杏莉那孩子也在家里……”
杏莉翻了一个身,带着粘液的薄嘴唇,巴唧巴唧咂了两下,象是小孩刚吃完糖,还品着滋味似的。她睁开眼睛,微微皱起嘴角,两腮上立时出现了梅花似的酒窝儿——笑了!耳根有点发烧了。她见窗上还是一片模糊,远远传来一声鸡啼,便又合上眼睛,但没有睡去。
她昨晚上回来,在家里没待多久,就跑到德强家去了。对自己的家庭,她愈来愈感到陌生。她母亲变得那末忧郁沉默,而那父亲王柬芝,就会做勉强的皮动肉不动的笑脸,这使她感到不快和厌烦。就连从小带她长大受她敬爱的王长锁,他那种象被吓着的绵羊一样的惊恐不安的神情,也使她很不痛快。
杏莉深深感到,这幢高大华丽的住宅,比起那座低狭的茅草屋来,是多末空虚和阴冷!那茅草屋里是多末温暖幸福,她是多末想跑去永远不再回来啊!
杏莉想着刚才梦里的景况,又幸福又羞涩地笑了。她简直忘记是在睡觉,而真的同德强象两只英勇的鸟,在高山峻岭上,在浩瀚海洋上,在冰天雪地中……到处飞翔!之后,双双落在鲜花盛开的青枝上,享受着浓郁醉心的芬芳!……
又一声鸡啼喔喔地传来。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窗户已麻麻亮了。她忙坐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想:“快起来吧,别象他参军那天早上一样,他来了我还没起来呢。那时小,现在……”她脸一红。又想:“早上要早些走,回校还要赶今天的课程。到妈屋里去拿几件衣服……”
杏莉刚出屋门口,忽见一个人影闪进通后院的夹道里。她有些惊异,莫非有贼?!她轻脚快步地跟上去。只见那人很稳重地直向深宅里面走,并不象是生人进来的样子。她刚想问是谁,可是从那颗在灰暗的光线下发着亮光的秃头,和那高身材的走路姿态上,她认出是她父亲。她又要叫出来,可一想他起来这末早,到那很少有人去过的闲房子处干什么呢?她尾随在王柬芝的后面,向里走去。
可是,赶她走进最后面一个院子里,一转眼,王柬芝没有了。她很奇怪,正想叫一声,可忽然听到轻微的门响,是从东北角发出来的。她第三次压下了要叫出口的声音,向门响的方向走去。赶到近前,她断定她父亲是进了紧靠着那个长方形的花园的屋子里。
杏莉骤然感到一阵紧张,有些骇然地轻轻走到那屋子的窗前,细耳静听着。里面明明是在划火柴点灯,可没有亮透出来。杏莉睁大眼睛紧贴到窗户上,才迷迷糊糊看清原来窗户是从里面用黑东西遮着的。接着里面响起阵阵的“滴滴哒哒”声,又出现了“唧唧咕咕”的尖叫音。杏莉听着听着,浑身一阵抖嗦,出了一层冷汗。她的心象一只飞鸟一样在疯狂地扑腾着。她明白了:屋里面有一部无线电台!因为在中学里上物理时为讲无线电这一课,老师特地请胶东区党委的电台上的报务员来讲过无线电,并做了点示范。那“滴滴哒哒”声,就是那个报务员用拍发电报的电键拍出的声音,而“唧唧咕咕”的响声则是收讯机的讯号声……
“特务?!汉奸?!他……”杏莉的心里狂乱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她一迈步,想冲进屋里去,看个究竟……可是立刻停住了:“不行!他要真的是坏蛋,我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呢!?”她想着,蹑手蹑脚离开窗户,向外走去。一出了后院,她就放快脚步跑起来。
杏莉刚要叫母亲开门,可是一听里面有哭声,心里又是一惊。她急叫道:
“妈,妈!开门,快开门呀!”
白天那可怖的情景,还在杏莉母亲脑子里回萦,仿佛那黑色的手枪还放在她眼前,那雪亮的匕首还按在她脖颈上……她当时被吓昏了过去,一点挣扎的勇气也没有了。
她在哭,眼泪象两股泉水,把枕头都浸湿了。今白天她一听那淑花讲王长锁将被杀害,心就碎了!娟子来时,她真要开口把什么都告诉她;可是王柬芝在身边,她怕说出来使娟子也要受害。而当听娟子说到王长锁遇害被救下来,她又感激娟子,差点把真情说出口,可是王柬芝又进来了……她除了绞断心肠的痛苦外,还有什么办法啊!?
杏莉母亲恰似生长在背阴处的草。这种草是那样的柔细脆嫩,好似未出土的韭菜芽,看上去挺喜人,可是最缺乏抵抗力,最易损坏和夭折。就为此,那些毒虫最爱咀咬它,牲畜也最爱吃它、践踏它。如果把这种柔弱的草种植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得到充足的水分和养料,也会壮实地成长起来。然而,栽培它是多末不容易啊!
杏莉母亲正恸哭着,忽听有人叫门,辨出是女儿的声音,就赶快煞住哭声,说:
“莉子,你有事吗?”
“妈,快开门!开开门再说!”
“哦,天亮还得会,回去睡吧,亮天再来。”她这是为不使女儿看到母亲的眼泪才说的;又一想,就急忙擦擦泪水,下炕去开门。
晨光刚刚小心地爬上窗户,屋里的一切东西都还看不清楚,只是模糊的一片黑影。
杏莉虽站在母亲跟前,可是看不清母亲那被浑浊的泪水浴沐过的脸面,不过凭刚才听到的哭声,她能判断出母亲的嘴唇在搐动。她进来就问:
“妈,你哭什么?”
“噢,噢!我,没什么,没什么。”母亲拚命压抑冲上来的哭声,可是她的声音还是带着明显的悲泣,愈来愈颤抖了,“啊!莉子!你要找什么……”
“妈!”杏莉顾不及再问母亲为什么哭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你说,我爹是什么人?”
“啊?!”杏莉母亲惊诧地紧盯着女儿的脸。她虽看不清孩子的表情,可是她感觉到了女儿是被愤恨占据着。她在吃惊之后,马上感到一阵恐怖。她用力镇定着说:
“他是什么人?你、你爹、爹呀。你怎么问起这、这话来?”
“妈!你知道不?他偷偷摸摸地安电台在家里干什么?只有汉奸特务才干这种勾当!妈,你快说,知道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事!?”杏莉越说气恨的情绪越浓,用力抓着母亲的手。
母亲吃惊地觉得女儿的手是那样地在抖颤,是那样的冰凉。
杏莉母亲全身一阵猛抽,身子无力地坐到炕沿上。很明显,她虽不知什么是电台,可是孩子已抓住这是汉奸的证据了,她没法再掩盖下去。可是一想到可怕的后果,她又不得不用力掩饰。她费力地说:
“莉子,快、快别瞎说。哪、哪会有这事……”
杏莉猛地把拉着母亲的手抽回来,毅然地说:
“妈!我爹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事,这我已拿准了!我来问你,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个人,你既不知道,那就算了!”
杏莉说完,转回身就向外走。
杏莉母亲这一刻停止了呼吸,她似乎这才弄明白了发生的是什么事。她立刻冲上去,一把拉着女儿的胳膊:
“孩子!你上哪去啊!?”
“找干部去。”
“找干部?不,不,你不能去!”
“怎么?”杏莉有些吃惊。
她母亲的声音平静起来:
“怎么,你这不是害了你爹啦!”
“爹,我不要这当汉奸的爹!”杏莉痛苦地皱紧眉头,充满仇恨地说。现在的杏莉不是几年前听说她大爷王唯一要被处死还可怜他的杏莉;和她从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发育成一个完全成熟的姑娘相媲美,她经受过几年的革命教育,战斗的锻炼,她的好朋友——未婚夫德强对她的感染,杏莉的心灵也是坚强而美丽的了。故此,她一发现王柬芝的行为,先想到的不是当事人是她的父亲,而是对敌人的痛恨完全激怒了她,控制了她。可是话一出口,望着站在眼前的母亲那细瘦的影子,全身禁不住袭来一阵寒栗。仿佛直到这时听到她最爱的母亲提到这一层,她才想到这事情将给她的家庭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她开始同情起母亲来。她又去拉住母亲的手,安慰她说:
“妈,你还不明白当汉奸的人是最坏的人吗?多少人被汉奸、鬼子害死害伤!就说德强他妈——我大妈和嫚子妹,被鬼子害得多末惨!你不是亲眼见着的吗!?妈,你放心,他究竟是什么人,罪有多大,咱人民政府都会处理得公平的!妈,你别怕,我就去报告……”
杏莉母亲听着女儿的话,象一把刀子刺到身上,心也要碎了!纯洁的孩子她哪知道她妈的境况啊!母亲知道用这个理由已阻止不住女儿的行动,她忽然怕起女儿来,感到杏莉是个陌生的人,似乎自己生下的孩子是铁打的,一点不体谅她妈妈的心。可是她毕竟是母亲,孩子是她生的,她养大的,她做母亲的还畏惧自己的孩子吗!?
杏莉母亲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她走上一步,扯着女儿的衣袖,用不容违抗的口气说:
“杏莉!你还要不要你妈!?”
“妈!你别怕。咱人民政府决不连累好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妈……”
“你妈若是汉奸可怎么办!?”
“啊!你!?”杏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
杏莉那两撇淡淡的长眉毛,立时竖立起来,那细眯眯的眼睛瞪得和杏子一样圆。她痴呆呆怔楞楞、直直地看着随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曙光,渐渐显出全身的轮廓的母亲!接着,她的眉眼同时集聚起来,两边的眉峰在鼻梁上端碰在一起了。她的嘴唇抖动着,牙齿紧咬着,左手颤抖地挪到胸口,紧紧地撕揪着衣襟。她的心象堵塞着一包钢针;她的眼睛在开始模糊!
“孩子!啊……”杏莉母亲料不到这个消息会使女儿痴呆在那里。巨大的悲痛又来到她的全身。她抢上去抱住女儿,痛哭失声。她猛然发觉女儿也在恸哭,孩子的眼泪和自己的眼泪流在一起了!她再没有力量控制自己,她忘记了一切!她的身子无力地往下瘫痪,结果双膝跪在地上,两臂紧紧抱住女儿的腿干,痛哭着叫道:
“孩子,你妈有罪啊!妈对不起你……我该千刀万剐……”
母亲边哭边诉地断断续续把事情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女儿。姑娘的情绪飞速地变化着。刚上来她痛恨她的母亲和王长锁,她不能原谅他们为了保住他们的生命替王柬芝当腿子、不把汉奸告发出来的行为。接着她又可怜她的母亲和王长锁,同情他们的不幸,过着这末多年的昏天暗日的生活。而后来,她又把她的同情心推翻,一点怜悯他们的心也没有了。虽说他们是她的亲生父母,有了那种关系才有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姑娘认为那是不正当的关系,是堕落,是耻辱。但是,在杏莉把她母亲和王长锁的罪过同王柬芝的罪愆相比时,她把对母亲他们的恨完全归咎到王柬芝身上。这样一来,她甚至觉得母亲和王长锁是没有罪的。
杏莉的心情来回地变换着,痛苦着,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她低头一看,母亲还在抱着她的腿哭,热泪把她的裤腿都浸湿了。她立刻把母亲搀起来,抽泣着说:
“妈,听我说……”
“孩子,你去告发吧!你妈和那不是人的坏东西一块死了也情愿,这样的日子我早晚也活不下去了!孩子,我是为的你,和那可怜的长锁……”
“妈,你说得对,我要去告发!妈,咱不能昧着良心,自己有罪也该去自首。你们是被王柬芝逼着干的,我看政府是会宽大的。妈,你别怕。”杏莉说着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转身要走,可又被母亲拉住了。
“孩子,你说……”母亲带着深切的耻辱和痛苦说,“你不记妈的仇?你认长锁是你爹?”
杏莉的心中刺痛了一下。她望了那可怜的不幸的母亲一眼,没回答,走出去了!
东方放亮了。
勤劳的农人,已经起身整理工具,准备上山下地了。日夜忙碌的女人们,眨着微微发红的眼睛,打着倦困的哈欠,开始拾掇锅灶做饭了。一会,从烟囱冒出蓝色的轻烟,和灰茫茫的薄雾混在一起,象是给苏醒了的山村盖上一层薄纱。西山顶上的块块小云朵,在人们还看不到旭日的时候,它们就被朝霞烘得艳红,宛如一缕缕点缀在白玉上的彩翡。
杏莉才出二门,迎头碰上王柬芝。王柬芝的出现并非偶然。当他发完电报后,就走到妻子的窗前,想听听里面的动静;里面的哭声吸住了他,接着他全身沁出冷汗……杏莉象见到狼,恨不得上去揪住王柬芝,咬他几口……但是一想到他有枪,她就装作无事的样子向外走。王柬芝却用胳膊把她挡住:
“杏莉,什么时候回校里去?”
“哦!今天早上就走。”她用力镇定自己。
“多住几天再走吧。我还有事同你商量!”他微微笑着。
“那好。等我回来再说吧。”杏莉想赶快脱身,说着又要走。
“你上哪去?”他又拦住。
“我去找德强,一会就回来。”
“等一等。进屋去一下,我有几句话和你说。来,进去吧”
杏莉踌躇一霎。心想,硬不进去他会怀疑的。就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屋。
那淑花还没起床。她一面在朱红的花缎子被面上撩摆着大腿,一面无聊地轻声细气地瞎哼哼。一见王柬芝,就嚷道:
“哈哈,你到底回来……”她发现后面跟进来的杏莉,扫兴地咽回后半句,哼一声鼻子,把屁股朝里一扭,用被蒙上头。
杏莉又恨又厌地瞪她一眼,背着身子站在炕前。
王柬芝溜达着,随手把门插上了。
“爹,你闩门干么?”杏莉吃了一惊。她叫“爹”很别扭,但她还是聪明地叫了。
“嘿嘿,你表姑还没起来呢!”他阴沉地笑笑,使杏莉更感恐怖!接着他几步抢到杏莉跟前,脸变得异常阴恶,严酷地问:
“杏莉!你要上哪去?!”
“我到德强家去!”杏莉也失去平静,心崩崩地跳起来。
“你要叫人来抓我!”他恶毒地抽动着脸上的皮肉。
“抓你干什么?”杏莉的脸唰地变白,胸脯在起伏。
“哼!你们说的什么,还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汉奸,你要抓我!好,咱先来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
淑花见势吓得缩成一团,浑身哆嗦。
杏莉脸色煞白,她并不是害怕,她眼睛里放出利剑般的光芒,愤恨地说:
“王柬芝!你要杀人!你,你这个老汉奸!你要是知罪就去向政府自首。你杀我,哼!也活不了你!”
王柬芝冷笑一声,把匕首倒握着,软下来说:
“杏莉,你我毕竟是一家人,我哪舍得害你呀!两条路:你不坏我,我就放你,等夜里派人送你到牟平城去,有荣华富贵你享;你若是告发我,可别怨我无情,那是你自己找死啊!”
杏莉浑身发颤。在这个手持利刀的大汉奸面前,她显得多末无力啊!她想呼喊,可是这深深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住宅,谁能听到呢!她真有些后悔,不该进来了;自己死了是小事,而这些汉奸就抓不到了。但她的神经没有错乱,脑子一动,心想先答应下,抽空子再去报告……于是改变口气说:
“我一时糊涂,告发了还害着我妈。我不去啦。”
杏莉呀杏莉!聪明伶俐又单纯幼稚的姑娘,你用这些话能骗过老奸巨滑的王柬芝吗?你哪知道敌人的毒辣啊!?
“呀,到底是知道好坏的姑娘。到城里可好呐,日本军官又阔气又大方,对咱女人可客气啦……”淑花见杏莉软下来,笑着扭过胖腰肢,谄媚撒娇地劝说着。但被王柬芝的严厉眼色逼回去了。
“这就好。”王柬芝说,“你就在这屋里待着,有人送饭给你吃。”
杏莉一听,急了!忙说:
“我要去找德强,好捎信请个假呀,不然他要来啦!”
“这不用你烦愁。我会去找德强!”
杏莉知道坏了。她立时忘记一切,冲过去就开门。王柬芝一把将她揪住,喝道:
“你跑哪去!”
“你要杀人!来人啊……”杏莉惊呼,不顾一切地反抗。
王柬芝的手指被咬破。刀掉到地上。两人拚命地撕打起来。
淑花刚上来吓掉了魂,后来见王柬芝的刀被打掉,就光着屁股跳下炕,把刀拾给王柬芝。王柬芝把杏莉撩倒在地上。
杏莉叫喊挣扎!
“快!”王柬芝叫道,“快拿东西,塞住她的嘴!”
杏莉的嘴被淑花用毛巾堵住了。王柬芝凶残地向她胸口刺去……又向她肚子插进一刀。
血——青春的热血,在晨曦中迸溅!
王长锁早晨起来挑担水饮了牲口之后,拿着竹笤帚到里院来打扫院子。他刚进王柬芝住屋的院门,就听到有喊叫声。他忙向发出叫声的门口奔去。可是门推不动,他从门缝向里一看:天哪,大事不好!王柬芝在杀他的女儿——杏莉!他摸起砖头就砸门……
王柬芝一听有人,忙从枕头下抽出手枪,开门冲出来。
王长锁见势不好,转身就跑,大喊大叫!
王柬芝尾追不放!
一个细条条的青年,穿着一身已褪色的军装,两手插进口袋里,满脸流露出喜悦的光彩。他那对黑大的眼睛,更显得有神而英俊,只不过现在里面含的善良温情的成份比过去更多些。他漫不经心地迈着敏捷轻快的步子,走近杏莉家的大门口。
突然,一阵叫嚷声和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使他立刻停住脚步。他脸上的喜色、眼里的温情几乎同时消失,随即换上紧张、警觉和勇敢的战士表情。他迅速抽出两手。
就在这青年的感情骤然变换的同时,一个人猛地冲出大门,枪声也随之响了,子弹打在门板上。那青年机灵地把身体闪到门旁,两眼紧盯着门口。
王柬芝提着还冒烟的手枪窜出来。青年见势来不及多想,等王柬芝跑到跟前,他飞快地抢上去把腿叉开,噗嗵一声,王柬芝那瘦高的身体被绊倒在地上,嘴里啃满一口土。青年再上前一脚,踩住他伸向右前方握住手枪的手脖子,一把将枪夺过来。
王长锁跑出好远,听到这摔倒的响声,回头一看,就急忙跑回来,喘吁吁地叫道:
“啊!德强,德强啊!是你呀!”他见德强有些迷惑吃惊地看着他,又说:“他杀杏莉……是大汉奸……”
“什么?!”德强禁不住浑身一震,紧盯着王长锁的脸。
王长锁抽泣着,忽然叫道:
“德强,快!快去抓吕锡铅,也是汉奸!别叫他跑了!”
德强一听,来不及再问,这离学校很近,怕吕锡铅闻声跑掉,就把已经摔伤的王柬芝交给王长锁看管,提着枪直奔学校去了……
王长锁照躺在地上的王柬芝狠踢一脚,怒骂道:
“你这兔崽子!……”
王柬芝摔得并不重,只是装着爬不起来。他见德强一走远,猛地跳起,照王长锁胸前狠狠一拳,立时冲进门去。他慌忙地跑进屋,回身把门闩上。他打开箱子,把译电报的密码本揣进腰里,又抓起掉在血泊里的那把匕首,眼睛四下扫了一遍,没找到淑花。他要杀死她,以防她泄密……。他听着前面王长锁的砸门声,也来不及再找,把刀插进腰间,推开后窗,跳进花园里,开开后门上了大街……
娟子听到枪声,急急向南赶来。街上有好多人,都惊恐地朝枪响的地方跑去。
昨晚开干部会,大家讨论了王柬芝的老婆和长工的事。经过分析,都觉得里面有文章。就决定今天找杏莉母亲和王长锁谈谈,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娟子正走着,猛见王柬芝匆匆从南走来。看样子他很紧张,别人和他打话也来不及说完,只是一个劲地走。娟子心里一动,就迎着他走上去。
王柬芝一发现她,略一怔,就先开口说:
“秀娟,妇救会长!是怎么回事?哪里打枪?”
“我也不知道,想去看看。你上哪去?”
“噢,我,我想到万家沟去一趟。”他说着就走过去了。
由于人多,娟子开始没看清他的身上有什么特别。可是当他一闪身,娟子那敏锐的眼光就发现王柬芝的黑衣服上有点点的血印,再见他不安的神情,那枪声又是从南头传来的,娟子立时警觉,疾忙跟上他,叫道:
“校长!等一下,我有点事!”
王柬芝已走出十几步,听见叫声转回头,可是一发觉娟子的手在从腰里向外掏什么,立时知道不对头,就放快脚步。
“哎,你等一等呀!”
王柬芝心一慌,顾不得其他,大跑起来。
“站住!”娟子推上子弹,紧紧追赶。
那王柬芝跑得更快了。
“站住!要不我开枪啦!”
王柬芝见跑不出去,就停下来,急忙从腰里掏出密码本,划着火就烧。
娟子见他在烧什么,更急了。猛地冲上去,抓住王柬芝的衣领,怒喝道:
“快把火熄掉!”娟子见他把烧着的东西摔到地上,急忙赶上去用脚踩。
王柬芝突然抽出匕首,照娟子背上就刺。
娟子飞快地闪身躲开,用枪指住他:
“不准动!把刀丢掉!”
王柬芝颤抖一会,又凶恶地向娟子扑来。
娟子气炸了!照他腿上狠狠开了两枪!
后面的人群赶上来,把已打伤的王柬芝扭住……
教员吕锡铅因吃多了油腥东西,又喝了不少凉水,这几天颠晃着大驴头,老往茅厕里跑。前天上课时,他拉到裤裆里,学生说臭,他还赖学生不讲卫生,在教室里放屁呢。今天一大早,他又蹲在茅厕里拉稀,一面还想着昨晚王柬芝交给他的任务——早饭后就到万家沟去……一听枪响,他心里有病,吓得没拉完就提上裤子,越想越怕,又拉了一裤裆。
他刚出茅厕,就听见有人问那年青的老师:
“高老师!吕锡铅哪去啦?”
那高老师见德强抡着枪,战兢兢地回答:
“啊啊,他大、大概,在茅、茅厕里……”
吕锡铅见德强奔来找他,转身就跑。他拙笨地往墙上爬,已快爬到顶了。谁知墙是泥和石头垒的,又太陈旧——泥散了,更加上他那又笨又沉的身子,吓得发抖的两手,一个石头被他踩活,两手也没抓住,就四脚朝天,连人带石头,噗哩崩噔跌进粪坑里。二三百学生用的粪坑,加上刚下过雨,象个井一样。他站起来稀粪还及到脖颈呢。
德强赶来将他逮住了。
村里的人们闻声已赶到。玉秋带着民兵押起犯人,进行搜查……
德强走进杏莉的家,人们的恸哭,使他发麻!
杏莉母亲已声哑泪尽,抱着血淋淋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杏莉慢慢苏醒过来,眼睛无神地看着她母亲那哭皱了的脸,细声说道:
“妈,我不记你的仇,我认长锁叔是我爹……”说着又昏迷过去。
杏莉母亲恸哭得更加厉害了!
满屋的男女老少,个个流泪,人人悲泣!
母亲坐在地上,怀里放着杏莉的头。悲怆使她发昏,身子很难支持住了。她轻轻地抚摸杏莉苍白的脸颊,泣声呼唤道:
“杏莉!莉子!闺女!孩子……”
杏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注视着母亲的脸,一霎,细小的泪珠滚出眼角。她细声叫道:
“大妈呀……”
“孩子,你痛!大妈知你身上痛……”母亲急忙去揩她的泪水。
“我不痛,大妈……”杏莉的脸搐动一下,“我,我是想到你家去,跟着你……啊,大妈呀!你真好啊!德强哥……”
“妹妹,我在这!”德强立刻应道。他跪着蹲在杏莉身旁,紧握着杏莉的一只手。杏莉紧看着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德强哥,你来了!你把敌人抓住了……你别哭,你真好啊!……你很年青,别为我伤心……打敌人要紧。你要英勇下去!永远……”她以生命的最后一息,坚持着说出这最后几句话。没等他回答,她那在柳叶似的淡淡眉毛下的细眯眯的眼睛就闭上了,喘出最后一口轻微的气息!
象焦雷轰击脑门,德强感到一阵昏晕,忘记擦在他是很少流的眼泪,只是看着她的脸,握紧着她那只渐渐冰凉僵硬的小手!
人们再三苦劝,杏莉母亲还是止不住哭。而这个时时为女儿着想,在黑暗痛苦中爬过十几年的柔弱女人,怎么能不哭啊!她痛苦极了!她恨自己害了孩子。她撕自己的头发,不愿再活下去,她要撞死在女儿身旁!
花子去拾掇炕,想把杏莉抬上去,但向炕跟一走,被什么东西绊个踉跄。她低头一看,惊叫起来:
“嗳呀!这是谁啊?”
大家一看,啊!一双白胖的小脚露在外面。于是就动手向外拖……
那淑花帮着王柬芝杀了杏莉后,听到外面枪又响人又喊,知道大事不好。这女人更知道王柬芝的狠毒,他会为保密回来给她一枪的。所以吓得又是屎又是尿,恨不得钻进老鼠窟窿里去。惊恐中她发现了平常烧炕用的炕洞口,就赶忙向里爬。谁知美中不足,她长得太胖了,好容易挨着痛挤进个大屁股,但是两只脚怎么也弯不进去了……
大家把她拖出来一看,嘿!她可把炕洞里的灰都摸到皮肤上了,黑的象个驴屎蛋蛋,身上还被砖头擦破了好几处。
人们见她身上一丝不挂,都愕然吃惊。花子问道:
“嫂子,她是……”
“你这妖精!你赔我的孩子呀!”杏莉母亲发疯地扑上来,“你这婊子!汉奸的姘头!天哪!我的孩子……”
那淑花象鸡吃米,双腿跪在地上直叩头,哀求道:
“八路老爷,开开恩吧!宽大宽大咱妇女哪!都是他们干的呀!我什么都告诉你们……别打我呀!我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