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和指导员召开了行政干部会,研究江水山和桂花的事件。
村里的流言越来越多,尤其在烈属、军属、工属、案属女人中,这件事引起了激烈的反应。
曹振德同桂花详细地谈过,安慰了她,向她分析了情况,要她相信江水山,那事不是他干的。桂花经振德一说,也就冷静下来了。曹振德除去知道水山的为人不可能干这样的事之外,经过查对,情况也有出入。据水山母亲谈,那件小白褂洗后晒在外面,江水山根本未穿。但是还找不出人证,说明江水山当时一直在堤上,使群众相信。
干部们肯定,这是有坏人故意装作少左胳膊的江水山去干的,里面可能含着陷害报复的成份,要追寻调查其人。同时也要向群众说服,不要乱嚷乱讲,听候政府处理。曹振德则想得更深一些。这件事有没有政治背景呢?他联想过去所发生的几起破坏事件,烧公粮害曹冷元后搜到的血衣案子,上级公安部门正在进行侦察工作,是不是和这事有联系呢?
开会时,江水山一直皱着苦脸发呆,没说一句话。散会后,振德安慰他说:“水山,心放开点,事情总会查清楚。”“这个村我是待不下去了,好多人都象仇人似的看我,骂我!”水山痛苦地低声道。
振德一想,青救会长孙树经和春玲,还领着民工在县粮站向西往返地转运公粮,就说:“这样吧,明早上你去出差,换回孙树经。你不要干重活,招呼一下大家就行啦。出去散散心,晚上就回来。”
“好吧!”江水山沉重地迈出门槛。
第二天天一亮,曹振德送走江水山,又在村公所忙乎了一气,回到家里和两个孩子做饭时,太阳已出地面两丈高了。振德家的饭还没好,互助组的玉珊和新子跑来找他下地。
新子说:“大叔,不让桂花下地,她偏要去。”
“还是不要她去,活儿咱们给包下来。”振德回答道。“自冷元大爷牺牲后,她大变样了,真积极了!”玉珊赞叹道。
“是啊,这才是做人的志气!不过还是叫她在家哄孩子吧,家只她一个人了。你就说是我吩咐的。”振德感慨地说道;又告诉他俩:“今天上午我也请假,有工作。等吃完饭,叫明轩和明生去,今天是星期日,他俩不上学。”
“怎么这末晚了还没吃呀?”玉珊问道。
明轩不好意思地说:“我和兄弟睡懒觉,起来晚了。”“是吗,明生?”玉珊含笑地瞅着明生。
“不假!”明生比划着说,“玲姐不在家,爹又出案好几天,我和哥每晚等门响,睡得晚,早上又起来做饭,可瞌睡啦!昨晚上俺俩说,闭着眼好好睡吧,明早一睁眼,伸手就吃饭。可醒来一看,锅是空的,爹也没啦!”
“真懒,学江任保啦!”玉珊笑道,“快,我看看你的腚片片。”
“做什么?”明生眯着眼睛。
玉珊拍他屁股一下说:“看看叫日头晒焦了没有。”
玉珊他们走后,振德一家吃完饭,明轩、明生拿着锄头跑了。
他把锅碗收拾一下,就准备出门。指导员要去访问几家烈、军、案属,这是昨夜干部会上决定的。主要是为解决江水山的事,向她们交代清楚,政府一定要追查出坏人;其次也搜集一下军属们的意见,安慰她们一番。再者,曹振德要深入群众中去,找出破案的线索。
然而,被繁忙的支前工作累得疲惫不堪的干部们,低估了桂花事件的严重性,暗藏的敌人制造了这场陷害案,正要加以充分的利用,进行毒辣的破坏。孙俊英在这里面扮演着主要的角色。昨天上午,在孙承祖的计划下由孙俊英出面召开的妇救会,实指望江水山会被奸案震怒,大发雷霆,动起手脚。这样一来,妇女们会火上加油,不把江水山打死,也叫他伤身流血。江水山虽没象他们预计的那样一开始就火起来,但终于动起手枪,失手打了冯寡妇。孙俊英当时兴奋得无法自禁:“好小子,江水山!老娘正等你这一手!放枪呀,打死一个就好了……”她趁热激励着女人们,以拉江水山上街游行为名,围攻江水山。
真是霉气,曹振德出现了。他一来,孙俊英心里就凉了:“你这个死东西,要硬象钢铁,要软象棉花,最难治啦!可非治你不可!”
和孙承祖商量好后,孙俊英、王镯子,叫上冯寡妇,嘴不合唇,脚不停步,奔走人家,喷出恶毒的谣言。她们找一位高小学生,写了一张控告民兵队长江水山强奸军属刘桂花的呈子,挑唆起十多名军属、案属女人在上面按上了手印——冯寡妇一人按了七个。孙俊英去找桂花,要她拿着呈子上区政府告状。但桂花不去,她已经被振德说住了,听凭政府处理。孙俊英无法,打发冯寡妇和军属孙狗剩媳妇,傍晚送到了区上。
这是孙承祖他们计划的一方面。更主要是她们昨夜串通好十多名落后的军属、案属女人,决定今天上午去找江水山,他不承认强奸了桂花——孙俊英几个知道,至死江水山也不会承认——就要整治他,往死里打。没有疑问,指导员曹振德一定会来,那就连他捎上打。一些最厉害最落后的女人,都准备了打人的武器。
孙承祖、孙俊英他们所以能借事煽动部分妇女,也是有原因的。今年开春以来,由于去年庄稼严重歉收造成了粮食缺乏,军队的急剧扩大又增加了公粮的数字,虽然政府做了最大努力,保证了支前任务的完成,没有饿死人,没有讨饭的,但大家的生活是非常困苦的。当然,军属们的生活也和一般群众一样,政府不能给予过多的照顾。大多数的烈、军、工、案属都很有觉悟,表现出为革命牺牲一切的精神。然而也有少数人思想不通,对亲人上前线有抵触,但阻止不了青年的参军行动,就把怨恨转嫁到干部们身上,找政府的麻烦,苛刻地要求照顾,想要过比一般群众好的生活。山河村更加一层,春天去出长期民工的一些人,本定为四个月回来,可是已经过期好长时间了,还不见影子。干部们再三向他们的家属解释,这是战争的需要,情况有了变化。但这批民工的家庭,大部属于不愿参军和勉强尽义务的一类,案属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强烈,抱怨政府欺骗了她们。孙俊英以她当过党支部委员、妇救会长的身份,完全把党内的秘密暴露给这些落后的群众。本来,共产党办事光明磊落,处处为革命为人民,有些事情有秘密于一般群众,也是为了统一的为人民服务的目的。如果孙俊英按事实讲也没有什么,但是她加油添醋,信口雌黄,凭空捏造,极尽诬蔑挑拨之能事。她说,哪次哪次参军,区上本来要十名,曹振德、江水山非要去十五名不可,为的煊赫他们有本领;谁家谁家参军的人在区上没批准,应该回家的,可是曹振德硬要上级留下了;上级发的救济粮真不少,哪去啦?细米白面叫曹振德几个偷着分吃了,粗粮退回去,说是动员军属、案属自动交公的,他们落了积极的名声;曹振德打粮不多,为什么还多交公粮,接济别人,他家还有吃的?这都是贪的污呀;出民工过了期,全是曹振德他们捣的鬼,把民工送走的第二天,他们就写信告诉上级,那些人可以留下当兵,不用回来,家里由干部负责,曹振德向案属讲的那套理,全是假的,向他要人没有错……这些集结着不满情绪的军属、案属,被她们所关心的最有诱惑力的事情吸住了心窍。加上群众还不明孙俊英蜕化的实情,就全信以为真,对曹振德和江水山产生了极度的厌恶。如今又听说民兵队长强奸军属一事,更加激起了她们怨恨的情绪。她们要向干部们清算清算了。
孙俊英等男人和青年妇女都上山下地之后,带领着十多个军属、案属女人,闯进江水山家里。当知道江水山已经出差时,妇女们怔住了。
“怎么样,昨天曹振德打保票,说江水山跑不了,看看,叫他放走了吧?”孙俊英大声叫道,“军属们!他们是穿一条裤子,存心和咱们作对呀!不让咱们女人活下去了啊!”王镯子响应道:“跑了小鬼有阎王!”
“对啊,找曹振德去!”冯寡妇呼喊着,“什么事都是他做出来的,他官最大啦!”
“走,走!找指导员要人!”孙狗剩媳妇附和道。“走……”女人们都喊起来,怒火越发炽烈。
她们象一伙打野架的泼妇,争先恐后,气势汹汹,直取村西头那幢离村百步远的孤屋独房而来。
曹振德刚要出门,十几个女人呼呼啦啦地进了院子。他一时有些愣怔,摸不清怎么回事。接着,他从她们的怒容上,每个人的日常表现上,找到了答案。
“都是落后分子,由孙俊英带着头,心怀不善。”振德暗自思忖道。他没有惊惧的表示,含着温和的微笑招呼道:“哦,希罕,一下子来了这末多串门的。进屋坐吧,进屋坐吧!”
女人们横眉冷眼,怒冲冲地虎视曹振德。但是,她们感到从他身上发出一种无形的威严,逼使她们一时开不了口,动不了脚。
指导员仍然含笑招呼道:“进屋坐吧,有事好商量。”“不用进去,在院子里说就行!”孙俊英本不想打冲锋,可是没人开腔,她怕她们的气焰消下去,不得已顶上一句。“那好,有事大家说吧。”党支书态度和蔼,极力想把空气缓和下来。
女人们仍是不出声。孙俊英丢个眼神给冯寡妇。跳大神的巫婆并不是害怕,上次她来撒野,闹得狼狈而逃,好没趣味;这次人多势众,她胆壮气足,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才没启齿。她见孙俊英示意,立时叫道:“你为什么把江水山放跑啦?快招!”
曹振德注意孙俊英的举动,他想避开她和冯寡妇,向那些军属、案属女人解释清楚。他平静地说:“哦,你们为这事来的吗?嗬,大伙误会啦,怎么能说把江水山放跑了?难道有谁把他押起来过?乡亲们,江水山的事我们开过会,正在处理。我们琢磨,这事有蹊跷,不象是江水山干的。”“包庇!诬赖咱军属!”王镯子打断他的话。
“不是他干的,为什么跑啦?”孙狗剩媳妇质问。“是呀!为么跑啦?”几个女人重复她的话。
“这个又是大伙误会啦,”振德解释道,“江水山是出差去啦,是我叫他去的。”
“好哇,你昨天亲口许愿解决,你又放跑他,这不是包庇是什么!”冯寡妇抢上来。
曹振德不理睬她,向其余的女人们说:“大伙相信政府吧,不论干部大小,犯了罪一定要处理。是江水山干的,他推也推不掉;不是他干的,他想招也不行。咱们人民政府说到办到,你们看看,前些日子我们得罪了几家中农,粮食照数退还,给他们赔情道歉,这些不假吧!”
“不听他这一套,退兵之计!”王镯子吼道。
“我不撒谎。老实话,别说是军属被人家糟蹋了,就是平常人受了害,我当指导员的也要负责任,我的心不比你们好受些。桂花是我本家侄媳妇,要说是私人袒护,我该袒护的是桂花,不是江水山,是吧?”党支部书记恳切地说,“军属们,案属们!咱们的军队正在和反动派打得紧;胜利消息报纸上天天登。这也是你们大家的功劳,把亲人送上前方,为革命流血牺牲……”
妇女们都静静地听着,有的头耷拉下去了。孙俊英神情紧张,眼看她们的嚣张气势渐渐消下来。她赶紧打断曹振德的话说:“我们不是来听你讲法的!你们的漂亮话讲够啦,它不能当衣当饭,没男人守寡、吃苦是我们!”
“我男人出去一年多没信音,说不定也完啦!”王镯子哭声叫道。
指导员愤怒了,严厉驳斥孙俊英道:“你不愿听就出去!大伙不跟你一样,光为个人享福,不管穷人吃苦受罪。前些时还装点人样,如今你简直不是人啦!”
孙俊英恼羞交加,脸变得紫红,跳着高嘶叫道:“女人们!不要听他那一套,咱们吃苦受罪都是他曹振德干的。他私吞救济粮,上级不要那末多参军的,他硬要叫去!你们的男人、儿子出案,不会再回家啦,都是他使的坏!”
冯寡妇大步冲到曹振德跟前,指着他喝道:“你这穷骨头!给我的儿子,还我的孩子!”
“还我男人!你不让我们活下去啦!”王镯子喊叫。
“你这东西!要俺们吃糠咽菜,你可克扣救济粮!”
“这末下去,咱们军属女人的炕,都叫干部占上啦!”“你不叫俺们出案的人回来,凭的什么!”
女人们声嘶音尖地吼叫着,围上曹振德。
党支书镇静如常,质问孙俊英道:“孙俊英!这些话是真的吗?”
“句句属实!半句有错我烂舌头!”孙俊英晃着双拳高喊道,“军属们!我当过干部,当过党支部委员!就是为我不和他们一条心,我向着你们,为你们争气,为你们说话,他们把我开除啦!”
“你个这败类!”曹振德气得脸色发白,“孙俊英!我告诉你,骗得人一时,纸里却包不住火。你这样破坏,要倒霉的!”“我不怕!为了军属们,孙俊英敢做敢当,杀头不过挨一回刀!”她拍着胸脯,气焰嚣张。
“乡亲们!不要听她的,”振德向女人们说,“孙俊英是个坏……”
“呸!我坏没贪污,没拿着别人的丈夫、儿子去送命!”孙俊英向党支书吐一口唾沫说。
“你还我儿子!你们共产党说话是放屁……”冯寡妇狂叫谩骂、揪住指导员的衣服。
女人们喊起一片声浪——“还我男人!”
“给我儿子!”
“赔我孩他爹!”
……
曹振德大声说明,声音都叫哑了。但是女人们不听他的了,压没了他的声音。他努力忍辱抑怒,擦去她们一口口唾到他脸上的唾沫,沙哑地叫道:“乡亲们!你们不要急……”猛然,他的脸被谁狠狠抓了一下。
冯寡妇的尖长指甲,抓破了曹振德的脸,血立时从他面颊上淌下来。振德忍痛挡开冯寡妇,用手去擦脸上的血。孙俊英趁机猛地将他推倒了。
几个女人象疯子一样扑上来,拳头,脚掌,打鼓般地落在指导员头上、背上、腰上、腿上……他挣着爬起身,痛苦地皱紧眉头,镇定地喊道:“乡亲们!你们这样做不对啊!”“打你一顿出出气再说!”
“你欺负我们,就要报仇!”
“说,你还我男人!”
曹振德不还手,只是用胳膊保护着脸部,躲闪着女人们的袭击。他想挣脱开走上街,但是女人们把他死死地扭住,使他处在牢固的包围中。他竭力地叫道,“乡亲们!你们不要打,打坏我,对你们没有好处……”
“呸!打坏你少一个索命鬼,反正俺们也不想活啦!”“八路军讲话,不打好人,坏人脱不了!你当干部做坏事,就是打死了,上级也不可怜!”
“要不打也行!”孙俊英得意地说,“下令开粮库,给我们每家二百斤麦子!”
“对,你答应这个条件就放你!”
“不答应就还我男人!”
曹振德挡过谁袭来的拳头,坚定地摇摇头说:“公粮不是我的,是人民解放军的口粮,我没权力给你们!”“你没权力!上级有过规定,最紧要的时候党支部可以动用一部分!”孙俊英飞快地说道。
曹振德脸色发青,怒视着孙俊英的脸,真想狠踢这个坏东西一脚。但他还是忍住了,断然地回答:“不错,有过规定。可是目前你们不是紧要,能过得去,不能吃这贵重的粮食!”“啊,听到没有?”冯寡妇狂怒地吼叫:“就是他自己紧要,想把咱们都饿死!来呀!动厉害的!”她从怀里掏出剪刀。
曹振德看时,一大半女人手中都握着剪刀、锥子、拐刀等凶器,他的心不由地有些惊悸。
“怎么样,你给不给粮?”
“不给俺们就不客气啦!”
党支部书记那流着血道道的青肿的脸皱了起来。在这远离村庄的孤宅里,人们都又上山下地了,是难以有人来解围的。如果他不答应,这些被煽惑起来的疯狂的女人,是真会把他全身戳烂的。他愤懑起来,这些不讲理而狠心的女人,给了他多大的痛苦和冤枉啊!难道他曹振德不是烈属、军属?他苦费心机地为大家操劳就得到这个结果?不,他要挣脱出来,抓起墙边的镢头,冲出她们的包围……但是他又转而一想:“不对,我想哪去了?委屈点就委屈点吧,算不了什么。坏蛋只有孙俊英和冯寡妇,其他人落后是落后,都是一时被迷住的,过后会明白起来。我不能和她们打……”同时,指导员看透了孙俊英提出要粮不是真目的,是以此得寸进尺寻由闹事。
“怎么样,下令吧!”冯寡妇猜想曹振德为了保命,一定要屈服,“你在纸上盖个印,我们去开粮库。”“别做梦啦,神婆子,你算得不灵呀!”振德向她讥讽地冷笑一声,又向女人们苦口劝道,“我的婶子、嫂子、姐妹们呀!你们听我的话,放开手算啦!你们打个曹振德没关系,可他是指导员,为革命工作的干部!你们听信坏蛋的诬言打干部,就是帮助了反动派反革命!对不起共产党,也对不起你们在前方的亲人!”
“少废话!把公粮交出来!”
“你们别瞎想啦,”党支书平静地说,“我怎么能随便给你们粮食呀!”
“你这东西,那粮食是你的命!”一个老太婆骂道。指导员承认道:“不假,婶子。这可以说,公粮比我的命还贵重!你们想想,这是大家一粒一粒交上来的,经过我们干部的手,送给那些为咱们打反动派的子弟兵!哦,婶子,你家宝财在前方,没有吃的,怎么和反动派拼刀对枪啊?我这当指导员的不能把大家的粮食给子弟兵保存好,让你们的亲人饿肚子,你们能依我吗?啊,贵生嫂,运德妹,玉琛媳妇?”
被指导员点名问话的几个女人,有的耷拉下脑袋;有的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有的悄声嘀咕道:“真的,公粮关乎俺孩他爹的肚子,俺不要了。”
孙俊英见这一招又被曹振德击破,惟恐再僵持下去会被指导员彻底打垮,就向女人们大喊道:“不要听他的甜言蜜语!
言归正传,他纵容江水山强奸军属,该当何罪?”“死罪!”冯寡妇挥舞着剪刀。
王镯子紧接着说:“上级知道真情了,也饶不了他!”“快,交出凶手!把江水山找回来!”孙狗剩媳妇吼叫道。
“你快认错吧,振德!”那老太婆又变得厉害起来。“有错,我想推也推不脱。请大伙放心,这件事有政府处置,大伙有意见可以提。只是不要上了坏人的当!这孙俊英……”
曹振德说到此处,突然痛叫一声,腰间被一件利器扎伤了。
孙俊英戳了振德一剪刀,其他女人都跟上来了。有三四个妇女见真动起凶器,吓得悄悄溜走了。
曹振德周身受伤。他的衣服被撕碎了,剪、刀、锥,直向他肉上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尖刃触肉,皮绽血流。振德的呼喊声已被巨大的疼痛所遏止,声音喑哑了。他颠踬摇晃,东一头西一头地撞荡,最后再无招架之力,闭眼垂头停了一会,沉重地栽倒下去。王镯子瞅人不注意,迅速地溜出了门。
骤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正要出门的行凶的女人们,被一大群男女堵了回来。这是水山母亲找来的。
原先孙俊英领着一伙女人未找着江水山,就叫着去找曹振德。她们走后,水山母亲越想越不好,就向村西头摸来。她年老体弱,眼睛昏花,颠踬着小脚摸索着来到振德家门口,看见那些女人围上了曹振德。她知道事情不好,想上去劝几句,但又想一定不起作用,反而要叫她们堵住,不让她去叫人。老人慌乱异常,路上摔了好几跤,到田里去招呼人们回来。
打指导员的女人们都急着把剪刀等凶器丢掉或藏匿起来。孙俊英想夺门逃跑,被新子一把揪回来:“哪里去!”仁顺嫂端锄把守门口:“一个也跑不掉!”
明轩和明生扑向父亲,哭叫道:“爹!爹呀……”
人们围着指导员,扶他坐起。淑娴和玉珊忙着给振德包伤:“大叔!大叔……”她们都哭出了声。
曹振德急促地喘息着,忍了几忍,还是吐出一口浓血。他强作笑容安慰孩子道:“别哭!爹不是好好的吗?”他痛楚地咽了口唾沫,“给爹水喝……”
两碗温开水,给振德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向人们说:“大伙放心,我没关系。”
人们看着指导员鲜血淋漓的身体,眼睛充满了泪水。他们又都愤怒地攥紧拳头,朝那些行凶的女人们扑去。女人们奔跑着,尖叫着,挣扎着……六十多岁的孙狗剩的父亲,气得白发发抖,抓住他儿媳妇怒骂道:“小兔崽子!我要你的命!”将她打倒,用脚狠踢。“不敢啦,爹呀!不敢啦!”孙狗剩媳妇不迭声地哭叫。曹振德不顾全身的剧痛,大声喊道;“大家别动手,别打人!”
人们哪里听他的?都抓住自己家的女人,又打又骂。振德挡开姑娘们给他包伤的手:“等等包,扶我起来!”“别管她们,大叔!打死那些臭娘们也该!”玉珊叫道。“该打!狠点打”好多人呼喊。
“不行!”曹振德鼓起力量,拼命地挣扎着爬起来,晃晃颠颠地赶到孙老汉的跟前,拉住他的胳膊说,“老哥!住手,不能打!”
孙老汉流着泪说:“兄弟!看这些死东西把你害的,我怎么忍心啊!非打死这兔崽子不可!”他又向儿媳打去。
曹振德怎么喊人们也不听,满院子都是打骂声。他咬着牙躬下腰,横身护住孙狗剩媳妇。
“兄弟!你……”孙老汉惊叫。
“老哥,你不住手我不起来!”振德坚决地说。老汉只得停手,激动地拉着振德说;“大兄弟!你,你这……叫人心里火烧啊……我不打,你快起来!”“老哥,你快叫大伙住手,要不我不起来!”振德要求道。
人们见到这个情景,勉强停止了打骂行凶的女人。
振德被几个人扶着坐在石条上,又喝下一些水,声音提高了:“大伙不能打人,有事由政府处置,随便打人是犯法!”“大叔,她们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就不犯法啦!”淑娴忿忿不平。
曹振德作出微笑道:“她们不懂道理,犯了法,咱们不和她们一般见识,我一个人吃点苦事小……”接着,指导员说出连行过凶的军属、案属女人们都大吃一惊的决定,“让开路,叫军属、案属们回去。”
闹事女人们一个个满脸惊慌,都大瞪着眼睛,木然不动,倒是孙俊英开始向门外钻。
“孙俊英!”党支书厉声喝道,“我没叫你走!你不是军属、烈属。江仲亭同志要是活着,也决不会再认你是他老婆。你给我们的烈士丢人丢到头啦!”
新子等两个民兵,将孙俊英守住。
“大叔,这个也放不得!”淑娴气愤地指着冯寡妇。“砸死这个骚巫婆!”好几个人骂道。
“冯桂珍!上次你差点害死人,政府宽大了你,要你好好劳动,老实守法;这次你又加劲捣乱,算是罪该应得!”指导员做了决定。他又向那些女人说:“你们怎么不走?走吧,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回家想想,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快回家干活吧!”
刚才还如疯如狂的女人们,现在都恨不得将头割下来抱着走,眼睛瞅着脚尖,有的悄声啜泣,慢慢地向门外移去。曹振德看着赶来的人们怒气未息的样子,严正地叮嘱道:“大伙回家谁也不准打自己的女人。这是指导员的话,一定要听!”
“兄弟,兄弟!”春玲望着坐在门槛上的明生,喜气洋洋地唤道。
明生没抬头,两眼盯着地上的蚂蚁发怔。
春玲一惊,急切地说:“明生!姐得罪你啦?不认姐啦?”“姐,玲姐!你完成任务回来啦!”明生高兴地跳起来,抓住姐的手。但他脸上的喜色很快又消失了,眼睛闪着泪花,悲愤地说:“爹,爹叫坏人打伤啦!”
“啊!”春玲惊讶地瞪大眼睛,“爹在哪?”
“爹在家睡着。我在等明轩哥,他拿药去啦!”
春玲急冲进屋里。她两手撑着炕沿,望着父亲,热泪立时灌满了眼眶。
振德全身箍着白布,躺在炕上。他正发着高烧,汗珠从额上向下滚。他沉入昏睡中。
春玲轻轻爬上炕,坐在父亲身边,用手巾小心地给父亲揩汗。看着父亲那失去血色的瘦脸上,胡子蓬乱,被抓破好几条血道。姑娘忍不住,身子抽动起来。她用力压抑冲上来的悲恸,可是愈压愈强烈,终于呜咽开了。
曹振德被惊醒,微微睁开眼。他认清是谁,眼睛立时张大了,嘴唇动了几下才说出:“玲子,回来啦!”“嗯,爹……”姑娘哽咽得说不出话。
振德抓过女儿的手,温和地说:“别哭,爹还好。你是大的,叫你兄弟听见,更哭得厉害。”他又关切地问,“玲子,你水山哥精神怎么样,也回来啦?”
“任务完了,回来走在半路时,水山哥上区去啦。”春玲有些纳闷,“爹,他去粮站后就干起来,一点不闲着,也不说话,出了什么事?”
“哦,也不怎么样……”振德尽量平淡地把村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女儿。
曹春玲立时下了炕,细眉一挑,墨黑的眼睛激怒地瞪圆了。愤慨地说:“这些坏娘们,反了天啦!爹,把她们押在哪儿了?我们先找出几个,开会斗一下!”
“押那末多干什么,只抓了孙俊英和冯桂珍。”“啊!那末多罪犯都放啦?”青妇队长诧异不止,“爹,你这是右倾,做得不对头……”
“玲子!你小点声不行吗?怎么象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些话说得多轻飘。”振德责备道。见女儿垂下眼皮,他不说了。“爹,”春玲又凑近父亲,难过地说,“我心里真是气不过,爹别生气,伤痛!”
“爹不生气,不过玲子……”振德把教训的话暂且压下了,望着疲劳的女儿,催促道,“快做饭吃吧,你肚子一准饿啦。”“爹,玲姐!”明生在外面叫道,“俺春梅姐来家啦!嗳呀,真高兴,两个姐一齐来家啦!”
区委书记曹春梅,在东面的汤泉村检查完工作,她又向山河村走来。她上路没走多远,区上通信员小王骑着车子迎面碰上了。
“教导员!”小王跳下车子,从布包里递给春梅一札信件。
春梅打开一份,是那批出去为期四个月的民工已经回到县上的通知,上面还提到全区有十二个青年自动参了军,有两名牺牲了。她又拆开上面写着“曹春梅同志亲启”的那封信,展开看到——
春梅同志:
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曲日东同志领民工支前,在孟良崮战役中,壮烈牺牲了……春梅的脑子嗡的一声,信上的字迹立时模糊不清了。
小王见她突然怔住,呆呆地发愣,脸色变得煞白,惊诧地问:“教导员,你怎么啦?”
春梅猛醒过来,借擤鼻涕转回身擦了把眼睛,勉强地笑笑说:“我心口有点痛,老病……小王!回去告诉张区长,向各村布置一下,组织群众热烈欢迎回来的民工同志。在区上向民工们讲讲地方上的情况,征求他们对政府的意见。”小王应答着要走,春梅又加上说:“对牺牲的民工同志的家属,要干部们好好加以安慰,有什么困难,尽一切力量帮助烈属解决。”
自行车变成一条黑线,又变成一个星花,接着什么也没有了。春梅怔怔地对着前面,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坐在土丘上,泪涌出了眼眶。
牺牲啦!他死啦!再也见不到他啦!直到这时,春梅才觉得,她和曲日东结婚虽已三年之久,见面的机会却太少了,每次见面的时间太短促了。过去她没有想到这种需要,甚至曲日东领民工支前这末多日子,她也没怎么思恋过他。这时她才痛感到,他们夫妇爱情生活是多末珍贵呵!她过去只要想到他在工作,在战斗,心就很平静,感到甜蜜、幸福,比两人在一起不差些。现在,他没有了!她,她永远见不到他了啊!
曲日东的影子鲜明地活动在春梅心间。他那末瘦,长期艰苦的游击战争生活,使他负过几次伤,患着严重的胃病。国民党反动派一发动内战,他就要求上前线。由于他身体不行,没被批准。上次支前,才答应了他的请求,派了他去。他走时,因为忙于准备工作,都没有同妻子见一面,只留下个纸条。春梅一点不埋怨他,很满意,为丈夫上前线而高兴。他们对革命工作的态度,想的做的都不谋而同,吻合无间。
春梅越想越悲痛,泪流得越多,身上软绵绵的,象是哪条重要的筋骨失去了似的。她手里翻动信纸,揩了几次泪水,又将信看下去——
……春梅同志,日东同志的牺牲,是我们党的损失,是全县人民的损失!县委、县政府的同志都很悲痛。我们知道你会更痛苦些,谁失去亲人都是最不幸的。可是我们更知道,你是抗战头几年的党员,受过血与火的考验,得到党的多年教育,是能克制自己,化悲痛为力量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继承日东同志和所有先烈的遗志,不愧为他的战友和亲人。
因为工作忙,过两天我再去看你……春梅的目光凝注在县委书记那正笔正划的签名上,心里默默地说:“宋政委,放心吧!春梅哭是要哭的,可是流出的泪我能擦干,很快就擦干!”她毅然地站起来,把信叠好装进腰里。拢了拢头发,放开步子上了路。
“不要流泪,忍住,使力忍住!叫人看见,区委书记在哭,多丢丑啊!”然而眼泪不听她心里的命令,还是向外涌。春梅气急地擦着眼睛,望着村庄说:“哭,等回家再哭吧!在家里是闺女,不是区委书记,女人泪多,就对着亲人哭个痛快吧……多大的女儿见了妈也是孩子,有妈给擦泪水……啊,我可没妈了……不,我有爹,爹跟妈一样好,我向他哭一顿吧!爹呀,你等着擦闺女的眼泪吧……”
在弟弟明生的欢快的呼喊声中,春梅迈着沉重的腿跨进屋门槛,她呼吸紧迫,泪水欲滴。但一见躺在炕上的父亲,立时浑身一震,靠在门框上。
“姐,你快坐呀!”春玲接过姐姐的小包袱,拉她坐上炕沿。
振德望着大女儿的神情,以为她已经知道自己被打的遭遇,为此而悲伤。他宽慰她说:“春梅,别心焦,爹不要紧,伤不重。”
春梅极力镇定自己,着急地问道:“爹!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给我听听!”
“……唉!”振德说完前因后果,深叹一声。
山河村的事件,压下了区委书记个人的巨大不幸。她沉思着,眉头越颦越紧,脸色也随着涨红了。
指导员沉重地说:“春梅,不怨别人,是我的过错!我没把工作做好,惹了一场乱子。我请求区委的处分。”春玲同情地望着父亲,说:“爹,这不能怪你,是那些女人坏!真气死人,都是顽固蛋!要好好整治他们……”“不,春玲!”春梅的口气很严正,“爹,你有错误,是工作没做到家,本来能避免的事,却发生了!是的,这该受批评!”
“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教导员!”春玲愤懑地叫道,脖子挺硬,眉尖扬起,圆眼直瞪姐姐,“你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为工作白天黑夜干,忘了吃,忘了穿!到如今被坏军属打成这个样子,受了伤,为革命宁死也不向坏蛋屈服。谁见了不心酸,流泪!可是你,是上级,又是老人的闺女,不想法安慰爹几句,反倒板着脸教训起来。你想想,这使爹多伤心啊!我当妹妹的看不过你这种作为!”春玲越说越激动,竟至眼睛发涩,泪水盈溢。
春梅的心刺痛了一下:“傻妹妹,你哪知姐姐板脸为的什么呀……”她为春玲疼惜父亲而感动,但嗅到春玲的话里有不对头的成份。她本想解释几句,但是又压下了温情的言语,严肃地说:“妹妹!我是委屈了爹吗?为革命受了伤,自然光荣。可是这和工作要分开。爹,头一件,你在发现桂花告水山的事情后,没及时向群众交代处理,你占了被动。这事是麻烦,一时难搞清。咱们了解的人知道水山哥清白,可是拿不出充分的事实驳倒谎言,群众怎么会相信呢?再说,你完全被对水山哥的疼爱心支配了,正在这个时候,叫他离开村,这不为坏人造下空子,使群众发生误会吗?一句话,咱们干部在处理这件事情中,没占主动,没发动积极分子的力量,这就给坏分子煽动落后群众的不满情绪,留下了机会。”振德点点头:“说下去,梅子!”
“我说的不对吗,妹妹?”
春玲被姐姐的话吸引住,怔怔地听着,听到问她,她只把眼睛忽闪了一下,没有回答。
“第二件,没疑问,闹事的发动者是孙俊英,或者背后还有什么人。对于孙俊英,区委有责任,没有看透。她一时的进步蒙蔽了咱们的眼睛,叫她混入了党内。可是她以后变得很坏了,你们支部只在党内批评教育,为什么不在群众中揭发她的坏处?这就是一些妇女还听她的话的原因。另外,这村的工作我过去也提过,对一些落后群众发动教育还不够,这是要多加注意的。所以我说,栽了跟头是咱们工作没做好,不能怨谁落后。如果人天生都是进步的,还要干部做什么!通过这件事也有它的好处,肉里有脓总要凸出来,咱们总算接受了一次大教训!”
“春梅,爹可没有委屈的意思,你的批评全对,我心里亮多啦!”振德望着大女儿,诚服地说道。
春梅瞥妹妹一眼,声音仍然很坚硬:“春玲!你怎么冒出那一番话来!把爹的功劳向姐姐表,替爹抱不平,难道我的眼睛是瞎的吗?为革命不顾一切还有什么好夸耀的,不这样还象个党员吗?”
春玲的脖子软了,头垂得不能再低了,脸直发烧。她小声说:“我没认识,不象党员的话!”
父亲刚才还要教训春玲,现在却为小女儿护短了:“春梅,你妹是疼我,一时心急才说的,这些理她该懂。唉,我说句公平话,春玲是好闺女,再不纯也是爹的,是党的!”“爹,别说啦!”春玲害羞了,“吞下不认识的苦枣就知道味了,下回遇到类似的事,我也懂得怎么对待啦!”春梅拉着妹妹的手,亲爱地说:“我刚才批评你,也是疼妹妹,不生气吧!”
“哪里话,”春玲仰起脸,孩子气地摇着头,“姐,你打我——只要妹有错,我也乐意。姐,我只是守着爹,才对你说那些瞎话……”
“我知道。妹妹,你对姐有意见?”
“你一进门就不高兴,我认为工作是工作,见爹受了伤,还是该心疼的!”
春梅鼻子一酸,心里抽泣道:“妹妹呀,你知道姐姐为什么不高兴吗?姐姐见了爹和你就想哭一场,散散心里的痛结子,可是……唉!我是用多大力气压住心里冲上来的哭声啊!我不马上谈工作,会忍不住泪水的呀!”
“好妹妹!”春梅努力作出从容的表示,“我也接受你的批评,一定对爹好,向妹看齐!”
两个女儿守在身边,这在曹振德是难得的幸运。这个家庭,在抗日战争的烽火刚刚烧到昆嵛山区的黄垒河畔,就卷进了革命的巨浪中。六七年来,儿女很难一齐回到父母身边,因为繁忙的工作和沉重的劳动,曹振德无暇过多地惦念子女。他救济军属,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位人民战士的父亲;他老是为失去亲人的烈士家属担忧,尽量帮助他们,倒没觉得他自己的大女儿也是牺牲在杀敌的疆场上。这时,他身受痛伤躺着的时候,注视着身边的两个女儿,他忆起牺牲几年了的春娟,想起在前线的大儿子明强,想到去年故世的妻子,振德感到很激动,悲痛,又感到欢悦,幸福。
父女三人默默地坐着。青年女子很难作假,脸色是心事的镜子,有事她怎么背人,也逃不过细心人的眼睛。振德觉察出春梅的脸上时时出现悲伤的阴影。她还是为父亲在难受吗?不,不象。凭春梅这样的硬朗人,不会老为这件事不开心,她一定有别的心事。对了,父亲好长时间没听她说曲日东的来信,女婿现在怎么样?
“春梅,日东还没来信?”父亲关切地问道。
春梅有些慌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用力掩饰不安,说:“哦,有……来过,前些天来过……”
“拿我看看,姐!”春玲伸出手。
春梅直觉着怀里那封信象火炭一样在烤炙她的心,她想把它拿出,但看看父亲的绷带,妹妹的桃色笑脸,她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肯定地说:“放在区上,忘带啦……”春玲埋怨道:“想必是信里有秘密——私情话,怕见外人哪!”
春梅心一酸,眼睛眨了几下,忙把泪忍回去,挂着笑的嘴唇动了几下,说:“傻丫头,又贫嘴!”她急忙站起身,“爹,你好好躺着。走,春玲,到村公所开会去。”
“你妹刚出差回来,”父亲说道,“还没顾得吃饭……”“不碍事,爹!”春玲已跳下炕,“工作能当饭,开完会再吃吧!”
江任保大喊大叫:“冤枉!冤枉!”
“你这个流氓懒汉子!事实明摆着,还要赖皮不承认,谁冤枉你啦!”村长江合气得胡须发抖,大声叱责,“民兵,押起他来!”一个民兵上去拉江任保一把:“走吧!”任保赶到村长面前,理直气壮地吆喊:“村长!人民政府办事,要人心服!我不服,我不服!”
正在此时,春梅姐妹走进村公所。春梅见情问江合:“怎么回事,大爷?”
“啊,春梅!快坐,坐吧!”江合招呼道,又转向任保瞅了一眼,说,“他偷东西,又糟蹋庄稼……”
“我心不服!”江任保冲上前,“上级在此,村长动强迫!我没偷,没偷!”
“这是什么?”江合指着桌面上的五个刚凸苞的青玉米,“春梅、春玲你们看!”村长激怒地向她们讲开了。
原来,今天下午儒修媳妇去北河地里摘菜豆角,发现她家地里的菜瓜没有了七八个,还不能吃的青嫩的玉米被人掰下去五六穗,看样子是昨天窃去的,脚印都干了。人们立刻怀疑是江任保所为。不差,从江任保院子里的乱草里发现了这些不能吃的玉米棒子。江合听说后,非常生气,把江任保找到村政府。但是任保绝口不承认,以至心软的村长也气怒之极,非要整治他一顿不可。
在老江合指着赃物向春梅姐妹陈述的时候,江任保面不改色,也象个旁听人似的站立一旁。接着,他对村长手里握着的烟口袋发生了兴趣。于是他凑近村长身边,大大方方伸手去拿他的烟口袋。江合很顺从地松开了手……春梅听完,生气地看着江任保说:“事情很明白,怎么不承认?你该好好想想,自己不好好干活,偷人家的生产果实,吞得下去吗?更不该掰那些不能吃的嫩苞米,真是糟蹋东西。”春梅想到有紧要事,就收住话头:“走吧,听凭村政府处理。”任保把烟口袋塞进原主手里,涎着面皮向春梅说:“教导员!政府有法令,罪没定,处分不得,你不管管?”“叫你去反省,算不了处分。”春梅摆摆手,“快走吧。”任保耷拉着脑袋,跟民兵走出门。但他又转回来说:“哎,教导员!立功能赎罪吗?”
“去去去!”江合喝道,“不要再耍赖,反省不好强迫你生产!”
任保又道:“这个事离了我,你们一辈子弄不清……”“是嘛,离了你天要塌啦!”春玲嘲弄地抢白他,“你能立功别人能上天。”
春梅却留心到任保的话,注意到他的得意神气,心里一动,招呼道:“等等。任保,你说说什么事。真是能立功的,一定宽大处理你。”
任保笑了:“真的吗?”
“政府说过假?”春梅说。
“嘿嘿……哦!”任保刚要说,又骨碌着眼珠子扫了大家一眼,见江合和春玲都严厉地盯着他,又心怯了,“没有啦,我瞎说。”
“真混帐!”江合骂道,“快押他走!”
“不急。”春梅阻止了民兵,在她再三地劝导下,任保讲真话了。
昨儿天亮前,老东山在河北靠近他自己地头的堤上加土,不是听到玉米地里一阵籁籁的响声吗?原来这响声和江任保有关系。
江任保早注意上老东山的这块玉米长得好,棒子大,昨天鸡叫前就带着麻袋来偷,不料他刚进去掰了几个玉米,就听到有人来了,并且从咳嗽声音上辨出正是老东山。这块地伸在堤的拐弯处,北面是河,南面是只能种稻子的水洼地,现在水及稻腰,人进去泥浆达到大腿,这块比堤坝稍矮一点的玉米地,只有东西两条进路,而且这路必经堤上。现在老东山在东面向堤上加土,正好卡住任保东去的路途。任保心里着急,正要从西面的出路逃走,忽然听到老东山和江水山讲话的声音。江任保吓得汗从头冒,江水山最惊醒,若是被民兵队长抓住……总算幸运,一会,任保就听到江水山走了。他就悄悄地躲着老东山,溜上河堤向西走。不料,他走出一箭路,又听到前面有挖土声。任保心里叫苦:“妈呀,江水山没走!奶奶的,今儿倒霉,东有老东山挡道,西有江水山拦路,把我夹在两‘山’中间,出不去了!”他转念一寻思,胆子又大了:“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今天算偷定了!就在你老东山眼皮底下显身手。”于是,江任保又摸回他的隔壁邻居老东山的玉米地里。他一时不慎碰动了玉米叶,老东山发问,他没出声,也没见再问。他心想:“如果是江水山,这下就糟啦!”任保将麻袋铺好,躺在地上,眼观天象,耳听老东山的掘土声,直等到天亮,老东山走了,江任保就一跃而起,这时才发现玉米太嫩不能吃,就拣最大的菜瓜摘了八个。任保钻出庄稼地,观察动静,发现江水山还在西面忙着向堤上加土。他心里笑道:“嘿嘿,民兵队长真辛苦,只顾为大家干活去了!我可要回家吃饱睡大觉啦!”他将菜瓜背到树林里的深草中藏好,等他老婆当夜按着地址、记号,轻快地搬回家……“你怎么不早说!”春玲又兴奋又气恼地说。
“我知道民兵队长那时没进村,更不会去强奸军属。我想报告——能立功,又怕漏出我偷——受罚。”任保咕噜道,“教导员宽大我吧!”
“这末说,东山大爷也能替水山做证。”春玲看着春梅说,“姐,打发人去找他吧,他昨儿去走亲戚还没回来。”“对,他的话,更会使人信服。”春梅点头道,她又严厉批评教育了任保一顿,打发他走了。
江合把烟锅伸进烟口袋里装烟,说:“这家伙真说出了要紧的话,看来他这次还偷对了……哈哈!任保就瞅上老东山,我的东西他可不敢动……咦!”他掏出烟袋一看,锅子里一星烟面子也没有,再一瞧,烟口袋空空的。“怎么,我刚装满的烟口袋就空啦?”
那位民兵笑道:“大约是叫任保倒空了,我看他出门就从口袋里摸着烟,向烟袋上按。”
“他多会偷的?”江合好生惊奇,一想,摇摇头道,“对了,方才我正给你们说话,有人拿我的烟口袋,我以为是谁要烟抽……这个江任保,真是胆大,在人眼前都敢偷!唉,他可真能偷!”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这时通知来开会的村干部,都陆续到齐了……
参加闹事的军属、案属女人们,都挤在后墙角的暗影里。把头使劲低着,喘气都不敢出声。这里面缺少孙俊英和冯寡妇,以及另外三个女人。
全村烈、军、工、案属大会在学校教室里召开。参加的人特别多,每家不是一个代表,几乎全体出席,另外有各个团体的代表;自动列席的人更多。屋里盛不下,很多人不顾细雨蒙蒙湿衣裳,都堵在门口。
屋里两盏大豆油灯通亮,空气闷热。幸好烈、军、工、案属大都是妇女,不然加上抽烟,真能令人透不过气来。
会议还没召开,乱哄哄的人声象是蜜蜂闹窝。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堆闹事的女人身上。
“你们怎么不上前面去,熊啦?打了指导员不过瘾,教导员今天来了,再动手吧!”
“这些母狼装死啦!你们的威风呢?骚货,死不要脸!”“全村多少军属,大家都过得下去,就你们这些娘养的不跟好人学,走邪路!就没睁开眼睛看看冷元叔,大儿子牺牲了,二儿子去!他为护公粮,也……”
“和她们说这些,还不是对牛弹琴?要真问良心,振德哥家比谁都进步,为革命出力大!人家又是烈属又是军属又是工属,她们这些臭娘们倒觉得自己吃亏!真他妈的少挨揍!”“不用低着头,脏脸盖不住。你们把裤子脱下包着头吧,那腚比脸还干净些!”
……
愤怒的喊声,骂声,直向闹事的女人耳朵里钻。天是如此的闷热,她们身上流着汗,但是互相还是向一起挤,挤。打了指导员的女人们,并不是担心受惩办。
当时,指导员满脸流着血,让她们回家干活,命令谁也不准打她们。这曾使女人们不敢相信。她们以为,即使她们打对了,他也要出出气呀!她们想,一定有更大的惩罚在后面,她们准备着和曹振德上政府打官司,有三个胆小的女人,甚至偷偷溜回娘家去了。
整个下午在等待着灾难降临的女人们,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去敲她们门的不是民兵,而是干部,和那些在她们心目中工作很积极、但还不知道他们就是共产党员的人。春梅在干部会上向大家布置,分头去说服闹事的军属、案属,向她们讲明党的政策,解除受惩办的顾虑,破除谣言,发动她们揭露主谋者。春梅自己也走访了几家军属,并宣布了为期四个月的民工已经回来了的消息。由于当天傍晚老东山赶回了村,做了更加有力的证明,江水山强奸桂花的谣言,也就彻底粉碎了。
经过发动,闹事女人们都明白过来,承认了错误,一致揭露孙俊英和冯寡妇怎样讲的坏话,煽动她们去找江水山,打曹振德。她们现在是自羞自惭,迫于众人的虎视怒颜,所以才抬不起头。
春梅和江合挤进屋,人们立时安静下来。
村长宣布开会以后,区教导员曹春梅用镇静、浑厚的声音说:“今晚开烈、军、工、案属会,是和大家谈谈,也征求大家对政府的意见。”她顿了一下,怀着深沉的感情说道,“乡亲们!这一时期是叫大家受苦了,政府没把你们的困难完全解决好,这是实在的。按理,你们把亲人送给革命,是应该受到很周到的照顾,我们也想这样做。可是大家知道,反动派没等咱们把日本鬼子打出去缓过一口气,就又开了火。咱们为了活命,为了求解放,必须打敌人,解放全中国!青年们一批批上了前线,支前工作越来越重了,劳动力少了,更加上去年春旱夏涝,收成不好,粮食打得少。可是人民军队倒越来越要扩大,需要的供给也就多了。所以公粮不但不能减,照样要纳,甚至有增加。大家想想,自己的亲人在前方饿着肚子,怎么能和敌人拼死拼活啊!”
听众哑然无声,都满怀激动地望着灯亮处的区委书记。“乡亲们!”春梅继续道,“咱们要受点苦应该呀!值得呀!再说大家扪心想想,如今不论怎么苦,到底比旧社会强吧?往年,每年到青黄不接的时分,要饭的人成群结队,来来往往。赶上坏年头,饿死的人哪村都有。如今你们见到一个要饭的了吗?谁为没饭吃饿死啦?我知道,在场的大多过的是穷日子,大家想想,自己没地种,给地主出力流汗,那时苦楚怎么受的啊,乡亲们!这些还是眼目前的事,难道能忘了吗?”
很多人难过地垂下头。责骂声又向那些闹事的女人喷去——
“就是这些臭娘们没脑子,要饭棍不拖了,心就变恶啦!”“摘了奶忘了娘!自己翻过身就只想到守男人抱娃娃,享清福啦!”
“我提议,写信告诉她们在外面的男人,都离这些恶娘们的婚!”
“大家不要吵!”春梅摆着手,等人们静下来,又接着说,“在过去,咱们吃苦受罪是反动派和地主压迫、剥削作下的,是他们叫咱们当牛马,当奴隶!如今咱们不受压迫,吃点苦为咱们自己,为革命早成功,穷人永远不受苦。大家说,这苦该不该受呀?”
“该——”
“再苦也该!”
“这算什么苦!”
“再苦也要为革命!”
……人们响应着,连不少闹事的女人也随声附和。“好,现在请大家对政府、干部提意见吧!”春梅诚挚地说道。她坐到桌旁,从口袋里掏出钢笔,翻开笔记本。后面传来几个女人的呜咽声。好几个女人哭叫道:“处罚俺们吧!打死俺们吧!”
“有话好好说。谁说吧!”江合招呼道。
孙狗剩媳妇站起来,啼哭着说:“俺犯大罪啦!听了孙俊英的坏话……”
好多闹事女人都站起来——“我也是……”
“俺也是……”
“冯寡妇对俺说……”
“她还对我说……”
妇女们带哭夹诉,向外倒孙俊英和冯寡妇如何挑唆她们的事实。偎在墙角落最黑处的王镯子,暗自庆幸没有人揭发她。因为她一开始活动就很注意隐蔽,传播谣言也打着孙俊英的旗号。她抹点口水在眼窝上,故意凑到亮处,大声叫道:“都是她俩使的坏,俺不去硬拖着去。求政府宽大,俺们下次不敢啦!”
“你这骚女人还有脸说话,和江任保胡来,丢军属的人!”有位军属妇女骂开了。
王镯子急忙躲进人缝里,佯装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这个下次也不敢啦!”
“谁管你这种下流事!”有位男人厌恶地戗她道。
最后,大家一致要求严办孙俊英和冯寡妇,也教训一顿打指导员的女人们。犯了罪的女人们流着泪表示,一定要去给指导员叩头、赔情,给什么处罚都愿挨。
春梅站起来说:“认识到自己的不是就行啦!这真是个大教训,往后遇上坏人,可不要上当了!对干部有意见要批评,不能动打,咱们对反动派才不讲客气。至于孙俊英和冯桂珍,她们和别人不一样,有意和咱们作对,破坏工作,把她们押起来了,一定要依法惩办!”
响起热烈掌声。
“这次对我们干部也是个教育,”区委书记继续说,“指导员也有缺点,叫坏人钻了空子,该受批评。关于民兵队长江水山……”她忽然顿住,向门口看去。
“让开,让开!”几个人招呼着,要把谁让进门。
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老眼流泪,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她向人们慢慢地望着,咽哑的嗓子唤道:“春梅!你,你在哪呀?”
“大妈!”春梅抢到这老人——水山母亲跟前,一手搀着她,一手擦她身上的雨水。
水山母亲握住春梅的手,仔细端详她一会,抽泣着说:“你是干部,你知道你水山哥!孩子,你信他会缺德没人性?……”
“大妈,东山大爷和任保都证明啦,不是水山哥干的。”春梅忙回答。
“不,这我知道。”老人倔强地摇摇头,“我是说,没有证人,你就信吗?啊!”
“我不信,大妈,我们不信!”春梅感情很激动,毫不犹豫地说。
水山母亲点点头,转向会场。她那颤抖的声音送进人们的耳朵:“好人们,你们都是谁?怨我眼瞎,看不清该叫什么……好人们,俺落后,身子动不得,没出来开会。这次,我要说几句,我为俺的儿子说几句!这里都是大人,上年纪的也不少,你们可记得,我那苦命的男人是怎么死的!他一辈子没伤害过人,没对不起谁。那会子,我不大知道他为么死的,我只明白他不是为自个,头叫官府割下来的……他留下一个孩子——俺的水山!也和他爹一样的体性,当妈的成天整夜把心揪着,替他担忧、受惊……算苍天有眼,共产党来了,水山算没象他爹,为把那杆红旗能在村上插住掉了头!俺水山去当兵,那会咱们这地方还没有几个出去的,当妈的疼是疼,可是放他走了。好,他又回来了。俺水山胳膊叫鬼子打去了,身子也坏了,当妈的疼是疼,也没说什么。他回来两年多,没有一天安稳地在家待过,没有一宿睡好过,当妈的疼是疼,也就依从他啦!俺水山就是这末个人,当妈的心里清楚。说他脾气坏,惹人生气,是该打该骂;可是说他有心去糟蹋张姓李姓,那是万万不能!”
人们都屏住呼吸静心地听着,感情在激烈地翻腾。
春梅要拉水山母亲坐下,她摇摇头,撩起衣襟蘸了几下眼睛,声音提高了:“昨儿鸡才叫,俺水山是出去啦,他是去北河看水坝!好人们,你们知道,俺家没有怕水淹的一寸地,他为么去的呀?水山每夜出去几次查粮库的岗,难道说当妈的乐意儿子去受罪吗?可是我心疼是疼,还是为他等门子……”
“大婶啊!”桂花抱着孩子挤过来,流着眼泪说,“我早不信啦,不是水山哥坏的!你放心吧,放心吧!”“孩子,人不都和你一样,我要大伙明白!”水山母亲向桂花看一眼,又转向人们,变得愤怒地说,“没良心的女人!为这事害得俺水山饭不吃,身子发烧,又把振德兄弟打伤啦……我这口气压不下去!你们谁敢站出来,哪怕上陕甘宁去见毛主席,当着那好人儿的面对证,江石匠的儿子——我的水山!能是那种不是人的东西吗?走,谁跟着我走啊!”
闹事的女人们连看也不敢看这位老人一眼。群情异常激动。大家都围着水山母亲,齐声安慰这位先烈的妻子,革命战士的母亲。
“大妈!”春梅激动地说,“你不要生气,大家都不信,也有证明,不是我水山哥坏的。究竟坏人是谁,我们要调查清楚。”
水山母亲又哭了,她看看春梅,又望望大家,悲恸地说:“我为孩子护短,好人们别笑话!春梅,你大妈信着共产党,水山要是真有差处,你们打他骂他,当妈的疼是疼,也不护他,也跟着打他骂他!可是这个事,水山他是真受着屈啊……”
散会后,从区上刚回来不久的副村长告诉春梅和江合,他今天在区上开会时,张区长对他说,有三十多军属、案属把江水山告下了。副村长早上离村时还没发生打曹振德的事,不大了解情况。他说张区长很生气,指示副村长回来告诉村长和指导员,要江水山好好反省,并等曹春梅回去商量,先停江水山的职,如果没有多大的出入,党籍也要开除的……区委书记曹春梅沉思道:“告水山一事,有军属坦白了,也是孙俊英一手发动的。孙俊英仇视革命,要报复干部,是能这样坏的。不过,据我猜测,这很可能是一个有政治阴谋的反革命案件,是想挑拨群众对我党不满,打击政府干部的威信,扰乱解放区的秩序,直接配合前线敌人的进攻。上次和蒋殿人一起去烧公粮害冷元大爷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还没查出来,从血衣上看也是个年轻的,与这次假装水山去糟蹋桂花,有没有关系呢?”
“那个外村的家伙又来咱村破坏啦?”江合吃了一惊。“这也不一定,那件血衣的案子公安局正在查……”春梅说,“不过,你们村只是王井魁和蒋殿人进行过反革命活动吗?不能过早下结论。孙俊英这次起的作用特别大,特别坏:是她的仇恨情绪和敌人的阴谋刚好巧合,借此报复的呢,还是她一起始就参加了这一阴谋?这很值得咱们留心!”江合说:“孙俊英坏是坏,可不会反革命;再说,她不敢!我看是有坏人想糟蹋桂花,又怕出事,而借水山的名义,不一定和孙俊英有串联。”
“说不定。咱们要好好审问孙俊英和冯寡妇。”区委书记说,“指导员伤了,大爷你这些天要多加些力,费些神。对敌人要狠着点,留不得情!”
“这个自然。你爹遭打,对我真是个教训!”村长江合道,“你爹平常日子该硬的时候挺厉害,和你一样。可就这次那末好欺负,叫那伙疯女人打得浑身稀烂,他本当抡起镢头,打散那些东西,不该这末软……”
“指导员这次软得对!”区委书记分析道,“坏人希望他和闹事的人硬碰,他们好从中取利。指导员偏不硬碰,自始至终坚持说理。他这末做,使坏分子很快就孤立起来,揭露了也打击了敌人的阴谋,教育了落后群众,迅速站到正确方面来,不给敌人留空子钻。自然,这末做,个人得受些苦楚,可是执行了党的政策,使工作少受损失。话说回来,俺爹的工作还有缺点……”
“春梅,别怕你大爷说你动私情,”江合呵呵笑了,“你这不是闺女夸奖爹,是区委书记表扬俺们党支书!”
春梅拢着乱发,跟着他笑了。马上,区委书记又想起江水山自己上了区,不由得颦起眉头,有些不安地说:“张区长心直口快,脾气躁一些;才从前方转业不久,对水山不了解。
他不明内情,和水山谈这事,很可能方式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