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二月间①,原野开始脱去枯黄的外套,各种植物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极力地钻出解冻了的地面,吐出绿色的嫩芽。对春意反应最敏锐的,是沿河两岸堤坝上的杨柳。那一溜溜随风摆荡的枝条,露着淡绿,变得柔韧了。在这三面环海的胶东半岛的初春,虽然仍受着海风带来的寒冷的侵袭,夜间还有冷露往下洒,但是,已经获得了新生的植物并不怕它们了,反而把海风当做动力,把寒露当做乳汁般的养分,加快了新生的速度。于是,春野里到处都散发着被那雪水沤烂了的枯草败叶的霉味,融混着麦苗、树木、野草发出来的清香。一九四七年清明节的前夜,从黄垒河北岸走来一个人。他走得很急,脚步却放得极轻,并时时前后左右地顾盼着。此人来到河边,脱下鞋袜,挽起裤腿,轻轻地划着深及膝盖的河水,到了南岸。
这个人,走上堤坝,离开大路,闪进了树林。他倚着一株树干,疲惫地喘息着,从腰带上抽出发着汗臭味的毛巾,费力地揩拭脸上、脖子上的热汗。接着,他瞪大两眼,向南巡望。
发源于昆嵛山西麓的黄垒河,往南流进乳山县境之后,拐了一个大弯,直向东奔去,在浪暖口入海。河的两畔是平川地,虽说最宽的平原也不过几里路,就被绵延起伏的重山叠峦截住,可是在这山区里却已是很难得的粮米之乡了。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这里的村庄特别密集且又较大,宛如两串珠子似的,沿着南北河畔密密麻麻地排下去。
此时,河南畔一片昏暗。座座起伏不平的山峰,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中,隐约可见。山根前,一连串的村庄完全笼罩在灰蒙蒙的沉雾里,只能辨认出一片片模糊的轮廓。三星歪到南山顶西面,子夜已过了,各处一片沉寂,万籁无声。
夜行人见了这般景象,轻松地舒了口气。他抽出插在裤腰带上的手枪,检查一下保险机,然后下了河堤,顺着麦田间的小路,向正南的村庄走去。他来到村后一片菜园边上,突然,村南头响起一阵狗吠声。他紧忙蹲下,身子靠紧篱笆障。狗吠声消失后,他站起来打量着面前那幢高大的房屋;房后的石灰墙闪着阴森的白光。他小心地迈过用树枝夹起的篱笆障子,从还没种上什么的菜园里摸到房子后窗处。仔细一看,窗子用泥坯封得严严的,和原墙一样坚固。这显然是冬天防北风砌上去的,开春还没扒开。来人很是沮丧,心里涌上一句:“真他妈懒……”就离开菜园,谨慎地摸进胡同。他向两头张望了一会,靠上一个瓦门楼,用手去推门。倏地,象被蝎子蜇着一样,他猛然将手缩回,不由地后退一步,差点摔下台阶去。
停了片刻,他又上前去摸了一下刚才触到的那块挂在门框上的木牌子,心里好笑地说:“光荣牌,嘿嘿!军属光荣……”他推了推门,门木然未动。他又轻敲几下,仍不见里面有反应。于是,他把嘴紧贴在门缝上,压低声音叫道:子,镯子……”
猛然,院里的大叫驴“嗷——嗷——”地叫了起来。他急转回身,紧盯着黑洞洞的胡同口。接着,传出内屋门开动的声音,一阵碎步声过后,响起一串青年女人的带着浓厚睡意的话声:“你这老东西,就知道要食吃!人家正睡得香,你又来搅闹。哪,给你……”
“镯子,镯子!”来人急忙呼唤。
“谁呀,三更半夜来叫门?”女人没好气地答道。“我,你舅。快开门!”
门很快开了。夜行人闪进来,回身又把门插上。
女人惊诧地盯着他,问:“舅!你怎么这黑夜来?”“小点声,进屋再说。”
洋油灯亮了。王镯子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丈夫的舅父。他四十多岁,长着横肉的脸上满布坚硬的胡茬茬,眼睛很大,里面网着象天生就有的几条血丝。他个子矮,身体胖,显得举止呆板、拙笨。王镯子见他穿的黑夹袄已被汗水湿透,一摘下米色礼帽,头发茬里直冒热气。她紧张不安地问道:“舅!你打哪来?你……”
“别急着问啦,”舅父插断外甥媳妇的话,把帽子摔到炕前桌子上,“让我缓口气吧!唉,累死我啦!”他爬上炕,仰身躺在外甥媳妇刚睡过的花被子上。
王镯子为他两次不回答自己的发问,心里有些不满;但是看着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又同情地轻叹一声,说:“舅舅,做饭你吃吧?”
“嗯,”他睁开眼睛,瞟了一眼外甥媳妇说,“好,我真饿得够食戈了!”但随即又道:“哎,别做啦,有烟冒出去!”“那怕什么?”王镯子不解地问,发现他脸上紧张的神色后,又道:“不碍事。咱们的房子在村子最后头。这深夜,又有雾,有烟也看不真。”
“好,”舅父松了心,“有酒吗?”
“有。”
“那你炒点菜,我喝几盅。饭不要办啦,吃点干粮就行了……”
四两酒落肚,夜行人脸上泛起油光,他才感到有些轻松,这才觉得汗湿的衣服穿着难受。他解下捆在腰间的一个小包袱,把夹袄脱下递给外甥媳妇去晾。王镯子接过衣服,往炕前的柜门上搭,突然被衣襟上一块块在灯光下闪亮的东西吸住了。她低头一看,吃惊地叫道:“咦!血——”她猛又停住,骇然地盯着他裤腰带上的手枪,惊恐地说:“啊!出事啦?”
“嗯,出事啦!”他轻快地答道,一仰脖子,又干了一盅。“他们又斗咱们啦?”王镯子眼睛大睁着。
舅父望着外甥媳妇的恐慌神情,嘿嘿笑了两声,说:“镯子,这回不是他们斗咱们,是咱们干他们啦!”
王镯子发懵了,不懂他的意思。她望着他那被酒烧紫了的毛茬茬的胸脯,说:“你醉了,别喝啦,吃饭吧。”舅父放下酒盅,眼睛里充满了水份,血丝更加清晰了。他以粗鲁的动作,一把抓住外甥媳妇的手脖子,拉她坐到自己身边,哈哈笑着说:“孩子,别担心。舅没醉,没醉。哈哈哈,这下子可叫我汪化党报仇雪恨啦!”
“舅,究竟是怎么回事?”王镯子焦急地问道。“是这末回事,孩子!”汪化堂大口咽下一块炒鸡蛋,嚼着白面悖悖片,心满意足地说,“昨天夜里,我们汪家岛村几户被斗的地主,一起动手,杀了村里三个干部!”“啊!杀了三个?”
“嗯,还不止。指导员那家叫他绝了根,大大小小七口,都见了阎王!”汪化堂快活至仍,大嚼饭菜。
“嗳呀,可不吓死人啦!”王镯子浑身一震,倚在墙上。汪化堂瞅她一眼,说:“怕什么?听到这消息该喜欢才对。”王镯子脸色转红,娇声分辨道:“我怕,怕见到死人;不是可惜那些共产党的干部,哼,叫他们都死死才好哩!”“嘿嘿,这就对啦!舅知道镯子有能耐。”
“舅啊,你们没叫人家抓着?”王镯子担心地问道。汪化堂笑眼瞅着酒壶,说:“哈!看你问得多傻,叫抓住了我还能坐在这里吃酒?”
“那些人呢?都跑了吗?”
汪华堂摸着胡子、油嘴,不在意地说:“有两个民叫民兵打死了,其余的五个坐小船海上溜啦。”
“你怎么不跑?
“我愿先也打算从海上到青岛去的,无奈狗日的民兵撵得急,他们先驾船跑了。我在山沿里躲了一整天,又冷又饿,直等天黑全了才敢露头。唉,这四十多里路可把我累熊啦!”王镯子又紧张起来,害怕地瞅着汪化堂说:“这可了不得,他们知道咱是亲戚,来这儿找你可不糟啦!”
“没有事,别担心。”汪化堂宽慰她道,“民兵搜了一气山没见影子,以为我们都从海上跑了。要不,我也不敢到你家来。”
“哦,这就好,这就好!”王镯子手扪心窝,松了口气,接着又问道:“舅,你们这会儿,怎么又想起干这个来啦?”汪化堂抬起头,没马上回答,眯起水眼打量着外甥媳妇。王镯子穿着贴身的蓝花布褂儿,衣袖很短,露出半截又白又胖的胳膊肘,手脖上戴着副银镯子。她头发蓬松,嵌假宝石的银质发卡子滑在颈后的发梢上,一边一个耳环,在灯光下闪耀。她那细嫩的胖脸上,有对明亮的眼睛,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到,睫毛也很少,显得光秃秃的。
“镯子,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哎,我说你太孩子气啦,怎么问起这种傻话来!”汪化堂以长辈的动作摸了下胡茬茬,忿忿地说,“孩子,不是你舅不愿过好日子,去杀人惹祸的,是共产党逼咱们干的!就从我家第一代祖宗起吧,谁见过共产党生出这些害人的主张来?哪个当朝理政的欺压过富人来?自盘古开天辟地起,就是财主享福,穷人受苦,这是老天爷的旨意,天经地义!可是偏偏出了共产党,要黑白颠倒,把天下翻个过,叫穷小子兴旺!”“唉!”汪化堂的一席话,说得王镯子共鸣地叹息起来,“可是人家现时没斗咱们,就安稳地过几天吧,省得惹火烧身。”
“什么!现时?现时是多会?”汪化堂激怒起来,网血丝的眼睛鼓胀着,象要打架;但觉察到对面是外甥媳妇,就吞了口气,愤懑地说:“镯子,你真不明白吗?如今咱们这些人,在共产党的天底下,象是挂在墙上的一块猪肉,人家多会儿愿割就割,什么时候吃光什么时候罢休。天下是他们的啊!镯子,你想想,自从来了共产党、八路军,有咱们一天安稳日子吗?打日本时,实行什么减租减息,合理负担;鬼子刚投降,又来什么土地改革,什么复查……咱们从祖辈置下的田地山峦,都给刮光了!你说现时他们没斗咱,可是往后能有咱们的好事吗?孩子,共产党、穷棒子他们是火,咱们有钱人是水;水火放在一起,不是水干就是火灭,水火不能相容!”王镯子静听汪化堂的训导,脸面收紧,钦佩地望着他,热烈地响应道:“对,舅!你说得对!”接着她又叹息道:“唉,盼星星望月亮,中央军多会儿能过来啊?听报纸上说的,解放军天天打胜仗,真急死人!”
“你不要听那些,”汪化堂胸有成竹地说,“共产党的报纸还不是为他自己吹唬?”
“我也是不全信他们的,可是共产党也真厉害!”王镯子悲愤地诉苦道,“他们搞得咱们家破人亡。俺哥被他们逼得三年多没下落,不知死活,俺妈昨儿还来哭过……她还学我大舅老东山说的,指导员曹振德的话信得着,俺哥真回来政府能宽大,不会是死罪。我妈动了心,想去找俺哥,可谁知他在哪地方?还有你承祖,参了军就一直没信息……”“哈哈哈!”汪化堂开心地笑起来,望着发愣的外甥媳妇说:“再不用为承祖担心,他早变成国军里的人啦!”“啊!”王镯子大惊,“你怎么知道?”
“嘿嘿嘿,说不定过些天他就回家来啦!”
“真的?”王镯子惊喜若狂。
“嘘——”汪化堂爬起身,叫她小声点。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他接着说:“我兄弟在前些天家来过。嗬,他可了不得,当情报官,坐过飞机,跟美国人学过本事,显要着哪!上次他从青岛回来,领着三个护兵。俺们这次杀村干部,也多亏他给我好几支家伙。”汪化堂得意地拍着左轮手枪:“美国造!”
“嗳呀,真了不得!”王镯子叫道,“哪,承祖呢?”“你听我说,”汪化堂舒适地向被子上一仰,望着天花板棚道,“承祖这孩子,真是我大妹子生的宝贝,比他舅我还强哩!去年他参军,我真有些气闷,他怎么父仇不报,倒去为虎作伥?嘿嘿,承祖又走上策啦!原来他当八路军不几个月,就投到国军那里去了……”
“那怎么我还当军属?”王镯子惊诧异常。
“是啊,我刚才在你门框上摸到‘军属光荣’牌还吓了一跳,以为走错门啦……嘿嘿,乖就乖在这里。承祖怕你在家受难为,找了个好时机溜的,叫八路军以为他被打死,不知下落……镯子,你嫁给俺外甥不吃亏吧?”
“嗯,高兴。”王镯子着急地询问,“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你承祖多会儿回家?”
“承祖投到国军,上青岛找到我兄弟,当上特工人员啦!他二舅说,过些天,承祖要和其余一些人,分散派到解放区,串通咱们的人,对付共产党。”
“承祖一准回来?”
“错不了,我没跑脱,就躲在这里等他回来一块儿干吧!”“啊,这就好啦!”王镯子的脸笑裂成纹,心里美了好一会,又忧虑起来,说:“人回来是好,可是在共产党手下,总是不太平。舅,二舅说没说,中央军什么时候来?”“说啦!按照蒋委员长原先的计划,顶多用半年工夫,把全中国的共产党连根拔掉;不想他们也有两下子,拼命顶了近乎一年,可现在全国的大码头都叫咱国军占啦!嗬,蒋委员长和美国人挺看重咱山东地方,要很快打到这里来,捣共产党的老窝,为咱们这些人出大气!”
王镯子喜形于色,紧接着问:“还有多少天?”汪化堂得意忘形,句句有力:“快啦!我兄弟领着人马回来,就是察看海口的。到时有美国大鼻子的兵舰装着,几万国军一宿就登上咱乳山口。我兄弟说——不,学蒋委员长的金口玉言,顶多再有两个月,全山东就是咱们的天下啦!”“啊呀,这末快啊!”王镯子兴奋得眉飞色舞,耳环晃荡。汪化堂又转换口气说:“不过共产党也不简单。咱们这地区是它的老根子,穷小子的心都跟它走。也是,各敬各的神,各烧各的香。他们跟共产党,咱们也不能白闲着,要跟他们干干!”他坐起来,留心地询问,“镯子,你们山河村被斗的那几家,有动静没有?”
王镯子想了想,说:“别家没听说犯了什么,就是蒋子金那爷儿俩不服帖。年前他们暗地到分他们地的人家去要粮,叫民兵押了几天;前些日子叫他儿子将经世去出民工,经世装病不去,又开会斗了一气。”
“那老村长呢?”汪化堂关切地问道。
“你说蒋殿人那‘老对虾’吗?”王镯子以轻蔑的口吻说,“他更老实,叫干么就干么,最听干部的话啦!”汪化堂沉思着,冷笑笑,说:“老实,听话?哼,我看老村长不是松包,外表上装老实罢了。”
“你要找他吗?”王镯子又紧张起来。
“不急,等承祖回来再说吧……”
“汪汪汪!”从村南头传来一阵狗吠。两人一惊。王镯子急忙溜下炕。
“谁家还养狗?”当狗声消失后,汪化堂问道。“南头俺舅家。自从打鬼子时干部叫把狗打死①后,再谁也没有养狗的,独独他家的狗不让打。一只挺大的灰狗,和俺舅老东山一样,真厉害……”
汪化堂打断她的罗嗦,问:“家里哪地方好藏人?”王镯子向屋里端详一会,说:“没别处,有人来你躲进西间大粮食囤子里好啦,里面是空的,我上面用盖子遮好。”汪化堂站起身,打个饱嗝,随手提起从腰上解下的包包,掂了掂,递给外甥媳妇,说:“藏好。”
王镯子接过包袱,用手摸着,惊喜地叫道:“啊!这末多元宝、金条!”
“轻点搓揉②,里面还有地契——土改时花很大工夫才偷着誊下来的。等着吧,到时……”
“喔喔喔——”一声清脆的鸡啼,从东邻响起,打断了汪化堂的话语。
王镯子一口气吹熄了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