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少年天子

九月里,秋闱榜发,人情大哗,物议沸腾,落榜的秀才们义愤填膺,纷纷指骂考官行贿通贿。监生张汉首先发难,愤而剪发告状,刻写揭帖投送科道各衙门,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邺纳贿;不久,嘉善考生蒋文卓再写揭帖遍传京内,嘲骂丁酉乡试行私舞弊;接着,又传出杭州贡生张绣虎借张、蒋二人事由为礭子,从李振邺等考官处诈得一千二百两银子的消息。人们的情绪被这些事件搅动得日益汹汹,连街谈巷议也拿这当做最有兴味的题目,津津乐道,一浪高过一浪,都要等着瞧瞧后面还会有什么好戏。

大学士傅以渐宅中也不例外,虽然主人从来严禁下人谈论国事。两个书童、两个茶童,在书房小院的走廊里围着主人的贴身侍从德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这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伤毁一点点都是罪过。那位张监生竟然剪去头发告状,大闹科道衙门,显见是怨愤至极了!”

“哼,考官纳贿作弊,从来如此!”德寿不免要卖弄他知道得多,教训似的说,“跟你们说吧,那同考官叫张我朴的,早就动手了。考前三个月起,客厅檐下就挂上一个鸟笼,养一只黄鸟。凡有人来求关节,他就故意当着来人逗引小鸟,时时盼顾,还大声训诫下人,要好好喂食喂水、清扫鸟笼。客人不免要问:‘此鸟何处得来,大老爷恁般珍爱?’他便说:‘此鸟从禁中来,一飞冲霄,可以上达天听。你看秀才顶子上一丢丢儿锡也值三百两,我这里难道不该十倍、二十倍?’求关节的来客自然心领神会,还不大捧银子大捧银子地送!”

“偏不送钱的主儿呢?”

“没钱,有势也行。你看京官里三品以上的大老爷家子弟,不是一个个都中了吗?”

“可就苦了才高志大的寒士了。”

“可不是!”德寿晃晃脑袋,仿佛是个主讲。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况且是一位状元宰相,家人们一个个说话都尽力转文。德寿是主人亲随,“七品官”味儿就更足,他清清喉咙,道:“新举人王某,不过仗舅舅是显官;赵某全凭他那有钱的老婆,一副金簪,一双珠环,就值万金!……”

“真的?”没见过世面的小茶童瞪大了眼睛。

“没听说三位士人喝酒行令吗?一人道:‘京师有一舅,顺天添一秀,舅与秀,生人怎能够!’另一人曰:‘佳人头上金,举人顶上银,金与银,世间有几人?’第三位说:‘外面无贵舅,家中无富婆,舅与婆,命也如之何!’”

德寿的怪腔怪调和一脸夸张的悲酸表情,使四个小厮忘乎所以地放声大笑。

“住口!”一声断喝,大学士傅以渐满面怒容,出现在前廊月门前。他那魁梧的身体几乎挡住了半扇红门,团龙朝袍、仙鹤补褂、青金石朝珠、红珊瑚顶子朝冠,这一身上朝的礼服,使他更显威严。德寿和小厮们登时变了脸色,连忙跪倒请罪。他们没料到主人今日散朝这么早。

“大胆!放肆!”傅以渐继续训斥着,“国家大事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吗?为什么犯禁?德寿,你知罪吗?”

德寿抖作一团:“求老爷……饶奴才这一回!……”

傅以渐阴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说:“正不能饶你,不杀一儆百,哪能令行禁止!”

“老爷!……”德寿哀声求告,小厮们也不住叩头。

客厅执事手托名刺盘,快步走来跪倒:“禀老爷,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任大人求见。”

傅以渐看了名刺一眼,扭脸恨声说:“等我回头收拾你,仔细你的皮!……请任大人在前院客厅待茶。”

主人的脚步声消失了,奴仆们才站起身来。德寿慌得满地乱转。大学士轻易不惩处下人,一旦犯在他手里,那可真要大吃苦头了。小书童出主意:去求夫人劝解。德寿一拍脑瓜,拔脚就往后堂跑。

后堂厢房一间精致深密的小花厅,清凉喷香,素云正在这里接待她的好友、龚鼎孳夫人顾媚生。素云横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顾媚生斜靠着榻边的竹床,身边都摆了一张放置香茗、梅汤、茶点的小圆几。两人都没心思去动那些东西,慵懒娇柔地放松全身,津津有味地说着她们的体己话。从二十年前说到眼前,从亲朋好友说到儿女丈夫。顾媚生当然想通过素云,也就是通过傅以渐设法使丈夫复职;素云由丈夫那里知道皇上看重龚鼎孳的才学和他在文坛的地位,对顾媚生也很顾念旧时情义。她们正在议论的,是一件使她们很感兴趣、却又不敢公然说出来的秘密。

“素云,”顾媚生压低嗓门,“听说了吗?皇贵妃生了一位皇子。”

“嗯。听我那口子说,皇上近日心宽体胖,神采奕奕,想必也在为此高兴。不过……至今不见宗人府宣告。”素云说着,轻轻一笑。

“可是我听说,皇子四月初七就降生了。”顾媚生的声音已近似耳语。

“是吗?”素云轻声一问,听不出她是否知道这消息。她们俩都是受过诰封的命妇,重大节庆不时出入内廷,有些事比她们丈夫知道得还多、还详细。

“皇贵妃几时进宫的?”

“去年八月底,八月三十。”素云记得一清二楚。

“九月、十月……到今年四月初七,”顾媚生故意扳着手指算,“才七个多月呀!皇子怕是早产了吧!……”说罢,她拿那张粉红色纱绢掩着嘴嘻嘻地笑起来。素云从榻上瞄她一眼,也跟着笑了。她俩越笑越止不住,索性拍手哈哈大笑。素云笑得还不像顾媚生那么放肆,但春兰秋菊同在轻风中摇曳,妩媚倍增,直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她们才尽力止住了笑。顾媚生一句话说出了她们这阵大笑的全部含意:

“天潢贵胄尚且如此,我又何需为风流世家羞耻!”

“阿姐,说话要小心些!……不是一族,风俗总归有些差异的……哦,阿姐,我敢跟你打赌:这位皇子非同小可,一旦宗人府宣告他出生,只怕就要立为太子啦。赌不赌?”

顾媚生拿纱绢轻俏地往素云身上一甩,笑道:“鬼精灵,想得倒好,明摆着的事儿,谁跟你赌!……”

侍女端了几样新鲜点心进来换碟冲茶,她小心地看看女主人的脸色,赔笑道:“夫人,德寿求见。”

“哦,什么事?”素云和顾媚生都坐起身。

“他不知为何冒犯了相爷,来求夫人宽解。”

素云掠了掠鬓发,说:“带到门上。”她笑容尽敛,端庄沉静,俨然一位德言工容俱全、威重内含的宰相夫人。

德寿跪在花厅门口,不敢仰视,只顾叩头。

听罢德寿的叙述,素云静静地、不动声色地说:“你到市上买一条大鱼,送到厨下,午饭上席。去吧。”

德寿莫名其妙,不敢违拗,连忙退下。

花厅中只留下两位闺中密友时,顾媚生忍不住问:“你卖的什么关子?连我也糊涂了。”

素云只管笑着让顾媚生品尝新送上的点心:“这是我家厨子的拿手菜,虾茸酥饼,阿姐尝尝。”顾媚生拈起一块金黄油亮的酥饼,咬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但她顾不上赞叹,又回到方才德寿引起的题目上:“顺天乡试确是弊端百出,人心愤恨。你——,你那口子听说了吧?”

素云笑笑,把一只玉盏里的梅汤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垣台的御史、给事中们,一个个就无动于衷?”

素云笑道:“阿姐至今还有兴趣过问外事?——快尝尝这碟里的冰酪奶皮,这可是关外传进来的珍馐。”

顾媚生无可奈何地端起了银碟,说不上是赞叹还是不满,暗道:好一位宰相夫人!

午饭席上,傅以渐双眉紧皱,一脑门心事,对着满桌菜肴,颇有些不愿下箸的意思。素云同往常一样,面带微笑,从容而关切地为丈夫布菜,令侍女为大学士斟上一杯色如红宝石的晶莹醇美的珍珠红。她说:“天大的事儿也不用在吃饭的时候费神。忘了仇真人的养生术了?”

道家名流仇真人从江西进京,王侯士大夫纷纷延请。傅以渐在宴请他的席间问起养生术,他说:“相公如今锦衣玉食,即神仙中人。”他还指着桌上的烧猪笑道:“今日食烧猪,便是绝好养生术,又何必外求!”傅以渐对他非常赞赏,对素云说:“惟有真学道者,方能有这番见地。”

素云提起仇真人,为的要傅以渐放松情绪,从容随分。傅以渐却推开酒杯,摇头道:“你我终究不是修道人。顺天乡试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不安。曹本荣曹大人,你记得吧?年初和我领旨同修《易经通注》的,他是本科主考,不知为何如此糊涂,被那些分房考官搅得乌烟瘴气!”

“相公,你是内国史院大学士,修书修史是本分,科场事与你何干,你怎好越俎代庖呢?”

“唉,实在是顺天乡试太不成话!听说各房考官各有私人,千余试卷虽然糊名易书,但通关节者没有不举目了然的。为了寻到私人,考官各房甚至打纸团交换,寻剔翻索,一片混乱,成何体统?榜下之后,舆论大哗,人言藉藉,那些房官就该谨言引罪才是,偏偏那帮少年进士毫无顾忌,如李振邺辈,还动辄向人吹嘘:‘某某中举由我之力;某某本来不通,我以交好而使之登副榜;某某我虽极力欲使其中,无奈某老作祟,未能如愿。’如此等等,竟历指数十人,能不使怨恨者更加怨恨!”

“相公并未参与此科,哪里得来的消息?”

“方才刑科给事中任克溥来访,谈了许多。”

“刑科给事中!难道他想弹劾此事?”

“嗯。据他说,左副都御史魏裔介也有此意。”

素云心中暗暗吃惊,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丈夫的情绪。她缓缓问道:“任大人此来必是探你的口气。你欲何为?”

傅以渐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片鲜笋送进嘴里,顾不上细嚼,回答道:“科场流弊自前朝到如今,延绵不绝,世人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但我朝新立,抡才大典关系最重,况事出京师,有关各省观瞻,岂能听之任之!如今物议沸腾,连走卒奴婢也……”说到这里,傅以渐火气上来了,对素云讲了德寿的行径之后,声严色厉地说:“若是下人竟也侈谈治国要事,岂不反了!德寿现在哪里?叫他来,决饶不了他!……”

素云连忙对侍女使个眼色,说:“上鱼!”

一只椭圆形的鱼盘上,躺着一条尺多长的红烧鲤鱼,身上浇了一层酱红色的浓汁,香味扑鼻,使人馋涎欲滴。傅以渐一向嗜鱼如命,立刻撇开处置德寿的事,用筷子在鱼胸处揭了一大块送进嘴里细细品味,随后一口喝干了那杯珍珠红,从袖中扯出雪白的纱绢擦擦胡须,非常满意地笑道:“真难得!此鱼为何如此肥美?”

素云微微一笑,直视着傅以渐的眼睛,像吟诗那样一字一句柔曼地说:“没有别的,但水宽耳。”

傅以渐一怔,略略回味,恍然而悟,看着素云哈哈地笑了:“人常说微言谈笑可以解纷,不想夫人亦谙此机,真所谓闺阁智士也,难得难得!……好,我免惩德寿就是。”

素云嫣然而笑:“你道我只是为了德寿吗?”她敛起笑容,眼睛里的神色变得非常冷静,“相公,我不讲‘将相顶头堪走马,公侯肚里好撑船’,也不说‘不哑不聋,做不得阿翁’,只说本朝入关便连岁开科,科场考官取士尽是汉人,早已为山左诸大老(山左大老:暗指满洲贵族。)所忌恨。科场流弊虽然可恨,若一旦揭发,不正遂山左大老之心?他们必定以此为借口生出大事。你周旋于满汉之间已然不易,何苦陷入此事,做倾害汉官的发难之人?”

傅以渐看着素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顾媚生出了傅宅,乘轿到前门廊坊头条珠宝市取了定做的珠环首饰,又亲自去买了四样好酒,这才摇摇摆摆地回到她的顾园。她还没下轿,就从轿侧小窗上看见丈夫正立在大门前送客,客人骑马离去,还转身向龚鼎孳拱手致意。

“啊,夫人回来了。”见顾媚生掀帘下轿,龚鼎孳抚着开始花白的胡须笑逐颜开,夫妇俩相随着同回后堂。一路上龚鼎孳就没有停嘴,那万分体贴的口气全然像是对待一个娇宠惯了的女孩子——这是老夫少妻常有的现象:“累坏了吧?口渴吗?饿不饿?快到家躺一躺,洗洗干净,我给你预备下了你爱吃的烧鸭……”

顾媚生瞟了丈夫一眼,鼻子里哼一声:“就是烧鸭?”

龚鼎孳连忙笑道:“哪里会忘呢?炸骨头要热吃才又酥又香,我早叫人备好了料,只等你一声吩咐就开炸。”见顾媚生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笑了,龚鼎孳轻轻吁了口气。顾媚生最爱把鸭骨头炸得又焦又脆,就着下酒,嚼得嘎嘣嘎嘣响。

回到寝室,顾媚生并不肯躺下休息,拿出从珠宝市取回的玉钗金簪珠环,对镜打扮。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看上去还很年轻,一双横波欲流的眼睛亮闪闪的,在镜中与金玉珠宝争辉,引得龚鼎孳俯在她耳边笑道:“横波真乃天人,鼎孳如此艳福,不知哪世修来!”

顾媚生抿嘴一笑,瞪了丈夫一眼,突然兴奋起来,猛地站起身说:“你等一等,别进来!”她很灵活地一扭身,闪进寝室一侧的小屋,那是她梳妆更衣的地方。龚鼎孳笑笑,不觉心旌荡漾:有这样一个尤物伴在身旁,虽死何憾?他醉迷迷地微微阖上了眼皮。

“喂,看我呀!”顾媚生娇媚的声音里分明有一股自骄自矜。龚鼎孳一睁眼便不得不连连眨动,眼前的人儿太光彩炫目了:云髻高耸,双头凤钗左右贯穿;光灿灿的金步摇缀着点点水钻,垂向前额,垂向双耳和双肩,仿佛闪烁在乌云间的星光;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柔发和俊俏的脸;月白小缎袄外,披了一幅湖蓝色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一颗鲜红的宝石领扣在下颏那儿闪光;玉色罗裙高系至腰上,长拖到地,鲜艳的裙带上系着翡翠九龙佩和羊脂白玉环;长长的、轻飘飘的帛带披在双肩,垂向身后,更映出那潇洒出尘的婷婷风姿。龚鼎孳忍不住喝彩:“极妙!极妙!宛如二十年前初见君!岁月催人老,独独对你留情……”他心里忽然“咯噔”一跳,住了声。因为他认出来了,这是前朝末年最时兴的装束……

满心骄傲的顾媚生并不理会丈夫情绪上的微妙变化,一转身,迈着早年在舞台上练就的“水上飘”的台步,又飘回她的小屋。再出来时,已换了另一副行头:鬓角抿得油光水滑,头上的高髻不见了,头发全梳到脑后,做成两个短燕尾;戴着金丝点翠的发箍,两边各插一朵拳头大的朱红绢花;耳戴三孔三坠的金环;身穿长及脚背的宽大氅衣,银红的底色上绣了八团翠黄的秋菊图案,周身镶宽白缎绣花边,外压狭花绦子;脖子上围一条长及衣裾的雪青绸巾;衣裾下露出一双金线绣云头的高底花盆鞋;右手拿着乌木细长杆烟袋,铜烟锅,杆上坠着红缨穗的烟荷包,左手拿一只钿子。——这是目下时兴的满洲贵妇出门作客的打扮。

龚鼎孳被眼前这五颜六色的一团刺得眼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言不由衷地称赞道:“好!洒脱,大方!”

顾媚生笑了,把手中的钿子——那个嵌了翡翠、碧玉、东珠的贵族妇女的头饰——戴到了头上,得意地问:“如何?这钿子,听那珠宝商家说,是宫里最时兴的样子哩!”

龚鼎孳勉强笑道:“果然华贵,非同一般。不过戴上钿子,这一身衣裳就太寒酸了,须穿朝服礼服才配……”说着说着,他走神了,声音越来越轻,后来竟瞪着眼睛呆在那儿。

搔首弄姿的顾媚生还转着身子问:“我穿哪一身好看?汉装还是满服?”她听不到丈夫回答,才转过身来,一见他那副样子,顿时败了兴头。近些日子他常常这样,顾媚生认为这是他开始衰老的最早象征,不由得心头火起,那张粉面胭脂脸,直如窗上的竹廉,说摔便摔了下来,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地地道道的苏白:“呆鹅头!阿是吃了砒霜?发啥呆?菜油麻油,依倒寻一件由头好NFDB8?”

龚鼎孳皱皱眉头,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闷闷不乐地说:“谁料到许巨源那个狂生,本科竟能中呢?”

顾媚生不作声了。秋闱榜发后,她已不止一次听丈夫说这句话了,有时愤慨,有时恼火,今天这种带点凄然的口气倒是第一次听到。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正是她任情改装取乐,使他回想起三年前看戏受辱的痛苦。她能说什么呢?当时她不是也大哭出声,脸上发烧,背沟淋汗的吗?不过她终究是女人,事随境迁,不大在意。谁想到年过半百的丈夫,心头还有那么深的怨毒!她收起横眉怒目,打叠起一片温柔,软声说:

“本科考官弊端百出,他侥幸得中,未必有真才……”

“不错!”龚鼎孳一拍大腿,“方才任克溥来,论的正是此事。他要上疏弹劾呢!”

“好哇!该出口气,你要撺掇他干!”顾媚生叫起来。

“哪能这么讲话!这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

“至少也要摘了他的举人顶子!”顾媚生尖声嚷着。

“唉,总要出以公心,权衡利弊啊……”

顾媚生瞪大了眼睛盯住丈夫。她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龚鼎孳曾哭叫着说:“必杀以泄忿!”……她还想问点什么,侍女在门外喊道:“禀太太,炸焦脆来了。”

龚鼎孳忙道:“上席!”

两个使女走进寝室中堂,调好桌面,摆下杯盘箸匙,然后把食盒里的菜肴一样一样地摆了满桌,都是下酒的美味:南炉烧鸭、白鲞冻蹄、卫水银鱼、江南冬笋。被许多碟盘围在正中的大盘,就是顾媚生最喜欢的焦炸鸭骨,酥黄喷香,热烘烘的,还轻微地噼啪作响。顾媚生顿时眉开眼笑,一叠声地叫添酒杯,她和龚鼎孳要一人四只杯。

龚鼎孳正在奇怪,侍女已把太太今天买回的酒斟上了。霎时间酒香飘散,满屋醉人。再看那酒杯,更令人惊叹:宝石般红、琥珀般黄、水晶样清湛、翡翠般绿。龚鼎孳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装作吃惊非凡的样子。顾媚生高兴得“格格”直笑,推了他一把:“憨大!天天宴客,什么没见过,做出这副鬼样儿给谁看!不认识吗?那红的是珍珠红,黄的是瓮底春,白的叫梨花白,绿的叫茵陈绿……”

龚鼎孳打着哈哈朝顾媚生一揖:“总是娘子好色,难为你集四美酒于一席,我酒福不浅!”

顾媚生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嘲笑道:“天下若推好色之魁,除了夫子还有谁?小妇人哪里敢当!”

“哈哈哈哈!”龚鼎孳开怀大笑,夫妻相对干杯。龚鼎孳又不服地说:“鄙人乃多情而非好色。说到好色,登徒子之俦大有人在,无过于李振邺、张汉!”

“哟,这二位不都是贵门生吗?”

“所以,我才颇知内情啊!这二人既好内又好外,内争粉儿,外争灵秀,闹得不可开交。粉儿的事你是知道的。那灵秀,两人都得不到手……”

“灵秀是谁?”

“哦,忘了告诉你,张汉那长随书童柳同春,给李振邺入帘时借去当亲随,改名灵秀。据我所知,张、李二人都有‘不利于孺子之心’,但张汉乖巧,一心以情感之;李振邺少年进士,轻狂孟浪,在闱中必有无礼之行,被灵秀峻拒。榜发之后,张、李势成水火,于是才发生了剪发告状。仇愤虽发于出榜之日,怨恨实结胎于粉儿再嫁、灵秀易主之时……”

“那么,灵秀对李振邺在闱中所作所为,一定很清楚了?”

顾媚生脸上满是笑容,但眼睛已经不笑了。

“那是显而易见的。”

顾媚生不笑了,认真地问:“方才任克溥来,你有没有把这些内情告诉他?”

“哎,什么话!”龚鼎孳拂袖而起,“二人都是我的门生,家丑怎好外扬,况且我还是师辈。”

太太的细眉皱了起来:“倒也是。任克溥也是晚辈,当初你在左都御史任上时,他才是一名新进御史吧?……不如找内院大臣。傅以渐胆小怕事,未必有用……王永吉如何?当初他与你相交甚好,如今又兼领吏部。”

“不妥,不妥。”龚鼎孳背着手,站在那里连连摇头。

“有什么不妥!这事揭发出来,左不过革职废考。就李振邺辈的所作所为看,还不该是怎么的?……难道你就不明白,这是你起复的大好机会?”

龚鼎孳的眼睛里刹那间闪过一道光亮,又很快消失,仍在缓缓地摇头。顾媚生气得直跳起来,用低沉的语调急促地说:“你那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肯讲,还要逼着我讲!……我讲就我讲!满、汉势如水火,皇上虽然尽力弥合,谈何容易?你的才学早为皇上认可,欠缺的只是满洲权贵的心许了。把科场舞弊揭发出来,一定能得到满大人的欢心。你还会以寓公了此一生吗?……”

龚鼎孳望着顾媚生,说不清他眼里是什么表情,似喜似悲,似笑似嗔,既有赞叹、惊异,又有屈辱和羞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去。

顾媚生火冒三丈,一手指着龚鼎孳的后脑勺,气得连说了几个“你”字,又突然火气全消,冷冷地说:“随你吧!反正从秦桧老婆胯下钻出来的,不是我顾媚生!”

龚鼎孳猛地一扭身,满是皱纹的脸和一双眼睛都血一样红,狂怒地冲到顾媚生跟前,一把揪住她银红氅衣的前襟,抡开巴掌,“啪啪”抽了她两耳光。

顾媚生倒退几步,惊呆了。不要说嫁他以后,就是从小懂事以来,也没人敢弹她一手指头!她登时就要撒泼大闹,可是只对丈夫看了一眼,便愣了。龚鼎孳面色惨白,脸被强烈的感情刺激歪扭得几乎变了形,大口大口地喘气,张着的右手下意识地按着胸口,全身在簌簌发抖。霎那间,顾媚生全明白了。她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轻轻跪下,拉了拉丈夫的衣襟,小声叫道:“芝麓……”

龚鼎孳一哆嗦,低头看了一眼,俯身搀起顾媚生。顾媚生就势倒在他怀里,他无力地抚着妻子丰满的肩膀,两行清泪凄凉地流了下来。

十月小阳春,风物宜人。万绿如海、芳草芊绵的南苑,迎来了秋郊射猎的浩大队伍。龙旗猎猎,画角长鸣,黑骏玉骢迈着矫捷欢快的步子,振响了銮铃,把欢乐的一串串铃响飘洒向一望无际的秋原。

南苑,是皇家禁苑。周围城垣回环延绵一百二十里,四方九门:正南南红门、正北大红门、正东东红门、正西西红门,此外还有回城门、黄村门、小红门、双桥门、镇国寺门。苑内有海子多处,河流纵横,林密草深。元代这里就是天子纵鹰射猎的飞放泊,明代又将这里扩展为如今的规模。清朝因袭旧制,并设海户一千六百人,各给地二十四亩,养育禽兽、栽种花果,既供天子射猎,又用于大阅讲武。苑中有行宫数处,皇上不时来这里居住,有时也在这里处理政事。到了炎夏,皇太后和宫眷也时常到这里避暑。今天来南苑的,是刚刚散朝、用罢晚膳(皇帝用膳,早膳在上午六点到八点,晚膳在上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

的顺治皇帝。

福临穿了一身射猎的便服,披了一幅黑丝绒披风,骑着他心爱的玉

,英姿挺拔,神采焕发。他没穿龙袍,也没戴皇冠,但谁也不会把他只当做贵族子弟。除了他本人的气质和胯下这显而易见的千里驹之外,还有一顶没有第二个人敢戴的红绒结便帽和珍贵的嵌东珠珊瑚马鞍。这马鞍以镀金银丝镂花为边,上嵌豆大珍珠二千余颗,米珠三万余粒,豆大红珊瑚珠二百五十颗,小红珊瑚珠一万余颗。鞍前像印章般突起的圆形珠托上,闪耀着列成品字形的三颗龙眼大的东珠。这具马鞍的造价或许能够估计出来,但由于它是御用之物,便成了无价之宝。

年轻的天子坐在无价的马鞍上,迎着爽劲的秋风,顶着碧蓝无际的天空,纵目四望,宽舒地长长吸气呼气,那满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带着几分狂喜,仿佛就要张开双臂大声叫喊。但他的手一收,收回胸前,带住了马。庞大的侍从队伍也跟着停下。福临微微扭转身躯向侧后方远望,后面跟上来一队人马,桃红柳绿、莺叱燕咤,仿佛把春天唤回到了寥廓而斑斓的秋光里。那是宫眷队伍,她们年轻貌美,马上功夫都不弱。女子乘马本来就好看,这些宫眷在皇上面前,自然更加婀娜多姿。福临却目不斜视,只不转瞬地盯着前面的那匹桃花马。

马上那位美人,玉容映着斜阳,艳如碧桃初放。她戎装窄袖,上下一色绯红,身后飘扬着玫瑰色的丝质披风,恍如暮霞飞落人间。这朵红云飞到福临身边,美人儿就要翻身下马向福临请安,福临连忙笑着作手势拦住:“不必了,不必了,上马下马太麻烦。你来得真快。两年没骑马,在宫里又闷了一年多,趁着秋高马肥,正好散散心!”

“皇上挂怀,妾妃不敢当啊!”董鄂皇贵妃笑盈盈的,催马上前,于是二人并骑,缓辔同行:一个天亭表表,一个花枝袅袅,看上去那么和谐、美好。两人的随行队伍按常规自动调整:董鄂妃带来的宫眷、宫女环绕着皇上和皇贵妃,她们的后面,是皇上的侍从、侍卫。

福临微倾上身,靠近乌云珠,轻声笑道:“你过我马上来好吗?我带你。”

乌云珠雪白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嗔怪地瞅了福临一眼,低声说:“看你!……”

“哎,我是好心啊!”福临认真地说,“你分娩刚刚半年,千万不要劳累了,看你脸色多白,况且你体质本来就弱啊。”

乌云珠笑着,神采飞扬:“皇上,你太小瞧我了。忘了我头一次瞻仰圣容,不正是马上驱驰之日吗?”

福临深情地盯着乌云珠,只觉心头仿佛灌满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难;一股欢乐在胸间回荡,就要奔突出来。他不愿抑制,扬头大笑,青春的热血在全身奔腾。他一勒缰绳,右手高举那柄镶金嵌玉的马鞭,朝座马后臀一抽,猛松丝缰,玉欢快地一声嘶叫,飞箭一般向南猛冲,尥开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划过黄绿相间的平坦坦的草原。乌云珠心里暗暗着急,连忙鞭马追赶,侍从宫女也紧紧跟上。但福临的那匹神骏蹄下就如生风一般,她们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向东边弯过去。乌云珠灵机一动,掉转马头向东,猛加三鞭,抄直线近路去拦截福临。桃花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稳,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地上的杂草拉出了长线,乌云珠果然在二里以外,跑到了福临马前数十丈的地方。玉见到了同类,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后,当桃花马放慢步速时,它也无意超过可爱的伴侣,和它一样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临大笑道:“你真灵巧!竟然抢先一步。”

乌云珠微微笑着,略略喘过几口气,说:“是侥幸取巧。”

福临审视着乌云珠,不禁挨上去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感叹道:“贤卿秀外慧中,真令人爱煞!天地钟灵秀,我们满洲也能诞育仙女!”

“陛下快不要这样说,叫人羞愧死!”乌云珠顽皮地笑笑,“天地无私,并不独爱一族。即使妾妃蒙皇上誉为天人,也忘记不了妾妃之母乃江南才女啊!”

“正是正是,塞外风云,江南秀色,才使朕得以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贤妃啊!”话未落音,玉踩着一片湿漉漉的草丛,前蹄一滑,马身往前一闪,差点把福临摔下去。乌云珠惊叫了一声,陡然伸手去拉她根本够不着的福临,也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在福临用力一勒缰绳,玉猛地纵身跃起,又恢复了平衡。福临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骑术还说得过去吧?……你怎么啦?脸色雪白雪白的,吓坏了吧?”

乌云珠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说:“陛下继承祖宗鸿业,讲武事、练骑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马蹄怎能靠得住?以万民仰庇之身轻于驰骋,妾妃深为陛下忧。”

“贤妃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篇奏章了。”福临不在意地开着玩笑。

“陛下驰马疾速如飞,又凶野异常,实在叫人提心吊胆,你……也该为我想一想,为太后、为皇子……”

福临心里一阵感动,笑道:“今天我不过是太畅快了。天高地阔,风爽马健,真使我一舒怀抱,烦闷顿消!”

“怎么?”乌云珠敏感地扭头注视着福临。

“唉,你不晓得,议政王大臣那帮老头子,真不知是什么心肠!……”他向乌云珠细说起这件使他长期以来十分恼火的事情:

春天,郑成功被赶到福建沿海岛屿上,定远大将军济度班师回朝,于是福临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占据的西南。对南明的战事,福临已全权交给大学士洪承畴办理。自洪承畴出任以来,各种诽谤诬蔑之词就不断从满洲亲贵那里灌进福临耳中。尤其近两年,洪承畴围而不攻,长时间屯兵湖南,不见进取,弹章更如飞雪一般呈进皇上。福临不为所动,始终信任洪承畴。因为他知道,洪承畴正在苦心孤诣地贯彻福临的剿抚并用的方略。谁知这一来,又引起议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议论,说什么南明拥有的李定国、孙可望,都是张献忠的养子,两员虎将啦;什么地险兵悍,攻入不易,不如划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干脆放弃云贵两省,同南明小朝廷两相和好。这把立志要做一代雄主的福临气得七窍生烟。他今天对董鄂妃说起,不免又形于词色:“一统天下,金瓯岂能有缺!入关才十四年,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无能,当年平定天下的锐气都哪里去了?真想挑几个最不中用的,严加惩处!”

乌云珠非常文静地说:“这等事情妾妃安能置喙?但以妾妃愚见,诸大臣纵有过失,终究是为国事着想,并非为自身谋利。陛下不必生气,喻以理动以情,总能使其心服。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下之心?”

福临望着她感慨地说:“有你在身边,朕心中着实松宽多了……”

他们并马交谈,又亲密又愉快,不知不觉,东行宫就在眼前。福临看看天色还早,便说:“你先去歇息,我随意去转转,射几只山鸡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

乌云珠蹙紧眉头:“陛下驰马千万当心,以天下为重啊。”

福临温存地笑着,摆摆手,领着侍卫们驰走了。

太阳落下西山,暮色渐浓,福临才余兴未尽地回到东行宫。他连正殿也不曾进,直接走向后面的寝宫。刚转过正殿屋角,就见乌云珠站在后殿的汉白玉阶石上翘首盼望。她已换上了宫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飞燕髻,只簪了一只莹洁的玉簪,淡绿的夹衫外面,加了一件长长的、镶了雪白毛边的果绿貂皮半臂,领口和衫子的下摆,都滚着银丝点缀的绣花边,拖到地面的玉色长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一尺长。她浑身几乎没有什么金银珍宝之类的华丽饰物,却绰约多姿、淡雅飘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远使福临感到新鲜,不论在装扮上还是在性情仪态上。

她立刻下阶来迎接福临,担心地说:“太阳下山以后,风冷露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凉。快进殿歇息吧。”

进到寝殿正间,福临刚在为他专设的宝座上坐下,乌云珠便像普通宫女似的斟了热茶送到他手上,并仔细察看他的面色,说:“回来这么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热茶。”

福临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点不累,也不冷。射猎大有所获,光山鸡就三四十只,肥得都飞不动了……”

“看你手这么冰凉,还说不冷。”她抽身走进东梢间寝室,拿出一个双云头式的掐丝珐琅手炉,递给福临,让他赶紧放进怀中。福临笑道:“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些事叫侍女宫监去办就行了,你忙些什么!”

乌云珠像没听到似的,忙着出殿去传膳。

当一桌酒膳摆上来时,乌云珠侍立在福临身边为他布菜,为他剥去虾皮、剔去鱼刺、鸡骨,为他盛上燕窝冬笋鸡汤,轻轻吹去热气,吹开浮油,捧到福临面前,催他快喝。她比用膳的福临更忙。

福临说:“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乌云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领了。皇上还是多与诸大臣共餐,他们也好多沾皇上宠惠,常承皇上笑颜……”

“又是这话!我已听了你的,常与王大臣共餐,也不时赐以克食。我就要你现在跟我共餐。”

“陛下,妾妃位卑,不敢……”

“胡说!你不是我儿子的亲娘吗?”福临带笑斥责着,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再不答应,今儿这顿饭我可就不吃了!”

“陛下……”

“人家百姓家夫妻要是也这么拘礼,还有什么朝夕唱随、闺房之乐?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福临伸手一把拉住乌云珠,硬拽她和自己并排坐在那张宽大的七宝雕龙御榻上。乌云珠满面惊惶,急忙挣扎着站起来,连连说:“陛下,千万不能这样!千万不可!皇后娘娘也不曾有此礼遇……”

“皇后?”福临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后摇摇头,轻声叹了口气,说,“眼下不在宫里,那些劳什子礼节全数免掉!咱俩过几天轻轻松松的好日子!蓉妞儿,你们端一张软垫椅子来,让你主子坐下吃饭!”

蓉妞儿是乌云珠的亲随侍女,连忙同两个宫女一道,把软垫椅搬到御榻右侧,乌云珠只得坐下,拿起了包银象牙筷。福临刚才阴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开朗了。

饭后,庄太后的侍女苏麻喇姑领着福临的乳母来到行宫,董鄂妃连忙将她们迎进寝宫正间。福临从北炕宝座上站起来,受了她们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嬷嬷回来了?老家都好?怎么去了这么些日子?”他又转向苏麻喇姑:“太后安好?这么晚了还打发你来南海子,有要紧事吗?”

苏麻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紧,嬷嬷的事要紧,嬷嬷先说。”

乳母是个面目慈祥的妇人,满面红光,身体健康。两年前她回关外老家探亲祭祖,今天刚回宫就闹着要看看福临。可是,她进了门,却一直不错眼儿地盯着乌云珠。这会儿笑着说:“有什么要紧的呢?就是两年没见皇上,心里想得慌。托太后和皇上的福,家下这二年日子都好。皇上身子骨也好?这位娘娘眼生,老奴才给主子请安了。”她对乌云珠跪下去。乌云珠赶忙搀住,柔声说:

“嬷嬷,我年轻不晓事,当不得你的大礼,实在不敢。”

“当得的!”苏麻喇姑笑道,“嬷嬷,这是新近进位的皇贵妃董鄂娘娘。你今儿在宫里见的那个白生生的四阿哥,就是董鄂娘娘诞育的。”

“哎唷唷,佛爷保佑,竟给皇上降下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娘娘来,叫我这老婆子可开了眼啦!”

“嬷嬷,”福临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你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吗?进屋来也没看我几眼,尽盯着她瞧了!”

“哎呀,该死该死!”乳母轻轻拍着自己的脸,好像在掌嘴,“一进屋,我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谁叫娘娘生得这么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哪儿去找这一对金童玉女呀!……”她乐不可支,说话就少了忌讳。福临和乌云珠都身着便装,并肩站在那里,年轻美貌、风度翩翩,真像一双并生的白荷花。苏麻喇姑心里也在暗暗赞美,但她可不像乳母那么毫无分寸,连忙打断:“嬷嬷喝酒怕喝多了,高兴得这样!……”她双手捧上随身带来的锦缎包袱,说:“太后命我专程送来这两袭貂皮褂子,说是南苑比宫里冷,请皇上、娘娘保重,别着凉。”

福临和乌云珠连忙起立,接了母后的赐品。

“太后还说,没什么大事就早点回宫。要是皇上想多呆几天射猎,就让娘娘先回去。”

福临笑着瞟了乌云珠一眼,乌云珠没有理他。

“太后让奴婢转告皇上,娘娘产后不久,要经意保重,不可劳累了。伤了身体,惟皇上是问。奴婢出宫时,太后又嘱咐一句,要娘娘早日回宫。”

福临笑着又瞟了乌云珠一眼,说:“朕是太后亲子,反不如她得母后宠爱,真真羞煞人!”

谁都听得出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话,都凑趣地笑了。

乳母同苏麻喇姑走回她们的住处——东配殿后的平房,小声说着话儿。苏麻喇姑埋怨乳母:“看在咱俩有十几年交情的分上,我得嘱咐你几句。你老糊涂了,怎么胡说八道呢?刚才说的那些要叫坤宁宫的人听去,有你的好儿吗?”

“唉,唉!我真是老背晦了。我一见她那模样儿,就把什么忌讳都忘了!……”

“这位娘娘啊,模样儿还在其次,难得她心眼儿又好又灵,脾性儿和善,会体贴人。本来就招人爱,又识大体、明大义,太后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间,她父兄相继亡故,那会儿她正临产,闻信大哭,太后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为她忧虑。她听说后,就发誓不再哭了。太后、皇上问她为什么忍泪,她说:‘我怎么敢因自家悲痛而使太后陛下忧伤呢!我之所以痛哭,不过念及养育之恩、手足之情罢了。我父、兄都是心性高傲的人,在外行事时有悖理之处,深恐他们仗恃国戚为非作歹,那岂止辱没我的名声,举国上下也会说皇上为一微贱女子而放任他们肆无忌惮。我为此也曾夙夜忧惧,生怕他们闯出大祸。如今幸而安然善终,我还有什么可悲痛呢?……’”

“果然难得,果然难得。”乳母赞不绝口。

“她学问深,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太后也喜爱这些,自然更疼爱她,一时一刻离她不得。你看,她才出宫半日,太后就叫我来催啦。”

“唉,真可惜。”乳母轻轻叹息。

“可惜什么?”

“别怪我胡说。皇上要是早选上她,只怕有皇后之分啦!”

苏麻喇姑好半天没搭腔,后来也叹了一声:“唉,这些事,咱们为奴婢的哪里说得清。皇上已经废了一位皇后,还能再废一位吗?再说,太后、皇上不管怎么疼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

“啊?什么缺欠?”

“你不知道?这娘娘的额娘是个南蛮子!……”

她们不知道,那蛮子额娘的女儿,此刻也正在谈论她们。

“陛下,这嬷嬷是你最早的一位嬷嬷?”

“是啊,我从小儿吃她的奶,八岁以前都是她陪着我睡,管着我的衣食住行。”

“可是陛下六岁就即位了呀?”

“不错。我还记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宫的。”福临已用膳完毕,一手端着茶杯,随意坐在一张软垫椅上;一手揽过乌云珠的腰,把头轻轻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忆着,“那天天气特冷,内侍跪进貂裘,我看了看,便推开了……”

“为什么呢?”

“别着急,听我说嘛。御辇来了,嬷嬷想搂着我一同入座,我说:‘这不是你能坐的。’嬷嬷又惊又喜,把我抱上御辇,便在道边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吗?进太和殿登了宝座,看殿内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没有发慌,可是瞧见许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里有些疑惑,我悄悄问身边的内大臣:‘一会儿诸位伯叔兄王来朝贺,我应当答礼,还是应当坐受?’内大臣说:‘不宜答礼。’后来钟鼓齐鸣,王公百官分班朝贺,我果真一动不动,端坐受礼……”

“圣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啊。”乌云珠笑着赞美,低下头把面颊贴在福临乌黑的头发上。

“不过,看伯叔王们偌大年纪,向我这六岁的人儿跪拜,心里又着实不忍。所以朝贺完毕,朕便起立,一定要让礼亲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辇。记得代善伯白发苍苍,见我礼让,竟然落泪了……朕得承继大统,代善伯当居首功。”

“以妾妃度想,首功当归太后。”乌云珠和悦地说。

“那是自然。我是仅指宫外而言。”福临捏住乌云珠的一只小手,轻轻摩挲着。

“貂裘的事呢?陛下还没有说完。”

“哦,貂裘,”福临笑笑,“朝贺完毕,朕回宫后才对那进貂裘的内侍说:‘貂裘若是明黄里,朕自然愿着;那里子偏是红的,朕岂能穿它?’内侍连连叩头请罪,朕倒也不曾罪他。”

乌云珠笑道:“陛下六岁便如此敏慧,晓得上下尊卑贵贱,自是世间少见。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

福临哈哈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也。顺我心者,叫作顺天行道;逆我心者,我岂不另寻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乐趣了!……”

乌云珠正想回驳几句,养心殿首领太监领了几名太监前来送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内院今天送到的。福临随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顾。他心里恼恨这些奏章破坏了他们温馨而又宁谧的交谈。

乌云珠不安地望着那一摞奏章,说:“这不都是朝廷机务吗?陛下怎么搁置不顾呢?”

“没关系。都是些循例旧事,让他们去办吧!今晚我们可以清清净净地共度良宵……”

乌云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没有需要因时更变,或因他故必须洞察内情的呢?陛下常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一身承担祖宗大业,就是疲倦困顿之时,也当勉力支持,何况今日如此悠闲。”

福临轻抚乌云珠的背,笑着感慨地说:“你呀,真成了我宫中谏臣了!……来,一同阅本。”

乌云珠连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闻妇无外事,岂敢干预国政。千万不可,陛下还是专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终。”

“就依你。”福临笑着说,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

乌云珠叫宫女们端上两盏白纱笼的掐丝珐琅桌灯放在御案上,点亮两侧的四盏紫檀框梅花式立灯,加上屋顶吊着的几盏宫灯,东次间明亮得如同白昼。乌云珠又命宫女把她的绣花绷架放在御案一侧。宫女们悄悄侍立,福临专心批本,乌云珠则静静地在绷架上刺绣,寝宫一片宁静,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炸响和镂空梅花薰炉内木炭清脆的燃烧声。

看到一本,福临几次提笔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乌云珠放下绣针,站起身:“什么事使陛下如此牵心?”

“是今年的秋决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报可,便要立即置于法。朕一时不忍下笔。”

乌云珠走近,对那秋决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着死亡的气息。她脸上顿时升起悲哀的阴翳,皱眉道:“这十多人并非陛下一一亲审,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亲审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无知的人,怎能保这十数人尽无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复生。恳求陛下留意参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乌云珠的声调有些哽咽,接着又补充一句:“妾妃以为,与其失入,宁可失出……”

临福默默点头,又看了一遍,提笔在几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写了“复谳”两个字,在另几个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减等的记号,随后折了页码。

“陛下,那逃人窝主一抓就斩,不是也太……”乌云珠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到福临怕冷似的缩缩肩膀,并紧紧皱起了浓眉。她连忙返身取过太后赐给的貂褂,给呆想着什么的福临披上。福临趁势抓住她温暖的小手,苦恼地看着她温柔的眼睛,低声说:“你还不知道我?我当然知道逃人法太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

他猛然松开乌云珠的手,重新拿起笔,仿佛又要埋头批本。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刚才乌云珠的提问而产生的烦乱和不安。乌云珠在他身边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无力地放在案边的左手,轻轻退下,转身去料理那两只三尺多高的青铜鎏金、镂空作梅花纹的四足熏炉,往熏炉里撒了两把沉香,并命宫女再给福临取来一只脚炉。

当福临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时,夜已深了。乌云珠小心地把绣针插在绣绷上,起身到西次间的小火炉上为福临端来一直炖在那儿的冰糖银耳。福临背着手踱来踱去,看着好似悠闲,乌云珠却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玉碗递给他,看看他的眼睛,轻声说:“还有事?”

福临接过碗,用匙子在碗里调了调,喝了一口,然后说:“前日召见安郡王,他说起顺天乡试考官受贿作弊,物议沸腾,寒士怨愤,一些饱学之士不肯应试,是否预见到科场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轻视。榜发已近一月,言官奏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

乌云珠道:“顺天乡试一事,我也听说了,京里怕是已经传遍。满洲御史对科举一向生疏,未必体察内情;汉官多半心有疑虑,不敢贸然上疏。况且有关者多是汉人汉官,相互回护徇情也在所难免。”

福临皱眉道:“朕从来不分满汉,一体眷遇委任,尤喜接纳汉人文士,为何汉官总生枝节?”

“陛下若设身处地略加体味,此事此情实在不足为怪。得民心得士心,确非一日之功。科举本是得士心的大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训诫臣下以为后戒?”

“这几日,我正想下一道训诫谕旨,又觉得不够分量。看来……”他停了停,连舀了几匙子,把一碗冰糖银耳吃下一大半,随后把玉碗往炕桌上—顿,主意定了,目光闪闪地说:

“明日,朕面召汉大臣及科道官。”

“明天就面召?”乌云珠口气中虽有点儿惊奇,但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神采,分明表现出对年轻皇帝的赞赏和爱恋,“回宫吗?”

“不,就在南苑。”

南苑西行宫的大殿,虽没有太和殿、乾清宫的规模,却也十分宏伟庄严。宝座的设置同乾清宫的一样,很是辉煌。宝座边陈设着一对铜胎珐琅嵌料石的象托宝瓶——御名为“太平有象”,还有一对质量相同的NFDBC端和仙鹤。宝座后有绣了日月星云的宝扇,宝座前御陛左右有四个香几,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炉里焚着檀香,香烟缭绕,大殿气氛肃穆。

丹陛之下,光润似墨玉的金砖墁地,按照品级,跪着一排又一排的汉大臣。前排是举朝知名的内院大学士:秘书院大学士王永吉、成克巩,国史院大学士金之俊、傅以渐,弘文院大学士刘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户部尚书孙廷铨、礼部尚书王崇简、吏部尚书卫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后面还有各部院衙门的副职长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户部侍郎王弘祚等人。这里还有一批风华正茂、才堪大用的内院学士:李靇、王熙、冯溥、吴正治、黄机、宋德宜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朝廷的言官: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十五道监察御史。他们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却有很大影响。他们有负责稽察内外百司之官的职责,有直接向皇帝上书指陈政事得失并弹劾官吏的权力,不过,他们的职守,和所有官吏一样,也受着各种因素的制约,不能真正发挥作用。三年前,言官们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书言事,被议政王大臣会议全部否决,言官李呈祥、季开生、李蘞、魏等人先后受到流徙处分,便是一个例证。今天皇上面召汉大臣训诫,主要的用意就是针对他们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卫、当值内监以外,只有内国史院大学士额色赫、内秘书院大学士车克、内弘文院大学士巴哈纳和吏部尚书科尔坤几员满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带刀领侍卫内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了。他们都肃立丹陛,面对着上百名匍匐在地的汉官,虽然都是蟒袍补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临的声音响亮又缓慢,不似他平日的语调。大殿太高旷了,他的话声仿佛在空中震颤,引起嗡嗡的回声:

“……朕亲政以来,夙夜兢业,焦心劳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当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频仍,吏治堕污,民生憔悴。朕自当内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协心尽职,共弭灾患。”

这一段话相当平和,皇上并未把责任全推给臣下,听上去还是亲切有理的。

“国家设督、抚、巡按,振纲立纪,剔弊发奸,将令互为监察。近来积习乃彼此容隐,凡所纠劾止于末员微官,岂称设职之意?嗣后有瞻顾徇私者,并坐其罪!”

指斥督、抚、巡按,为什么要说给这些不是督、抚、巡按的人听?

“制科取士,计吏荐贤,皆朝廷公典,岂可攀缘权势,无端亲睲,以至贿赂公行,径窦百出,钻营党附,相煽成风?大小臣工务必杜绝弊私,恪守职事,犯者论罪!”

训诫越来越接近问题的核心,跪听的臣子中已经有人在努力克制发寒热般的颤抖了。

“至于言官,为耳目之司。朕屡求直言,期遇綦切。乃每阅章奏,实心为国者少,比党徇私者多。嗣后,言官不得摭拾细事末员,务必将大贪大恶纠参,其涤肺肠以新政治!”

福临收住话头,不再发挥,用几句套话结束了他的训诫。百官们山呼万岁,再次叩拜,起立,按顺序站列殿前。

礼赞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驾,言官行列中突然闪出一员官吏,此人身材瘦小,显得十分精干,他抢上几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着一叠本章,高声喊道:

“臣,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为顺天丁酉乡试科场大弊,有疏本上奏,请圣上过目。”

众官为之一惊,顺治不觉一喜。顷刻之间,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里顿时寂静无声,所有的汉官都望着任克溥,耳朵却仔细听着宝座上的声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兴,自然也有人无动于衷。但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里,若形于词色便是失礼,将被当殿纠参处分。

福临看罢奏章,满面怒色,拍案而起,厉声道:“传旨:奏本内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着吏、刑二部会审!”

当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门时,又一道圣旨下来:

“着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主持吏、刑二部会审!”

苏克萨哈是皇上宠信的近侍大臣,鳌拜在议政大臣中以果断能干著称。皇上派了这样两员大臣,足见对此案非常重视。吏、刑二部的尚书、侍郎,尤其是汉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尽量缄口不言。

内院大学士兼吏部汉尚书王永吉在吏部大门下了轿,进了大门。宽阔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从大堂傍门进中院,过穿堂,一架紫藤盖满了小院,老干如蟒、盘曲而上,如今落叶已尽,繁密的藤干藤枝纠缠在架子上,仿佛许多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官场上那复杂的、绞缠不清的明争暗斗。藤架的那一边有屋三楹,檐下额匾上有三个厚实凝重的大字:藤花厅。王永吉当然知道,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书吴宽亲手种植,距今已将三百年。藤花厅,是吏部长官治事之所,平日是科尔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几分得意,他是来到藤花厅的惟一汉官。不多时,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刑部尚书图海都到了。他们要商讨第二审的程序。

仆役送上热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来就是一阵冷场。

按皇上谕命,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其贤、田耜、邬作霖、张汉、蒋文卓等十多人,全数被拿到吏部审问。由于他们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举人和应试三起分审的。

第一轮会审过后,气氛很沉闷。因为上有内大臣坐镇,中有科尔坤、图海等满尚书主审,平日审案的汉尚书、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诺诺,不出一语。满臣对科举一向不大了然,审不出个名堂。初审下来,什么也没弄清楚,怎么向皇上交代?

苏克萨哈玩着茶盏盖,漫不经心地笑笑,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看,初审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颜滋润,很得皇上欢心,事事顺遂,常常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有时目光一闪,眉头一皱,会突然透出内藏的劲气,但那种情况很少。

鳌拜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在内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苏克萨哈,虽然他比苏克萨哈年长,又军功卓著,但从来以下属自居,又一贯不爱说话。遇到这件主要和汉人打交道的案子,说不好汉话的鳌拜,就宁肯不作声。

图海为人深沉,凡事不动声色,这时却搔了搔刮得发青的鬓角,附和说:“正是,似乎不得要领。”

科尔坤较为爽直,忍不住说:“可不是!审案中这也说关节,那也说关节,这关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四名满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里暗暗好笑,脸上也没忍得住。他本来就长得一副笑模样:团团脸,细眯眼,说话之前嘴角先就咧开了,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向两边翘起。此刻,他得意地抚着颔下的长须,改变一下坐的姿势,拿出行家里手的架势,用流利的满语解释“关节”一词:“所谓关节,就科场而言,是指考生与考官私下约定的暗号,据此暗号,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这名有关节的考生。自然,因钱因势或因其他缘故,考官就将关节卖给他的私人。至于关节本身,花样极多。譬如考生将自己姓名、籍贯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两个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约好用一句古文、古诗,如此等等。纵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另行誊抄,关节仍然可以上达考官。顺天乡试每一关节至少值三千两,高的可达万金。考生若想必中,则多买几位考官的关节,那就要花大价钱了。”

四名满官这才明白。科尔坤首先恨声说:“这些南蛮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

苏克萨哈带笑不笑地说:“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王永吉笑道:“自有科举以来,一概如此。所以贫寒之士,科场蹭蹬者,无不怨愤。”

科尔坤皱眉道:“这帮南蛮子刁滑无比,初审毫无头绪,二审怎么办?”

确实,三名考官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和三名中式举人陆其贤、田耜、邬作霖都不认账;被任克溥在弹章中点为见证的吏科给事中陆贻吉,也只供说他是见到张汉、蒋文卓揭发科场作弊,信以为真,才向任克溥随意提到自己将具疏检举,并无实证;张汉和蒋文卓则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贿,并指出受贿银两数,但又拿不出证据。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对这帮汉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们蒙骗过去。他们之所以口硬,实在是欺列位对科场不熟罢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见分晓!”

当王永吉出厅去时,图海说:“就依他的意思二审吧?”

苏克萨哈和鳌拜交换一下眼色,鳌拜皱着眉头说:“他若审清楚,我们不是反居下风了?”

图海冷冷一笑,说:“南蛮子审南蛮子,我们正可冷眼旁观,侧耳细听。”

苏克萨哈频频点头,科尔坤还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鳌拜最后也同意了。

二审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邺与张汉的对质。

大堂正中坐着两位内大臣,科尔坤和图海在他们左右设座。王永吉的桌案设在他们四个人的左侧前方,旁边还有书记的位置。四人的右侧前方则是吏、刑两部的副职长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摆了各种刑具:大杖、中杖、夹具、皮鞭、铁链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阴森可怖的审讯气氛。吏部大堂向来不设刑具,二审开始后,王永吉说既是吏、刑会审,就应该摆出刑具来。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齿,忘记了恐惧。张汉恶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地一口唾沫啐到张汉脸上。张汉跳将起来,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问:“你二人是新怨呢,还是旧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经相识?”

张汉跪在堂下禀诉:“回老大人的话,我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劣迹我无所不知。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学生不顾私情参揭此弊,为天下失意人吐气!”

“哦,你倒颇明礼义呀!”王永吉赞了一句,转向另一个,“李振邺,你认识张汉吗?”

“回大人,彼乃忘恩负义之狠毒小人!可叹我两榜进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蝎心肠。”

张汉又要跳起来,被衙役再次按住。

“忘恩负义,此话怎讲?”王永吉故作惊讶。

“他当年孤身流浪京师,下官只因动了爱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为他谋得监生资格。见他孤贫可怜,又为他娶妻买宅。不想此人欲壑难填,见我被朝廷点为同考,便强要关节,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圣观,下官也曾当众教训他,此后全然绝交。他怀恨在心,便使出这般手段诬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张汉被李振邺那侃侃而谈、毫不在乎的神态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来,衙役还想按住,见王永吉在摇头示意,便罢了手。于是张汉指着李振邺跺脚大骂:“你这个伪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极,无耻之尤!……”屈辱和羞怒一齐涌上心头,他不再顾什么脸面,也不再留任何后路,首先就出乎意料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触及的丑事:“什么爱才、收容,说得好听!他明明是诱我做他的男宠!……娶妻买宅,娶的是什么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给了我,还要当他的外室!……我也是个人,是个读书种子啊!……”他声泪俱下,滔滔不绝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来。书记不停地笔录,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着,不时瞟一眼满大人,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听呆了。

张汉直说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辫子像一根秃尾巴,在背上晃来晃去。李振邺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想到交给粉儿的那纸关节已经毁掉,张汉并无实在证据,便又安了心。张汉话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辩道:“全然是胡言乱语,蓄意诬陷!男宠也罢,外室也罢,都是人间游戏,况且你若不情愿,谁能用强?至于出卖关节,断无此事!”

王永吉这时才插进来问了一句:“是啊,张监生,口说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吗?”

张汉发疯似的“哧”地撕开棉袍,白生生的飞花满堂飘扬,撕碎的布条耷拉到了地面。他从胸口的棉花里抽出了一张纸,双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拼贴在一张硬纸片上的六七块揉皱的碎纸,上面字迹却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纸片对准李振邺:“李振邺,来认认,是不是你的笔迹?”

李振邺只扫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强自挣扎,用无力的声音申辩道:“这毕竟没有成为事实,我……我终究没有让张汉中举……”

“那田耜呢?邬作霖呢?”张汉瞪着发狂的眼睛喊叫起来。

“田耜,邬作霖……”面对眼睛像两团炭火的张汉,李振邺第一次害怕,心虚了。他努力振作,翕动着嘴唇,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谁能证明?……谁能证明?”

“那两笔五千两银子的过付人可以作证!”张汉尖声嘶叫着,说出了两个过付人的姓名。这沉重的致命一击,把李振邺完全打垮了,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王永吉满意地微微笑了,扭头看看满大人的眼色,他们都对他点头。王永吉扬脸对衙役作个手势:把张汉带下去。

“李振邺,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振邺瞪着失神的眼睛,说不出话。

“如今你贪赃有据,而张我朴、蔡元禧秽迹无凭,看来这次北闱科场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贿卖了多少关节,以至于士子怨愤、物议沸腾?不重惩你怕是无以谢天下了!……”

“不,不!”李振邺突然高举双手,拼命摆动,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让我一个人承担罪责,不公平,不公平啊!……”

“还有别人通同作弊吗?”王永吉的话像是审问又像是提示。

“田耜、邬作霖的银子他们都来分润,各分去一千两……”

“他们,指何人?”

“张我朴、蔡元禧。再说,他们也各有私人。”

王永吉抓住时机,乘胜追击,立刻下令提张我朴、蔡元禧上堂对质。这一下子,初审时坚不可摧的堡垒立刻垮了。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评事李振邺、大理寺右评事张我朴、国子监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像疯狗一般互相乱咬。王永吉稳坐钓鱼船,只静静地每隔一会儿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就把他们之间的隐私全暴露了出来。

这一堂审问结束了。四位满大臣重新回藤花厅时,王永吉拿着满、汉两种文字的笔录呈给两位内大臣。鳌拜只点点头,苏克萨哈笑道:“久闻王中堂才干过人,真是名不虚传!”

王永吉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论才干,原左都御史龚鼎孳比学生高过十倍,当初学生常受他指点。”

图海道:“中堂大人过谦了吧?”

“哪里哪里。”王永吉一个劲地嘿嘿直笑。

科尔坤道:“我看只要把过付人拿到,人证俱全,此事便可结案回奏了。”

王永吉摇摇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远不止这些人这些事。必须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哦?”鳌拜鹰眼闪亮,锐利地直射王永吉,“还有破绽?”

王永吉笑道:“正是。请看这几句话。”他翻开审讯笔录,指着这么几行字:

李振邺:我叫灵秀到你房中寻对时,你做什么来?

张我朴:我没见灵秀到我房中。

李振邺:谎话!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寻对!

审讯当时,满大臣被他们三人间的凶狠攻击所吸引,对这话并未注意。此刻科尔坤不解地问:“这不过是房官们闱中无聊,闹出点子争风吃醋,有什么破绽可抓?”

王永吉笑笑,说:“不然。这灵秀可是个要紧人物。”

苏克萨哈拖长声音问:“王中堂的意思是——”

王永吉不笑了,认真地说:“立即审问灵秀。”

科尔坤立刻站起来:“我这就着人去拿他。”

王永吉也急忙站起来,连连摇手:“千万不要惊吓了他,对此人,必须用软的……”

王永吉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既为龚鼎孳说了好话,又没有露出龚鼎孳给他出谋划策的痕迹,这样,既能向龚鼎孳交代,又不至于显得自己没有才干。

审问灵秀的地点,是穿堂东侧的一间小厅。同春,也就是灵秀,走进来时,几位满大臣不觉互相看了一眼:这小厮真个美貌灵秀!幸亏王永吉对梨园戏曲兴趣不大,否则他会立时认出这是三年前驰名京师的伶童。同春不论是当优伶还是当书童,对这些高门贵户的厅院都很熟悉,礼节也懂,不过经官司牵进重案,还是第一次,所以心里还是有些发慌,进门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后稳稳坐着,说:“报上姓名、籍贯、年龄。”

“小的柳同春,顺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岁。”

“你是监生张汉的家奴吗?”

“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张汉家为长随书童,期限三年。”

“你为何又当了同考官李振邺的亲随?”

“李大人与我家主人交好,入闱前借我去服侍他。”

“如今张汉揭举李振邺纳贿贪赃,你可知情?”

“小的不知道。”

“你随同李振邺入闱,难道不知道他暗通关节的情事?”

“……回大人,小的不知。”

王永吉笑了,命亲随把椅子从桌案后搬到桌案一侧,他坐下后对柳同春道:“到这里来,跪近一些。”

同春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里直害怕。王永吉和颜悦色,用非常亲切的语调说:“听我讲,你不要害怕,找你来只是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意思。李振邺贪贿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亲非故,怎会连累到你呢?只要你说实话,不会难为你。”

同春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邺,要的是实据和见证,否则张汉就要以诬告而反坐得罪,你难道见死不救?……”

同春心里乱纷纷的。他有时恨张汉没志气,奴颜婢膝;可是为了功名利禄,天下的士子谁个干净?张汉受欺辱的境遇,张汉对同春的爱护,都使同春同情他。况且同春虽然自尊自重,却是个本分人,既做了张汉的书童,理当向着主人。李振邺呢?同春讨厌他甜腻腻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图,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脸就恶心!可是,李振邺是官啊!……

“听说张汉颇有才学。许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辈子落魄,这实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邺坚不吐实,可是已有数名过付人作证了。你在闱中难道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岂止是蛛丝马迹!同春手里握着他们要命的证据,不过当时他收藏这证据别有用途……

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阅卷,李振邺忽然交给同春一张纸,上面写着二十五个人名、籍贯,要他到张我朴房中试卷里去寻找查对。考官们各有私人,而本房试卷有限,都得派亲信到各房翻找,揭开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后再封上。同春知道这是作弊,但他不能违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张我朴见此情景,也写了一纸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邺房中寻对,也找出不少。事后,李、张两人都忙于应酬门生,忘记了这两片纸。

同春把这纸片留下了。他要用来防身。李振邺多次纠缠他,都被他摆脱了。如果他还不罢休,进一步逼到头上来,同春便打算用这张纸威胁他,叫他乖乖地滚蛋。同春只想以此保护自己,不懂得要挟对方获取好处,所以一直藏着纸片,不露一点痕迹。张我朴的纸片完全是顺便一道留下来的……

可是……同春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声问:“那李大人、张大人若坐实了贪贿,会杀头吗?”

王永吉摇头:“不至于。但必得革职,永不叙用!”

“革职……那是他们活该!”同春下了决心,解开上袄,从贴身里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两张纸,说明了它们的来历。这是李振邺、张我朴的亲笔,可说是铁证如山了。

王永吉眉飞色舞。满大人虽然说不好汉话,却听得明白,一起把目光投向王永吉和他手中的两张纸。王永吉得意地点着字纸说:“看看,这头一名果然就是陆其贤!……哦,这里还有许巨源……啊?!”他脸色陡然一变,目瞪口呆,双手哆嗦起来。图海见状,立刻走过来从他手中拿过纸片,细细看了一遍,皱皱眉头,眼睛透出笑意,随即对衙役一挥手,示意带走同春。他目送同春被带出小厅后,才转向王永吉:

“王中堂,这关节中第五名,高邮王树德,与足下有什么瓜葛吗?”

苏克萨哈、鳌拜、科尔坤听到这一问,都凑到图海身边,仔细观看他手中的纸片。王永吉脸色灰白,一霎那就蔫得像秋霜打过的衰草。听得图海问话,他强打精神地说:“……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诸大人告回避。翌日将上疏自劾,陈请处分……”他说着,竭力作出一副愤慨的样子,但撑了不多时,自觉无趣,叹了口气,垂着头,慢慢出去了。

苏克萨哈对鳌拜使了个眼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科尔坤骂了一句:“狡诈的南蛮子!”也跟着放声大笑;图海一边笑一边摇头;极少发笑的鳌拜,竟也在唇边露出了笑意。

张汉和同春被拿不过三天,乔柏年已换了三次住处。科场案被揭发,牵连的人又多,乔柏年自然要特别谨慎。只是他这人胆子大、爱冒险,总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不舍得立刻离开京师,还想看看动静。

十月二十七日,他去游鹫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单牌楼,很快就发现自己在逆着人流行进。今天街上的人特别多,扶老携幼,骑马乘轿,都兴致勃勃地往南走。乔柏年一把拽住一个走得飞快的小厮,小厮急得跳脚、喊叫,却一点脱不开身:

“你这人,干吗?去晚了就占不着好地儿啦!”

乔柏年笑着,并不放手:“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

小厮挣扎着,恨恨地说:“看杀头!”

“啊,杀谁?”乔柏年一惊,松了手,小厮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时三刻,现在太阳还在东天。这小厮真是爱热闹!乔柏年摇头笑笑,背了手,迈着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顺着宣武门内大街向南走去。行人越来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楼。乔柏年觉得口渴,反正时间还早,便跨了进去。门边一群长衫秀才围着茶桌又叫又笑,像疯了似的。

一位士子高举茶碗,大声说:“考官认权不认人,知钱不知文章,屈杀多少名士!天网恢恢,天道好还!”

“天下寒士今日扬眉吐气!”另一个也举杯大喝一声。

“以茶当酒,浮一大白!”第三个喊声震动屋梁。

“干!”十几个秀才轰然响应,高举十几只茶碗、茶杯,“砰!”的一撞,碰碎了好几只杯、碗,瓷片、茶水飞溅,众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声把小小茶楼几乎抬了起来。

乔柏年不喝茶了,拔脚就往宣武门跑。但凡行刑杀人,宣武门口都要贴告示。莫非科场案结了?他脚下生风,竟赶上了几位服饰华丽、骑着高头大马的满洲贵公子。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因为这几位贵公子也在议论。他们年不过二十岁,说的却是漂亮的京话:

“……任克溥十六日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日拿人,二十六就结案上报,今儿个便行刑,真个干净利落!”

“这一回是天威震怒。说是不加严惩,将失天下士人之心。吏、刑两部的折子一上去,皇上立时就批下来了!”

“这些南蛮子,给脸不要脸。仗咱们满洲的余惠才当了官,不好好儿给咱们干事,饶得了他?”

“汉官没个好东西。杀吧,杀个干净,我才称心!”

“真格儿的,我家老子今儿约了帮老兄弟,喝酒庆贺呢!”

“我们家也是。都一样儿!……”

乔柏年不再听他们说笑,加快步速赶到宣武门。高大的门洞一侧果然贴着告示。除了吏、刑二部宣布行刑的事由以外,上面还有皇上批下的谕旨,盖着鲜红的御印。很多人在围看,又有兵勇把守,乔柏年不敢硬挤,只听有人在朗声宣读:

“……贪赃枉法,屡有严谕禁止,科场为取士大典,关系最重,况辇毂重地,系各省观瞻,岂可恣意贪墨行私!所审受贿、用贿、过付种种情实,目无三尺,若不重加惩处,何以警戒来兹?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贻吉、项绍芳、举人田耜、邬作霖,俱着立斩,家产籍没,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阳堡……”

乔柏年没听完,转身走向菜市口,他一定要看看这次行刑。一个声音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喊着:

“叫你们再给鞑子卖命!这回可得了上好的报应!……”

太阳升到中天。声声大锣和长管、醏篥呜呜咽咽的长鸣从内城传来。宣武门外街道两旁人山人海,直铺到菜市口。松鹤年堂前的大场子上,早就聚集了数万名看热闹的京师人,他们一会儿互相大声传告着“来了,来了!”骚动片刻,一会儿又伸长脖子向北张望,耐着性子等候。

监斩官骑着马,在简单的四杖四旗二扇一伞的仪仗导从下,缓缓地过来了;接着是穿红色外衣、手持大砍刀的刽子手行刑队;最后,便是由众多兵勇押送的七辆囚车。观看的人群顿时一阵哄乱,你拥我挤,指手画脚,乱嚷乱叫,分辨着谁是李振邺、张我朴,谁是倒霉的陆贻吉。

“为什么说陆贻吉倒霉哩?”乔柏年不解地问身边那个像是什么都知道的人。

“他呀,没落几个钱,只当个过付,以知情不举一同正法。”

“那个中式举人陆其贤呢?”

“他聪明,不必挨这菜市口一刀,落个身首异处。他在监里服毒自杀了。”

监斩官已经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桌案上笔砚俱全,放着行刑公文。因时间未到,他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七名人犯一字排开跪在案前三丈远处,每人身边由两名兵勇把臂,身后刽子手挺刀待命。

正午的阳光晒得热烘烘的,刽子手赤裸的肩臂和脑瓜顶都沁着油汗,闪闪发亮。菜市口的喧闹渐渐平息了。按照惯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该在这个时候送来。今天会不会有特赦圣旨?看那位张我朴挺着腰、直着脖子的强硬表情,或许有什么门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骚动。引起这阵骚动的并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她头上银白首饰,身上白罗衫、白罗裙,一双小脚穿着白绣鞋,NFDACNFDAC婷婷,一手掩着嘴低声哭泣,一手挎一只蒙着白布的竹篮,一直走到李振邺面前。乔柏年看得一清二楚,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是张汉的老婆粉儿!她是为张汉赎罪,还是为还旧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邺面前了!

李振邺在昏沉中听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睁开双目,竟触到粉儿的一双哀怜的泪眼。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声:“你来做什么?”

粉儿不回答,只管低头从篮里拿出水酒泡饭、几样菜肴,点燃了一尊香炉里的线香。这是法场生祭,监斩官和刽子手都不能干涉的礼节。囚犯七人,只有李振邺一个获得这样的“礼遇”。李振邺感慨地说:“想我李振邺,亲朋好友遍京师满天下,临死之日,惟有一个被我遗弃的女子为我送行,天哪!……粉儿,你难道不恨我?”

“恨!就因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内情都告诉了张汉,原想要你吃点苦头,不料竟……你恨我吧?”

李振邺悲哀地摇摇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是自作自受……你来看我出丑?”

“不。就是有千般仇恨万种怨毒,你这一死也都抵消了。一夜夫妻还有百日恩呢,何况……”粉儿别转头,让泪珠滚下去。

李振邺仰天长叹:“啊!粉儿能够如此,李振邺虽死何憾!……来,酒!”

粉儿隔着香炉和袅袅青烟,对李振邺三拜三叩,然后端起酒水饭,用匙子喂他饭,用筷子给他夹菜。李振邺大口大口地吃着,不停地喊:“酒!酒!酒!”

李振邺吃完饭菜,粉儿把那一碗泡饭的烈酒凑到他唇边,像喝白水似的,他咕嘟咕嘟喝个碗底朝天。他笑道:“粉儿,多谢你,让我醉梦归天!……”顷刻之间,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瘫倒。这时,长管铜角响了:行刑时刻到!

粉儿惊叫一声,掩面逃进了人丛。张我朴连喊带骂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你们这些朝中大臣!我忍死不肯牵连你们,你们但凡有点心肝,总该为我请求一道赦书。你们装聋作哑,天地不容!我死也不饶你们!……”两个兵勇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并把口*“勒入他的嘴中,他再也出声不得。他带着满腔愤恨,立眉竖目,但是一下子他就被推倒了,刽子手举起了大刀……

七人正法之后的第二天,他们的家资被抄没,老幼家属被逮系狱中,定案后将流徙尚阳堡。

随后,缇骑四出,提拿有关各犯五十余人,尽是贿买关节的应试士子,不久,这些人的家属也先后入狱。

接着,和这些士子有关的汉官被拿问。再后来,以风闻不举而失职的科道官也进了监狱。法网越拉越大,落网的汉官越来越多。当朝廷下令顺天丁酉科复试之后,各地应参加复试的新举人,像囚徒一样,被府、县衙门拘捕锁项,押送起解至京。这个时候,朝署半空,囹圄尽满。镇抚司前,茶馆、酒馆、饭铺纷纷开张,热闹繁盛超过前门。同这种景况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汉官士子震恐万分,惶惶不可终日,真不知这一科场大狱,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主管此案的,还是那两名内大臣、两名满尚书。他们岂肯轻轻饶过那些奸狡的南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