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少年天子

小小香荷包,璎珞飘飘,月白缎底上的绣图,像真景一样美:碧绿的莲叶从水中托出粉红的并蒂荷花,一对文彩绚丽的鸳鸯,在花下相依相傍。柳同春忙里偷闲,独自躲进青枫小林中,又一次拿出梦姑给他的荷包凝视着、抚摸着,心潮翻腾,不能自已。

他没有爹娘,从小跟着柳师父学艺,长住在永平府马兰村,边练功夫边种地。

他和梦姑青梅竹马,早已情投意合,非常要好。梦姑从来不曾用“小戏子”这样的话嘲笑他。前年圈地事发,同春受了伤,梦姑一家母女三人常来照料他这没娘的孩子。后来土地被圈的几家人实在无法生活,柳师父便把他的两个养子兼徒弟同春、同秋提前佃给了庆乐戏班,拿佃身银帮助众人渡过难关。乔梓年拼了性命,终于夺回了马兰村民的地,村民们也义不容辞地帮这孤寡一家耕种出力。去年夏秋两熟丰收,马兰村的日子好过多了;同春也在京师走红,和久负盛名的刘银官、陈玉官并称“梨园三杰”,一时身价百倍。久病的养父便要乘时为他张罗亲事,他心里早看定了幼年时的小伙伴。今年清明节,他为此专门请假回乡求亲。原以为当年同舟共济,必定一说就准,不料乔氏口紧,推说梦姑年幼,要过两年再议婚。同春心里又难过又疑惑。是梦姑的小妹妹容姑跑来,对他悄悄地透露了真情。小姑娘天真地说:

“我娘别的都不嫌,就嫌你们爷儿仨都是唱戏的!”

同春很不服气:不偷不抢不卖身,凭本事吃饭,比谁贱?他问容姑:“那,你姐的意思呢?”

容姑蹙着小眉头,悲哀地说:“我姐眼睛都哭成红桃儿啦!……她让我偷偷地给你这个包袱……”

包袱里,两双青布鞋,一件红肚兜,一个香荷包。当时他落了泪,立刻把他预备的聘礼——一对碧玉镯子交容姑带给他的心上人。他不能耽搁,只得赶回京师。

他常常想念梦姑,不时拿出信物来看。一见到信物,就像见到梦姑,总觉得心口发烫,鼻子发酸,泪水涌满眼眶。眼下,对着这小小香荷包,他又一次暗暗发誓:天荒地老,决不辜负梦姑的情意!

“云官!云官!张老爷叫你!”背后有人在喊同春,他如梦方醒,又跌回到现实中。今天是吕之悦先生四十五岁生辰,借正阳门外浙绍乡祠诗酒宴客。同春、同秋兄弟和京师几个有名的优童都被招来侑酒。吕先生品行道德学问,都令同春佩服,应召并无怨言。可是与宴的那些文人学士,大多是些自命情种的好色之徒,歌场流连、俳优角逐的老手。见到他们,同春就心里起腻,又不敢得罪他们,怕断了自己的衣食,只得在夹缝里觅生活,不冷不热,落落寡合。这反倒提高了他的身价。

张老爷,就是张汉,已在李振邺的帮助下,谋了个国子监监生的资格。他脸庞丰润了,服饰鲜明了,气概也洒脱了,再没有最初那种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寒酸气了。他和李振邺、龚鼎孳围一小圆桌随意而坐,桌上摆着八珍攒盒,装了些下酒菜肴,酒壶、酒杯胡乱摆开,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京师名伶的优劣。

张汉召来同春,拉他站在身边,像出示什么古玩似的对另两人说:“请看此人,近日改演小生,真可惜人也。其实他演旦角,真正秀颖无双,娉娉婷婷,绝无浮艳之态,于儿女传情之处,演来颇为蕴藉,而台下叫好声寂然,岂不可怪!依我说,好花看在半开时,闺情之动人在意不在象。若是于红氍毹上观大体双,岂不味同嚼蜡?”

大体双的典故出自七百年前五代的南汉,国君刘NFDB1荒淫无度,曾令宫女与人裸合,自拥波斯女旁观,名之曰“大体双”。这比喻引得李振邺哈哈大笑,龚鼎孳忍不住也笑了。

李振邺忍笑道:“这话也难说。刚才来送酒的明官,诨名水蜜桃,水团脸盎润如膏,笑容可掬,见了他没有不爱的。扮出戏来,巧笑蛮声,工于妩媚,但颇带村俗气。《背娃子》一出中演乡下妇人,神情毕肖,又娇痴谑浪,真是旦色中专结欢喜缘的冤家!一出帘则叫好声四起,多有豪客捧场,门前颇不冷落。汉兄如何解释?”

张汉笑道:“这叫做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民谚云:三月三,荠菜花儿上灶山。得其时罢了,未必长久。”

龚鼎孳抚掌点头:“正是正是。即使观戏听歌,自有风雅村俗之分。老夫最爱莲官,浓纤合度,秀雅出群,面如芙蕖,腰似弱柳,竟像吴下女郎,绝难料想他是北国男儿。观其丰采,如在粉红糅绿中忽睹牡丹一朵,艳丽夺目,使人爱玩不置……”这位老风流、老名士,津津乐道,有如吟诗作赋,一字一句念得很有滋味。

李振邺不甘落后,笑吟吟地说:“老前辈言之有理。不过水蜜桃自有出奇之处,难道不曾风闻?”

“老夫不知,”龚鼎孳捻着胡须悠然自得地说,“只记得吴下金阊有一名妓,也叫水蜜桃。”

“这倒奇巧,真可谓两般滋味尽荗*?了,哈哈哈哈!”李振邺很为自己的调笑得意,笑嘻嘻地接着说,“京师水蜜桃,两只俏手妙绝人寰,老前辈不知吗?”

龚鼎孳断然道:“绝不如莲官!”

“老前辈敢打包票?”

“有何不敢!你我立时来一个樽前相比。负者罚作东道,改日请客!”

李振邺拍案叫绝:“好!好!这样的风流韵事,足传千古!汉兄,快请仲裁!”

宾客们闹哄哄地围过来,同声叫好。莲官和绰号水蜜桃的明官都被召到桌前,伸出自己的双手。仲裁们一个接一个,上前去又摸又捏又嗅,玩过来弄过去。他们的动作和表情,使站在一旁的同春羞得闭上了眼睛,一个接一个寒战从背上滚过,冷汗淋淋,顺着额头、脖颈一个劲儿地流。他满面通红,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在这里,没人拿他们这些戏子当男人看,没人拿他们当人看。他们是玩物,是这些名士发泄他们卑污感情的玩物!这些名士,不也这样津津有味地玩弄女人的小脚吗?……他但愿此刻眼睛瞎掉,永远不看这可羞的景象;他但愿立刻就死去,永远不蒙受这样的耻辱!

一名仲裁的曼声宣告,硬灌进同春耳中:“明官之手,肌理腻滑,丰若有余;莲官之手,肢节秀削,柔若无骨。明官逊于莲官!”

又一阵哄然叫好。喧闹中有人问龚鼎孳:“老前辈何以如此知根知底?”

龚鼎孳信口吟道:“酒入情肠不自持,玉纤偷握笑侬痴。藕梢洁白羊脂腻,甲乙樽前各自知……”

人们鼓掌呼叫,高声称赞,乱哄哄的一片。其中却冒出一个清脆而柔媚的嗓音,娇滴滴地说:“龚老前辈,我要你这诗,肯不肯给呢?……”

莲官——同秋的声音!同春吃了一惊,睁眼细看,才发现今天同秋打扮得格外妖娆,脸上粉白黛绿,颊染胭脂,唇点朱红。往日的羞涩此刻像被风吹去了一般,满脸妍笑,一身媚态,那双羊羔般令人爱怜的大眼睛半睁半闭,在睫毛掩盖下闪闪发光,充满了诱惑和挑逗……这是同秋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同春吓呆了,心头一阵狂跳。

这时,出去迎客的主人吕之悦陪同客人进来了,宾客们才恢复常态,全都起身拱手相迎。自从吕之悦由他的东翁鄂硕将军正式推荐给安郡王以后,他的声望更高了。

吕之悦性情坦荡平易,从不与人相忤。遇到能写文章的人,就一起谈文章;遇到通晓音律的人就一起谈音律;遇到善于琴棋丹青的人,就一起谈琴棋丹青。他常爱独行村落,遍游山巅水涯,碰到村翁溪叟、樵夫牧童,他也乐与谈说,周旋终日毫无倦色。

他是钱塘人,北游数年,老妻屡次寄书劝归,都被东家一再挽留下来。当了安王的宾客后不久,妻子又来信催他,他便写诗呈安郡王:�

老妻书至劝归家,为数乡园乐事赊:

西湖鲤鱼无锡酒,宣州栗子龙井茶,

牵萝已补床头漏,扁豆犹开屋角花。

旧布衣裳新米粥,为谁滞留在天涯?

安王看了诗非常赞赏,说吕之悦性情之恬适无人可比,天下难得,是真名士、真才子,要朝夕请教,更不肯放还了。

适逢吕之悦四十五生辰,他的妻子又托人寄来一幅亲手绘制的故乡山水图,问他何日还乡,在文人间一时传为佳话。这一次安王肯不肯放他南归呢?

吕之悦迎进的客人,虽然也和主人一样,青衣便袍、头戴风帽,但身材高大,两肩宽阔,四十以下年纪,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气度很是轩昂。吕之悦站在他身边,就更显得文质彬彬、书生弱质了。

宾客们都不认识这位宽肩膀的来人,从吕之悦一向具有的不卑不亢的态度上,也猜不出此人的身份。但见此人爽快地举手一拱,声音洪亮地说:

“来迟一步,搅了诸位的清兴,抱歉,抱歉!”

宾客们参差不齐地寒暄一番,来客便转向主人说:“笑翁,尊夫人的手笔,总要赐观的吧?”

吕之悦笑道:“在隔壁小间挂着,刚刚裱糊起来。”

两人相视一笑,举步走向大厅一侧。后面几个黑衣黑袍的仆人也想跟过去,来客回头制止道:“门口侍候。”

吕之悦对大厅扫视一周,说:“云官,你来。”

霎时间,同春像是脱去一件既肮脏又沉重的衣袍,离开那群风流名士,他觉得浑身轻松。

这是一间精致的小花厅,完全是江南风格。长条案上摆了两盆春兰;方屏风上水墨迷离,展示着富春江秀水,子陵滩烟雨;花梨木的窗扇和挂落,镂空细雕出喜鹊闹梅的图案;紫檀木的太师椅嵌着云壑飞泉的大理石靠背;茶几古色古香,光可鉴人。一幅长卷横挂在东墙上,题为《故乡山水图》,画的是杭州西湖全景。宽肩膀的来客在图前站定,背着手仔细看了许久,赞不绝口,并笑吟道:“应怜夫婿无归信,翻画家山远寄来。可谓千古逸事啊!”

“你这风流倜傥的诗句,正可为之传神!”吕之悦和悦地赞道。

“这图运笔灵妙,潇洒幽闲,直追唐六如。贤伉俪才具,真不让明诚、易安。”

“见笑见笑。”吕之悦一摇手,“无师无法,有渎清视了。”

同春送上茶点。两人坐下,很随便地闲扯着。

“笑翁,唐六如这六如二字,做何讲解?”

“据记载,是取佛家之说。我不信佛,也不懂佛经,说它不清。但是鄙人倒愿君六如。”

“哦?”

“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龙,一如高柳蝉,一如巫峡猿,一如华亭鹤,一如潇湘雁。”

“再说一遍!”

吕之悦微笑着,一字一句地重复。来客目光闪闪,精神振奋,蓦然站起,大步如风地走到窗前立定,仰望长天,宽厚的胸膛一次深深的起伏。他吐出一口长气,猛回身,向长条案一挥手,高声说:“笑翁,请留此六如宝墨!”

同春早听得呆了。这是另一个境界,使他如登高山,如临旷原。吕之悦喊他一声,他才赶紧跑过去侍候文房四宝。

吕之悦写得一笔刚柔并具、古朴大方的魏碑体。这十八个字,用浓黑的徽墨写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苍劲有力,浑如铁铸,很有气势。宽肩膀的客人站着旁观,不住点头。写罢,吕之悦正要搁笔,来客说:“慢!笑翁的行草二书也闻名于时,何不一并赐教?”

吕之悦笑笑,另拿出一张宣纸,换了一枝鸡狼毫,舔足浓墨,提笔在手,问:“写什么好,唐诗?”

“不!我来念,你来写。题目:咏雪。听仔细了:漫天坠,扑地飞,白占许多田地,冻杀万民都是你,难道是国家祥瑞!……”

才写了两句,吕之悦的眉毛就不住耸动,写罢,掷笔大笑。来客也笑,比笑翁之笑更爽快、更开朗,声音也更宏亮。

吕之悦道:“想不到事隔一年有余,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来客笑道:“怎么能忘呢?历来都说跪谏、哭谏,惟有你来了这么个诗谏。偏偏只有你这一诗谏,令我大惭。”

吕之悦说着玩笑话:“当时正逢君怒,深恐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是既怕死,又不得不谏,无奈,才出此两全之策啊……”

“笑翁再这样说下去,我可要无地自容了!”来客一挥手,接着说,“事后回味愧不可当。皇上明见万里,实在是我自己糊涂,罚当其罪!圈地一事的处置,皇上确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为大清的万世基业着想,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笑翁,我总还当得起深明大义四个字吧?”

“当得,当得!”两人相视而笑,很是坦诚。

同春目不转睛地望着来客,心里惊疑不定:他的英武轩昂,就是在汉人中也是不多见的;他的风流儒雅在满人中更是绝无仅有。既不似贵胄宗亲那么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那样虚礼谦卑,他是谁?……

同春摆下棋盘棋盂,二人入座对弈。同春又偷偷地仔细察看来客的一双手:大而丰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肤色柔润,指甲修得很整齐,右手拇指还套了一个翡翠扳指。连他的手也这么令人难以捉摸。

棋子落棋盘,清脆的声音很好听。来客一面下子一面说:“笑翁执意回乡,强留不恭,只有一事请先生务必应承。国家初创,百废待兴,朝廷求贤若渴。先生巨眼识人,荐贤之任,请不要再推托了。京师朝中虽有大臣荐举,但贤才多流落山野间。笑翁性爱山水,一举两得,岂不甚好?”

“那么,复命之后?”

“礼送先生南归钱塘。”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同春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吕之悦的衫袖,对棋盘东南角匆匆一指。这一子若落在别处,那一角就没救了。吕之悦忙回手连出子突围,终于化险为夷。来客惊异地注视着同春,那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同春局促不安。

“这个小幺儿忠心为主,倒有几分眼光。”

吕之悦淡淡一笑:“在他们那行,难得有他这么干净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日后的路正难走呢!”

“那么,此人当是梨园三杰中的云官了?果然名不虚传。”来客目不转睛地看着同春,微微点头。

吕之悦将来客送出浙绍乡祠时,云官又被宾客们拉住了,他们要为优伶赠联。伶童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娇媚百出,如能得到一位名士的赠联高挂楹间,他们的身价将大大提高。

云官被第一个推出。

那位满面皱纹的老名士摇头晃脑,眯着眼NFDB2定同春,抑扬顿挫地念道:“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李振邺连连摆手,大声道:“不妥!不妥!”

张汉接着说:“云官无媚容无俗态,有翩翩佳公子之风,在梨园如匡庐独秀,岂能用这等脂粉文字!”

那名士不服:“你来一联无脂粉气的如何?”

张汉不慌不忙地高吟:“有铁石梅花意思,得美人香草风流。”

众人拍案叫好。同春心头一热,不免看了张汉几眼。张汉微微一笑,对他点点头。同春竟生出一种知己之感。

莲官站在席间,袅袅娜娜,粉面含春,不时向龚鼎孳飞媚眼。龚鼎孳如饮醇酒,闭目品味,慢慢吟出一联赞语:“子夜清歌,宝儿憨态;汉宫杨柳,秋水芙蓉。”

莲官弯腰左敛,像戏台上扮小旦时那样轻俏地向这位老前辈致谢。冷不防李振邺哈哈大笑,别有意味地对莲官使个眼色,调侃地说:“莲官,我赠你一个别号:十全。”

“谢李大人!”莲官喜不自胜。十全,不就是十全十美吗?

李振邺醉迷迷地挨近莲官,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乜斜着眼,笑道:“以十全之名,我赠你一幅绝妙好联:十分如我意,全不怕人听!”

猥亵的含意太露骨了,宾客们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喘不过气,便连声咳嗽。同春的脸“刷”地红了,心头火烧火燎,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他愤怒地望着同秋——莲官,却见他只露出一点儿尴尬和羞怯,很快便自如地同着众人一道笑了,笑得娇滴滴的,还作态地扭了扭身子。

又有伶童走入席间接受赠联,同春无心再听,大步走到同秋身边,压住火气低声说:“跟我来。”

同秋这回真红了脸,咬住嘴唇,低头跟着同春乖乖地来到门外廊下。两人面对面站着,同春眼里冒火,同秋却望定地面,紧紧抿住搽得通红的嘴唇。

他俩同是柳师父的养子和徒弟,同春大不到一岁,两人一同学艺,一同佃进班子,感情一直不错。同春拿出师兄的身份,劈头就问:“爹给咱们定的规矩,你忘了?”

同秋不作声。

“老实讲清楚,不然,别怪我无情!”同春瞪起了眼睛。

恐惧、羞怯,夹杂着耻辱,同秋嘤嘤哭泣,慢慢跪下,低声说:“昨天,到李府唱曲,他把我留下。后来,他就把我……”他的声音消失在呜咽中。同春直跳起来,挥手重重掴了同秋一耳光,骂道:“你这个没家教的下流东西!”他恨李振邺荒淫无耻,败坏了他柳门的规矩;他更恨同秋没出息,叫人作弄了,还对他媚笑!

这一巴掌把同秋打急了,也把他的羞怯和耻辱打掉了。他捂着脸挺身站起,抗声分辩:“怪我吗?怪我吗?咱们不就吃的这碗饭吗?人家设堂子、赚大钱,住的神仙洞府,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车来轿去,逍遥自在,不就靠的这一手?人人都这样,咱们硬撑着讲干净,谁信你?”

“咱们凭本事吃饭,自重自爱,就得出污泥而不染!”同春跺着脚,几乎喊起来。

同秋含泪的眼睛里透出一道冷光。今天这场谈话他早已想过了,也想透了。他要走另一条路。他抹去泪水,平静地说:“不染,不染,说来容易。去年一年,你在梨园红得发紫,可算是凭本事吃饭。一年下来,不就只挣了一副碧玉镯子吗?……人往高处走,我不愿意像你那样窝囊一辈子。要想干净就别当戏子。命里注定干这一行,就说不得干净!谁让咱们不投生到公侯府宅、书香门第呢!……”

同春愣住了。要想清白也这么难!梦姑的娘不肯应承这婚事,有什么可怪?单是戏子这名称就足够玷污梦姑的了!……同春用双手蒙住脸,身上不由得起了一阵寒战。等他重新抬起头,同秋不知何时已悄悄走开了。他跳起来,发疯似的冲向大门,去寻找送客的吕之悦。他猛地跪倒在老先生跟前,呜咽着说:“吕先生,你救救我吧!”

吕之悦吃了一惊:“你这是怎么啦?”

“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我要脱籍,哪怕回乡种田!”

吕之悦点头叹道:“我早对诸人讲过,你外相虽美,但眉目间英气太重,终非此道中人。不过你是名优,脱籍身价怕不下千金。你可有此财力?老朽客居京华,筹措千金也不是易事。再有,脱籍之后,你果真能下田耕作吗?多半还得给人当书童家仆,仍然为奴,何苦多此一举?”

“吕先生,我决意回乡耕读一世,决不再入梨园!”同春回答得斩钉截铁。

“也好……难得你能如此自爱自重,理当相助。”吕之悦沉吟着,下意识地回头朝大门看了一眼,“要是他肯说句话就好了。”

“谁?”

“方才跟我对弈的那位客人。”吕之悦微微一笑。

“那位先生好大气概!他是谁?”

吕之悦从容不迫地答道:“安郡王。”

“啊?”同春大吃一惊,不觉打了个冷战。�

两位行客一进到山脚下,就感到阴凉沁人,非常快意。吕之悦对张汉说:“我们等一等云官。”他俩各占一块大青石坐下歇脚。这里绿树合围,溪水潺潺,十分幽静。在骄阳下走了一个时辰,吕之悦不免有些气喘,张汉也满头是汗,文雅地用衫袖在脸上轻轻沾着。

同春提着一只竹篮跑到跟前,打开篮盖,把热粽子分给吕之悦和张汉,笑道:“端午节的时令货色,比平日的好。寺观里出家人做的,很干净。”

三个人都饿了,剥了粽叶大嚼,吃得格外香甜。同春一面吃一面指手画脚地介绍:“那是挂月峰,那是紫盖峰,上边,瞧见吗?松树林子中间,古塔那儿叫万松寺,西边就是舞剑峰,老人说是李靖舞剑的地方……”

吕之悦纵目观览,点头赞赏:“峥嵘突兀,峰峦竞秀,苍松擎天,飞泉奔泻,果然名不虚传,京东第一山!”

同春兴头更大了:“对,对!人们都说,这盘山是五峰八石七十二寺观,上盘奇松,中盘怪石,下盘飞泉,可以跟天下胜景比高低哩!”

张汉叹道:“九华奇秀,不入江上名山志;巢湖亦江淮巨浸,不入禹贡水经。盘山何足道,居然名扬四海。山川有知,宁不感愤!”他是在说山水还是说人?吕之悦和同春都看着他,他轻轻一笑,仿佛回过神来:“老前辈尚记家乡风物否?人道江南景似江南人,文弱秀雅有余,壮阔雄豪不足,其实不然!钱塘大潮就不必说了,只大月渡太湖,大雪渡扬子江,都是非常奇景!当年道出江左,阅月间我遍历诸地,纪之以诗,至今犹难忘怀。”

张汉请求再三,才得随同吕之悦出京访贤。吕之悦对他人品虽不无疑惑,但还是爱他才学,也就收了这个弟子。现在张汉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明明想显示诗才。吕之悦向来不爱忤人,接口便道:“想必是得意之作了,倒要领教。”

张汉清清嗓子,吟诵他的《大月渡太湖》:“广寒八万四千户,太湖三万六千顷。NFDB3娥子与洞庭君,良夜迢迢斗冷清。弯弯月子照当头,翦翦春风不住流。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舟。”

吕之悦轻轻拍了拍巴掌,笑道:“好!看来你当年颇有气概,想必是雄心勃勃的了?”

张汉扬眉挺胸道:“丈夫既有此六尺身,何以不流芳千古!应举不作状元,仕宦不至将相,虚此一生!”

同春着迷似的望着张汉,心里充满敬仰。这样年轻、这样有才华,对同春又如此看重的人,他没有遇到第二个。

由于吕之悦的斡旋,安王府戏班把同春由庆乐班买去。庆乐班不敢讹拿,只按当初佃进的三百两身价加三成三,算了四百两银子。随后安王爷一句话,放同春脱籍为民。同春感激涕零,听说吕之悦要往京东一行,便自告奋勇地为他带路,然后便回马兰村。一路上,同春轻松愉快,活泼得像天上自由飞翔的小鸟。他拿吕之悦当长辈尊敬和服侍,也记得张汉在自己心头引起的知己感。张汉的才华和雄心,使他联想到许多戏台上的英华人物:周公瑾、李存孝、陆逊,还有潘岳、唐伯虎等等。瞧,张汉不也很有光彩,很令人倾慕吗?……他太年轻,不明白张汉对他的看重和赞赏是为了接近吕之悦,也看不清吕之悦对张汉的保留态度。

张汉一见吕之悦含意不清的微笑,连忙自我解嘲地掩饰道:“这都是早年的痴想。如今,壮志销磨已尽,此生当终老江湖了。”

同春心头又闪过泛舟五湖的范蠡、富春江上的严子陵。

吕之悦平静地笑道:“真能为天下万民忧,登第拜相亦是好事。”

张汉怔了一怔,低头拱手恭敬地说:“老前辈金玉良言,晚生谨受教。”

同春蹲到溪边舀水,笑着介绍:“这股泉水从翠屏峰出来,一路都在石头上流,叫涓涓泉,又清又甜,四季不干,什么时候喝它都不会闹肚。……咦!这是什么?”

清澈见底的泉流中,一片字纸飘浮而下。同春连忙捞上来,吕之悦和张汉一看,却是一页刻写精美的《离骚》,不过无头无尾。纸形很方正,并无损伤。

张汉道:“莫非盘山里藏有大贤?”

吕之悦看着这页湿淋淋的《离骚》出神。同春喊道:“又下来一张!”他赶去捞过来。仍然是《离骚》,内容正好与前一页相接。

吕之悦说:“端午佳节,或许有人在祭奠屈原。”

张汉说:“果真如此,这人绝非寻常之辈。”

同春提议:“我们循着溪水逆流向上,总能见到他的。”

吕之悦夸赞这是好主意,三人便沿着泉流上山。林木葱茏,峰回路转,路旁怪石十分别致:巨大的元宝石比马车还大;酷似菱角的紫石方圆数丈;古松伸臂,仿佛迎宾,可是松下横卧的一条二丈多长的石蟒,又会把来客吓一大跳。空谷下泉声低回,半山腰隐隐有咏哦之声。清溪绕半山亭流下,声音想必是从亭中传出。三个人借着茂密的林木遮掩,悄悄走近草亭,观看动静。

亭中也有三个人。一人穿着蓝袍,背身而立,一动不动,不知是在倾听,还是在观赏山景;临溪两人,一人着白色道袍、白色道冠,手中捧一册书,高声诵读,读的正是《离骚》。他每读完一页,就扯下来扔进溪水,任其飘浮而去。他身后,一个褐袍道童呆呆站着,无动于衷。

不多时,一本《离骚》诵完撕光,顺水流尽。白衣道人发狂似的大叫大喊,仰天恸哭,声泪俱下地吟出一首诗:“年过四十去游方,终日修行学道忙。说我平生辛苦事,石人应下泪千行!”

蓝袍人并不回身,只朗朗地说:“道兄,出家人清净无为,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吕之悦一愣:这不是陆健的声音吗?他记起陆健的狱事,不觉回头看了张汉一眼,想把他支开。

同春又惊又喜地悄声说:“这就是今年开春来我们村里的那个白衣道人,通医术、会看风水,可真有道行!……”

张汉面色蓦地阴沉下来,说:“世上最数这些出家人奸诈,多是骗子!我向来不信,也从不与结交。老前辈,我往别处走走,明日蓟州城会齐,请你去看鼓楼上那块“古渔阳”匾额,听说是严分宜(严分宜:即严嵩,明代权臣。)的手笔哩!”他恭敬地对吕之悦一揖,掉头转向另一条路,上山去了。

亭里的人也听到他们的声音,一时静了下来。吕之悦走进草亭,和颜悦色地拱手笑道:“陌路相逢,俱是他乡之客。这位道兄,这位仁兄,都有端午登临的雅兴啊!”

道人极快地对吕之悦上下一打量,笑道:“既相逢便是缘分,请坐。”

陆健听到吕之悦的声音,心里“扑通”一跳,回身看到是他,神色都变了。同春看见陆健,惊喜异常,张口要叫,陆健袍袖一挥,对同春使个眼色,微微一摇头。久在舞台的同春还有什么不明白,立时闭嘴。陆健见吕之悦也装出不相识的样子,才慢慢平静下来,恢复了悠闲自在的表情。听到道人殷勤的表示,他也抬抬手,吐了两个字:“请,请。”亭中石桌边有四个石墩,三人便坐下叙谈。

吕之悦说:“听道兄读骚吟诗,忧愤何深?”

白衣道人洒脱地一笑:“文人积习,至死难改。”

“那么,道兄曾是文士了?怀才不遇,真人生一大慨叹啊!”吕之悦进一步试探。

白衣道人避开话题,笑道:“往事不可追,谈它何益。总归是命里注定。”

吕之悦笑道:“说起命里注定,还真不由你不信。我认识一位老先生,钱塘张曼,已年登古稀,医卜、堪舆、风鉴之术无不通晓。前朝万历年间曾游辽东,归来后对人讲:‘据风鉴而观,王气聚于辽左;看那些人家的葬地,三十年后皆当大富贵;而闾巷间儿童走卒,往往多王侯将相,莫非天下将从此多事?’当时人们都以为他狂妄。谁知三十年后,果然一一应验。或许万事真有前定?”他说着,平日看上去有几分�NFDB4的笑眼,突然闪出精明锐利的光泽,盯住了白衣道人。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做出反应。

白衣道人含笑道:“这类事,检之史书,比比皆是。唐李固的《幽闲鼓吹》中,曾记苗晋卿一事。苗公落第归乡,途中遇一老人,自称知未来事。苗公于是问道:‘我应举已久,有一第之分吗?’老人答道:‘何止此,大有来头,只管再问。’苗公道:‘我久困于贫变,但求一郡守,能够得到吗?’老人道:‘更向上。’苗公问:‘那么按察使呢?’老人道:‘更向上。’苗公惊异,再问:‘为将为相吗?’老人答道:‘更向上。’苗公发怒,说:‘将相更向上,难道能作天子?’老人笑道:‘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苗公以为事属怪诞,惊出一头汗。后来苗公果然出将入相,唐德宗驾崩,苗公以首辅居摄政三日,应了老人‘真者不能得,假者即可得’的预言。可见命皆前定,安知人间没有第二个苗公?”

白衣道人修髯飘飘,风致潇洒,仿佛出世神仙。但他复述的这段轶事,以及他眼睛里偶尔闪出的寒光,令人想到山林深处目光鸷锐的鹰鹫,绝非肯低伏人下、轻易认输之流。吕之悦暗暗点头。

陆健接下去说道:“讲起定数,我也想起一个故事。前朝崇祯末年,流寇势焰大张,烈皇日夜忧劳,曾令一心腹太监便装出宫,探听民间消息。路遇测字先生,太监出一‘友’字请占卜吉凶,测字先生问占卜何事,答曰‘国事’,先生道:‘不佳,反贼早出头了。’太监急忙改口说:‘不是朋友之友,是有无之有。’测字者皱眉道:‘更不佳,大明已去了一半了。’太监再次改口:‘不是的,是申酉的酉。’测字者长叹道:‘越发不佳。天子是至尊,至尊斩头截脚,还成什么体统?’……”

三人一起沉默下来,只听得松涛阵阵,涓涓泉在亭畔低吟,是不是明朝覆亡的往事使他们心有余痛,黯然神伤?

吕之悦打破沉默:“一亡一兴,虽说有天命,却也在人力。兴亡之间,名将如云,才人辈出啊!”

陆健和道士都不搭腔。后来陆健站起身,对另两人拱手一揖:“花谢花开,时去时来,福方慰眼,祸已成胎。得未足慕,失未足哀,得失在天,敬听天裁。”

白衣道人也站起来,对陆健拱手笑道:“便是公孙子都听君此番话,躁进之心也当涣然冰释!”他顺着陆健的话题,高声吟唱着走出草亭:“上天生我,上天死我,一听于天,有何不可!”他反复吟着这四句,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去了。小道童紧跟在后,很快,师徒二人就消失在浓密的树阴山草之中,吟唱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文康!”

“笑翁!”

陆健和吕之悦互相紧握双手,互相重新打量,像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既高兴又感慨。同春也连忙向陆先生拜谢当年相助之恩。吕之悦这才详细地知道了永平府圈地案的全部内情,嗟叹不已。他转而问道:

“文康,这两年你怎么样了?江南狱事……”

陆健苦笑:“我?仍然逃亡在外,藏匿山泽田野间!……”

“你?……唉!赦书未得,我愧对老友啊!……”

“此事非你力所能及啊!……江南十旧家之案已成大冤狱,陷入囹圄者何止百人,受牵连者也在千人以上。说十姓谋反,确属冤枉,只是……唉,也是十旧姓在前朝百年荣华显赫,为富不仁,平民百姓恨之入骨,一旦改朝换代,诬告在所难免!……”

陆健告诉吕之悦,因为他平日以信陵君自命,周济贫困,所以狱急之后,受惠之家多方保护他,使他逃过多次追捕。好在通缉他的布告只在江浙两省张贴,他躲来北方,反而比较安全。

“你就永远匿隐山泽,做亡命之徒?可惜了你的才学啊!”吕之悦问话中感叹很深。

“还谈什么才学!”陆健一声冷笑,“终日有如被猎犬追捕的疲兔!只望老天开眼,昭雪冤狱吧!”

“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吕之悦紧皱眉头,“朝中就没有相知肯帮一把?当年你救助过那么多人!”

陆健眉梢一动,沉吟片刻,又摇摇头:“年深日久,未必还记得我。”

“是哪一位?”

陆健凝视着吕之悦,确信这位一向慈和厚道的朋友不会有害人之心,便缓缓答道:“傅以渐。”

“傅以渐?这可是个帮得上忙的人啊!去年八月,他已经拜内秘书院大学士了。你跟他交情深浅?”

“这……很难说。只看他是否念及旧情了。”

吕之悦见陆健不肯深谈,也就不再追问,想了想,说:“这样吧,尽老夫所能,助你一臂之力,务必使此冤情上达天听。不过我位居幕宾,终归成效有限。你再给傅以渐写封信,让这个小幺儿立即送往京师,多方使力,或许平反有望。”

“好!”陆健虽在难中,仍不失他的豪爽气度,立刻向同春索取纸笔,就石桌写成一信。但交信给同春时他有些迟疑,仿佛不好出口。最终他还是嘱咐了一句:“此信必须交给傅大学士的王氏夫人,就说是夫人娘家的报安书。”

吕之悦很高兴:“原来你与大学士夫人娘家有交情,这就更好了。听说傅大学士伉俪情笃,至今不曾置妾。……同春,你今天就回京师送信,送罢信再回乡。”

“好的!”同春知道了底细,回答很痛快。

吕之悦又问:“刚才那道人你早就认识?”

“不,今天上山才遇到。仿佛有些才学,很是狂傲。攀谈之间,觉得他对我别有所图。”

“你是指……图财?”

“不。像是图无贝之才。他吟诗诵骚,几次试探我,很有网罗我的意思。你呢?也不单是来游山玩水吧?我看你倒想把道人连同我一起网罗了去,对不对?”

吕之悦大笑道:“你这个鬼精灵,真正不减当年!……不过,你听我这老友几句忠告:大清社稷得之于流贼李自成,吊民伐罪,为大明雪了亡国之耻。历数前朝,得天下之正,可与汉高祖、明太祖媲美。所以明之旧臣仕清,也算不得叛逆。皇上亲政以来,施仁政行王道,改征剿为招抚,各处逆命抗拒者渐次平定,足见海内人心厌乱求治。虽然云贵南明和东南郑成功时有动静,但强弩之末,终难有所成就。至于山野间盗贼横行,久乱之后在所难免。你亡命其间,可要看清情势、拿定心性,若真被逆人网罗了去,再要拔出来就不容易了!”

陆健笑道:“放心。我一向并不热中,仕宦之情淡然如水,哪里有作乱的兴致。十多年,实在是乱够了!”

“还有,你要尽早离开此处。我看那道人很怪……”吕之悦心里还挂着个张汉,生怕他得知陆健被追缉,告发上去,又要连累许多人。这话他不好出口。

最后,吕之悦把自己的盘缠分给陆健五十两银子,两人—揖而别。吕之悦上山,陆健下山,同春跟他一道走了。�

张汉气喘吁吁地登上盘山,松林的浓密绿阴把烈日遮得一丝不透,空气中弥漫着松脂松花特有的清香。但这一切都不能使他摆脱忧郁,初上山时的愉快被无意撞上白衣道人的事完全破坏了。他见不得和尚、道士这些方外人。他记忆中最耻辱、最惨痛的一件事,就是因为相信一个道士的算命才造成的。

张汉本是浙江嘉兴府生员,原名吴自荣,在家乡颇有才子之名,可惜家贫如洗,总不能出头。顺治二年,他十七岁,决意趁鼎革之际上进,卖掉仅有的几亩薄田,奔赴京师。他认定京师是人文聚会之所,定有际遇。谁知蹉跎半年,想谋一学馆舌耕为生也不可得。他生计日益艰难,便起意走捷径以登仕途。他汇集了明代锦衣卫有关制度,趁着朝廷广开言路,具疏上奏,敬请朝廷仿明制设锦衣卫掌狱刑,使校尉缇骑缉访民间,以防谋叛害国。他本以为此疏一上,必能立受奖许,得到识拔,不料御批下来,斥责他“率尔妄陈,谬希进取,独不思圣主当阳,朝政肃然”!“至设立锦衣卫缉访一款,乃明朝极弊,尤属狂悖”!“应依上书诈不以实律,杖一百,徒三年”。幸而逢到恩诏,才免杖免徒,但被革去生员衣顶为民。

他窝囊极了。仕途未登,反而丢了顶子,断送了前程。当年在家乡被人誉为神童的才子,眼看就要沦为乞丐了。

谁想福星高照,一个老旗人看中他的才貌,要招他为婿,并说只要他肯就婚,便帮他恢复顶戴。他受宠若惊,又喜又怕,忙不迭地应承了亲事,暗中又多次求神打卦,因为这家贵人竟看中自己这么个落魄文人,总使他奇怪、不放心。神签和卦文都大吉大利。一位颇有名气的老道还煞有介事地对他说:“此婚女貌郎才,必生贵子。”

婚事办得冷清,既没有吹打,又没有请客,一顶素轿把他从南城一个破烂小旅舍里抬进内城,两扇黑色大门前,两个女奴引他到上房,拜了岳父岳母,就被送进侧院的洞房了。他心里不满:人家娶妾也比这气派!可是不敢有一点流露,反而自我安慰:或许满洲人招赘,就有从简的规矩吧?……

洞房里倒是光彩焕然,喜气洋洋。炕桌上一对红烛明明亮亮,照着炕头盘腿而坐、红袄红裤红顶头的新娘。天!这么宽的肩膀,这么厚的胸脯,好大的块头!当他怀着一丝不安揭开头盖时,吓得他往后一缩,掀翻了炕桌,跌碎了碗,子孙饽饽撒了一地。他手脚冰凉,浑身寒战,这个新娘怎么这样可怕?左脸白右脸黄,一半头发黑,一半头发白,连两只眼珠的颜色都不一样:黑发黄脸这边是人眼,白发白脸那边眼睛黄蜡蜡的,像死羊眼一样。他几乎晕过去,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

生米已煮成熟饭。他是个即将沦为乞丐的人,能抗拒这样的骗局、这样的命运吗?新娘子人虽丑陋,性情倒不泼悍。她好心地扶他起来,劝他吃菜喝酒。到了这步田地,他也就委委屈屈地上了炕。

老旗人说话算数,婚后立即着手给他活动恢复顶子。他看出老旗人心里有鬼,对人只说他是收来的义子,为他买顶戴也藏藏掖掖地怕人知道。他很机灵,坚持恢复顶子的事要自己去办理。老旗人毕竟憨厚,对他并不疑心。于是他乘机改名叫张汉,籍贯仍写嘉兴,不肯换成汉军旗。

他果然变成了嘉兴府秀才张汉,并从此抛弃了他那丑怪的妻子。嘉兴府生员吴自荣从人间消失了。他毫无内疚,一身轻松。在钻营附势的紧张活动中,有时他会想起那段生活,想起怀孕的丑妻。一年后,出于好奇,他曾改装到那条胡同去打听,可是他的岳家也消失了。邻居一个小女奴悄悄告诉他:老旗人犯了罪,全家流徙尚阳堡;他的丑女养了个儿子,也一同带走了。

在京师紧张的应酬、奋斗中,他难得有时间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静的山林中,啁啾鸟语,潺潺泉流,仿佛推着他去回忆,他信步在松间游荡,任凭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腾……

两只小鸟突然叽叽喳喳地从他面前惊慌地飞起,他脚下一滑,身子向前冲倒,跟着,一个尖锐的声音朝他嚷嚷:“你干什么!把我的网冲坏了!”

张汉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张捕鸟网,惊得架杆上两只“呼伯拉”(呼伯拉:用来做捕鹰诱饵的小鸟。)扑棱着翅膀乱叫。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愤怒地跳出树丛,冲他气呼呼地喊:“鹰都叫你吓跑了!你赔!你赔!”

绣花小袍子已经很旧,小黑马靴也沾满了泥土,辫子缠在头顶,汉话又说得这么好,看样子这小孩并非贵家子弟,用不着陪小心。张汉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转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声喊:“玛法!玛法!”

一个老满人从松林中冲出来,粗壮有力的大手往张汉肩膀上一拍,张汉只觉得身上像压了一块磨盘。只听那老头儿用满语吼道:“你敢欺负小孩子!”

张汉一回头,两人顿时惊住。张汉向后一缩,老满人朝前一冲,双手把住张汉的肩膀摇撼着,又惊又喜地嚷着:“天爷!天爷!……我到底还能见你一面!……”他满面堆笑,掉头招呼那小男孩:“费耀色!快来给你阿玛(阿玛:满语,父亲。)叩头!来呀!”

费耀色迟疑着。这个不讲理的男人,竟会是自己的阿玛?看看玛法几乎要发怒了,他只好跪到张汉面前,叩了三个头。张汉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尔登非常激动,断断续续地说:“我当初骗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为我留下这个小孙子,我要谢谢你。你这些年过得顺当吧?”

张汉犹犹豫豫地用满语支吾着:“我……”

“当初不知哪个多嘴的告我的状,旗主发怒,因为私嫁女儿打了我一百鞭;因为招赘汉人,把我们全家发配到尚阳堡。我那女儿,你的妻,到尚阳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费耀色三岁的时候,我的老伴儿又去世了。现在,只剩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

张汉慢慢集拢模糊的目光,仔细看看苏尔登,好落魄的样子:衣袍敝旧,须发苍苍,皮靴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大手又黑又脏。张汉一转眼,发现费耀色一双黑眼睛正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自己,虽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难寻出他母亲的面影,也许不久后他也会变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镇定了,后退一步,躲开苏尔登的双手,勉强问道:“你们,是皇庄的鹰户吧?”

苏尔登直发愣:“是啊……三年前,我们从尚阳堡回来,小费耀色喜欢捕鹰……”

张汉冷冷一笑:“你认错人了。”

苏尔登惊住了:“你,你,说谎!”

费耀色不眨眼地盯着张汉的眼睛,认真地说:“说谎话的人是胆小鬼!”

张汉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连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在松林边,他正遇上飘然而来的吕之悦。吕之悦见张汉气急败坏的模样,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张汉心头和嘴头都打磕绊,找不出话来回答,只说:“岂有此理!认错了人,还要纠缠不清!真是岂有此理!”

张汉越是怒形于色,吕之悦越觉得蹊跷。因为他隐隐觉得张汉表现得太过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张汉自顾自下山了。吕之悦进了松林,远远看见那个衣着敝旧的老满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头上,两手按着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脸上毛丛丛的胡须都籗挲开来,浑身喷发着怒气。男孩子站在他身边,一手叉腰,动也不动。

“真不是东西!”老满人突然一声大吼,把吕之悦吓了一跳。他仔细地打量对方,终于很有把握地喊道:“苏尔登!”

老满人吃了一惊,转过布满红丝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来,拉住吕之悦的手连连喊道:“吕先生,真是你吗?……”

顺治二年,吕之悦在杭州被镶白旗甲喇章京鄂硕将军罗致府中设馆教授子女。苏尔登是鄂硕的内兄,虽然已是远亲,但因随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硕府中走动,因此与吕之悦相识,很敬佩吕之悦的学问,还想跟吕之悦学说汉话。不久苏尔登随队调回京师,就不曾再见面。如今苏尔登怎么落魄到这种地步?两人互叙温寒,不几句话就转到苏尔登的现状,苏尔登立刻想到刚才那个不肯认亲的吴自荣,顿时骂了起来:“天下竟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连自己的亲儿子看都不看一眼!……”

“究竟怎么回事?”吕之悦扶苏尔登坐下,和悦地问。

苏尔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说:“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还记得我女儿吧?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谁不夸她?我们回到京师,就把她聘给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儿子。没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疮,头发白了,脸也变了样,给休了回来。本旗二十七个牛录里没有人肯来再娶,我难道让女儿白放着?那次往南城办公事遇上这家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这才起意招赘……”老头儿不厌其烦,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为招了个蛮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骂了许多年,还流徙尚阳堡,跌了我红带子身份,吃了这么些苦头。就算我当初骗婚,这罪过也抵了吧?吕先生,你是知书明礼的好人,你倒评评看,谁亏待了谁?那小子该不该吃一顿教训?”

吕之悦心里很不平静,没想到张汉还有这么一段可悲的经历。双方都有所图,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现在这种不近人情的局面,又该怪谁呢?……他慢慢地说:“苏尔登,不要生气吧!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这世上来,总要活下去的呀!费耀色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苏尔登一把搂住费耀色的小肩膀,骄傲地说:“这可是个乖孩子,将来准是条好汉!巴图鲁!”

“那你还管他认不认这个儿子!他若认了,带走费耀色,你肯吗?”

苏尔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说得对!”

吕之悦再次打量着祖孙俩:“这么说,前年在马兰村赶走圈地骁骑、救了柳同春的,就是你呀?”

“哦,哦哦,有这回事。先生也知道?”

吕之悦笑着讲了那次见闻,最后说:“小费耀色,你那会儿要肯告诉我你的姓氏,咱们不就可以早点见面了?”

雄赳赳的小好汉,这会儿才露出点难为情的样子。

“你们祖孙俩……日子过得不顺心吗?”

“哪里话!亏了鄂硕到旗主那儿讲了情,我们三年前从尚阳堡迁回来。我看中马兰村那地方好,就安了个家,有月银、有奴仆、有马群、有山场,什么也不缺。费耀色最喜欢猎鹰,缠着我要到盘山来玩,我怎么拗得过他?”

“鄂硕近日晋升护军统领,他的女儿已赐婚给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晋了。你不去贺喜?”

“他家格格不是你的学生吗?当然要去贺喜!”苏尔登笑眯眯地说,“我们祖孙多亏了他!费耀色说要捕两只最好的海东青,送给恩人!”

吕之悦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万端。田园荒芜,可以开垦,三两年总能恢复;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内可望繁盛。但大乱之后,民气复苏何等艰难缓慢;异族入主,贵贱之间的鸿沟又何等深长!士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心,刚从荒野进入中原的八旗旗主们懂不懂?号称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么时候能见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间大同呢?……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决定,见到张汉,绝不提有关苏尔登家的一个字。因为此事实在令他难置可否。他一向自诩为识人巨眼,现在却在怀疑自己了。

柴门“喀啦啦”一响,九岁的容姑连蹦带跳地冲了进来:

“姐!姐!同春哥又要回来啦!他不唱戏啦!”

梦姑猛地停下纺车,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听谁说?”

“村里人早传开了。白衣老道给柳大爹带回来一封信,是同春哥让捎的。……姐,人家都说,同春哥是为了你才这么着的!”

“别胡说!”梦姑满脸红晕,低声斥责一句,眼睛却像晓星般闪亮。两度春秋,当年的红袄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浅淡的眉峰如远远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总带着天真纯朴的神情。圆眼睛变长了,眼尾向鬓边扫去。小小的嘴像樱桃那么红,也类似樱桃一般的圆。略长的鸭蛋脸,更增加了她给人的温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点不怕她,一晃脑袋,眨动着圆圆的大眼睛,天真地说:

“我没胡说呀,你不是愿意嫁给同春哥的吗?”

“死丫头!”梦姑一手捂住发烫的脸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开纺车跳下炕,装作生气地说,“再说看我不打你!”

容姑像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说,我偏说!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

梦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个跑一个追,姐妹俩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梦姑姐姐!梦姑姐姐!”院外的喊声使姐儿俩停了追闹。梦姑开门一看,是费耀色这个小鞑子。他不肯进门,只递给梦姑一个折成飞燕的纸条,悄声说:“我在盘山碰到同春哥了。他让我带给你这个,过几天他就回来……可别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嘱咐的!……好啦,我走了。”

“费耀色别走!”容姑在院子里命令似的叫道,“我给你留了好些麦黄杏,等着!”她跑回屋,拿出装满黄澄澄的鲜杏的扁竹篮,杵给费耀色,才扬着小脸说:“你走吧!”费耀色笑嘻嘻地对她扮个鬼脸,抓几把杏儿塞进兜里,吃着走了。

梦姑心慌意乱,手里攥着那张纸条,像捏着一团火,急急忙忙掀帘退回里间,好半天呼吸才平缓下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那只“飞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梦姑贤妹见字如晤:吾已脱籍,五、七日内将归。婚事谅无阻碍,望贤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脱籍归田!……他是京师的红角儿,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结识的都是大老官,金窝银窝他都不要,全是为了我啊!……梦姑想着,感念已极,不觉热泪满腮。

这消息,娘知道了吗?……娘和村边环秀观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观里去了,说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么样?……

圈地官司打完以后,安王庄竟破例把那三十亩地仍旧佃给乔家,而没有收回交粮户耕种(清代皇庄、王庄等庄园下属大小庄子,由庄头率数家奴户统一耕种,庄主供给生活必需的粮食、住房及工具、籽种等物,收获所得全部归庄主。庄子分粮庄、菜庄、果庄等,奴户便称粮户、菜户、果户等。庄头及奴户都是庄主的奴隶,是庄主私有财产的一部分。

)。乔氏于是成了二佃主。由于王庄的土地不纳粮不上税,交了佃租后,乔家所获比哪一年都多。乔氏因而也有点财大气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梦姑的心愿吗?……

梦姑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两只手扭结着,揉搓着,皱一回眉头又悄悄抿嘴笑,终于呆不住,嘱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环秀观去了。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以后,因是道友,就借住环秀观。袁道姑很仗义,把前院大殿两侧的四间客房让了出来,自己领两个徒弟住到后院。梦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后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没什么忌讳,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进去了。

松荫满地,蝉声悠长,幽静的观院一尘不染,确是出家人修真养性的地方。梦姑不觉脚步儿也轻了,气息儿也微了,生怕搅扰三清,受到天罚。偏偏厢房里传出人声,是那两个小道姑:一个在呜呜咽咽地哭,一个在絮絮叨叨地劝,几句莫名其妙的话飘到梦姑耳边:“……哭啥哩?杨贵妃娘娘也当过道姑,武则天娘娘还剃光头当尼姑哩!……”

这叫什么话?出家人不是修仙吗?梦姑心里有事,无暇多想,只管走进袁姑姑的上房,掀开门帘,轻轻喊道:“姑姑!”

没人回答。堂屋正中供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圣像,像前一尊宣德炉,青烟袅袅,香火正旺。看这样子袁姑姑并未走远。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门上没锁,便推门而入,仍然不见人影。做法事的铃、杵、钹、锣等物擦得干干净净,在暗屋里也闪闪发亮。所有的高桌低柜,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齐齐。靠北墙立着个一人高的空木柜,有些歪斜,破坏了整个小屋的和谐。梦姑走近把木柜扶正,却猛地吃了一惊,木柜背后的墙上,竟有一扇新开的暗门!梦姑心头突突乱跳。

她竭力抑住慌乱,好奇地把暗门推开一道缝,贴脸偷看一下,认出来了,那边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阳光透过窗棂,把这间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摆了一桌酒宴,鸡鸭鱼肉,十分丰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颔虎须的仆人,身着褚红色外衣,在往桌边摆酒杯,白衣道人陪着一位青衣客低声谈话。那人须发灰白,清癯有神,梦姑从未见过。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师徒是全真,怎么可以开荤?

门“呀”的一声轻轻推开,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进来。看到他,梦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当她到观里烧香,这个道童总在旁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里像有一团可怕的烈火,直扑梦姑,像要吃人。可是现在,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面容苍白、双眉紧皱,身姿和表情满含悲伤,显得那么清秀、忧郁,竟使梦姑对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师父,特来领罪,等候受罚?

然而,梦姑万分惊异: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褚衣仆人一道站起,抢前几步,一字排开,竟齐齐跪倒迎接小道士,并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无局促。坐定后,三人又肃然行了三跪九叩礼,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个座位坐下了。

梦姑完全昏了头,不知眼前这怪事是真还是梦。她怕被人发现,不由得缩紧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声调呜咽地说:“流亡数省,也没有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最近听说李定国退出广东、败走南宁,乐安王朱议兵败被杀。观时度势,天意可知……诸卿历尽艰险随我奔波,本想使我继承祖业,但大势已去,如何是好?……”

褚衣仆跪在席旁启告:“近日听说鞑子摄政郑亲王济尔哈朗病死,入关战将俱殁,正是主少臣疑,国事不稳之际;郑成功已陷舟山,势力大张,不如前去投他,乘机而为!”

白衣道人摇头道:“郑氏名虽奉明,志在自立,可联而不可投,且舟山狭小,非用武之地。至于鞑子朝廷,主虽年少但颇具见识,上有太后挈纲,下有良臣辅佐,外有吴三桂、尚可喜一干人卖命,根基已牢,一时难以动摇。惟有南联永历,东通郑氏,立定脚跟徐图发展,或许大事可成。”

青衣客从袖中取出一图,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筹划六年,惟此一区可暂立国。昨日接到几处旧将密书,都正练兵积粟待变。臣意先取三山为根本,然后御驾亲临,勇气自当百倍!……”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四个人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开朗。

梦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明白了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处在艰难之中,不得不改装流亡。于是,说书瞎子口中许多落难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里活动起来,她更加可怜这个倒霉的“公子”,对白衣道人这些“义仆”也就格外敬佩。这些日子积存心头的对小道士的恶感,转眼间消失殆尽了。

酒过三巡,小道士低声说句什么,三位“义仆”面露难色。小道士不高兴了:“既欲延某一线祀,却又如此推托!”

白衣道人赔笑道:“臣等窃愿王爷以大业为重。况且先前已经……”

“时至今日,本王尚无子嗣!”小道士抢过话头,生气地说,“若是绝后,大业纵使成就,又是谁家天下?”

白衣道人连连解释:“王爷息怒。实在是弘光帝前车之鉴,深恐酒色误事,臣等不得不再三进谏。王爷所欲,臣已嘱环秀观主去办了。”

小道士面色转喜:“办成了?”

“想来没有阻碍。袁道姑已对她明说。她只要一见凭证。”

小道士笑道:“这好办!叫袁道姑领她见驾!”

褚衣仆出去一会儿,又领进两个妇人。前面那个头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后面一位梦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着猛地往后一缩,吓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乔氏啊!

袁姑姑拉着乔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头了!梦姑又惊又怕,心跳得怦怦响。她自幼温良、听话,非常胆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来就比说书唱戏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母亲竟卷了进去!这就更加不可捉摸。梦姑像发寒热病似的簌簌发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着炕桌,托着腮,想了好半天,拿说书和唱戏的故事套来套去,也没想出个名堂来。她叹口气,不想了,起身从炕洞深处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又一层地打开,那对碧玉镯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里,那么莹洁光润,像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像翠鸟艳丽的羽毛。她把脸儿贴在温润的玉镯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现在眼前……

有人敲门。她连忙藏好她的宝贝,伸了个懒腰,走去开门。

“啊!你!……你找谁?”梦姑意外地看到,门前站着小道士,他的目光像烈火一样炙热,烤得梦姑心里发抖。

小道士舔舔干裂的嘴唇,勉强笑着:“就找你!”

“不!不!”梦姑惊慌失措,急忙关门,但小道士身子一横,�挡住了。�“我娘不在家,谁也不让进!”梦姑竭力压抑着恐惧,正颜厉色,口气非常坚决。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这不是你娘给我的吗?”他举起左手,无名指上,一只镶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梦姑一见就怔住了,这是母亲珍藏多年的惟一宝贝,是当年父亲娶母亲的定物。原是一对,那一只已在十年前随父亲入葬了。

趁梦姑发愣,小道士跨进门,返身把大门插上。梦姑慌了,张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捂住她的嘴,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不许嚷!跟我来,有要紧话告诉你!”

除了许多年前,父亲曾这样对她说话以外,这是第一个用强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慑住了,不由自主地随他走进里屋。小道士目光灼灼、声音嘶哑地说:“这戒指,是你娘给我的定亲信物。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他说不下去了,眼睛和脸都涨得血红。梦姑在他的逼迫下步步后退,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不!不!……”

乔氏在袁道姑屋里呆了很久,才喜滋滋地回家。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才三个月,治了许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远远近近谁不说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话,谁敢不听?袁姑姑说得也对,眼下这朝廷,虽说对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蛮族,再宽厚也是邀买人心,不能信!乔氏是前朝贡生之妻,知书明礼,哪能忘记忠义为本的正理!“到底贡生之妻,有见识有心计!”这是白衣道人说的,听来很是舒心。因为她并不轻易相信小道士是龙子龙孙,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龙钮金印,上面确实用篆体刻着“大明阳曲郡王朱”几个大字。金印为凭,还有假吗?再听白衣道人、青衣客说起天下大势,处处起反尘,省省有接应,不出三五年,大明定当复兴,梦姑就是王妃了!

乔氏没想到自家风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个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摆开架势,仔细瞧瞧,果然是龙眉凤目,面如冠玉。梦姑好福气啊!乔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让小道士和梦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维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兴冲冲地回到家来,一推门,门不开,随手敲了几下,没动静。乔氏纳闷,用力打门,喊道:“梦姑,开门哪!”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门闩响,门开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头发、衣裳都湿淋淋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发青,胸脯起伏,气息很不平稳。

“你?……”乔氏倒抽一口凉气。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说:“丈母,本王已纳你女儿为妃了!”他点点头,甩开步子飘然而去。

乔氏站在门边,怒、惊、喜、怕,心里非常混乱,一时不知所措。“哇”的一声,梦姑在屋里痛哭,乔氏一惊,冲进里屋,掀开门帘,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女儿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子,正在往房梁上扔汗巾。她赶上去一把搂住女儿,喊一声“我的傻闺女!”娘儿俩抱头大哭。

梦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活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

乔氏语无伦次地抚慰女儿:“好闺女,可别往绝路上走……他是个王爷……娘已经把你许给他,他是你丈夫了……”

梦姑哭得昏头昏脑,接口就诅咒:“什么该死的王爷!挨千刀的丈夫!……这么作践人,叫人怎么活啊!……”

乔氏温存地搂着女儿,为她梳理头发、擦去泪水,又给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许婚的详情细细说了出来,刚才一心寻死的梦姑这才听懂了,顿时惊得面容雪一样白,脱口而出地说:“同春哥就要脱籍回乡了呀!……”

乔氏心里一抖,鼻子发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儿嫁给脱籍归来的柳同春的;带去的那只戒指,也是给袁道姑瞧瞧,用它给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谁想见到袁姑姑,事情就全变了……乔氏叹了口气,轻声说:“傻孩子,自古来女人讲的是从一而终。如今你已失身于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吧。同春,你还想他做什么?……”

这时梦姑才弄清了今天这桩事的真情。三年来,她用少女曼妙玲珑的心、真挚的情爱,编织着神秘甜美的梦——那只属于她和同春的梦。今天,这梦破碎了。她心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身子一仰,昏了过去。

“梦姑!梦姑!”乔氏流着泪,抱着女儿用力摇晃。好半天,梦姑才吐出了一口气。

“屋里有人吗?”一个响亮的铜锣般的声音在院里问,吓得乔氏一哆嗦,这才记起大门没关,赶紧迎了出去。一出屋门,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这是个像柏树那么魁梧结实的虬须大汉,黑红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乔氏只吐出一个字,心口怦怦乱跳,手脚暗暗打战。

“娘!你不认识儿啦?”大汉扑过来,跪在乔氏脚下,仰头道,“我是你大儿柏年啊!……”

“天爷!”乔氏高叫一声,跌坐地上,盘着腿,又笑又哭,“老天,这不是做梦吧?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只当乔家男人都死了,绝了后了!……你身子骨倒结实,这么大个子!……我只当我再没脸见乔家先人了,你还活着,活着呀!……”她抚弄着儿子的头发、肩膀,颠三倒四地唠叨着,高兴得有如癫狂。

乔柏年用手指抹着眼睛,声调哽咽着说:“十年了,我总惦着老娘,惦着家乡,惦着祖坟。今儿总算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活命!……”

乔氏不错眼地打量儿子:“你倒还认得家,就这么照直走进院里来了!吓我一跳!……”

“儿子哪里寻得着家门,是个同路进村的漂亮小伙儿指的路。可真是个人物!”

乔氏一怔,有点紧张:“你说谁?”

“指路的小伙儿呀!热心肠,好身板,俊模样。娘认识他吧?他说他叫柳同春。”

乔氏无言,拉着儿子粗壮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里的哭声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号啕不息,泪滔滚滚。这哭声几乎听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肠寸断的饮泣……

“禀太太,有位夫人来拜望。”

顾媚生放下右手拿着的《玉台新咏》,左手仍然抱着她那个装纱点银、香气袭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弯眉,说:“糊涂!为什么不报来客府第?”

老仆连忙躬身,诚惶诚恐地说:“来客不肯明言,只说是太太的故旧。……坐着八抬大轿,仆从*)赫……”

顾媚生想了想,说:“请她在内花厅待茶。我即刻就来。”

老仆下楼去了,顾媚生这才把“小相公”递给身边的保姆,站了起来,端茶盏用香茶漱漱口。丫环赶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罢,又赶忙退下。但顾媚生并不急着下楼,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细刻着云朵仙鹤的椭圆窗洞上,蒙着绿莹莹的亮纱,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门、二门、前院,外面却看不见她。

随着家中老仆,先进来两个艳妆的丫头,跟着,一位贵妇人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慢慢走进来,身后随着两个丫头,丫头的背后是两个穿号衣的老仆。再看那贵妇,披了一领镶金嵌银的湖色披风,头上蒙一幅如云似雾的面纱。顾媚生不快地想:尊贵也罢,矜持也罢,犯不上到我家来摆!

话虽如此,她还是很快下楼去到内花厅,早在进门之前,就把亲切、灿烂的笑堆上面庞。跨进花厅,她心里一惊:来客已除去面纱披风,侧立壁前,观赏那一幅宋代苏汉臣的《秋庭戏婴图》。此人下着白罗裙,上穿淡绿对襟薄绸衫,一头黑亮的秀发全堆上头顶,用一根赤金点珠凤头扁簪穿住,有如乌云中展翅飞翔的一只金凤凰。面貌虽然看不见,但风姿绰约,淡雅如仙,令顾媚生为之气夺。

听到脚步声,贵妇转身面向主人,莞尔一笑,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款款地说:

“顾太太,久闻大名,特来拜望,不见怪吧?”

顾媚生笑着寒暄:“拜望二字,实不敢当。请坐,请茶……”她心里却在暗暗纳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识……她称自己顾太太,难道是江南宦门的家眷?

“顾太太别来无恙……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顾媚生仍然妩媚地笑着,那双有名的号称横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饰下,极快地上下打量来人,非常得体地、绝不使人见怪地轻轻摇了摇头。

来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开时节,在姑苏虎丘西施井边,银炉焚香,义结金兰……阿姐,你当真记不得了?”

最后一句,用柔媚的苏白道出,立刻勾起顾媚生那遥远的回忆。她惊喜地一把捏住来客的双手,失声喊起来:“素云小妹!素云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还有见面的一天!”顾媚生动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态,又激动又急切地问:“这些年你都在哪里?甲申、乙酉两次劫难怎么逃脱的?如今在何处安身?为什么到今天才来看我?这些年叫我好想啊!……”说着说着,泪珠成串地淌了下来。

素云微笑地拍着顾媚生的手背,温柔地安慰着:“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吗?甲申、乙酉已经过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专来找阿姐叙旧的呀!”

顾媚生慢慢安静了,听到素云在“叙旧”两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立刻会意,说:“这里不好讲话,快跟我上楼,到我房里去!”她拉着素云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走向庭院深处。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云:“阿妹,你好风姿,好气度。算来也该有三十岁了,看上去好像不到二十哩!不知谁有这么大的福气,能消受你这一代佳人哟!……你看你,仆从如云,落落大方,想必嫁了个金龟婿,做起了夫人,对不对?……他是谁呢?在京师吧?在哪个衙门当差?”

素云笑而不答,只说:“阿姐,你样子没变,性情也没变,还像早年那么活泼泼的。结拜的时候,论年纪你是阿姐,论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哟!……”

顾媚生笑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亏你还记得它!”

十五年前,她们都是不到十六岁的姑苏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苏人称之为荷花生日,她们相约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结拜。她们都颇通诗书棋画,选择的时间地点很有诗意。她们愿自己像荷花那样美丽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们一样,是美人,也是个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西施终于有个与心爱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结局,那也正是她们所向往的。

两人携手走进顾媚生的香闺,抱着“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连忙跪下请安。素云立刻上前抱过“小相公”仔细欣赏,笑道:“真正名不虚传。阿姐的‘小相公’精致得很呢!一定能带一个弟弟来!”

“你也听说我家‘小相公’了?”顾媚生瞟了素云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骂我是人妖!才不理他们呢,人妖就人妖!咱们生来是挨骂的命!再说,女人家生不出儿子,丈夫再疼爱,亲戚朋友当面不说,背后总是要骂的,什么母鸡还生蛋,母猪还下崽的,讨厌死了!……我要是有个儿子啊,顾太太三个字怕不重过千斤!”说到这里,她突然心里一动:素云上楼一见木孩子,就称“小相公”,方才进门,第一声就喊顾太太。十多年不见了,这些近日的事怎么她都知道?

当初,龚鼎孳做左都御史时,朝廷赐给命妇诰封。按制度,诰封必须颁给原配夫人。龚鼎孳不敢违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处。夫人却说:“我已受先朝两度诰封,不能再受新朝诰封。诰封给顾太太吧!”这样,顾媚生就受诰封成了命妇,而“顾太太”的称呼也就被人叫开了。顾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类令她厌恨的头衔,不过,和“夫人”这样的正式称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头。

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现,只在这三两年。顾媚生不高兴了:“阿妹,想来你这些年都在京师,为什么不来看我?不知道我吗?”

“哪能不晓得阿姐的大名!”素云笑着说,“早些年不敢来,近几年又不能来。阿姐莫要生气。”

“这话怎么讲?”

素云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顾媚生明知她在卖关子,还是等侍女们穿梭似的在桌上摆满精致的茶点和小菜以后,才把她们打发出去。只剩下姐儿俩了,顾媚生道:“好啦,你讲啊!”

“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显,你妹夫无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满、汉同列不同权,处处要小心,又怕人说结党营私,有碍官声……”

“那么,今天怎么敢来了?”顾媚生不满地问。

素云笑眯眯地压低声音:“近日你妹夫扈驾出都,我才得空来看望阿姐。”

“扈驾?”顾媚生心中一惊,“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谁?”

素云挽过顾媚生的肩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山东聊城傅以渐,字于磐……”

“啊!傅以渐!内秘书院大学士!”

素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歪着脑袋靠在顾媚生的肩上,三十岁的人了,倒像个娇羞的女孩儿。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顾媚生推开素云,假意要拜下去,素云一把拦住,嗔怪道:“阿姐,看你!”

顾媚生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当年她的狂笑曾风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还能辨出早年那丝毫不损媚容的狂笑的影子。她心里真的高兴,这对丈夫的起复不会没有好处。她拍着素云柔软的小手,连声说:“好啊,好啊!当初结拜,数你年纪小,大姐笑你有富贵命,你还生气了呢,说什么定要效仿西施,隐居山水花木间。如今怎么说?”

素云一笑,拉顾媚生一道坐下,顺着她的话问:“姐妹们近况如何?这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

顾媚生道:“倒是我们这些在野的人家,来往走动得勤,芝麓又极好客,消息蛮灵。”于是,她扳着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后来嫁给钱谦益,顺治三年,钱谦益在明史馆充副总裁任上乞归,回常熟与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娱,颇为安乐;二姐便是她顾媚生;三妹陈圆圆已是平西王次妃,顺治初年她留京时,还时有来往,平西王接她随军,出京时顾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给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经去世……

“金陵的一帮姐妹呢?”

顾媚生与柳如是一起,在崇祯末年去了南京,对秦淮名妓的归宿都很清楚:马香兰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门也都遁入空门。

“惟有我们这些俗人,还在红尘中沉浮!”顾媚生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感慨的话,随手在杯盘间拈了几块蜜饯果脯,津津有味地嚼着。

“哎哟,阿姐,再吃这些东西,你还要胖起来,再胖可就不容易养儿子了!”

“死丫头,嘴巴还那么刁!”

“阿姐消息灵通,可曾听说江南十世家谋反的事?姐妹们有没有给牵连进去?”素云终于小心地、仿佛无意地发问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计其数。要是芝麓还在都察院,总会拼死进谏的。姐妹们嘛,要有,便是钱家、冒家。可不曾听说呀?”

“好像还有仁和陆文康家吧?”素云突然单刀直入,提出了她此来的中心题目,不过口气非常平缓,似在随意闲扯。

“不错,仁和陆家,弄得很惨,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舍,万贯家私查抄一空。”

“家中再没有人了?”

“不是入狱监禁,就是绝了户,记不清了……你和陆家相识?”

“倒不。是一个亲戚与陆文康有同窗之谊。”素云表示很有兴趣,便夹起了一块凉藕,跟着她就暗暗松了口气,不用她再挑动,顾媚生已义形于色地讲起这场冤狱的详细经过,滔滔不绝。这些都是由来往于龚鼎孳门下的文人之口传出,比官吏的文书奏折生动得多。看来,这位二阿姐对于素云在苏州后来的遭遇竟一点都不知道,或许已经忘却了。

素云样子很悠闲,吃着点心,喝着香茶,似听非听。实际上,顾媚生的每句话,她都听进心里去了。直到顾媚生转到别的话题,她才起立,走来走去地巡视阿姐的香闺,不断向她打趣。当她停在窗前,像顾媚生刚才看她那样向外观看时,却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见她的老仆正在与一个少年书童讲话,就是这个明眸皓齿的俊书童,害她找得好苦。这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姐,那个小厮是你家的人?”

顾媚生走过来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门生张汉的书童。说来可怜,他原是梨园名角,偏发誓不肯再唱戏,要脱籍归田。结果父亲病死,定亲的媳妇又退了婚,只落得无家可归,无亲可投,这才又回到京师。他敬慕张汉的才学人品,自荐当了书童。可是他又不肯卖身为奴,只算是个侍候张汉的伙计。张汉倒也愿意,这就叫做缘分。主仆两个,都跟画儿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顾媚生说着,掩嘴笑了,是那种中年风流女人说到漂亮后生时暖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们下楼去,我要找他问话。”

“哟,小阿妹,你那大学士不醋吗?”顾媚生斜瞟素云一眼,笑得更厉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为他漂亮标致。一个月前他替我娘家捎来一封信,还没谢他,也没细问,他就走了,再没找到。今儿个可要问问清楚!……”

素云到家,随傅以渐出去的仆人前来禀报: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云灵机一动,身子摇摇晃晃,跟着躺了下去,喊头痛说恶心,午饭也没有吃。于是合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院里一派寂静,素云那深邃宽大的寝室里,更是宁谧十分,几乎能听到檀香香烟在空中袅袅飘动的细微声息。侍女在门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素云懒懒地躺在翠帐如烟的绣床上一动不动,头脑却异常活跃、灵敏。十四年的岁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开了。正因为时间相隔太久远,素云得以清楚地看到整个事情的全部过程,好像她是一个戏台下冷静的看客,而不是当事人。

浙江仁和陆健,才气豪放,风流潇洒,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门公子一样,喜欢蓄养歌姬侍妾。他春游姑苏,遇到十六岁的名妓素云,惊为天人,以三千两银子为聘礼,把她买回家中。素云色艺为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宠爱。

一天,忽有山东书生投刺请见,门丁以从不相识为理由予以谢绝。这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书生非常固执,安坐门前,大有候陆公子驾出的意思。陆健只好在客厅接待了他。书生无暇寒暄,自称“山左傅以渐”,因听说陆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云的,艳倾宇内,特地赶来一睹风采。

陆健颇觉意外,迟疑半晌,逡巡着说:“劳君远来,请先待茶,慢慢商议。”

傅生慷慨陈词:“某千里徒步而来,于公子并无他求。公子若幸而许我,诚当少候;否,则不必相留。”

陆健无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声,便同意了,傅生这才就座。此时已近暮夜,陆健即命仆人摆上酒宴款待傅生。酒过数巡,灯烛辉煌,环佩锵然,十多名侍女前导后拥,如众星捧月,素云出见了。傅生起立,长久地凝视素云,叹道:“果真名不虚传,不负我来此一行!”说罢就向主人道别。陆健坚持要留他多住几日,傅生笑道:“得睹倾城之貌,私愿已遂,岂是为饮食而来!”他一揖告辞,径自走了。

陆健坐立不安,怏怏不乐,如有所失。惆怅之余,猛然惊觉,拍案大呼道:“陆健、陆健,何爱一妇人而失国士!”他立刻牵来骏马,跨上雕鞍,向北飞奔,终于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渐,强制他一同回府,并以最高礼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陆健把傅以渐引进—间红烛高烧、锦帐华褥的寝房,对傅以渐拱手道:“君来此虽属无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云相赠,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

傅以渐坚辞不就,说夺人所爱将陷他于不义。陆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赠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单,难致佳丽,我粉黛盈侧,岂少此女。我视君为大丈夫,方有此举,何必效书生羞涩之态!”说罢,侍女已导引素云出拜。傅以渐惊喜过望,便也就依从了。

在陆府,傅以渐夫妇过了满月,陆健又为素云出装奁十箱,更赠傅以渐千金,送归聊城。傅以渐安然当了富家翁,从此得以博览群书,专心举业。

甲申之变天下大乱,傅、陆两家音书断绝,整整十二年了……

素云在床上翻了个身,侍女连忙用托盘捧上一把精致的小茶壶,素云端着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绵长的回忆……

这件事从头到尾,两个男人都以豪爽侠义相标榜,自以为可传为佳话,可留于青史。但陆健也罢,傅以渐也罢,谁都没有想到去问问素云的意思,问问素云到底喜欢谁,愿意跟谁——尽管她身价高达三千两银子,尽管她是个倾国倾城的姑苏美人。直到洞房花烛夜之前的那个下午,陆健才告诉素云要把她嫁给傅以渐。

素云大吃一惊,感到蒙受了耻辱。应该说,她见到的傅以渐,给她的印象是不错的:宽额、隆准、阔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当时她就想,此人仪表非凡,气度轩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恋的是风流潇洒的陆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泪好像使陆健有些感动,他柔声说:“你是嫌他穷吗?你这么个超逸的人儿,竟也脱不了俗气。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里过十年二十年,仍不过是个歌姬,嫁给傅以渐,你就是他的结发妻子。傅以渐乃国士,你还愁当不了一品夫人?”

素云使气,跺着脚说:“我不管什么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欢你。可你,拿我当一件东西,随便送人!……”

陆健不说话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许久。他眼睛不看素云,低声说了—段话,那忧郁的声调,伤感的表情,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素云,别看我只大你三两岁,在男女之间的事儿上,真情实意早就埋葬到坟墓里去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凡事不过逢场作戏,何必认真?对你也无非如此,你有什么可留恋的?不错,我拿你送人,没有把你当人看。那么从今以后,我拿你当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当是天经地义了!……”

他没有食言,送给她的嫁奁跟他亲妹妹的相同;她随傅以渐回山东后,在来往书信中他也以兄长自居,称他们为贤妹、妹夫……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听那小书童说起在盘山相遇的情景,他该是很狼狈的了。他一定老了许多,十四年没见了!……

十四年来,她与傅以渐相依为命,倒也十分恩爱。傅以渐确是个不同凡响的男儿,他并不在意素云的出身,也从不问起素云在陆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当结发妻相待。素云为他生了一子一女后,他连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顺治三年,他以头名状元大魁天下,授内弘文院修撰。为了显示荣贵,同榜进士纷纷在京纳妾,他却毫不动心。事后素云问他何不入乡随俗,也纳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纵然美女如云,谁能比得上拙荆?”

傅以渐居官谨慎,尤其拜大学士以后,得在议政王大臣、满尚书等满洲亲贵间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们,真是费尽心力。江南十世家谋反案,从顺治初年直闹到今天,满官总是一口咬定。因为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户,文人渊薮,在满人看来,他们谋反是确定无疑的,不严加镇压,江南就难以服帖。傅以渐敢去碰这棘手的事儿吗?弄不好,丢官丧命都是可能的。不见陈名夏的前车之鉴!

可是,人不能没良心啊!……素云努力压制着烦乱,在心里演习着如何说服激励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么样了?”还在窗外,傅以渐就急不可待地大声问。他一进门就听说素云卧病,一步未停,边走边脱朝衣、朝帽,直赶到寝室,几个大步就迈到了床前。侍女连忙把纱帐挂上银钩。

素云慢慢回脸,睁开迷迷NF8D5NF8D5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十多年来,他的最大变化,就是唇边颔下多了一些胡须,略略遮住了阔嘴;由于*9发,额头更显得宽大,可是鼻梁高耸,目光清湛,和当初一样,是个可以依赖的男子汉。她怦然心动,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微笑道:

“你瘦了。一路劳累吧?”

“我还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中暑呢?”

“在花园太阳底下站久了。”

“丫头为什么不撑把阳伞?”他转头要责问侍女。素云连忙示意侍女们退出,说:“不怪她们,是我不小心。”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些了。就是心里有事,总放它不下。”

傅以渐端起茶壶喝了两口,坐在床边,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帮你排遣。”

“这几日,天天晚上梦见庙里判官戳手指斥我,说什么‘女子也当报养育之恩,你岂能忘记娘家’!连梦三夜,心绪不宁,如病缠身。但我向来不记事,离家年久,又逢世乱,实在不知娘家在何处啊!”

傅以渐想了想,和悦地说:“贤卿难道忘了?按理而论,仁和陆府实在应该算是你的娘家,对不对?”

素云恍然,似有所悟地连连点头:“对的!但不知陆健在哪里?”

傅以渐叹口气,低声道:“我听说顺治初年,陆家就牵入十世家谋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学士后,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寻访他的消息,回报说痛遭冤祸,家没身亡。怕你难过,一直没有告诉你。”

素云静静地对傅以渐凝视片刻,说:“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贫困交加而得以专心向学、坐致通显,实在是陆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数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也实在是陆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会忘记吧?”

“没齿不忘,终身铭记。”傅以渐说得很郑重。

“那么,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将何以报答?”

傅以渐一惊,看素云时,病态全无,炯炯目光直视自己。他毫不犹豫地说:“果真如此,以身相报尚且不惜,何况其他!”

“此话当真?”

“可对天日!”

素云立刻拿出陆健的那封信。傅以渐脸色都变了,开封时双手略略发抖,但他还是从头到尾读完了这封写给妹夫和贤妹的信。信中不过恭问起居寒温,但末后说了一句:“因遭冤狱,数载亡命山野,昭雪无由。”

素云一面看着傅以渐的表情,一面小声解释:“这是你出京后一个小厮送来的,连他也不知文康现在何方……”

傅以渐看罢,收信入封,面容严峻,沉吟不语。

素云见状,猛跳起身,从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头发就剪,傅以渐连忙阻拦时,已剪下一绺二尺长的青丝了。素云手捧青丝,望天发誓:“人生在世,信义为本。要是不能报恩,狗彘不如!要这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啊!……”

傅以渐夺过剪刀,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性急!不报文康之恩,我成什么人了?朝廷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权尽属满官,汉员不过是陪从。我虽拜大学士,也不过秉承皇上和王大臣会议的意思办事,哪能说了就算数?何况逆谋大案非同小可,满官视为禁脔,从不让汉官插手……”

“照你这么说,报答文康还不是一句空话!”

“我想,惟一的希望在皇上。天子圣明,或许有开恩之举,但也需时日。我将遍谋有识之士,看准有利之时机,会同申奏,这都不是十天半月能办得成的……”

这些,素云理解。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那么解江南冤狱的事,你是经我提醒才想到的吗?”

“哪里。如今讦告成风,汉官人人自危,再不设法阻止,成何朝廷?成何世界?”

“唉,”素云长叹一声,又躺下了,“但愿皇上明察秋毫,解天下冤狱,让江南还如旧日江南那般昌盛明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