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狂风整整十天,今天傍晚终于现出了晴意。
英夷兵船的炮击和进攻时断时续,进行了五天,此时也退到离海岸很远的地方停泊,悄悄地没有了动静。
五天五夜来,在风雨泥泞中随时应敌、随时开炮轰击、时刻保持高度紧张的葛云飞和他的部下以及守定海的所有官兵,此时都精力耗尽,一个个疲惫不堪。所幸寸土未失,令这几日共同奋战的弟兄们感到欣慰和自豪。
除了哨兵还在强打精神守着营帐和炮台,官兵们都顾不得满脸硝烟和浑身淋漓的泥水,在帐篷中横七竖八地倒地就睡。所以,当葛云飞在土城上巡营的时候,满耳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鼾声。
葛云飞也是一身泥水满脸硝烟,头上不戴官帽,只系一块青布首帕,身上不着官服,穿了因泥溅烟熏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麻布短袍,束在腰间的带子上,悬着他心爱的双刀“昭勇”和“成忠”,脚下一双专为在泥泞中便于行动的铁齿靴也糊满了烂泥。同样浑身泥污又湿又脏的天寿,仍像过去了的五天五夜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葛云飞身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又黑又瘦,面容突然苍老了许多,已看不出他是一位总兵大人了。但天寿很清楚,他正是凭着与兵勇们同甘共苦,凭着这几日的身先士卒,激发了守军的大无畏气概,顶着生平未曾经历过的猛烈炮火,英勇抗击,吃苦受累、洒汗流血在所不辞。
天寿随着葛云飞刚刚从震远炮城巡视下来,风雨虽停,土城上的路依然泥泞难行。各炮位上只有一名兵勇当值,葛云飞也不想惊动正在酣睡的弟兄们,他走到一个被英夷大炮轰塌的土牛边,默默朝南远望。
西天的云层此刻裂开一道窄窄的浅蓝色长缝,橙色和粉色的光芒从那里斜斜地投射下来,照着土城,照着岸边汹涌的潮水和大海上翻滚的波涛。远处大五奎山岛上的英夷炮兵阵地和帐篷清晰可见,更远处数十艘英夷的舰船也隐约从暮霭中显形。
“大人!”在营中,天寿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称呼姐夫,“明天英夷还会来攻吗?”
“难说,”葛云飞沉思着说,“英夷狡诈诡秘,不可以常理揣度的。”
“真是奸诈!”天寿很愤慨,“自古以来,哪有不打战表不下战书的道理?就是两军阵前,也要约定何时何地交战,才好见个高低。他们这算怎么回事?说战,不像真战;说不战,又没完没了地打一阵儿停一阵儿的。这叫什么话?”
葛云飞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遇到这样不明不白的对手,他觉得很窝火,有力使不出来。
五天前,趁着雨大风静的节骨眼儿,英夷的两艘轮船拖着两艘大兵船驶近竹山门海岸,葛云飞立刻督兵从土城上开炮,轰了一阵,他们便退走了,却又绕到土城东头青垒山下,土城东段的东港浦守军也给了他们一顿炮火,英夷就退出战场,不敢再进。他们十分小心,总在守军炮火射程之外游弋,所以葛云飞部下炮火虽猛,总也打不到他们。
次日情况大同小异,打打停停,敌船并不靠近。
第三天,算是正经地交了交手:英夷轮船三艘、三桅大兵船一艘的火炮向晓峰岭猛烈轰击,并用小船载了夷兵在竹山门登陆,被守在该处的总兵郑国鸿率兵使用抬炮抬枪,集中火力一气猛打,夷兵抱头鼠窜而去。
第四天,英夷的大小船舰驶往大小五奎山岛,并登上大五奎山岛上支搭帐篷,设置火炮阵地。葛云飞率土城守军向大五奎山岛开炮遥击,相距太远,皆不能及。
今天一天,仍是互不照面,不过英夷又开来好多艘船舰,先后向东岳山震远炮城和竹山门一带开炮轰击,葛云飞率守军猛烈还击,仍是够它不着。英夷船舰毫发未伤,却又退回远处了。
这叫什么战法?
葛云飞长于军事,熟读兵书,实在弄不明白,这五天英夷是在干什么。但他很恼火,觉得英夷在耍弄他。这五天里,他和他的部下人人都像绷得很紧的弓弦,英夷的每一举动都被当成正式进攻而猛烈反击。五天下来,白费了许多火药,既没有重创敌方,还把自己累得趴下了……想到这里,葛云飞问道:
“天寿,广州之战,英夷也是这样打法?”
天寿想了想:“听十三行里跟夷人相熟的汉奸说,英夷善水战,每次开战前都要专用什么测量船量水道深浅,以防他的大兵船搁浅;还要由大兵头侦察对手的兵力和炮火,才好选一处最弱的地方攻打,一打一个准儿!”
葛云飞一惊,自语道:“难道这五天逆夷并不算是开战,只是在侦察我们定海的兵力炮火?……定海防备固若金汤,没有弱处,不怕他!”
落日的余晖竟从云缝里洒了出来,海面金光点点,耀得人睁不开眼,几只鸥鸟翻飞着,格外洁白,仿佛雪点儿在飘扬。天寿轻声说:“怎么这么静呀?……只有风声海潮声,白鸥那么远叫声都听得见!哪里像是打仗呢!……”
葛云飞却凭着他老军旅的直觉,知道这宁静正预示着大战在即,而且会是一场非常惨烈的大搏杀。
这五天里,他领略了英夷的火炮,那决非总督大人所断言的“我炮皆能及彼,彼炮不能及我”,事实恰恰相反。而且对方落地就爆炸的炮弹已经把晓峰岭上尚未完工的炮台完全摧毁,其威力是葛云飞此生所仅见。那日夷兵登岸进攻,其快速和勇猛,也使总督大人断言“夷兵不善陆战”变得可笑和可怕……对此,他感到十分沉重,一股说不清的悲壮从心头涌出,滚滚热浪在胸臆间往还萦绕,直令他鼻翼翕张,眼角发烫……
他闭目片刻,使自己平静后,闪目望定在海天背景上更显得单薄的孩子般的天寿,微微点头示意,天寿便径直走到他身边。他一伸胳膊搂住了天寿瘦小的肩膀,天寿不由得一哆嗦,却毫不退缩地仰望着葛云飞的眼睛。葛云飞照直接住天寿的目光,轻声说:
“要是明天就打仗,打大仗,打恶仗……你怕不怕?”
“明天就打?明天就能打吗?”
葛云飞点点头。
天寿坚定地说:“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还要取夷人的首级报功哩!”
葛云飞又盯着天寿看了片刻,说:“好!”他转身要走开,天寿叫道等一等,葛云飞停步回身的时候,天寿凑上去,踮起脚跟,用他热烘烘的小手很认真地抹掉葛云飞眉毛和面颊上沾着的许多泥点子。葛云飞心里一软,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举动,搂住天寿,拿自己的面颊与那柔软年轻的小脸紧紧地贴了一阵子,好像这是他心爱的小弟弟,是他心爱的儿子。
第二天清晨,大五奎山岛上英夷炮兵打响第一声炮的时候,依着葛云飞,天寿服侍他换上一套特别的衣服:黑头帕系首,上下黑衣黑裤,脚着黑色铁齿靴,两把宝刀紧贴腰间。全身皂黑使得葛云飞一扫沉重疲惫,显得格外年轻精干洒脱;这一身黑也让天寿格外兴奋,豪情满怀:将军是要大战一场,给英夷颜色看看了,必定如赵子龙再世,杀出一番大英雄的威风!天寿也要借将军的威势,在战场上为国立功,挣一个大好前程。
谁知,全然不是这样,一切都逆着天寿的心愿,逆着人们熟知并相信的理义,按照必然发生的律则,发生了!迅速,短暂,就像是一场噩梦……
和前五天完全不同,英夷一开始就用猛烈的炮火集中轰击,轰击的目标想必已在这五天中侦察得一清二楚:大五奎山岛上英夷野战炮队瞄准了守军火力最强大的震远炮城;英夷轮船及军舰连樯而进,以他们每船每舰五十门到七十门不等的大炮,从近处炮击土城的各个炮位。葛云飞督率守军以土城上的岸炮和震远炮城的大炮还击。双方大炮的怒吼震天动地,大海也被烧红、被震荡,火光烟尘水柱,连同水中的倒影,在狂暴地沸腾。
最初的那一阵,天寿只觉得天崩地裂,劈头盖脑而来的英夷炮弹,落地就炸,仿佛立刻就会把人同着周围的一切轰成齑粉。他双腿一软就摔趴下了,炸飞起来的泥团土块如雨落下,掩住了他的半边身子。他吓得捂着脸伏在地上好一会儿哆嗦。抬头一看,葛云飞挥动着长刀,镇静自若地高喊着“开炮!”他身后的旗手持着绣了“葛”字的长宽八尺的大旗一同挥舞,根本没把震天动地的炮火放在眼里。天寿勇气陡增,跳起身,加入奋力奔跑的兵勇队伍,为岸炮搬送石弹和火药。
可恨英夷的炮全都打到了他们要打的地方,打到哪里就炸开一大片,毁坏城墙炮台,炸坏土牛火炮,使守军伤亡惨重;而守军的火炮却怎么也够不着夷船,炮弹纷纷落到海里,偶尔打着几发,也因是石弹,遇到坚固的夷船竟无所损伤。
大五奎山岛上英夷的野战炮特别猛烈又集中,竟把守军火力最强的震远炮台压制住了。葛云飞大怒,亲自点燃大炮引火绳,校正射角,连发数炮,尽都击中敌船,打折了其中一艘三桅兵船的头桅。如果守军也拥有火药填充、落地开花的炮弹,这样的百炮齐射的大战,还不知谁输谁赢呢!纵然如此,葛云飞的这几炮也使土城阵地上一片欢呼,被英夷炮火压得抬不起头的守军又一次奋勇反击了。
然而,双方武器数量质量如此悬殊,就使得强方对弱方的攻击渐渐成为名副其实的屠杀。
一颗炮弹打来,硝烟过后,挥动着“葛”字大旗的旗手倒在了血泊中;立刻有第二名旗手接替上去,继续照着葛云飞的指示方向用力挥舞。可这位旗手又受伤倒地,天寿抢上去,奋力举起那杆沉重的大旗,愤怒和仇恨烈火一样炙灼着他的心,他的面孔和眼睛都血一样红,声嘶力竭地尖叫:“来吧狗东西,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臭洋鬼子!有本事照小爷开炮呀!小爷今天跟你们拼到底了!……”
轰隆巨响,一颗重磅炮弹落在近处,爆炸,闪光,葛云飞和他周围一大片人倒下了……很快,活着的人们抖去身上的泥浆,带着弹片击伤的流血的伤口,又都站了起来,装弹,装药,点火,发炮!天寿被炮弹冲击波震倒,头昏脑涨,耳朵嗡嗡乱响,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胳膊还被弹片划伤,可双手还紧紧握住旗杆不放。葛云飞一把将他提起来,问:“怎么样?”天寿一晃脑袋说:“没事!”葛云飞立刻放开天寿回身去督战了。徐保冲过来,一把夺过天寿手中的大旗,继续执行旗手的职责。
土城西头晓峰岭上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和阵阵喊杀声,远远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守军的火绳枪和抬炮的火光,仿佛处处燃起了大火。想必是夷兵登陆从晓峰岭攻上去,王总兵正在率部阻击,而震远炮城的炮火却又被大五奎岛上英夷的大炮打哑了。葛云飞低沉的声音因愤怒而格外响亮格外震人:
“弟兄们!咱们脚底下的每寸土都是大清的,都是中国的,绝不能落到逆夷手中!一定要守住!不管他逆夷什么船坚炮利,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给打死也不能被吓死!”
将士们高声吼叫“誓死守住!”土城上硝烟弥漫,大炮怒吼得更加密集也更加有力。葛云飞转身朝英夷攻击炮火最猛的震远炮台冲上去,天寿紧紧跟随,后面是举着大旗的徐保和一帮亲随侍从。途中有的受伤,有的受死,跑得动的都跟到了震远炮城。
震远炮城已经被轰击得面目全非:这处环山一百三十一丈、可以四面对敌的坚固炮城,砖石结构的城墙已被轰塌,十五位大型火炮毁损了六位,守军伤亡达三分之一。葛云飞冒着敌方的炮火,亲自登上炮城南端的石砌炮台,亲自点燃了炮台最大的那位八千斤大炮,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地皮发颤,石弹从火光中冲向英夷的兵船,在船边激起冲天的水柱。葛云飞和这声大炮响,就是无言的激励,炮城里的守军纷纷从掩体中跃出,又拼死苦战了。
一个浑身血迹、满面烟尘的营官冲到葛云飞面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还要抽抽噎噎地按规矩禀报:“禀葛大人……夷兵从晓峰岭西海岸登陆,近两千人,直攻晓峰岭,我们王大人率军竭力阻击,以至各营抬炮烧得红透,不能装打,仍是拼命苦战……无奈夷兵太多,就像蚂蚁蜂群一般……王大人率众冲出工事反击,要与夷兵肉搏……夷兵一人一杆长枪,全都是不用装药点火枪子儿出膛就打死人的妖物!……王大人,还有朱大人吕大人,营官刘大人夏大人张大人……他们……全都战死啦……”
葛云飞咬紧牙关,痛楚地闭了眼睛:晓峰岭失守,英夷居高临下,则相邻的土城西头竹山门以及定海县城就危险了;一旦竹山门和定海城被攻破,土城和震远炮城将腹背受敌,就毫无取胜之望了。
葛云飞果断下令:震远炮城备好向西面射击的火炮,等候迎击攻上来的夷兵!他急忙又赶回土城,想要按照新的战况重新布置炮位,分出火力向西抵抗……�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竹山门已被夷兵攻破,郑总兵英勇战死,占领了竹山门的夷兵蜂拥着爬上土城,沿着土城城墙向东攻了过来。
远望定海城,西门南门已被攻破,硝烟滚滚,火光冲天,城墙上尽都是英夷的米字旗和穿红制服的夷兵。天寿心如刀割,他明白,舟山岛是守不住了……
此时的葛云飞异常镇静,召天寿和徐保到面前,从腰间摘下他的总兵印,从怀里取出朝廷的敕信一起交给他们俩,令他们从土城东头越过青垒山,到海滩找船去北边的岱山岛与英兰会合,再一同乘夜走镇海,将官印敕信呈交总督大人,禀告定海的一切。
徐保泪水潸然而下,哀告说:“大人,大势已去,一同走了吧!”
葛云飞呵斥道:“胡说!你们快走!”
天寿只觉得有尖刀在剜自己的心,咬牙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葛云飞猛一回头望着天寿,一道电光从眼中闪过,沉声说:“我是定海镇总兵,与定海共存亡是我职分所在,你必须给我离开!走!”说着他哗啦一声抽出长刀,逼向天寿和徐保,赶他们快走。天寿心痛难忍,猛扑过去抱住了葛云飞的一条腿,葛云飞毫不痛惜地猛踢一脚,把天寿摔出去两丈远。徐保连忙扶起小爷,赶紧沿着土城向东奔去。
跑出去不远,背后的枪声炮声响成一片,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虎吼猛然爆发,压在了所有声音之上,在海天间震荡。天寿和徐保惊回头,看到那正是葛云飞在怒吼。只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居然把陷在泥淖中的那四千斤大炮生生拔起,将向南的炮口转而向西,对付那些端着滑膛枪、抬着轻型火炮、一大片红色蝗虫一样蜂拥而至的夷兵。只要这一炮能够轰出去,该死的红蝗虫一定会躺倒一大片……
但炮声没有响,土城上响彻一片腔调古怪的呐喊声--红蝗虫们冲过来了……�
天寿第二次回头的时候,又看见葛云飞高举长刀跃起砍下的英姿,但他的长刀竟跟冲到近前的夷兵的武器碰撞后折断,断掉的半截刀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空中画出长长的弧线,像一颗流星远远地飞走了。但见他迅速拔出了腰间的两把宝刀,大喝一声“杀!--”高高跃起,跳荡着冲进了红得刺眼的夷兵群中,守军随着葛云飞纷纷拔刀出枪与夷兵格斗肉搏,他们的蓝褂子白坎肩很快就一团团一簇簇跟红蝗虫犬牙交错,紧紧地缠斗在一起。
大五奎山上的大炮停了,英夷兵船轮船上的大炮停了,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喊杀的声音在回响,西面、北面还有数不清的红颜色在涌过来,涌过来,就要将这越来越少的蓝褂子白坎肩淹没了……
天寿大叫:“姐夫!--”他“扑通”跪倒,匍匐在地,痛哭失声,怎么也不肯站起来。徐保急了,大叫:“不能坏了大人的大事!”他拦腰一抱,把天寿夹在肋下,趁着各处炮声全停的时机,拼命朝青垒山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