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梦断关河

天寿从没有被这样的手握过:温软如绵,光滑如丝,柔若无骨,握得却很有劲,叫你不易挣脱。不用看不用闻,就能知道这是一双细腻修长白如葱管的香喷喷的手。紧握天寿的手拉着他疾走的高大妇人,更吸引了天寿的所有注意力:她真是美丽非凡!但你无法猜到她的年龄,可以认为她已经在三十岁上下,但也会觉得她还是个二九佳人;奇怪的是,青楼女子的娇媚妖艳和贵妇人的高雅倨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在她的身上糅合得浑然一体,这也真是前所未闻。

天寿注视她,打量她,发现她,欣赏她,默默地顺从着她,竟忘了说话。她倒猛然停步,似喜似悲地看着天寿,说: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要拉你到哪里去?”

天寿如梦方醒似的说:“哦,哦,你是谁?要拉我到哪里去?”

她哭笑不得,说:“你是学舌的鹦鹉呢,还是个俊眉俊眼的小傻瓜?”

天寿的机灵劲儿上来了,笑道:“就当我是小傻瓜好了,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呢?把我看傻啦!……真的,你是谁?”

她一笑,又亲切又得意:“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温软柔滑的手在天寿脸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又拉住了他的手朝前走。

拐进来弯出去,走过了好多屋角和美丽的廊子,竟没有下楼。一股奇异的花香远远地飘来相迎的时候,他们停在两扇很别致的朱漆门口,门的上半扇透雕着喜鹊登梅,门的下半扇浮雕着竹石兰草。不,不对,天寿细细一看,惊异地发现,兰草和山石倚着的不是竹,而是柳,是垂垂拂风的柳。

天寿赶紧抬头去看她,她已经推门而入,把天寿拉进门后,又回手把门关严。

天寿呆呆地站在屋子当中,不知所措了。

满堂高贵的紫檀家具没有令他惊奇,一人高的粉彩花瓶和精致的西洋自鸣钟没有令他惊奇,头顶上四具垂了红色流苏、画了花鸟人物的巨大宫灯没有令他惊奇,满壁的名人字画、多宝�中的青铜古鼎古尊古觚、两架书橱中的哥窑宣炉印章画册没有令他惊奇,甚至挂在一面墙上的质地一流的箫笛琵琶和古琴也没有令他惊奇;令他惊奇的,使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乃至慢慢阖上眼睛细细品味的,是这屋内无法形容的袭人芳香。

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熏衣物的百合香、檀香,但好像每一样都有一点,却又远远不够,这馥馥芬芳,是这样浓郁,这样强烈,使人心醉神迷,使人筋软骨酥,飘飘欲仙,全身的每一条经络、每一处关节都松开了,什么都不想,不想思索,不想动作,只想软软地躺在随便什么地方,舒张整个躯体,全心全意在这馨香中沉浮游荡……

“天寿!”

听得是英兰的声音,天寿忙睁眼,姐姐果然站在面前。她已经摘了帽子,不住地拭泪,劈头就说:

“这是咱们的大姐姐媚兰啊!……她离家的时候你才三岁,你不记得她,可她还记着你呢!……”

“大姐姐媚兰?……”天寿惊异地再次注视那张美丽的脸,终于发现了使他一见就感到亲切的原因:和母亲相像的面庞,还有和英兰相似的眉眼。但,比母亲,她显得青春焕发生气勃勃;比英兰,她更妩媚更成熟,--如果英兰是刚刚摘下的五月鲜脆桃,她就是那种托在掌心对着光能看见桃核、撕了桃皮一吸一嘟噜蜜汁的红红白白的水蜜桃。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追问媚兰下落招得父亲大怒的往事……

“长得这么大了,”媚兰抚摸着小弟的头发、面庞,一双晶亮闪烁的美目在天寿脸上缓缓游移,“又像爹又像妈还生得这么俊秀!……总算老天爷可怜,让咱柳家有后,接续香烟……”她的声音发颤了。

“大姐,难得你不计前嫌,爹那样待你,你还记着柳姓……我进门时候看那门上雕的柳树,就明白了!”

“唉,儿女怎么能记爹娘的仇!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根本不是?况且二老都苦了一辈子,况且二老都已经去了……”她说不下去,抚着天寿的后颈,流泪了。天寿也哭了,英兰跟着也哭起来。大姐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弟弟妹妹搂在一处,三人抱头痛哭。

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仿佛中间十五六年的暌隔并不存在。

媚兰命丫头打水备茶点,服侍三人净脸净手,然后转到客厅后面的小花厅喝茶。

小花厅竟带着一道临水长廊和一整面雕花镂空轩窗。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荷花,近窗数株高大的合欢树,浓密的树冠仿佛绿云,一团团茸茸的合欢花更似绿云中的流霞,使小花厅浮荡着绿色,飘动着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热中也如深秋般阴凉舒适。

茶清香,点心味美,天寿也饿了,在姐姐们面前用不着装斯文,吃得格外痛快。媚兰看着他舒心地笑了,说:“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样。看我家梦兰梦菊吃饭,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颗米粒儿一颗米粒儿地数!”

英兰笑道:“男儿吃饭如虎,女儿吃饭如鼠,理当的嘛。”

天寿停了吃喝,抬头一看,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媚兰看看英兰,再看看媚兰看看英兰,不住地打量着。

两个姐姐都笑了,英兰说:小心把眼珠子转出眼眶子去了!媚兰说:要把我们的脸看下一层皮去不成?

天寿笑眯眯地说:“我是心里纳闷儿,分开了看,你们俩怎么都不像:大姐姐是远山眉,二姐姐是柳叶眉;大姐姐是丹凤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樱桃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块儿,大姐姐和二姐姐还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怎么回事呢?……”

媚兰笑道:“告诉你吧,小弟,是脸形儿像骨骼像,大处像了怎么都像……”

天寿好像没听她说,还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你俩的头发最像!都是又黑又浓又软,发丝儿又细!跟我的头发都一样!”

“小弟,听我告诉你,这是咱娘传下来的。扬州妇人好头发,天下有名!”媚兰说着,转脸向英兰,“还记得吗?小时候老缠着我给你梳头?”

英兰笑道:“那可不能忘!那时候你就特别会梳头,翻着花式能一个月不重样,什么双飞燕、蝶恋花、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娘都比不上你!我缠着你不假,可你也拿我的头做样子试来试去的,对不对?”

“没错儿。”媚兰笑着摸摸英兰的头发和辫子,摇摇头说,“你这头发可没侍候好,又干又涩,头发梢都开叉了吧?”

“唉,成天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它了。”

“这可不行!”媚兰神情很认真,“女人家的头发可是要紧,一点儿不比脸蛋儿松心,好头发有时候更叫人销魂呢!……我这儿有自家配制的油膏,来,我给你细细打整一遍,再给你带些回去,隔一个月使一次,毛病就都去了。”

媚兰说着,把他们领到花厅西面的屋子。

这真是个女人味儿十足的、香喷喷的梳妆屋!西墙上一面四尺宽三尺高的西洋大玻璃镜子,镜子下面摆着五尺宽的红木大梳妆台,沿墙根一排黄杨木精雕细刻着各种花鸟人物的大小衣箱,还有两个同样质地的高大的橱柜。淡绿色的纱门帘和窗帷绣着本色花、织着璎珞和流苏,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张淡黄色的黑底漆雕圆桌,桌上有插着鲜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个盛小食品的红漆攒盒,四周有漆雕圆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乐椅、摇椅,最是妆台前那一排红木圆凳,从高到低共是八个,高的高过人肩,低的离地也就半尺。红木圆凳的式样非常可爱,摆在那里就像一家八姐妹。

天寿很快就沉迷在这浓重的闺房气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这八姐妹一般可爱的红木凳的用途。

一进屋天寿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圆桌边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兰坐在第二矮的红木凳上,她从妆台上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红木凳,用一把小刷子蘸着油液仔细地在英兰打开了的头发上慢慢地刷。她们俩都对着镜子,先还说着头发保养、驻颜术的事,渐渐地媚兰问起这十多年家中的变化。天寿发现这间梳妆屋的南边和花厅相连,也是轩窗外一道临水长廊,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转身去欣赏窗外的合欢花和池上涟漪,但总忍不住回头看,忍不住想跟她们一起,也打开自己的头发,也涂上那些香喷喷的油膏,自己的头发一定比她们更黑更亮更柔软光滑也更美……两个姐姐的知心话一句不落地传到他耳边,英兰正在絮絮低语,不住地叹息。她和母亲离广州回江都以后的经历,天寿多次问她她总没有说明,不由天寿不竖起耳朵仔细听。

英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媚兰那样违逆父亲,离家出走。

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受聘,男方是广州梨园行一位著名乐师的独子。不幸那人早早染上鸦片瘾,青春年华便送掉了性命,英兰于是成了望门寡。梨园行的节烈原本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

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中也不认她们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常想起家,想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亲却仍是救不回来……�这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贫如洗了。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就摇头离去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哦?”那声音透着惊讶,“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

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此后的几天,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干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兰前去申谢时,才知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

“真难为你了!……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媚兰停下手中的活儿,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梢,她俩也分坐在最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

“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

英兰说:“小小官儿,不足道……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

媚兰笑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天寿!”

天寿早就听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朝妆台这边瞧瞧,走过来。

英兰连忙说:“别叫他!我来。他一个男人家,不要做这些女人的事儿!傍妆台傍不出好男儿!……提哪一把?刷完了吧?”

天寿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媚兰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说,我来吧,这就好了。

英兰从高凳下来站在当地,亮亮的润润的黑发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垂到膝窝。英兰照照镜子,也很高兴。媚兰要她再披散一会儿,干一干再编辫儿,又拿一个装满油膏的小瓷瓶递给英兰,又说:“你真得要经心护养了;我的头发放下来能一直拖到地面,可我还大着你七八岁呢!”

天寿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可有媚兰在旁边比着,英兰就显得肤色发暗眼圈发黑,目光黯淡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兰是妹妹。天寿不由得要为英兰抱不平,说:“二姐姐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劳,费心伤神,还要骑……”他陡然住了口。他本想说骑马练武风吹日晒的,刚才英兰姐不肯说姐夫名讳,自己也不该透这口风,赶忙改口道:“还有其它好多家务活儿要做,哪能像大姐姐这样养尊处优,坐享清福啊!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相了。”

媚兰笑道:“这话不假,谁都说我有福气。可小弟你别以为大姐姐我就没吃过辛苦,能有今天,也不容易!……走,到我屋里坐着说去!”

“这还不是你的屋里?”天寿奇怪地问。

媚兰嘻嘻一笑:“也是也不是,这里外人还能来,那边只有自家人才许进。”

媚兰领着他们穿过花厅,走进东边一间屋。

馥郁的馨香,再一次令天寿英兰神迷心醉,飘飘欲仙,但他们又不得不睁眼,极力分辨自己身处何方,为什么周围氤氲着淡淡红雾、隐隐红烟?……定下心来,才发现这宽阔的房间里所有的布置都离不开粉红色:天花板和四面墙是近乎肉色的浅红;织进金银丝的窗帷和门帘是美丽的蔷薇色,绾着玫瑰红的华丽花边和流苏;所有绣花桌袱椅袱都以荷红为底色;就连窗下贵妃榻上胡乱扔着的绣花靠垫,也是明丽的桃红色;地面铺着图案复杂的洋红色地毯;桌上、几上、台子上摆着水红纱台灯;大大小小花架花盆花瓶花瓮里的鲜花也都在深深浅浅地红着。屋角一架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床龛,雕着极其精致复杂的花纹,悬着如云似雾的银红色的细纱帐,帐门和帐身都绣着缀了珊瑚珍珠的茜红色花草,床龛的四角和两面悬梁上,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宫灯、香囊、玻璃脆片的铁马儿、西洋式的风铃儿……

这显然是媚兰的卧室。天寿英兰互相一对视,都懂得了媚兰在极力炫耀。英兰皱眉,对天寿微微摇头;天寿却忙着转向媚兰,问:

“大姐姐,你这屋里是什么香呀?香得我心慌慌的,都要晕过去了!”

媚兰得意地笑笑:“这香咱中国可没有,是商客从印度带回来的。”

“叫什么名儿?”天寿问。

“没名儿,就叫它迷魂香,不挺合适的吗?”

“搁哪儿呢?让我瞧瞧!”

媚兰一指:“在帐子里挂着呢。”

天寿迫不及待地赶上去,伸手分开帐子挂上帐钩,竟又呆住了:从没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床!这是一张紫檀木床,又宽又深又高,三面雕花,竟是云朵、花叶中振翅飞翔的光身子西洋小天使。最想不到的是这些小天使们环护着三面二尺多高的西洋玻璃镜子,互相照耀,使得床内景象重重叠叠、繁繁杂杂,一片古怪。

天寿把寻香的事忘了,指着床望着媚兰说:“这床……”

媚兰笑得更加开心:“这床不一般吧?是我定做的,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呢!”

天寿不明白地问:“大姐姐你再爱美,睡觉也用不着照镜子呀?”

英兰制止地叫道:“天寿!……”说着,自己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很快就跟她身边那瓶玫瑰花一样了。

媚兰诧异地看看天寿,问英兰:“小弟还是个童男子?”

天寿心里一动,骤然间红晕升上面颊,媚兰这一问,使他猜到了镜子在这里的功用,他隐隐记起那个淫荡的武则天的镜室故事,不料在这令他如此沉迷、令他恨不得立刻还原他女儿身的充满女人味的地方,竟看到了同样的活春宫设置。

似有一根长长的钢针直刺心房,他骤然明白了,这光怪陆离的床,这粉红色的华贵奢靡的房间,这荡人心魄的馥郁芳香,都为的高价卖身。这宁波头等风月场状元坊中的所有一切,又都是靠卖身挣来的!而卖身,是他从懂事起就最为鄙视、最为不齿的一件事!……一时间羞耻压得他抬不起头。“洁身自好”的四字横幅虽然早不在床头张贴,但久已镌刻在他的心头,流淌在他的血脉中……

媚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哈哈地笑了一气,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张狂,但她立即避开这题目,收住笑,说:“小弟道我养尊处优享清福,倒也不错,可我也不容易啊!吃苦受罪,只比你英兰姐多绝不比你英兰姐少!……当初我偷跑出家门,才十五岁,肚子里还怀着梦兰这丫头,能活下来就算我命大了!……”

十六年前,媚兰未婚先孕,吓得几乎自杀。所幸她的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父亲敢作敢当,胆大妄为,便双双私奔了。她的情人正是柳知秋最得意的弟子,唱小生的殷天喜。两人沿着运河南下,途中在一处破败的关王庙拜堂成亲,泥胎神像便是媒证和宾客。五天后在破庙中生梦兰,若不是碰巧有个走亲戚的乡下妇人路过,母女俩都活不成。这自然要感谢关老爷显灵救命,所以梦兰的小名儿就叫关妮儿。

一家三口在江都城落了脚,搭上了个在扬州一带盛行的男女合演的昆曲班子。殷天喜和媚兰这一对生旦搭档很快就唱红了。媚兰自幼聪明伶俐,父亲授徒她总在一旁听看,自己偷偷反复揣摩演习。跟天喜搭上私情,也是由学唱曲子起的头。她既有家传的技艺,又有比一般男伶姣好柔美的扮相做派,唱了几季之后,媚兰的名声更高过了天喜。媚兰还有个好处,并不恪守昆班只唱昆曲的规矩,不但能唱梆子乱弹秦腔,连本地的江淮戏、常锡文戏和安徽的采茶戏花鼓戏都唱得像模像样,成了各处班子争相聘请、各地看客特别关爱的红女伶。

娼优从来并称,同属下九流,娼多能为优,而优颇有为娼者。女伶更不是良家妇女,媚兰自然也说不上洁身自好。

十年前,天喜病故,媚兰厌倦了梨园生涯,把梦兰寄养在江都,自己到苏杭一带闯荡,最后看中了宁波的繁华,便在这里挂花牌树艳帜,名为梨花院,从天喜的姓,自称殷媚兰。因为能唱能说,见多识广,不到三年,盖了新房和花园,买了出色的姑娘,添了使用婢仆,成了宁波府数得着的上等风月场。究其原因,却是一桩谁也说不清的怪事:

头一年,媚兰接待的客人中,有八位秀才中了举。

第二年,她的客人中,又有五位举人老爷中了进士。

第三年,凡进出梨花院的客商,十有八九赚了大钱。

人们于是议论,梨花院是块福地,殷媚兰是个福人儿,谁能挨她一挨睡她一睡,谁就能沾上福分。还有人奉媚兰为花界状元,称梨花院为状元府。媚兰也就顺水推舟,改梨花院匾额为状元坊,人们叫她殷状元,她也就乐滋滋地承受了。

换匾后,媚兰的生意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来往宁波的官员、游历江浙的名士高人、携资百万千万的连同夷商在内的各路商客,没有不知道状元坊的。到状元坊摆酒请客谈生意,被认为是最有面子、最吉利的事情。

女儿梦兰十岁那年回到宁波,跟其他买来的姑娘一同养育教导,也如当年柳知秋教导徒弟一样严格,昆曲歌舞、琴棋书画都拿得起来。梦菊是特为跟梦兰做伴儿收的干女儿,姐妹俩如今是状元坊身价最高的一对清官人【清官人:尚未卖身的妓女称清官人,也叫小先生。】。

那个年轻男人叫虞得昌,是前年认下的干儿子,帮着经管状元坊,很是能干。

媚兰诉说着经历,悲戚之容渐渐被安详、宁静和十二分的得意所代替。讲到梦兰,她眉飞色舞,为自家拥有这样一朵名花能保状元坊长盛不衰而无比欣慰;讲到干儿子,她眯缝着眼暧昧地笑个不停,叫人不难猜到这干儿子是兼做情人的。

媚兰说完,接下来竟是一阵沉默。英兰和天寿都好久不说话。

后来英兰勉强说了一句:“想不到你我先后都到了江都,阴差阳错的,总也没碰面。”

媚兰叹道:“江都终究是老家,虽说一个亲人也没有……”

英兰咬咬嘴唇,认真地正视着媚兰:“姐姐你日后作何打算?”

媚兰嫣然一笑:“有什么好打算的!只要我这状元坊生意兴隆,一日旺过一日就好!”

“听妹妹劝一句,姐姐还是早早跳出这烟花生涯吧,拣个好人家从良才是正理呀!”英兰说得非常恳切。

“从良?”媚兰惊异地瞪大眼睛,像听到公鸡下蛋、母猪上树似的哈哈大笑,“要我扔掉状元坊这么大一份家业?这可是我媚兰凭本事苦苦挣来的,难道我平白送人不成?再说,哪个男人有这么大福分,消受得了我和我的状元坊?”

英兰叹道:“你也该替梦兰想想啊!”

“梦兰?梦兰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吃穿住用样样精美,上得戏台、进得官府、游得山水、见得世面,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你就算算,上至娘娘贵妃的皇宫内院,下至千金小姐诰命夫人的闺阁兰房,多尊贵的女人都不能抛头露面不是?哪有她这份自由自在、开心顺心?就连你出这趟门不还得扮成个公子爷才行吗?”

英兰默不作声,神情不自在起来。

“再说,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经三年,就是要她拣着一个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肠好的男人才开苞【开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隐语。】,不然我还不准呢!日后如若处不好还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丢开这一妓女而又和别一妓女相好,如马另在别槽就食。媚兰此说反其意,把妓女放在主动地位上。】。真遇着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愿娶她做正头夫人,那时候再从良也不迟!”

听媚兰说出“正头夫人”的话,英兰顿时脸色难看,说:“即便是做妾,终究是良家妇女;青楼女子无论穿金戴银,花天酒地,总脱不了下贱肮脏!”

媚兰并不生气,还是笑:“哎呀呀对不住,伤着妹妹你啦!要说贱不贱的,做妓是比做妾下贱;可妹妹别忘了,做优比做妓还下贱,咱们家可是做优的,贱到底了!你嫌弃谁去?……说到头,男女间不就那么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罢,到了男人身子下,还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做妾的是一个男人多个女,做妓的是一个女人多个男,谁又比谁好、谁又比谁贱呀?”

“你!”英兰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媚兰自管得意地说着她的心里话:“要说贱也算贱,我这人就是离不开男人,没个男人在身边就吃不香睡不好。可这怪得了我吗?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优,叫我从小就从戏里知道了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从小就为了这个心荡神摇!我也不后悔,唱戏对我的心路,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顺心合意过一辈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兰脸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兰,愤怒的声音在发抖:“竟说出这样自甘堕落的下贱话!怪不得爹在世的时候绝不许我们提起你一个字,果然是个贱坯!自轻自贱的贱坯!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天寿,走!”

天寿惊慌地扯住英兰的衣袖:“二姐,别这样……”

英兰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难道也想当像姑?你看看你的四个姐姐:一个做妓,一个做妾,另两个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一棵独苗,竟也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天寿对这里有一种说不清也无法说出口的依恋,他心里很深的地方似乎觉得媚兰大逆不道的话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轻视贱视,英兰犯不着这么盛气凌人。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里低声下气地说:“二姐,你消消气……”

“啪--”英兰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寿一个嘴巴。天寿下意识地一手捂脸,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认识了的二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满脸如烈火中烧,红得怕人。他一时怔住,心仿佛都不跳了。

媚兰长叹一声,蹙着眉尖,幽幽地说:“英兰,你这是何苦来呢!……”

英兰用力从媚兰手中夺过天寿的手,紧紧攥住那细细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兰拽着天寿疾步下楼,媚兰追出来,跟在后面急急地说:“小弟听你二姐姐的话,你是个男子汉,就得有出息,为咱们柳家改换门庭!……”

听得此话,英兰脚下步子略慢了慢,媚兰赶紧接着说:“英兰妹妹我不怪你!日后有了难处尽管来找我,宁波这码头,姐姐我耍得开!……”

英兰不再理会,一径出了状元坊,叫了一乘两人坐的大轿,押解似的推天寿上轿回驿馆。

一路无语。

到了驿馆门口下轿,天寿甩脱英兰的手,背身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

姐弟两个默默伫立。

英兰冷笑道:“你是什么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独个儿闯江湖去?……”见天寿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声狠狠喝道,“那你就滚!滚!去当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吧!”说罢,一个急转身,挺胸昂头地独自进门而去。

天寿呆傻如一块石头,挨过耳光的脸依然红肿着热辣辣地胀,那尖刻的叱骂如刀刺在心,正火辣辣地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个念头,像斧头的锐利刀锋,一下子就�进了他乱糟糟的心里:

他那么心驰神醉地依恋着做个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们做妾做妓的卖身结局吗?……想到这儿,他身体痛苦地一缩,心口咚咚乱跳,惊得额头沁出冷汗,几许迷茫,几分醒悟……

又一个念头闯进来:

真的去闯江湖,当“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谁瞧得起!亲娘也拿你当摇钱树,亲爹也拿你当玩物啊!……你抱怨谁去!你有罪呀,你生下来就是柳门的大罪人!就是因为你,断了柳家的血脉、绝了柳家的后哇!……他急转身,朝向大树,那正是一棵浓浓密密的垂柳,他把绿丝绦般的柳条一股脑儿搂了满怀,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被路人笑话,他极力地朝树顶,朝天空远望……

老天爷在上,他老人家对你毕竟不薄,给了你战场上为国效力、破格擢升的机会,让你能挣个正经出身,从此让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换门庭,这是上天给你赎罪的机会,你难道竟辜负了?不奋发对得起谁?

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你得认哪!……

天寿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阳穴噗噗敲响,浑身气血如同沸腾,如同熊熊火焰四处乱窜,直要裂胸裂肤奔涌而出。他低哑地怒吼一声,如飞地冲进驿馆,冲进自己的住处,从姐姐新给他做的白绫长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不假思索,写下了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字--

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