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梦断关河

终于来到了澳门!弟兄们终于见面了!

一阵兴奋和狂欢过去之后,三个孩子好不容易静下来,在亨利独享的儿童室里坐定,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亨利仍然好像不相信似的说:

“真的是你们吗?你们真的能来澳门看我?……”

天禄天寿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傻傻地笑。

方才,在司当东家豪华的客厅里等候,晶莹的大吊灯、厚厚的五颜六色的地毯、一垂到地绣花边带璎珞的华丽窗幔和高大的壁炉,把两个孩子看得眼花缭乱;而彬彬有礼的管家和仆役们都那么冷冰冰的,弄得他们很感局促。他们已然商量好:夷人不知礼义,不重朋友之交也说不定,或者他家里不许他跟戏子来往,只要里头传出一声不见,咱们立马掉头就走!

哪知亨利出来一看见他们,就张开双臂大叫:“二哥!四弟!”跟着冲到面前,一下子搂住了天寿。天寿吓一大跳,连忙双手推拒,嘴里还“哎呀你干吗”地嚷出声;而亨利早放开了他,又扑过去拥抱天禄,弄得天禄也狼狈不堪,不过他总算大几岁,皱鼻子皱眼地尴尬一笑,接受了这夷礼的欢迎。

颠地和司当东先生站在旁边,微笑地看着孩子们重逢的一幕。亨利立刻兴高采烈领着他的朋友出了客厅,站在门口的鲍鹏向他们扬手示意,笑着说:“祝你们玩得开心,goodbye!”

上楼的时候,亨利告诉朋友们,他叔父正有生意要与颠地先生商谈,所以不能一块儿来玩了;但他同意留天禄天寿哥儿俩陪伴亨利,直到亨利后天离澳门回国,之后他负责把亨利的中国朋友送回广州。一听这话,还在楼梯口,三个孩子就又拍手又跳脚地欢呼了好半天,随着亨利冲进了儿童室。

这时候,亨利才想到一个问题:“大哥怎么没来?”

这答案天禄天寿早就商议好了:“他戏多,忙不过来。”

亨利有些奇怪:“四弟不是你们玉笋班的台柱子吗?戏还不如大哥多?”

天寿咬咬嘴唇,不响。天禄替他回答:“又来了新台柱子,用不上我们了。”

亨利很是不平:“谁能比得上四弟更像小仙女呢?……不管他!你们能来澳门不是更好吗?来,我给你们看看我的收藏!”

儿童室虽然不很大,却非常丰富。亨利给二哥和四弟看了他拥有的所有财产:一书橱图书,一整套洋铁兵,好几只双桅和三桅的海盗船模型,一个很新的地球仪,还有一箱子各种各样的玩具。这个玩具箱里有:木枪木刀木剑、可以伸进手指使之动作的木偶人、木偶兔子木偶狐狸木偶狼,还有毛茸茸的小熊和小鹿,更有全世界任何地方的小男孩都会玩的弹弓。天寿翻看着图书,很快就沉迷在那些看上去非常逼真、非常细腻、人物景致都像凸出来的大本画册里;天禄却对那一箱玩具翻看个没完,一会儿做木偶戏,一会儿又像个老行家似的鉴赏亨利那十多把大小形状不同的弹弓,后来就拿起木刀木剑像在台上那样耍起刀花剑花,舞得滴溜溜儿圆,亨利高兴得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

天禄问起那几艘海盗船,亨利腾地一下跳起来,兴奋地说:“平时只我一个人玩,没劲;这回咱们来好好玩一玩海盗游戏!”他把看书的天寿拉了过来,让大家站好,然后故意粗着嗓子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海盗船长,你们都是海盗,是我的部下,要听我的命令,谁敢违抗,立刻处死!”

于是,三个孩子身上挂满了木刀木枪木剑,腰里别上好几把弹弓,头上都包了红色头巾,耳朵上挂了大大的铜圈儿做耳环。亨利斜斜地戴了一个黑眼罩,算是最厉害的海盗独眼龙。天禄跟在他身后举着一面海盗旗,上面画了交叉的骨头,骨头上面还有一颗骷髅。年龄最小的天寿跟在最后,算是小喽�。亨利喊了一声:“上船!到金银岛去夺取宝藏!”

亨利打头,天禄天寿跟随,从儿童室跑下楼,直奔花园。

花园的大树下,有一只很大的没底的篮子,那就是独眼龙威震大西洋的海盗船魔鬼号。亨利一挥手,三个孩子先后爬进可怕的魔鬼号,旗手天禄把海盗旗举得高高的,独眼龙手挥长剑,一声令下:“升帆!起锚!开船喽!--”

魔鬼号起航之初,三个人六只脚,颇有些混乱,船几乎一动不动。但这三个海盗都是极聪明的孩子,很快就做到了步调一致,魔鬼号于是乘风破浪向前进了。

“船头转舵,绕过暗礁!”他们齐步从石子路上跨过。

“大风浪来了!船身在颠簸摇晃!”他们一起东倒西歪,是因为一阵风吹得草地上层层草波起伏翻动。

“金银岛就在前方,弟兄们加油,宝藏就要到手啦!”海盗船长所指的金银岛,是花园中心高高的花坛。

独眼龙突然从腰间拿起单筒望远镜,用独眼对准什么看着,大叫一声:“不好!另一路海盗来跟咱们争夺宝藏了!……看,一只大船,三只小船!弟兄们,拔刀举枪,准备冲杀!”他高举着指挥剑不停地摇晃,加快海盗船的速度。三个孩子奔跑起来。

天寿一眼看到,亨利所说的另一路三只海盗船,原来是一只大白猫领着三只小猫从花坛那边慢慢走过,便骤然停了脚步。他这一停,立刻把另两个正在跑的孩子掣住,三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顿时滚成一堆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海盗船长又跳起来喊:“魔鬼号触礁了!大家赶快跳海游泳,冲上金银岛!”

“冲啊!”“杀呀!”亨利打头,天禄紧跟,挥着刀剑,冲上花坛,吓得大猫小猫扭头就跑,最后面的那只小花猫还摔了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随后跟到的天寿心疼地把它抱起来,抚慰片刻,才放它走了。

“噢!噢!苏菲号海盗船赶跑啦!金银岛是我们的了!”天禄跟着亨利一起欢呼跳跃。天寿不高兴了,说:“干吗拿小猫当海盗船?它们那么小,都吓坏了!”

亨利哈哈一笑,说:“没关系的!那大白猫叫苏菲,是我玛丽婶婶的;三只小猫崽是苏菲生的。你要喜欢,送你一只带回去。”

“我不要。那么小的小猫,离开娘怎么活呀!”

“你别说了,”天禄搂着亨利的肩膀笑道,“四弟心肠特别善特别软,再说他该掉眼泪儿啦!”

可天禄也做了件让小四弟难过的事。他们登上花坛后,就用夺来的宝藏--花坛上铺着的白石子,比赛打弹弓,本来是对准一棵大树树杈,看谁打得准,偏偏天禄要显能,一弹弓把一只小鸟打落了。小鸟在草地上挣扎,扑打着翅膀。天寿惊叫一声跑过去,一看小鸟翅膀在流血,眼泪就真的流下来了。天禄赶紧走来认错,天寿不理他。亨利也来说好话,说玛丽婶婶和两个堂姐都喜欢小动物,都有治伤的药等等,要不是仆人来请少爷回去用午茶,这别扭还完不了。

亨利问仆人:“没有邀请我的客人吗?”

仆人回答说没有听到。

亨利想了想,对天禄和天寿说:“跟我来。”

英国人每日不可少的午茶,摆在小客厅。当一个眼泪汪汪、怀里捧着只受伤小鸟的中国小男孩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司当东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都很惊奇。金发碧眼、长得跟亨利相像的十五岁的戴安娜立刻站起来,因为那个中国小男孩红着脸,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哽咽着说:

“它受伤了,亨利说你能救它……”

亨利领着天禄随后走进来。司当东夫人问:“亨利,这是怎么回事?”

亨利说:“玛丽婶婶,他们俩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请戴安娜给受伤的小鸟上点药,好吗?”

戴安娜立刻接过小鸟,吩咐女仆去拿她的药箱。天寿抹一把眼泪,小心地把伤处指给她看,两人就埋头处理小鸟的事了。

夫人正要问点什么,跟这位母亲长得十分相似的黑发黑眼睛的大女儿海伦忽然一拍手,叫道:

“是他!亨利,对吗?他就是那个蓝衣小孩,对吗?你的那幅画得很漂亮的画,蓝衣小孩和紫花,妈妈,你称赞过的!”

亨利极力掩饰自己的得意,严肃地点点头,说:“是的。就是他,他的名字叫天寿,这一位是他的哥哥,叫天禄。玛丽婶婶,我可以邀请他们一起用午茶吗?”

“当然。”司当东夫人微微一笑,看上去严厉的面容立刻变得温和了,随即吩咐女仆添茶具添点心。

一个俊美可爱的七八岁小男孩,羞怯又温顺,还在哭着,这是绝大多数夫人小姐都乐意接受并真心喜爱的。司当东家的女眷早已多次听到过玉笋班的故事,对这两个小小的演员原有几分好奇和好感,所以这两个孩子,尤其是小天寿,几乎立刻就成了夫人小姐疼爱的对象,不住地为他添茶,给他的小碟子里夹点心。

晶莹的细瓷茶具上的美丽花纹、水晶玻璃糖缸和奶杯的明亮剔透,都让两个中国孩子赞叹不已,而热腾腾的茶香和各种蛋糕小点心的诱人甜香,对他们更有吸引力。他们虽然不习惯像主人那样往茶里加糖加奶,但是非常喜欢那种带馅小甜饼和刚烤出来的焦黄香脆的小松饼。他们都受过师傅的严格训练,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很文雅,很从容,亨利因此常常斜眼看他的堂姐,掩饰不住那份骄傲。

午茶的气氛十分友好、亲切、自然,夫人小姐甚至用她们能说的几句有限的中国话跟两个孩子直接对话,而大多数时间,还得靠亨利从中翻译。于是,亨利说,堂姐们认为,小天寿如果打扮成小姑娘,会比现在还美;如果照英国贵族小姐装束起来,会怎么样?愿意试一试吗?……翻译到这里,亨利突然停住,眨一眨发亮的蓝眼睛,跳起来说:

“嗨!我有个好主意!玛丽婶婶一定要答应,好吗?反正我不能跟大家一起过圣诞节了,为什么不让我提前享受一回家庭圣诞节哑剧的快乐呢?……”

两位堂姐立刻拍手喊叫着赞成,请求妈妈答应,说所有的服装用具都现成,马上就能准备好。亨利还说:这样玛丽婶婶就能看到天禄天寿的表演了。玛丽婶婶笑了,说跟司当东先生商量一下,还有,天禄天寿愿意不愿意呢?

天禄和天寿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戏子,唱戏是下九流贱业,是伺候看客高兴的活儿。谁都能对他们吆三喝四,叫他们唱就得唱,叫他们演就得演,有点差错不是挨骂就是挨打,从没有人问过“你愿意不愿意”。今天,人家竟拿他们当平起平坐的客人,竟征求他们的意愿,这可真叫他们尝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满心胸里都那么热乎乎的,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呢?只是问:圣诞节哑剧是怎么回事?要扮演什么角色?

亨利告诉他们,那是英国人差不多的家庭在圣诞节都要举行的,叫“潘托”,不须排演,也没有固定的情节故事,到时候所有男孩子要装扮成女的,而所有女孩子要装扮成男的,观众也得参加,都是即兴表演,不许说话,只能唱歌、奏乐和尖叫鼓噪,你们看着吧,非常好玩!

不料,晚饭时候出了麻烦。

午茶过后,孩子们又来到花园,玩那种天下的孩子都爱玩会玩的捉迷藏,连戴安娜和海伦也参加了进来。花园很大,树香花香草香,树绿花红草青,孩子们玩得非常快乐。却听有人在喊亨利少爷,跟着就有两名仆役走过来。踩着小碎步的一位笑眯眯地说:“亨利少爷,我来找天禄天寿去用晚餐。我可以叫他们出来吗?”

亨利不知是怎么回事,点点头。那人便大声喊起来:“天禄天寿!我是鲍鹏!别玩儿啦,吃饭啦!--”

天禄哥儿俩都是红扑扑的笑脸,擦着满头的汗,赶过来,听鲍鹏低着头说了几句什么,便都点头说好。天禄回头对亨利说:“我们跟他吃饭去了,玩儿不成了,吃完饭再来。”鲍鹏一手揽着一个,三人转身要走。

亨利想想不对头,说:“别走!……上哪儿吃饭?你不是送他们来的吗?怎么又要带他们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陪同前来的家中男仆托马斯告诉亨利,因为司当东先生同颠地先生谈得很成功,司当东先生很高兴,要留颠地先生共进晚餐。这样颠地先生的仆人也要留下用餐,鲍鹏是来领这两个小孩到仆人餐室去用餐的。

亨利一听,立刻跳起来,喊道:“什么什么?拿我的朋友当仆人?让我的客人去仆人餐室用餐?不!决不!”

鲍鹏看到形势不对,暧昧地笑着,走过来附在亨利的耳边小声说:“亨利少爷,他俩的身份跟我们这些仆人一样……”

“为什么?”

“他们是唱戏的呀,戏子是下九流,不能登大雅之堂……”

“唱戏的?那又怎么样?我们在学校还演戏呢!他们是我的朋友!朋友!你懂吗?”亨利小脸涨得通红,捏着双拳,瞪着蓝眼睛,大声喊叫起来。

托马斯见小主人反应如此强烈,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说:“我是奉命来请少爷和小姐们回去梳洗整理,好到餐厅用晚餐,因为今天有颠地先生做客……”

“我不去。”亨利陡然冷静,蓝眼睛闪着坚定的光,“这样对待我的朋友,是对我的轻视,对我的侮辱,我拒绝进餐厅,我拒绝进食!”

闻讯赶过来的海伦和戴安娜,也一起愤愤不平。海伦一个劲儿地问,这是谁的决定?太荒谬了!戴安娜更激烈,说如果不改变这个决定,她也拒绝进餐厅,并同亨利一起绝食!托马斯摸着后脖梗,大惑不解地去禀告主事管家,亨利则要大家都在花园等候消息,说是如果不作变更便立刻回卧室睡大觉。

很快,托马斯就随着司当东夫人来了。司当东夫人微笑着解释说,主事管家不知道两位小客人是亨利邀请来的,以为是颠地先生的随从,所以安排有误。她现在代表司当东先生和全家人,邀请亨利的两位好朋友共进晚餐,希望小客人能够赏光应允。

乌云消散,孩子们全都兴高采烈。直到这时候,亨利才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说给他的二哥四弟听,因为方才的所有交涉,都是用英语进行的。两位小客人虽听不懂也猜到了几分,现在得知详情,更觉得亨利讲义气,够朋友。

从花园往回走的路上,鲍鹏满脸坏笑,悄声对天禄天寿说:“你们小小年纪本事不小,竟把个夷人小爷迷住了!他的那玩意儿行吗?……”

天寿装作没听见,但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天禄一向跟鲍鹏说笑逗闹惯了的,这时却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人!什么事都往邪门歪道儿上想!真真下作!”

鲍鹏讨了个没趣儿,学夷人的样子耸耸肩撇撇嘴,全不当回事。

天寿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宽大华丽软和洁白的床,四个床柱都雕着花,撑起绣着花纹、垂着流苏的帐幔,雪白松软的大枕头堆得像小山,枕上去舒服极了。晚上冲澡的时候,他把缠身的帛带都解了,更是一身舒放轻松。可这么温暖舒适,他却怎么也睡不着,翻个身,又翻了个身,便听得天禄小声地问:

“师弟,还没睡?”

天寿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今天的感受太新鲜太强烈也太难忘了。

自他们俩接受司当东夫人的邀请之后,便成了真正的司当东家的客人。

餐厅那么高大华丽,枝形水晶吊灯流溢着绚丽的光彩,把铺着雪白桌布、放了美丽鲜花、摆满晶莹酒杯餐具的长长的餐桌照得通亮。司当东夫妻作为主人,分坐在长餐桌的两头,颠地先生作为主宾,坐在司当东夫人身边。天禄坐在司当东先生和海伦之间,天寿坐在戴安娜和亨利中间。仆人们为主客移动餐椅请他们就座,并为他们斟酒送菜,还一份份夹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孩子们只能喝果汁,只有亨利得到特许,可以陪天禄喝一点红葡萄酒。尽管天禄天寿不习惯用餐巾也使不好那些沉甸甸的刀叉汤匙,可是果汁好喝,烤鸡烤牛排好吃,点心好香好甜,他们还从未吃过。

餐桌上的气氛那么温馨,两个中国孩子不断受到邻座大姐姐的照顾,简直就像富贵人家备受宠爱的小公子。颠地先生一看到天禄天寿,曾惊异地扬了扬他的浓眉,后来又友好地对他俩滑稽地挤了挤眼。

晚餐结束,颠地先生告辞以后,全家各自做了一阵秘密的准备,然后又聚在大客厅里,开始了他们的“潘托”。

亨利、天寿扮成了小仙女;天禄扮成一个老太太;戴安娜头蒙红巾、戴一只黑眼罩、腰间佩刀,扮一个十分厉害的海盗;而海伦则三角帽、红制服、白长裤、到膝的大皮靴,是名英国军官。最没想到的是司当东先生,竟装扮成了一只全身黑衣、披了黑斗篷、脚下尖头翘皮靴、头戴饰有长羽毛大帽子、满脸涂白、画了黑眼眶和长长胡须的大黑猫!家里的仆役们也都聚在客厅里,看着他们平日熟悉的主人即兴表演:海盗劫持老太太,大黑猫扑上去解救被打败,军官赶来制服了海盗,两位仙女下凡劝善,海盗悔过放下了佩刀斧头,于是皆大欢喜。

因为不许说话,所有的演员都随意地唱着,喊叫着,极力表演着种种滑稽动作。天禄扮演的老太太,只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尖叫救命,就把观众笑得肚子疼。大客厅里的哄笑和参与剧情的大声鼓噪,时起时伏,直到依固定模式把“潘托”演完,大家还是意犹未尽,接着表演一个又一个的余兴节目。

这完全不像玉笋班常去唱的堂会,戏子做戏客人看戏。这里大家都演,大家也都看:司当东夫人弹琴;“黑猫”司当东先生高唱一曲,声震屋宇;海伦表情丰富、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首诗;亨利站在正当中拉小提琴,海伦给他伴奏;可爱的戴安娜换了装,头戴花冠、身着一袭洁白的轻纱舞裙,在海伦和亨利的伴奏下跳了一段仙女舞。她还搂着天寿瘦小的肩膀说,明天她就要用这套仙女的舞裙、外加一副金黄色鬈发发套来打扮天寿,好让亨利画出一个最美最美的小仙女来。

天禄天寿演了一小段《秋江》,剧情和唱词由亨利向大家说明。司当东夫人和她的女儿们没有看过中国戏,对两个孩子的表演既惊叹又赞赏,说是想不到只凭着一支假的船桨和两人的动作,就让人觉出那条船在颠簸在摇晃在水面急速地滑行,真是太妙了!司当东一家和围观的仆人们,一起为中国孩子的表演喝彩并大鼓其掌。盛情难却,天禄加一段《夜奔》,天寿又表演了小尼姑数罗汉,载歌载舞一回,才算罢了。

照待客的规矩,本来给天禄天寿一人安置一间客房。天禄说师弟年纪小胆子也很小,晚上一个人睡害怕,要求让他二人在一个屋里。而一间客房里只有一张大床,天寿又高低不肯上床,宁可坐一夜--因为从小到大,除了父母,挨着别人他就终夜睡不着。这样,只好临时在屋里另支了一张小床,一样松软雪白,只不如大床豪华。天禄理所当然地把大床让给了小师弟。

两床间隔着梳妆台,妆镜前银烛台的蜡烛和墙上两盏壁灯都还亮着。天禄问罢,听师弟没答碴儿,便微微抬起身朝大床上瞧,只见天寿睁着大眼睛瞅着帐顶发愣呢。天禄嘿嘿一乐,重又躺下,说:

“我猜你也睡不着。说真格儿的,活这么大,还从没有人这么待过我呢!……�天堂差不离儿也就这样吧?”

“咱们也从来没当过客人呀!”

“人家是瞧得起咱们。他们喜欢咱们的玩意儿,可没把咱们当玩意儿。”

“你在说绕口令呢!要不是三哥仗义,人家也不能待咱们这么好哇!”

“倒也是。……可这些人倒真是都挺好的……”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是谁?”天禄和天寿一激灵,都坐了起来。

“是我,亨利。我睡不着,来跟你们聊天。”

门一开,天禄拉着亨利的手,笑道:“我们也睡不着,可不敢去找你……呀,你穿的是什么呀?好像女人的大裙子。”

“这是睡袍,”亨利笑道,“我从小就不爱穿,可大人管着,没办法。我才巴不得光着睡觉呢!……小四弟睡着了?”

天寿忍着笑,躺在那里闭眼不出声。

亨利走近,俯身看,见天寿那浓浓的睫毛像小蜜蜂那样直呼扇。好哇,装睡骗我!他悄悄伸手,在天寿的小脚板心上长长一搔。天寿身体一缩,吱的一声尖叫,格格地笑个不停,嘴里还不住地说:“小三哥,你坏,坏!……”

三个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通,天禄拿出二哥的身份,说别闹了,好好坐着说会子话,过两天三弟走了,想说也说不成了。一句话说得大家心里难过,笑不起来了。

亨利说,坐着说还不如躺着说呢,咱们都到大床上躺着。

天寿忙说不行不行,我从来不跟别人睡一个床。

天禄说,知道你跟人在一块儿睡不着觉,可咱这又不是睡觉,躺一起聊天多方便,正怕你睡着了呢!

于是小弟弟居中,两个哥哥一边一个,并排躺在大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笑了,说不出的亲近和温暖。

“亨利,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天禄问。

“我也不清楚。我真想回来看你们,可是回来就得要我学做生意,我心里又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看你叔叔,还有我们那边十三行的洋商,多有钱呀!”

“做生意得天天算账,麻烦极了,我最不喜欢算术。再说,做生意,人就会变坏,得说假话,得骗人,我也不喜欢。”

“真的?连你叔叔也是?”

“他还好一点。最坏的,就像带你们来的那个颠地,很坏很坏!”

“真的?只见他动手打人,没觉得他多么坏呀,他对天寿还挺和气呢!”

“那是他装出来的。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别说出去。颠地表面上做丝绸棉布贸易,其实是个大鸦片商,专门走私鸦片赚大钱!你想想,鸦片多贵,走私几箱就能得几箱银元呀!”

“是挺吓人的!我们上过他的趸船,鸦片和银子数都数不清,他日后还不把广州都买了去!”

“那不会,你们中国怎么肯!……小四弟你怎么啦?不说话,一直发抖,冷了吧?来,我给你��,一会儿就好了。二哥,你也靠紧点儿。”亨利不顾天寿反对,展开大睡袍,把哆嗦得缩成一团的小四弟搂在怀里。天禄也挤在一堆儿,还把被子也拉来盖上。不一会儿,大家又都热得出汗,不得不把被子蹬开。

“那你长大了做什么呢?”天禄替亨利担心,“你父亲也很有钱吧?”

“跟你们说实话吧,”亨利认真地说,“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家里再有钱也不归我继承。我大哥是法定继承人。他要是喜爱我,每年给我一笔花销,够我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他要是看不上我,也可能一个子儿也不给我。到那时候,只好娶一个有钱有庄园的小姐,才能过绅士日子。可我想当画

家,扬名世界,卖画也能挣大钱;又想当医生,能挣钱还能救人。要是还想到中国来看你们,那只好当传教士啦!黑帽子黑袍子夹鼻眼镜,你们再也认不出我啦!哈哈哈哈!”

三个孩子都笑了。

“小四弟你真好玩,一暖和过来,就软和和肉乎乎的,像个没长骨头的小婴儿,搂着真舒服!……别生气,别生气,还是躺平了好好说话吧。那你们俩呢?演一辈子戏吗?”亨利认真地问。

天禄说:“我吧,能演一辈子,京师的梁五爷七十岁了还是名丑,谁看他的戏不竖大拇哥儿!大哥呢,原本是书香人家,败了,没法子才来吃这碗饭的,我看他早晚要离了这一行。四弟是梨园世家,又是棵‘摇金柳’,能大红大紫。就怕过了岁数长个头儿长胡子,不招人待见,那日子口儿就难过了。”

“小四弟,这半天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想什么呢?”

“我想……爹妈就我一个儿子,我怎么也得给他们争气。我要好好唱戏,挣很多很多钱,给爹妈买房子买地,给姐姐们办份好嫁妆,等不招人待见的时候,也有本钱去做生意……小三哥说做生意人要变坏,那我就好好练字画练琵琶,也能卖钱,也能像我爹一样去做教习……”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地响了两声,亨利跳起来说想不到这么晚了,明天还要给天寿画像呢,随即告别而去。天禄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的时候,听见天寿小声嘟囔:就算这里像天堂,也得回家去呀,回去了可怎么办哪?

天禄笑道:“怕什么呢,不就是挨打吗?打就打一顿呗,早就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