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没在心听大娘的话?”
“哦,听了听了,您老是不是问我,给那个和子卿……给和子卿……那姑娘三万元是多还是少?……”
“是啊,虽然钱都给人家了,大娘还是觉得心里边常常怪不安的,你是见多识广的人,大娘想听听你怎么看?嗯?你怎么看?……”
老人家的目光是那么虔诚。仿佛不论我怎么回答,对她都是一个从此可以安生的结论了。
我反问:“那姑娘……还来纠缠过吗?”
老人家摇摇头:“没来纠缠过。只是临走搁下了话儿,这一辈子是非子卿不嫁了!”
我又问:“子卿什么态度?”
老人家说:“子卿哪儿有个态度呢!你可叫他能有个什么态度呢?我把人家姑娘的话儿告诉了他,你猜他当时怎么着?”
“他怎么?”
“他冷笑,还说——她那么爱我,与我有什么相干?你听,这叫人话吗?”
我说:“没再来纠缠就好,您老也不必总把这件事儿当成块心病。如今的姑娘们,千奇百怪。连她们自己有时候都弄不明白她们自己,别人更没法儿明白她们了!我看三万元不算少!”
“不算少?”
“不算少。”
“可大娘总觉得似乎少了点。如果咱们还像以前那么穷,人家多要,咱砸锅卖铁也给不起。可如今咱们不是不穷了吗?不是多给也给得起了吗?”
“大娘,依您给多少才算多?”
“是啊!给多少才算多呢?子卿也吹胡子瞪眼地这么问我。孩子,这是咱娘俩儿私下里说悄悄话——这不就叫为富不仁了吗?”
老人家的语气很沉重。
我笑了笑。
我说:“大娘,您言重了。这谈不上什么为富不仁。如今时代不同了,女孩子们都很开放了。根本不太把和男人们那种事儿当成回事了。她们都不在乎,您替她们在乎什么呢?”
老人家说:“人家不是和我的儿子吗?要是和别人的儿子,大娘心里会感到不安吗?”
我说:“比起那些从穷困的农乡到南方城市里去当暗娼的农家姑娘,她应该知足。那些农家姑娘一年卖多少次身也休想挣到三万!”
老人家眯起双老眼注视了我许久之后,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原来你是这么看的……原来这世道已经这样了……”
我说:“是啊大娘,这世道已经这样了。”
老人家低下了头去。始终着我一只手的她那只手,也松开了,若有所思地在床单上来回抚摩着。
我说:“我看看嫂子忙得如何了!”
说罢就下了床。下了床我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老人家忽然又抬起头问:“子卿他到底有多少了?”
我说;“什么?”
老人家说:“钱……”
我问:“他从没告诉过您?”
老人家摇头。摇罢头说:“我也没稀罕问过他。”
我将两根手指向老人家交叉起来……
“十万?……”
“十个……”
“十个……十万?……”
“还多。”
“还多?……”
老人家渐渐睁大了眼睛。
我说:“他陪我到外边吃饭那天,亲口对我讲的。”
她的嘴也张大了。她似乎还欲问什么,或说什么。她那种吃惊的样子使我深感不安。我站在床边没有马上离开。心里猜测着她也许会怎么问怎么说。
然而她什么也未再问。什么也未再说。缓缓地,她将身子向窗口转过去了。我觉得那时有一种忐忑的阴影笼罩了老人家的双眼……
“嫂子”走入客厅,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说:“妈,晓声弟,我做好了,咱们吃吧?”
老人家背对着我,背对着她,凝望着窗外,仿佛没听见。
“嫂子”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似乎在问——妈怎么了?你和妈谈了些什么?
我说:“大娘,嫂子请您吃饭呢!”
“哦,哦,好,吃饭……”
老人家这才转过身来,朝“嫂子”笑了笑。我看得出老人家笑得很勉强。“嫂子”想必也看出了这一点。她赶紧走过来。蹲在床边,替老人家将拖鞋套在脚上……
我和“嫂子”一左一右,搀着老人家离开客厅,来到饭厅。
“嫂子”真是个洒脱的女人,一个小时内,就将冷菜热菜摆满了一桌子。而且,每样菜看去都做得很内行。
她柔声细语地问:“妈,是您坐上座,还是请晓声弟坐上座?”
我急说:“当然是大娘坐上座!”
老人家却说:“不,孩子,你是大娘的贵客,你坐上座。”
我哪里肯坐上座!
我红了脸,用目光求援地望着“嫂子”说:“大娘是长辈,就算我是个客,也是晚辈,怎么可以坐上座?再说今天还是大娘的生日!……”
老人家却固执起来,板着脸说:“正因为今天是我生日,你们两个晚辈,都该哄我老太太个高兴才对!你不坐上座,我就不入席!……”
她果然犯老脾气地站着,不肯入席。
我一时很窘。坐上座觉得不妥,不坐上座又明摆着似乎不行,一个劲儿为难地挠头。
“嫂子”笑了。
“嫂子”调和地说:“这样吧!咱们把方桌改成圆桌……”
她就撩起桌布,扳起了折下去的桌边,于是方桌变成了圆桌。
“妈,这就不分什么上座下座的了。您坐中间,我和晓声弟坐你两旁,行不?”
“嫂子”像哄一个小孩儿似的。
老人家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这行,还是我儿媳妇会安排。我听我儿媳妇的!”
我落座后,内心里悻悻地诅咒着“……子卿,子卿,你这个混帐小子!你又跑到外地去挣大钱,倒害得我替你在你家里当儿子!干脆你连妻子也别要,儿子和丈夫的义务都让我替你承包了得啦!……”
那顿饭吃了很久。为了使气氛显得亲热祥和,我和“嫂子”频频向老人家敬酒。我们之间也频频敬酒。好在是一瓶低度的甜丝丝的果子酒,有丰盛的一桌子凉菜热菜佐着,都没显出过量的样子。
饭后,老人家说困了,想先睡。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胜酒力,说着就拖过枕头,身子一歪,躺倒下去。
“嫂子”忙说:“妈,你再撑一会儿睡。不漱口就睡可不好!”
于是她兑了一杯温水,一手将杯擎在老人家嘴边,一手从后揽着老人家身子,让老人家半依在她怀里漱口,请我端了水盆在床前接着……
待老人家漱罢口,“嫂子”又说:“妈,您得把假牙摘下来。我替您刷净了泡上。戴着假牙睡也不好……”
于是老人乖乖摘下了假牙丢在杯里……
老人家临躺倒前,望着我说:“孩子,你别忙走。陪你嫂子多聊会儿。你也不是个抬脚就回家乡的人,见一面怪不易的。你要愿意,你就别回宾馆了,你就住下。咱家又不是没你单独住的屋……”
“嫂子”去绞了一条热毛巾,替老人家细致地擦了遍脸,接着细致地擦过了双手,然后才替老人家盖上一床薄被。
她双膝跪在床上,回头望着我问:“你说敞着窗,妈夜里会不会着凉?”
我说:“不至于吧?”
她说:“那就敞着。”
可她下了床,又有点儿不放心起来,探身窗外看看天说:“好像要下雨,还是关上窗吧!”
于是把窗关上了。拉严了窗帘儿。
“咱们过那边屋去坐吧好不?”
她轻声问。她的表情分明地是在告诉我——她怕我说走。希望,甚至是渴望我陪她多聊会儿。
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熄了灯,在前边引我离开了客厅……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另一个房里的沙发上吸烟。就是有巨大的鱼缸和一排书架那个房间。一支烟还没吸完,“嫂子”已洗过了脸,拿着一柄梳子翩翩而入。
她眼瞧着我,一边扰着长发,一边说:“你也漱漱口,洗把脸吧。我已经替你兑好了热水。”
我说:“嫂子,你可真周到。”
她低下头,温婉地笑了。
我洗罢脸,手拿着毛巾,出神地端详着镜子里的我自己。忽而觉得自己并非一个相貌平庸的男人。起码不像自己总是很惭愧地认为的那么相貌平庸。这一发现使我内心里暗暗激动不已。那一天以前,在女性们面前,我一向半自觉半不自觉地寻找这样一种自我感觉——虽然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仿佛只有这样一种在女性们面前的可怜兮兮的自我感觉,才是对于我最准确的一种自我感觉。而在我照镜子的那一时刻,我却很奇异地寻找到了另一种自我感觉似的。它悄悄告诉我——你并不丑。而且你很温柔。温柔的男人不可能是一个丑男人。全体女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女人们的男人观。这是女人们的一条真理。
惑惑地我觉得,仿佛也是那个好看的,我该叫“嫂子”的女人正在悄悄地传达给我这样的自信。她每看我时那种亲近的目光,她每开口说话前那种脉脉含情似的微笑,她每说话时那种悦耳的南方音韵的伊依款语,似乎都悄悄传达给我一种我应具有的自信。
而她正在那个有巨大的鱼缸和一排书架的房间里坐待着我。落地灯的橘红色的灯罩,将那个房间里的灯光营造得又温馨又令人迷幻……
我不禁问我自己——你是谁?你究竟是作家梁晓声还是“大款”翟子卿?你为什么动辄想象你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被一些人们称为“华哥”的童年伙伴翟子卿?你为什么对他的母亲怀有真挚的亲情而对他的妻子竟怀有蠢蠢欲动的邪念?亲情和邪念都包含在你的内心里,你的心灵能包含得下吗?你能扮演好这两种对立的角色吗?
“嫂子”的面容出现在镜子里。
我掩饰地搭好毛巾。搭得比战士在军营里还符合标准。
“嫂子”在洗漱间门外哧哧地笑。
我转过身,满脸窘态地望着她,一时变得像个哑巴。
“你没事儿吧?”
她轻轻地问。
我说:“没事儿。”
感到喉间干涩,说出的话也是嘶哑的。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要是头晕,我就安排你到子卿的房间睡会儿?”
“头不晕。”
“那你方才是怎么了?”
“我常独自对着镜子发呆。”
“为什么?”
“我常觉得自己丑。”
“是——吗?……”
“是的。”
她低下头又笑了,随即抬起头说:“你不丑……”
“……”
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
“你酒量很小是不?”
“是的,很小。”
“那,你今天喝得可不算少。”
“我今天高兴。”
“真的?”
在我听来,她问的分明是“为什么”。
我说:“今天是大娘的生日。我小时候,大娘像我的另一个母亲。我第一次陪大娘过生日……”
她说:“我还以为你喝多了,胃里难受,会吐呢!不放心才过来看你一眼,没想到你在对着镜子发呆……”
她将她找过头发的木梳子递给我:“梳梳吧!瞧你头发乱蓬蓬的……”
她终于从洗漱间门外闪开了。
我和她都在沙发上坐下后,她端起茶壶,为我倒了一杯茶。
这时我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本书。是我早期的一本小说集……《白桦树皮灯罩》。黑龙江出版社出的。而且是翻开来,书页朝下放着的。
我立刻望向鱼缸。橘红色的落地灯光自上而下瀑照在鱼缸内,使鱼缸里的水也变成了淡淡的橘红色。仿佛兑进了红葡萄酒似的。鱼们大多静静地潜在水底,一动也不动。看去宛若一些标本。只有那几条品种高贵的“银龙”,仍在款款摆动丰满而修长的身躯,仪态万方地游着。落地灯光使它们那原本银光烁烁的鳞衣,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从它们的脊鳍部开始淡下来,越至腹部越淡。那情形好像它们在银光烁烁的鳞衣外,又披了一袭薄得看不到经纬织络的纱巾。这些鱼缸里的“贵妇”和“绅士”们,显得那么的悠然闲逸。
对于我,当发现别人在看自己的小说的时候,那心理上的第一种感觉,最初的感觉,其实并非如某些人们所想象的是一种多么良好的感觉,而首先是一种害羞的感觉。就好比一个少女的内衣,被别人当着她的面拿在别人的手里。十余年来,我将自己一次次掰开了揉碎了,搓撒在我的创作中了。尽管难免常用遮遮掩掩,矫揉造作甚至文过饰非的词句近乎本能地“包装”自己,但阅读眼光稍微成熟一些的男人和女人,轻轻巧巧地就会将那些“技艺”性的词句从我的作品中抚去,而显见地看到由我变成为的一个男人的无数碎屑。哪怕用地摊上卖的最廉价的放大镜一照,一个男人的某些本质都可能会一览无余。而一切本质的东西从来都是不美妙的。好比对于外科医生,不论躺在手术台上的是美人儿还是丑女,她们的腹腔一旦被剖开脏器都是一样的。并且都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得以欣赏的眼光观看的东西。正是这一点,使我发现别人在读我的小说的时候,首先产生的是一种害羞的感觉。接着产生的便是一种恓惶的感觉了。如果对方是女性,我则不但害羞,不但恓惶,而且无地自容了。并且每每会产生相同的古里古怪的想象——想象对方当着我的面拿起我的书一抖,于是抖落一地“技艺”性的词句,还抖落出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小人儿。一个赤身裸体的小男人儿。他是由真诚和虚伪捏造而成的。捏造得浑然一体。我常因自己那一部分真诚而害羞而栖惶。不明白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的真诚本质上必是羞涩的这一点,那简直是一个粗糙的不值得与之交谈的人。我也常因自己那一部分虚伪而害羞而恓惶。即使当你的虚伪成功地欺骗了别人的时候,你表面上装出很真诚的样子,你的意识里暗暗自鸣得意,而你的内心里其实仍是很沮丧很索然的。没有一个习惯了虚伪的人内心深处不是如此。
我不理解“嫂子”她为什么要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我的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将我的书那样放着。不,其实我明白,她将我的书那样放着的用意是太昭然了——难道她不是在暗示我她对我很感兴趣吗?某个女人总是从某个男作家的书开始对他感兴趣的。她心底里已对我滋生着一种怎样的兴趣呢?
我望着鱼缸,佯装出在欣赏那几条“银龙”的样子,而内心里却在研究着她,判断着她,希望得出一个有把握的结论。我觉得鱼缸里那一条最优雅体态最丰满而又最婀娜的“银龙”仿佛就是她。我这么觉得之后,它便在我眼里变得性感极了。我渴求着几分钟后在我和她之间发生什么事情。我周身的血液因心底里的那一种渴求而加速循环。我产生了一种想要跃身到鱼缸里云的冲动。跃身到鱼缸里去马上与那一条游姿最优雅体态最丰满而又最婀娜的“银龙”亲近,它仿佛正在鱼缸里向我发出妖烧的诱惑……
“你在欣赏那条‘银龙’?”
她低声问,并且注视着我。声音仿佛并不来自我身边,而来自鱼缸里似的。
我说:“它很……性感……”
我没转脸看她。但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
她扑哧笑了。
她用她的手轻轻碰了我的手一下,柔声细语地说:“你倒是喝茶呀!”
我说:“我喝……”
我端起了茶杯。我们的目光那时一撞对。在橘红色的落地灯光的照耀之下,她的浅粉色的无袖短衫的颜色变深了。蛋青色的裙子,也像鱼缸里那条最吸引我的“银龙”一样,被喷染上了一层橘红。而她那白皙的颈子,白皙的双臂,仿佛更加白哲得透明了。透明得泛润着隐约的血色似的……
我的目光不能自禁地朝下望去……
而她那时却有意无意地将拖鞋交替蹬掉,将两脚放到了沙发上,用裙裾罩住了收拢在胸前的双腿。并将下颏抵着支起在裙子下面的膝上。裙裾的边缘只露出着她的脚趾。我那时才发现,她的脚趾甲是涂红了的。不是所有的脚趾甲都涂红了。而是只有两个大脚趾的趾甲涂红了。像两颗好看的鲜红的草莓……
我的目光赶紧又望向鱼缸。又望向那条性感的“银龙”……
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可怜极了。我自怜得想要咧开嘴嘤嘤哭泣、我在对我有诱惑力的女子面前一向极端自卑。并且对她们的美好的肉体一向馋涎欲滴。当我文质彬彬地自诩我很“欣赏”她们的时候,我自己心里最清楚那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天大的谎话。最清楚我内心里萌生的勃勃的欲念,和“欣赏”这个雅致的词是毫不相干的。因而我总是在日常生活和某些社交场合很有自知之明地,主动自觉地远远避开那些对我有诱惑力的女子。我太没有能力抵御她们客观上对我造成的诱惑了。好比一个喜欢吃巧克力的孩子,面对一块散发着奶油香味的巧克力,你没法儿使他内心里不品咂咀嚼它的滋味儿。我并没有被熟悉我的男子们和女人们视为一个“好色之徒”,那也许实在是由于我善于伪装。或者还由于我的自卑给人们造成的假相。倘若被对我具有诱惑力的女子而奚落,而嘲笑,而轻蔑和羞辱,那无疑将会造成对我的心灵的最严重的创伤。实际上我是因害怕在自己的心灵上留下这样的创伤而远避我所向往的某些女子。至于什么名声的毁誉,倒从来不曾是我所顾忌的。在男人群中,我一向要求自己要像一个所谓“正人君子”那么地去处世为人,而对于我所向往的女子,我从来也没有,压根儿也没有打算规长矩短地奉行什么“君子风范”。我又渴求她们又唯恐遭到来自于她们的致命的伤害。我是一个本质上的“好色之徒”。我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好色之徒”。我是一个外表斯文的“好色之徒”。与某些被人指斥为“好色之徒”的男人相比,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对女色有着耗子一样的胆怯的理性的男人而已。如果胆怯也算是一种特殊内容的理性的话……
那一天我在子卿家里,情形对我而言正如一只耗子蹲踞在夹鼠器或捕鼠笼旁,盯着什么对耗子的嗅觉最具刺激性的食饵,激动万分而且胆怯万分,企图舍生忘死地一扑,又不知一扑之下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我不但觉得她分明的已在暗示我她对我很感兴趣,而且觉得,即使我的行为超越了她所能欣悦允许的范围,她似乎也不会还掷我以伤害的。对她的这种研究和判断,热忱地怂恿我对她的强烈的欲念。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个对我具有根本无法抗拒的诱惑性和迷幻性的女人如此之近地坐在一起。近得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每一次呼吸。近得我甚至能一阵阵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肌芳肤馨的女人特有的馥香体味儿。她正属于那类我的男人意识所常常向往和渴求亲偎的女人——没有被什么脂粉污染过的天生美好的女人。她已向我发出暗示。她似乎也和我期待着她的主动一样在默默期待着我的主动。她是我完全可以自信不会因我的“侵犯”而憎恶我甚至陡然翻脸伤害我的一个女人。也许我今后不会再碰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一个女人很近地坐在一起。但是……
但是我得称她“嫂子”!但是她是“子卿”的妻子!但是那是在子卿的家里!但是在另一房间里,正睡着我的另一位母亲似的老人家。她是这一个好看的,我的男人意识所常常向往和渴求亲偎的,对我具有巨大诱惑力的女人的婆婆!她还是子卿的母亲!……
当我不怕,也似乎没有什么根据怕一个我所渴求与之亲偎押爱的女人的时候,我又仿佛怕起了我自己,怕起了别的什么……
我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艰滞地说出两个字是——“我走……”
她睥睨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话。
我又说:“我得走了……”
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并且随之站了起来。
“别走……”
她拉住了我的一只手。
她的声音也轻得不能再轻。
她微微仰起她的脸瞧着我,表情带有几分乞求的意味儿。
她的手很软,手心很细润。
我可怜地站在她面前,希望我的手永久地被她的手拉住。
那时刻我想到了子卿母亲对我讲的某些话,心里倏忽间涌起对这个好看的女人的无限怜悯。
然而她自己看去似乎并不认为自己足以被人怜悯似的。因为她正以一种反而怜悯我似的目光仰望着我。如同一头卧着的母鹿仰望着一匹小马驹。
“你别那么……那么和自己过不去……”
我傻笑着。当然并未从她手中抽出我的手。
“你坐下……”
我又顺从地坐下了。
她仍未放开我的手。
她问:“别人给你看过手相吗?”
我说:“看过。”
“都怎么说?”
“不一致。有的说我四十四岁以后事业顺利,有的说江郎才尽,写不出什么好作品了。”
“感情历程方面呢?”
“这……”
“不好意思自己说?那就让我来相吧。翻过手……”
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于是我将那只手手心朝上伸向她……
“不是这只手,是另一只手,男左女右……”
我讪笑了一下,缩回那一只手,将另一只手伸向她……
她用她的一只手攥住我的四指的指尖儿,用另一只手的中指,不断地抚平着我手掌心的掌纹,眼睛很近地凑向我的手掌心细看……
“你是一个性情中人……”
她说罢抬头看我。
我说:“也许吧……”
她低下头,又细审我的掌纹,又说:“你是一个对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我讷讷地问:“什么样的男人,算是对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她说:“把一切女人当女人看的男人……对他们喜爱的女人当女人喜欢的男人……”
我一时有些难以完全理解她的话。然而内心里涌起一阵温柔之情。毕竟的,被一个女人认为是一个对女人很善良的男人,乃是一切男人都很希望的事。
“那样的男人们,又该是怎样的呢?”
我鼓起勇气凝视着她。于是我们彼此凝视着了。
我同时在内心里驱除着我的胆怯。我对自己说——她不是什么“嫂子”。她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好看的女人。一个一再向我暗示,甚至鼓励我对她进行“侵犯”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灵魂深处正渴望着男人的情爱抚慰的女人……
“用我告诉你吗?你是知道的呀!”
她的眼睛在这么对我说。
“我……我……你也应该知道的,我早已结婚了,早已做了父亲了……我……我是不会……不可能离婚的……”
她两边的嘴角同时微微朝上一掣,紧抿着的双唇作出了一种好看的,会心而笑的模样。那时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就出现了两个浅浅的梨窝儿。使我感到她的表情文静而动人。又成熟似乎又天真。
“你怎么会产生如此古怪的念头?”
她的眼睛又似乎是在这么对我说。
“我……咱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宁穿朋友衣,不夺朋友妻……”
我仿佛是在向她申诉着什么,其实我是企图从她那儿获得粉碎道德桎梏的理由。仅仅靠我自己为自己寻找到的不堪一击的理由,我觉得我还是说服不了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一心想要偷盗而又预先翻阅法典,已望着从法典上发现偷盗不犯法的根据的贼。那一时刻我的心理障碍已根本不是什么胆怯。而是——仅仅是——一番天经地义的辩护词。并且,最好由她口中向我陈述出来……
她白晳的脸颊上又出现两个浅浅的梨窝儿。
这一次她是启唇微笑了。
“你呀……”——她悄悄地说:“你读古典小说读得太多了吧?你尽量别把自己往坏处想不行吗?”
“可你毕竟是子卿……”
她将一只手朝我嘴上轻轻一捂:“别提他。尤其这会儿,别提他……”
她一边说,一边凝视着我摇头。
我怔了片刻,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她捂在我嘴上那只手,紧紧地握着。
她又说:“我们达成过协议——我对他采取无为而治的政策。我只能这样。他在这方面已经不可救药了。而他,也不得限制我这方面的自由……”
她停顿了几秒钟,接着说:“这样也好。起码,暂时这样也好……”
那时,她那张秀丽的脸便笼罩上了一层伤戚。
我嗫嚅地问:“他……并不爱你?……”——我仍握着她那只手。并用我的脸偎着它。并将它顺着我的脸移至我的唇上,贪婪地亲吻着它。
而她,也仍握着审视过我手相那一只手。握住的仍是我那只手的四根手指的指尖儿。
“如果他从来也没爱过我,我也不会和他成为夫妻……”
我低下头,也在我那只手的手心亲吻了一下。
“为什么,后来又不爱你了?……”
“我不知道……”
她将她的脸伏在我的手心上了。
“你别再问了……”
她的声音有些变了。听来有几分悲不胜述……
于是我什么都不再问了。我继续用我的脸偎着她那只手,并不停地亲吻它。
“我不知道,真的……”
她缓缓抬起了头。她双眼蒙着一层泪。
我说:“我再也不提他了……”
听了我的话,她噙着泪,嫣然一笑。随即闭上眼睛,于是两行泪从她眼角慢而又慢地淌下来。
她将我的手当手绢,左一下,右一下,从自己脸上抹去了泪。
她又笑了笑,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真是让你见笑了……”
我说:“我不能……”
她说:“什么?……”
我说:“我不能把你当成嫂子而又……你自己也别这么以为你自己……”
她凝视着我说:“那你就仅仅把我当成一个女人吧。我们之间,和谁都没有什么相干……”
她那一种凝视,既对我的心灵具有无法抗拒的冲击性,也对我的心灵具有彻底的涤荡性。每当她凝视我,交织在我心灵里的,使我自感卑鄙的种种顾忌和复杂思想,便仿佛被一扫而光了……
“对女人来说,男人是情爱的泉眼。对男人来说,女人也是这样。谁渴了,面对泉眼,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泉水,洗脸以驱热,畅饮以止渴,不是什么罪过,是上帝对人类的体恤。只要泉水在为渴者而涌之时,泉眼也享受到一种奉献似的满足,就是自然而又美好的。这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德行无关,也和……”
于是我抽出了始终把握在她手中的那只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像她方才捂住我的嘴一样。
这时的我内心里是既没了丝毫胆怯丝毫顾忌也不再需要更理由充分的辩护词了。尽管她的话在我听来不无“杯水主义”的意味。尽管此前我头脑里的形成的一切关于情爱观的思想,一向是与“杯水主义”难相容纳的。
我站了起来,绕过茶几,踱到了她身前。
她将双脚从沙发上放下了。她仰起脸眈眈地望着我,表情自若而又沉静。那一时刻她的两眼异常明亮,闪耀着某种奇异的光彩。只有她的眼睛在向我证明——她内心里的情欲之火正熊熊地燃烧着。而我的眼睛也在向她证明着我内心里相同的情形。
我双手捧住了那张好看的女人的脸庞。我觉得她的脸似乎倏然间由白皙而变得艳红。我疑心那是被我的双手烫的。我疑心我内心里的情欲之火就要从双手开始像蜡烛一样发出光辉燃烧起来了……
我向那张好看的女人的脸俯下身去,俯下了我的头……
不料她却猛地推开了我……
我愕异地瞧着她……
她愕异地望向门口处……
她的嘴张了几张,说出一个字是——“妈……”
我一回头,见子卿母亲出现在门口,双手扶着一边的门框,正默默地望着我们……
我下意识地说出两个字是——“大娘……”
我无地自容,我退回到我坐过的那张沙发那儿,无比心虚地坐了下去,掩饰地端起茶杯,将一杯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茶水,又一饮而尽。我感觉到了老人家的目光正从门口盯在我身上。我不敢望向她老人家。
我自言自语状地说:“嫂子做的菜都口重。我……渴极了……”
我抓起烟盒,吸着一支烟,目光无处可定,抬起头瞧瞧屋顶,向左边转脸瞧瞧书架,向右边转脸瞧瞧鱼缸,就是不敢朝门口瞧。
最后我的目光还是投注到了那条仿佛极其性感的“银龙”身上……
我无话找话地说:“多漂亮的‘银龙’鱼啊!……”
我听到“嫂子”在门口对子卿的母亲说:“妈,你怎么悄没声儿地起来了?你渴了,还是要……解手儿?……”
子卿的母亲什么都不说。我感到老人家的目光盯在我身上……
我听到“嫂子”又说:“妈,我和我晓声弟,互相看手相来着……”
我终于听到子卿的母亲开口道:“是吗?……”
仅仅是两个字。
“妈,他可神着呢!不但会看手相,还会看面相,他方才就是正要给我看面相……”
我再也不能不向门口看。
“是啊是啊,我方才正要给我嫂子看面相……大娘,我也为您老看看面相吧?……”
我说着,索性站起,也走到了老人身旁。与其被老人家如芒在背的目光远距离盯着,莫如干脆装出坦坦荡荡的模样,和老人家面对面的对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熬有介事的假相,也许会较容易地欺骗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的眼睛吧?何况老人家的眼神儿并不好。当时我心里这么侥幸地暗想着。
“唉,大娘都七十多岁了,好怎样?不好又怎样?还能活几天?你看的什么命啊!我听这屋没有动静,以为你走了,就你嫂子闲呆着,怕她闷,才过来看看。你们接着聊吧,大娘不打扰你们了……”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完,转过了身去。
我不禁和“嫂子”对视了一眼。我自信我已将老人家骗过去了。她的眼睛告诉我,她也是这么以为的。仿佛还告诉我,其实她不多么在乎老人家对我的话信还是未信。起码不像我那么在乎。
老人家转过身去之后,扶着墙,又向她躺过的那个房间慢腾腾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嫂子”跟在老人家身旁追问:“妈,你睡得好好儿的,怎么就起来了呢?是不是渴了呀?”
老人家说:“我不渴……”
“嫂子”又问:“胃里不舒服?吃得多了点儿?”
老人家说:“别管我,去陪着你晓声弟聊吧……”
“那……你准是……要解手儿……”
“解手儿?嗯……对了,我是要解手儿……我也心里正怪着,我怎么睡得好好儿的就起来了呢?……”
“妈,我扶你去卫生间……”
“嫂子”就搀扶住老人家,帮助老人家就地向后转,扶着老人家向卫生间缓缓走。边扶着老人家,边扭头对我说:“妈这二年,头脑一阵阵地犯糊涂,大不如以前了,这种年纪,正是老人们最需要儿女的阶段啊……”
我三分有真感触七分虚与委婉地说:“是啊是啊,幸亏嫂子是个好儿媳妇……”
我的话当然是故意说给老人家听的。我的感触是因老人家而生。我的虚与委婉是为了进一步欺骗那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容易被假话所欺骗的老人家……
我内心深处不禁的又聚集起了一种罪过感。
“嫂子”将老人家扶入卫生间,出来后默默地,似乎因了什么对我不无歉意地望着……
而我内心里也对她充满了歉意。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反正觉得更应该深怀歉意的是我,而不是她。根本不应该是她。
我的目光将我内心里的歉意连同我的想法默默传达给她……
在我认为她领会了之后,我若有所失地将头低下了。那一时刻,我又觉得我的罪过感,其实不是因翟子卿的母亲才在内心里聚集起来的,也不是因那个将老母亲和好看的妻子撇闪在家里到外地去挣大钱的翟子卿,而恰恰是因我面前已脉脉含情地望着我的这个好看的女人本身。我相信她对我——一个她似乎早就熟悉,早就有好感的男人寄托了那么多的需要,而我却只不过仅仅给予了她一点儿亲偎和一些吻。全都给在她的一只手上。也许还不及实际上她给予我的令一个男人的心灵一阵阵颤瑟的情欲陶醉多……
我从来也没有对别人的妻子有过那一天里的行径。而且居然在几个小时内我就完全地坠入了情网。完全地成为了俘虏。我一点儿也不认为是她成功地诱惑了我。恰恰相反,我靠墙站在她对面,低着头,深怀着对她的无限的歉意,回想着这一过程的每一个细节,首先自己向自己承认,是我对她的姿色怀有太强烈的,强烈得近乎可怜的饥渴欲了。她的眼睛早已透视到了我内心里那一种翻江倒海般的情形。只不过她打算心甘情愿地满足我罢了。好比一位母亲可怜一个自己觉得还喜欢得起来的别人家的孩子,打算解开衣襟,托起乳房,将乳头毫无嫌弃地塞入到孩子的嘴里一样。在那孩子咂咂吮吸的时候,她自己也同时享受到另一种愉悦?……
忽然她扑到我身上,双手捧住我的头热烈吻我。那是很久很久的一次深吻。吻得我几乎窒息了过去。深吻之后,她的脸颊亲偎着我的脸颊,嘴儿附在我耳畔悄语:“抱紧我……”
我说:“别……”
她说:“抱紧我……”
我朝卫生间的门望了一眼,双臂朝她身后一搂,将她丰满的腰肢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同时我将自己的头低了下去,埋在她胸前两乳之间的部位。它们从两边环托着我的脸颊,像水袋一样柔软而又像海绵一样富有弹性……
我晕晕眩眩简直就想那么样睡过去了……
卫生间里响起了冲水声……
然而我已不愿,或者更准确地说,已根本不知自己怎样做才能放开她了。我只不过抬起头,吃惊地朝卫生间的门望过去。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由于慌张和反应呆滞而显得十分可笑。
她将她的双手背向身后,颇费劲儿地破开了我对她的紧紧的搂抱,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悄悄退到卫生间门旁,守候着,而眼睛却依然在望着我。在半明半暗处,它们闪亮闪亮的。如同极度亢奋的狸鼠一类小动物的黑而亮的眼睛……
老人家从卫生间出来了。她又恭敬地扶着婆婆去洗手。我站在原处望着她们的背影,恰能够望见她在洗漱室里怎样给婆婆洗手,擦手。当她扶着老人家离开洗漱室,从我面前经过时,我说:“大娘,嫂子,我该走了。”
我并不认为她对老人家所表现出的种种孝梯之情是伪装的虚假的。我觉得她的孝梯之情是真实的、虔诚的。一个将婆婆当母亲一样敬爱着的女人,大概也就能做到她那样了吧?唯其如此,我才决心趁早离开这个别人的家。我从没作过“第三者”,也从没有过“第三者”们的心理体验。那一时刻我暗自思忖,其实一切“第三者”在某种程序上都是可怜的。起码是可怜过。因为不论你是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你在情爱方面介入到别人的家庭里的时候,只要你还稍有一点点普通的道德意识,你就没法儿丝毫也不谴责自己。我并不因子卿而感到多么的良心不安。最初是感到的,但那一时刻已经不再感到了。子卿他已变成一个“大款”了。已经变成“华哥”了。他从我们的社会中占有着的已经够多了。起码,和我们大多数中国人相比,已经占有得相当不少了。在他靠金钱占有过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中,肯定也有是别的男人的妻子的。他像我一样觉得自己卑鄙过吗?觉得自己可耻过吗?良心惴惴不安过吗?深深地自责过吗?我确信他是没有感到过自己卑鄙没有感到过自己可耻没有良心不安过也没有自责过的。他的老母亲对我讲他用三万元了结了他和一个痴心爱上他的少女之间游戏般情缘的事,就证明了我对他的判断。我不觉得我是在“偷”他的妻子。只不过,他厌弃的,而我不幸一见之下就不能自拔地迷恋上了。好比一个专拾贵族们的“垃圾”的人,我从他的“垃圾箱”里发现了我所稀罕的“东西”,而这“东西”恰恰是他的妻子罢了。但是“嫂子”她对子卿母亲的那种生活中难能可贵的婆媳之情着实地感动了我。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第三者”似的,觉得自己分明的已“插足”于她们婆媳之间了。我良心的惴惴不安,我对自己的深深的自责,乃因老人家所产生啊!又分明的,“嫂子”她对于老人家来说,似乎是比对子卿更需要也更能获得到情感慰藉的一个人。不管老人家内心里觉察到了还是被我并不巧妙的巧言欺骗过去了,事实上我都是等于在“偷”她老人家的儿媳妇啊!我无法想象她一旦知晓了我的行径,内心里会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儿,而老人家之对于我,乃是像我的第二位母亲一样的啊!……
我想是的,我应该离开子卿的家了。我想我今后再也不要来了。一想到这里我很伤感。我是真的无可奈何地迷恋上了这个好看的,我须尊称为“嫂子”的女人了啊!
她们听了我的话,互相对视了一眼,同时将目光都望向了我。
我又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大娘,嫂子,以后我再来看你们。大娘,我保证以后我再来陪您过一个生日。”
老人家说:“那,你就走吧,时候是不早了啊……”
我没料到老人家半句挽留我的话都不说。我觉得老人家对我的态度变得淡淡的了。我作贼心虚地又认为,其实老人家并没轻信我的巧言,并不怀疑她自己的眼睛。她内心里已经开始像对待一个不堪信任的小人一样对待我了吧?
我一时感到极窘。马上就走不是,拖延着不走也不是。
“嫂子”说:“你急什么,才九点多,再坐会儿吧?”
她望着我的目光之中又流露出了些许歉意。仿佛她也敏感到了老人家对我的态度的变化。仿佛她认为我是她的一个被动的受牵联者。仿佛,她因此而对我感到很内疚似的。
“妈,我替您送送他吧?……”
她这么问老人家。完全是一种商量的口吻。好像老人家若摇头,她则有心送我也不送了似的。
老人家没回答她话,却望着我问:“你要她送送你吗?”
我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发烧。
我讷讷地说:“不不,您千万别让‘嫂子’送我了……”
“嫂子”瞪了我一眼,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妈说呢?妈,我还是代您送送吧?人家大老远专为了陪您过生日来的,而且二十多年没见了,以后三年两载才能再见上一面,不送送咱们像话啊?”
老人家沉吟片刻,低声说:“那,你替妈去送送也对……”
口吻依然淡淡的。说完,扶着墙,径自往她睡过的屋里移去。
“嫂子”她瞧瞧我,又望老人家背影一眼,对我命令似的说:“你别走,你得等我送你……”
她急忙尾随着老人家走到那间屋子里去了。
“妈,您身子别朝那边侧躺着。朝那边侧躺着不好,压迫心脏。妈,您抬一下头,枕头太低,早晨起来头会晕的,我给您垫高点儿……”
“妈,我替您送去了啊!您先安安静静地睡吧。我不送多远,一会儿就回来。今晚我在这边家陪您过夜……”
我听到“嫂子”对老人家柔声细语地说着这些话……
我没始终在原处等她。
我像一只猫似的,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子卿家,于黑暗中站在门外,一边吸烟一边等她。
一会儿,她出来了。
“你怎么不在家里等我?”
她轻声问。站在我对面,靠得离我很近。
于黑暗中,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她说“家里”,倒好像门后对于我而言不是别人家,是我自己的家,是我和她共同拥有的家似的。
我想她是不能看到我脸上的苦笑的。
我说:“我不愿污染别人家里的空气。”
“你怎么不开灯?”
“我没摸到开关。”
“不在这边墙上,在那边墙上。”
我便跨向那边的墙,伸出一只手去摸开关。
“算了。”她说:“有我引着你,摔不着你就是……”
她软软地偎到我身上,同时在我脸上迅速吻了一下。接着,她的一只手顺着我的手臂,摸到了我的一只手,握着,一阶一阶地引导我下楼。
我问:“安顿大娘睡下了?”
她“嗯”了一声。
“大娘好像……不怎么太高兴了似的……”
“你好像……也不怎么太高兴了似的……”
“你呢?你今天,就是现在,高兴吗?”
“我觉得你不太高兴了似的,我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我觉得大娘不大高兴了似的,我也就高兴不起来了。”
她在楼梯上站住了……
她又在我脸上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