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青群体生活的最初岁月里,真挚地表露和热烈地追求爱情的“行动”,无论对男知青或女知青而言,都不啻是一种勇敢……
度过了探亲假刚刚回归连队的知青,总是会被许多知青围住,从方方面面询问城市有什么变化,发生了哪些重大事件。我也不例外。尽管探亲假不过十二天。尽管我一天也没超假。但大家还是围住我七嘴八舌,问长问短。仿佛我并不是返城探家了一次,而是以什么记者的身份,刚刚到最具新闻色彩的某个动荡不安的国家去收集了一次新闻似的。“文革”还在继续着,派性“战争”的政治硝烟还笼罩着城市,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刚刚在城市里度过了十二个日子的人,对城市一定会有论说不完的话题。由此可知,知青们的眼睛,仍是多么迫切地渴望超越时空,关注到城市。这一种关注,在极大的程度上,体现着他们对自身命运大趋势的探究。
唯独子卿似乎丝毫也没有这种关注的心思。他当然也问过我一些话的。而且是第一个问的。而且是将我扯到一旁单独地、悄悄地问的。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亲密关系。也都觉得他拥有绝对优先的资格和“专利”,在他问我时没有任何人不识趣地凑过来。他先问我他娘的身体怎样?接着问我将钱如数捎给他娘没有,嘱咐我替他开导他娘的话对他娘说了没有?水果、罐头、点心之类,替他给他娘买了没有?我一一作了回答,他对我认真负责地替他尽到了义务感到很满意。再就什么也不问了。拍了我的肩一下,便坐在他的床位那儿,感受着相隔几千里以外的娘对他的慈爱,试穿那条厚厚的棉裤。而几分钟后,在我和大家不经意间,他已离开了宿舍不知去向,只有他的棉裤叠放在铺位上。
我尽量绘声绘色地向大家讲述了一些在城市里道听途说的、自认为有传播意义的“新闻”。从官方可能将要下达的与知青和知青家长们有关的“文件”,到民间的街谈巷议。从未公开的“最新指示”到已在侦破过程中的子虚乌有的奇案。有些事其实是我坐上返程火车后充分打了“腹稿”的“创作”。因为一个知青从城市回到连队的当天,不预先胸有成竹,届时大讲特讲一通是万万不可的。你的探亲假仿佛不只是你一个人返城一次的机会,也是代表着大家的一次机会似的。连最不善言谈的知青都十分明白,在这一点上你必须使大家的心理也获得某种满足。没事可谈,无话可说,一问三不知是最令大家扫兴的。果而如此,你便会在无形之中得罪了大家。会使大家误以为你是一个连起码的知青义务都不尽,连起码的什么都不分享给大家的人。而落这么一个结果是多么不明智多么愚蠢的呢!所以,瞎编也要编出一些事,没话也要挖空心思杜撰话题……
对于那些要求我到他们家里去看看,仅仅捎句平安话的知青,我百问不厌,回答得尤其有耐心。他们的家我都一一去了。而且至少都一一去了两次。刚返城的一二天内去过一次,回连队前的一二天内又去过一次。当年,对于一个知青,探亲假是一些极为短暂的,整天东跑西颠,匆匆忙忙,难得真正和家人安安静静相处一会儿的日子。如果哪个知青能说出,他们去过的知青伙伴的家有几道门,窗子朝什么方向开,是木板地还是砖地,床朝东摆放还是靠西墙,家里有几把椅子,对方的父母为他沏的是红茶还是绿茶亦或花茶,问及儿子哪些方面,问及的细微的表情变化怎样,那么对方准会对他好感大增,感激涕零。以前合不大来的,今后也会合得来了。以前有隔阂的,今后隔阂也消除了。以前因什么不愉快之事耿耿于怀的,今后老帐也就一笔勾销了,甚至可能从此一变而为知己……
我对大家的回答便是那么的详细。我理解他们的心情。每次在探亲假期间去某个知青战友家,总提醒自己多为对方看在眼里些什么,记在心里些什么。在当年,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投机的考虑。用今天很流行的“感情投资”这句话分析也不恰当。当年没“感情投资”这个词儿,一般知青也没这么理性这么功利的意识。那只是一种对别人的理解。只是一种虔诚。只是一种单纯的心地。在这一点上,知青和知青的区别,也许仅仅在于,有人心粗一点儿,有人心细一点儿,有人因和某个战友关系亲密自然地心细一点儿,有人因和某个战友关系平常而心粗一点儿。我则无论对和我关系亲密诸如子卿的战友,还是对和我关系平常在连队里说话不多的战友,只要是遵嘱去了对方家里,所见所闻都尽量心细一点儿。但凡能多去一次,尽量多去一次。尤其对那些关系和我平常的战友,我的义务感反而更大些。试想对方和你关系平常,却在你动身探亲前嘱你千万去他家里看看,千万别忘了捎到一句话,千万别忘了替他们问什么家事,那该是怎样的一种信赖?有的知青的父母是离异的,我曾在探亲假里既不但去看过他的母亲,还要去看他的父亲。而且,还要牢记对方的叮咛,对母亲说应该对母亲说的话,问应该问母亲的事。对父亲说应该对父亲说的话,问应该问父亲的事。有的知青家庭成员众多,关系复杂又不和睦,在其家里说什么问什么,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哪些事该问哪些事不该问,没有点儿责任感是会给对方造成后患增添忧愁的。还有的知青,兄弟或姐妹从小被别人家抱养去了,改姓了别人家的姓了,成了别人家的人了,他要求你暗中替他去看看,去建立通讯联系,这样的嘱托你能掉以轻心不当回事儿办吗?……
受益于我的天性,我和连队知青群体的友善关系,是绝非子卿所能相比的。正如他与老战士老职工们的友善关系,绝非我或另外任何一个知青们所能相比的。他对于改善自己与知青群众的关系,似乎毫无心理或情感方面的主观愿望。而我,也完全不想充当老战士老职工们的知心人的角色。我是知青群体中最有人缘的一个,在当年,这一点大概是我唯一觉得比子卿欣慰的了。每一个人,都会本能地在现实中寻求某种欣慰,并靠了这种欣慰安抚自己的心灵。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一样。子卿的欣慰究竟是什么?当年我不得而知。也没问过他。更没跟他深谈过。如果说他是老战士老职工们的知心人这一点便是他的欣慰,似乎又太缺少下结论的根据。因为据我看来,他只不过是借用这一点,以图自觉自愿地游离于知青群体之外,过一种他自己自觉自愿所选择的,与普遍的知青生活有别的,甚至迥然不同的“个体知青”的生活。而他内心深处,是连与老战士老职工们的友好关系的存亡,都是不大在乎的。是的,真是这样的。他当年身为一个知青,却仿佛非常轻蔑知青的群体。将自己当成一个与这群体毫无关系的人似的。进而言之,他似乎根本就轻蔑根本就不存在一切群体意识。他与老战士老职工们的关系,也更体现在他们对他的需要,他们对他的笼络方面,而非体现在他对他们的依赖方面。他心安理得地借用他和他们的关系。但那仅仅是借用它罢了。公正地说,并非像其他知青背地里私议纷纷的那样,有什么利用的意识。起码我个人是以这种公正的眼光审视他和他们的关系的。我认为子卿的目的只在于可以自由出入于他们的菜园子。好比有些鸟儿栖落在牛背上仅仅是为了啄食它们身上的寄生虫以饱鸟腹。我对于其他知青对他的私议是大不以为然的。一旦听到了则替子卿辩解不休。有时还会为了子卿对别人进行斥责……
连队是知青的第二个家。无论我们认可不认可,我们当年实际上已不属于城市。我们的日子总是要在连队度过。像返城探家归来的知青被大家询问城市的变化一样,那一个知青也要向大家询问连队的变化。无论对于城市还是对于连队,知青们总希望听到些变化。不管是好的变化或坏的变化,似乎变化总比不变化要更使我们的心思波动一下。仿佛我们都本能地觉得,我们的内心里若不经常产生某种波动,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内容枯乏的日子里,我们就会丧失了自己是一个知青的意识似的,就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迅速地变成些和老职工们一样的当地人似的。在这一点上,子卿对包括我在内的别人们的认为是大错特错了。实际上谁也不愿糊里糊涂地就变成些和老职工们一样的当地人。只不过大家没有他为自己在内心里进行的那么明确又自信的设计罢了……
当我问大家连队里有些什么变化时,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一些我不了解也不算遗憾的事。诸如指导员可能要调到营里去任副教导员,团里召开了电话会议,要求各个连队必须修建“永久”性的男女厕所等等。
最后有一个人说:“咱们连调来了一个女知青。”
我说:“这也值得告诉我?”
他说:“在五连人家是小学教师。可咱们连已经有小学教师了。她为了调来却宁可不当小学教师了。现在已经分配在猪号养猪。”
我不禁“噢”了一声,颇感兴趣地追问为什么?
他却望望大家,分明是搪塞地说:“这就不清楚了,也许不为什么吧?”
我观察到在他望大家时,他们中有人向他使眼色,用目光制止他。
这使我的好奇心更大了,追问不休。
而他却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只回答“不清楚”三个字。
有人见他被我追问得左右为难的样子,替他解脱地回答:“是为咱们连的一个男知青而调来的!你知道这一点了就打住吧!再追问就是逼供信了……”
竟真的会有这样的一个女知青吗?
这是我下乡后听说的第一件使我大为惊讶的事。我虽不再追问,但心中疑团种种。几乎整个下午都在想这件事。越思越想,越觉得肯定另有原因,只可站安听之,不可姑妄信之。果而有这样的一个女知青的话,那么她当是知青中第一奇女子了!须知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以前,连男女知青间多说几句话谁看谁多了几眼,都是要遭到蜚短流长的袭击的。她竟敢公然向爱的禁果伸出摘取之手,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那她又当是知青中第一无畏女子了!……
我的铺位自然是与子卿的铺位挨着的。临睡前我悄悄问他这件事,他漫不经心地说:“是从五连调来了一个女知青。”
我说:“你别搪塞我。我问你她是不是为咱们连的一个男知青调来的?”
他说:“大概是的。”
我说:“你看那个男知青会是谁呢?”
他说:“爱是谁便是谁呗,关你什么事呢?刨根问底地干什吗?”
那女知青竟使我失眠了。
她究竟会是为我们连的哪一个男知青而调来的呢?她漂亮吗?她性格可爱吗?如果她不但漂亮而且性格可爱,那他妈的可真是某个不是我的小子的天大幸福啊!一想到某个小子肯定不是我,我内心里竟醋意大发。我以前虽然也对别人产生过种种公开的或潜在的嫉妒心理,但都比不上那天晚上来得那么强烈。我甚至希望她既不漂亮,性格也不可爱。希望她不但容貌丑心灵也不美,而且性格刁钻古怪。似乎只有这样,对我和对其他男知青才算公平一点儿。回想白天大家告诉我这件事时的形形色色的表情和神态,我觉得他们和我一样,内心里也是酷意大发的。那么我内心里的阴暗的希望,也肯定是大家的希望无疑了……
第二大我起得格外早。开早饭前,拿着饭盒站在大食堂门口的黑板报前,装作在聚精会神看黑板报的样子,实则是在注意每一个出入食堂的女知青。我所不认识的那一个当然的就是她了。我觉得晚看到她一分钟都会使我在那一分钟里坐立不安似的。她简直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的心思。那一时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因什么事醋意大发暗暗产生严重的嫉妒心理的人,是很值得同情很可怜的……
尽管我煞费苦心,尽管我最后一个才走入食堂打饭,都白白耽误了时间,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发现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知青……
在以后的三四天内,我也没能见到她。不知当年连里出于什么考虑,我们连队的男知青宿舍和女知青宿舍分建在村头和村尾的。并且,男知青和女知青是班排分编的。除了一天三顿男女知青都要到食堂去打饭的时候,除了大规模的劳动男女知青在一起干活的时候,除了开全连大会的时候,我们和她们其实是难得有鱼虾混杂,鸦雀同林的时候的。在这一种情况下,要从一百余名女知青中辨认出一个陌生的她,着实不是一件心想事成的事。尤其当你专执此念,却又不愿企图“曝光”,则就更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你若有空儿就往女知青们住的村尾溜达,站在女知青宿舍对面,两眼瞩望她们出出进进,那是肯定要被谁扯到连部去。被连长或指导员严厉地审问你意欲何为的……
一天夜里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号声。我刚被惊醒,就听到了排长的吼声:“不许开灯!不许打手电!谁暴露了宿地目标,军纪处置!南山上发现敌特,立刻集合,进行搜捕!……”
于是大家一个个在黑暗中爬起,紧紧张张地穿衣戴帽。一口气跑了二里多路,接着是围山,搜山……
还真抓住了一名“敌特”。不过是由我们连长反穿了皮袄亲自伪装的。
接着在食堂里开“战备行动经验总结会”。柴油机自发供电的昏暗灯光下,不少男知青女知青洋相百出,身材瘦小的穿上了别人的肥大上衣,高个子穿上了矮个子的裤子,露着半截小腿。至于穿错了鞋的那就更多了。两只脚都穿的是左鞋或右鞋的还算好的。脚小的穿脚大的鞋,或脚大的穿脚小的鞋,就只得都当拖鞋穿了……
连长和指导员在大家之间走来走去,一会儿站住从上到下打量这个,一会儿站住从下到上打量那个……
连长指指点点地训斥:“你们互相看看,互相看看,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真正是七○八三装甲部队(七零八散庄稼部队)!好在现时还不是冬天,如果是冬天,你们一个个这副熊样子,能拉出去派上军事用场吗?……”
指导员说:“要执行的是冬季撤退指令还有情可原。他们留在雪地的古怪脚印,可以大大地迷惑敌人……”
连长训够了后,扫视着全体,问:“是谁咬我的手来着?”
卫生员已经将他的一只手包扎了。
全体静默,没有应声。
他又大声说:“都聋了?我在问你们,是谁第一个蹬上山头,第一个发现了我,第一个把我扑倒,并且咬了我的手!”
连长一边说,一边抚摩着他那只包扎了的手。
指导员从旁说:“是谁,谁就站起来承认吗!”
终于有一个女知青站了起来。
我坐在她后几排,只能见着她的背影。中等个子,身段很苗条,短发。但这背影,和大多数女知青的背影没什么差别。因为除了很高或很矮,很胖或很瘦的女知青,使人一眼就可以从她们的背影判断出她们是谁,大多数女知青的背影都是那样的。似乎延长了的青春发育期,使她们的身段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既苗条且丰满。何况,当年的她们,穿一样的服装,留一样的短发……
连长望了她片刻,不无奇怪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回答:“鲍卫红。”
连长嘟哝:“我怎么好像……不认识你?……”
指导员便对连长耳语起来。连长眼望着她,一边听,一边“噢噢”着。
我立刻明白了,这个鲍卫红,大概就是那个为了我们连某一个男知青而从五连调来的女知青无疑了。
我捅捅坐在身旁的子卿,问:“就是她吧?”
子卿说:“她不是已经站起来承认是她了吗?”
我说:“你别装糊涂!我问从五连调来的是不是她?”
子卿侧脸看了我一眼,反问:“你为什么对她发生这么大的兴趣?”
这时我又听到连长在问鲍卫红:“鲍卫红,你属什么的?”
她讷讷地说:“属羊……”
连长说:“属羊?你可真不该属羊,我还以为你属豹子的呢!”
有几个男女知青哧哧笑了。笑声中有某种眼见一个自己所排斥的人受窘时的幸灾乐祸的成份。
指导员说:“别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不要误解了连长的话!鲍卫红,尤其你不要误解了连长的话。连长不过是因为手被你咬的很惨,心里多少有点儿恼火,但是……”
连长接过话说:“但是以后的话,还是由我来讲吧!尽管你差点儿把我的手咬透了,尽管你调到我们连的原因……”
指导员又对连长耳语起来。
“这个,这个原因嘛,咱们以后再个别谈!”——连长转了话题,又从他的手说起:“总之,今天夜里这次搜索演习,只有一个人配受到表扬!那就是鲍卫红。一个女知青,一路跑在前,第一个冲上山,第一个扑倒了我——也就是扑倒了敌人,我抽出这把匕首威胁她,她都不在乎!这叫什么精神?这就叫英勇无畏嘛!对敌人就是要狠嘛!这次‘搜索演习’是团里今晚统一布置的!我今晚对鲍卫红的表扬不过是口头的,还要形成正式的文字表扬,上报团里,载入档案!……”
指导员说:“你们大家,尤其你们全体男知青,今晚是应该感到特别羞愧的!”
连长最后又说:“刚才我表扬鲍卫红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鼓掌?对她不服?对我的表扬有异议?一个都不吭声那就证明没有什么异议!没异议现在就给我鼓掌!……”
于是男知青一个个低着头情愿或不情愿地大鼓其掌……
连长又一指女知青们:“还有你们!……”
于是女知青们也一个个低下头去,也情愿或不情愿地大鼓其掌……
一回到宿舍,男知青们就骂开了。先骂团里抽“备战疯”,动不动就搞什么全团统一大演习。接着骂连里的干部,一贯地拿着团里的鸡毛当令箭。最后,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也就骂到了鲍卫红身上。都认为大家挨训,受挖苦,完全是由于她抢头功的结果。都说一个女知青,在这方面抢的什么头功呢?真要端着枪上战场,还不知什么熊样儿呢!有人一看表,三点半都多了。哪怕一躺下立刻就能睡着,最多还能睡两个半小时。刚集体挨完一顿训,都气鼓鼓的,又有谁立刻就能睡着呢?于是那个鲍卫红在那一时那一刻成了大家心里的公敌似的,有一个男知青自甘作她的替身,而大家在宿舍里对“她”进行起“批斗”来……
“鲍卫红,低下你的狗头!”
“我低头我低头……”
“你他妈的认不认罪?”
“我认罪我认罪……”
“什么罪?快说!”
“我说我说,冒犯全体男知青罪……”
“你老老实实坦白交待,你是为哪一个王八蛋小子要求调到我们连来的?”
“我……我是为你呀亲爱的!……”
“放屁!我才看不上你呐!再不老实交待我们扒光你衣服!……”
“对!扒光‘她’衣服!扒光‘她’衣服!……”
于是一拥而上,顷刻将那个男知青的衣服扒了个精光。他还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手舞足蹈,扭来扭去,丑态百出……
那一时那一刻我内心里很替那个鲍卫红感到冤屈和愤愤不平。今天晚上男知青们遭到连长的训斥明明并非她的什么过错。大家在背地里对她的侮辱,实在是太过分了。未必没有变相的性宣泄的成份在内。于今回想起来,那在当年等于是一次集体的别种方式的手淫……
子卿早已躺下,被子蒙头,似乎并未参加什么“演习”,也不是挨训的男知青群体中的一个。而大家也似乎都觉得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着,他的铺位那儿展盖下的不过是一床被子而已。
我以为他睡着了。正奇怪他怎么能在一片吵嚷声、诅咒声和哄闹声中很快地安然入睡,不料他猛地掀开被子,一翻身从地上抓起一只鞋,朝灯泡砸去。因为电力不足,灯泡的亮度不够,灯线就垂得太低。这使他那只鞋准确地命中了灯泡。但听一声爆响,宿舍里顿时一片漆黑。
“你们他妈的,都滚到外边胡闹去,别影响老子睡觉!”
一片漆黑中,子卿愤怒地吼着。
宿舍里一片死寂。
突然有一个人骂道:“翟子卿,我x你妈!你他妈拿灯泡撒的什么气?有种的你对人来!”
那时已是秋末。北大荒冷的早,每晚已经开始烧炉子了。炉盖圈的间隙,映出着几轮炉火的红光。
借着那几轮炉火的红光,我见子卿的身影倏地从大火炕上蹿到了地上……
“冲人来就冲人来,你们以为老子怕你们?!……”
从他的吼声我听出,他是真的被激怒了。其实子卿未见得判断出了骂他的是谁。即使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了,也是无法看清对方的。他只不过是循着骂声扑过去,而宿舍的那个角落聚着七八个小子。只要他扑过去了,在黑暗的掩护下,挨一顿痛打的肯定不会是他们,必定是他自己。
我怕他吃亏,也紧跟着蹿到地上,拦腰将他抱住了。
我说:“子卿,你冷静点儿,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他却哪里听我的,用力破开我双臂,身子一扭,将我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点亮了小油灯。昏黄的光照中,子卿双手操起了一柄铁锨,叉开双腿站立着,咬牙切齿地问:“刚才谁骂我?刚才哪个王八蛋骂我母亲?……”
那一年的子卿,已经不是从前“脏街”上那个瘦弱的人人可欺的孩子了。已经长得又高又壮了。劳动使他肌肉发达,浑身是劲儿。他站在那儿像一尊雕像。激怒使他的脸扭歪了,五官移位,看去仿佛凶神恶煞。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被激怒了的子卿的样子。第一次不消说,就是他眼见他的母亲受欺辱而咬别人的手那一次。一个孩子,再激怒到什么程度,也是显示不出多少精神威慑力的。只不过会使人感到颇难对付而已。但那一天夜里那一时那一刻,彻底被激怒了的子卿,则就不仅仅使人感到颇难对付了,更使人感到有些可怕了。他那种双手横操铁锨的架式,完全是一种准备拼命的架式,显示着压倒一切气势汹汹的精神威慑力。仿佛只要有谁嘴里发出挑衅的一声哼,哪怕是轻轻的一声哼,仿佛只要有谁胆敢蠢蠢欲动,哪怕是微小的举动,他手中的铁锨都会劈在谁的头上似的。
影影绰绰的,他们慢慢往一起挤凑了。看得出,他们是一个个地都胆怯了,怕了。在知青和知青之间,还从未发生过可能随时血溅数尺,尸陈几具,那么一种仿佛一触即发令人感到心理紧张的局面。
咣当一声,子卿他抛下了铁锨……
“你们怕了?不是有人说有种的对人来吗?好!老子不仗着铁锨要威风,谁先来?来呀!……”
他双手攥拳,说一句,轮番挥舞一下拳……
仍没人敢吭声,仍没人敢轻举妄动。
“我x你们大家的妈!……”
他们默默注视着他,仍处在胆怯之中,仍觉得他可怕似的
“我叫你们今晚谁也别想再睡着!……”
他端起一盆谁懒得倒的洗脚水,赤着双脚走向他们的火炕,将一盆水全泼进了炕洞……
一大股水气混和着青烟混和着灰烬从炕洞里冲腾出来,弥漫着扩散着……
我制止地叫道:“子卿!……”
他又端起了第二盆洗脚水,全泼进了第二个炕洞……
又一大股水气混和着青烟混和着灰烬从炕洞里冲腾出来……
他接着端起了第三盆洗脚水(男知青们总是能懒就懒的,每晚炕前都摆着一溜儿洗脚水),转身欲朝对面的炕洞里泼……
我挡在炕洞前,央求地说:“子卿,别忘了咱俩也睡这铺炕啊!……”
这句话对他起了作用。
他犹豫了一下,将那盆水从炉口泼进了炉子里……
那时宿舍里已经烟雾缭绕。当时我也只穿着短裤。我感觉到一层又一层灰烬落在皮肤上。我暗想,以后的几天内,大家不得不拆洗被子了……
有人呛得大声咳嗽……
子卿却一跃上了炕,钻入被窝,又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不得不敞开宿舍门,将烟气散尽……
有几个人面面相觑一阵,一个个摩拳擦掌,一齐向子卿睡的铺位围拢过去……
我指着地上说:“小心扎脚!……”
他们同时站住了。有人的赤脚已被地上的灯泡碎片扎了,疼得龇牙咧嘴……
子卿又猛地撩开了被子,一翻身,冲他们指着吼道:“今后,谁再当着我的面侮辱鲍卫红,谁就是我的仇敌!……”
他们又面面相觑一阵,默默退回到他们的铺位去了……
我说:“接着闹啊!怎么不胡闹了?谁叫你们用那么多脏话侮辱人家女知青?谁叫你们回骂人家子卿还连他母亲也捎上?骂句别的什么话不行?你们这叫自讨没趣儿,活该!……”
噗——小油灯的主人一口将它吹灭了……
以后的几天,宿舍里好像什么严峻的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是每当子卿从外面回到宿舍里,就像有一头狮子进来了似的。那时宿舍里不论是有一个人还是有几个人,他或他们的目光都会注意到他身上。那可不是一种公开的注意。而是一种带有防范意味儿的窃视和怯视。如果他也看他们一眼,哪怕是漫不经心地看他们一眼,他们的目光便马上闪向别处,似乎避之唯恐不及。似乎他的目光具有能致人死命的毒素。而当他从宿舍里离开的时候,他们都会暗暗舒一口气。于是宿舍里那种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松弛了许多,平安了许多……
然而他再也没威胁过谁。在我眼里,他非但不是一只狮子,还太像一只极温顺的小猫了。总之子卿又恢复了原先的子卿那种极能容忍歧视的状态。反而比原先更循规蹈矩地谨谨慎慎地要求自己绝不稍微冒犯谁似的。出来进去的,总像小猫儿似的悄没声的,贴墙溜边儿的。进来仿佛像小猫儿经过厨房回窝,明知不受欢迎,可是又不得不经过的样子。出去仿佛像小猫儿感到主人们的神色不对,聪明地躲之为妙。除了睡觉,他在宿舍里的时候更少了。连队小卖部照例还有臭豆腐卖。子卿照例还经常吃臭豆腐。知青们私下里曾议论,说小卖部那一坛子三百多块臭豆腐,差不多全让他一个人买走了。而小卖部的人也曾说过,哪怕仅仅为了翟子卿一个人,每年也要进一坛子臭豆腐。那种臭豆腐是团里的豆制品厂自制的。每个连的小卖部出于对团豆制品厂的鼓励,也是出于对团里发出的要大力支持本团副业生产之号召的响应,进货时是不能忽略了臭豆腐的。小卖部的人很感激子卿。或者说是对连里有子卿这么一个人很觉庆幸。
子卿仍不在宿舍里吃臭豆腐。他丝毫也不依托他已在心理上和精神上取得的“胜利”。他并不得寸进尺。并没变得嚣张跋扈。一天三顿饭,他照样拎着装臭豆腐的小瓶,自觉地离开宿舍。我常见他孤单地坐在宿舍前操场上的篮球架子那儿吃。一天我在宿舍里从窗口久久地望着他,心里忽然生了一个好大的疑问——下雪天他又是到哪儿去吃的呢?我不禁暗暗谴责自己对他的关心其实是很不够的。尽管他似乎早已不需要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对他的同情、关心和庇护了。尽管这一切在我和他之间似乎早已显得多余,显得没有意义,显得我太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
老天爷仿佛很懂得我的心思似的,隔日便下了第一场雪。午饭时,我循着他的脚印找他。他的脚印把我引到了食堂后的一洞破窖里——一捆麦草上坐着子卿,吃得安安静静。窖内铺的青石板。青石板上写满了方程式。他两眼盯着青石板,一手端着饭盒,一手拿着磨成棱体的一小块儿砖角。他竟在沉思默想中将砖角当馒头向嘴里塞去……
我悄悄离开了。夏天里我和子卿在小河边发生的那一场争辩,使我不愿第二次扮演“三娘教子”的角色……
转眼到了11月份。我始终没能从正面见着过那个鲍卫红。在男宿舍里也听不到什么对她的议论了。我们连不过又多了一个女知青,仿佛事情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子卿变得比以前更加独来独往,神出鬼没,寡言少语了。有时还常常发呆,显出心事重重,忧愁缕缕的样子。连我问他话,他都有些懒得回答似的。
有天晚上宣传队排练节目,我听两个女队员在一起窃窃私议。
一个说:“她这几天怎么眼睛又红又肿的?”
另一个说:“还用问,接连几天夜里,用被蒙着头哭过呗!”
“真的?”
“当然真的!我挨着她睡,听到她哭过。”
“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我也觉得……”
我问:“你们在说那个鲍卫红吧?”
她们对视一眼,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一个反问:“你们男知青怎么个个都爱刺探关于她的情报?”
另一个也反问:“你有什么话需要我悄悄转告她吗?”
我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热,赶紧躲开了两位尖酸刻薄的姑娘……
不久连里交给我们班一项任务——在严寒到来之前修葺猪号。有几头怀了孕的母猪会在冬季里产仔。对全班来说这并非什么可以轻松几天的活儿,可是我这位班长却因摊上了这项任务而暗自庆幸不已。不知为什么,我内心里常对那个鲍卫红产生些非分之想。尽管我还不认识她,撩拨我心思的不过是一个女知青的背影……
当天我独自到猪号去了一次。去时她不在,只有猪倌老姜头儿在。他问我干什么来了,我说来看看应该备些什么料。并倒剪着双手,装模作样地从猪栏到猪舍巡视了一番。在熬猪食的小屋里,我一眼看见墙上挂着一条红围巾。连队的女知青当年没有围红围巾的。尽管那是“火红的年代”,我们的青春被谓之为“火红的青春”,红色代表革命的理想和革命的人生,但哪个女知青若围一条红色的围巾,则完全可能招至诸如“存心惹人眼目”,“企图勾引男知青”的指责,另当非“革命”的别论了……
我刚想伸手摸摸那看去十分柔软十分温暖的红围巾,老姜头儿在我背后说:“别乱碰人家一个姑娘的东西!”
我伸出的手只好又缩了回来,讨好地敬给他一支烟,搭讪着问:“她怎么样!”
老姜头儿说:“挺好,干起活儿来不怕脏不怕累的。”
我说:“我又不是她班长,问的不是她的劳动表现。”
老姜头儿说:“那你问她哪儿方面的表现?”
我说:“哪儿方面的表现也不问,只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儿?性情什么样儿?比如高矮胖瘦,比如文静还是泼辣……”
老姜头儿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钟,冷冷地说:“我看你小子是在打人家的什么歪歪主意吧?我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少大白天做梦,人家又不是为你调到咱们连的!”
我尴尬地笑笑,一转身,愣了——老姜头儿仍站在我背后,她不知何时已站在老姜头儿背后……
老姜头儿见我的表情异样,也一转身,这才发现了她。
老姜头儿说:“他是三班长,就是他们班来干活儿。”
我觉得她好面熟。分明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看着我的样子证明,她也觉得我好面熟。
老姜头儿又坦直地说:“他方才问我,你长的什么样儿?性情什么样儿?我呢,替你正告他来着……”
她忽然说:“我认识你,你是他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你们现在还是最好的朋友吗?”
刹那间,我的记忆被扯回了四五年前。我想起了我和子卿的“三味书屋”。想起了我们常在“三味书屋”见到的那两个女孩儿。她不正是她们中年龄稍大点儿的那个女孩儿吗?然而她又不复再是四五年前那个女孩了。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那张典型的鹅蛋脸儿如同腊脂的一般,白皙得莹洁无瑕。她的嘴唇是那么的红润。一双眼睛又大又善良。她如果不是全连一百多名女知青中最美丽的一个,那么也肯定是最美丽的几个之一了。我他妈的在下乡三年后还没把我们连的一百多名女知青认识全,而在我能叫出名字的几十个中,在吸引我动心一下的几十个中,她的美丽是最使我面对面注视着难以自禁心猿意马的了!
我情旌摇摇地问:“你说的‘他’是谁?……”
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问得极为愚蠢,除了是子卿,还能是谁?
她转移话题地说:“没想到你也在这个连……”
老姜头儿这时识趣地嘟哝:“既然你们早就认识,聊会儿吧,我出去劈柴……”
老姜头儿走后,我和她一时间反而觉得无话可说了似的。
竟然是她!又竟然是为了子卿!我怎么根本就没往子卿身上猜想过呢?对于爱或被爱的嫉妒,大概是青年之间最难免也最强烈的嫉妒吧?那一天我算是体会到了它的滋味儿。与它相比,什么荣誉啦之类的嫉妒,简直是不值得的了!我在内心里替自己愤愤不平地叫嚷着——子卿子卿,凭什么是你小子就不该是我呢?鲍卫红鲍卫红,在你心目中,翟子卿他究竟又有哪一点特别杰出的呢?尤其使我感到失落的是,我的回忆开始不断地向我暗示这样一点——即使在四五年前,在“三味书屋”的许多个温馨的夜晚,当我以为她是在用目光迎接“我们”或目送“我们”时,当我以为她是在向“我们”友好地微微一笑时,当我以为她是和“我们”一样有着彼此结识的愿望时,其实那“我们”从不包括我在内,而只不过是子卿一个人罢?这一点像烛光,我的自尊心像蛾子,它引诱我扑飞向它,而我感到我被剧烈地烧燎疼了,翅子被烧燎焦了,掉在它的旁边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了。
她为什么并不是一个很丑的姑娘呢?
子卿子卿你为什么不坦白地告诉我她正是为你而调来的呢?
我在内心里继续叫嚷:“从此我不再是翟子卿最好的朋友不再是!因为他连我也隐瞒着像隐瞒一个大傻瓜!……”
是的,我当时不但嫉妒极了而且愤怒极了。如果子卿他不隐瞒我,如果子卿他像对待一个最值得信赖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一样,在我刚回到连队的几天里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他和她之间的事,起码在我多次问他时不闪烁其词地回避我问的话,那么我当时的嫉妒也许不至于那般强烈。我也不至于觉得自己是被大大地愚弄了似的内心里还充满了对他的愤怒……
然而我对她说的话却是:“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仍是子卿最好的朋友……”
她已蹲下身去在剁着猪菜了。听了我的话,她手中的刀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抬头看看我,朝我眯着双眼嫣然一笑。
我问:“难道子卿他一次也没向你提到过我也在这个连队?”
她低下去的头,微微摇了摇。
我也蹲在她对面,一边帮她把剁好的碎菜收进筐里,一边又说:“这个子卿!其实你对他当然不如我对他了解,他如今变得非常那个……”
她轻轻地剁着,头也不抬地问:“非常哪个?……”
看得出,尽管她问得似乎心不在焉,其实是很迫切地渴望从我口中获知些关于子卿的事的。
我说:“他老吃臭豆腐!”
她说:“这也算不得什么不好。‘斗私批修’的时候,老职工们不是总说那么一句话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小时候也爱吃呢!”
我说:“可谁也没他那么个吃法的!”
她问:“他怎么个吃法?”
我说:“他是为了省钱!三年来,小卖部每年购进一坛子臭豆腐,几乎全是叫他买去吃了!大家都因此而有点瞧不起他!……”
有机会能对她说子卿几句坏话,进而达到贬低子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之目的,我觉得特别快感。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当时我宁愿自己更卑鄙点儿。
她手中的刀又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沉思地说:“我了解他家很穷,他从小受了很多苦。所以他省吃俭用我是能理解的。别人因此就瞧不起他,是别人们不好。可老吃臭豆腐一个人的胃也受不了,长期下去会得胃病的。是不?……”
我只有附和地说:“是啊是啊!”
她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用请求的口吻对我说:“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他?既然你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想他一定会听你的开导……”
我说:“能!能!我当然有这个义务。他也当然会听我的开导!……”
我不但觉得自己很卑鄙,而且觉得自己很虚伪了。卑鄙加虚伪,竟使我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些。
“你接着说。”
“他还跟别的知青打架!”
“真的?”
“真的。”
“那可不好。”
“当然不好!”
“为什么?”
“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我故意不说子卿是为了她才跟别人剑拔弩张的。我当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一个月前子卿在大宿舍里暴怒如狮,不完全是因为别人骂了他母亲,也正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