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声音里笑意荡漾,毫不掩饰的喜悦、快乐,像个孩子。“吃完饭了?”
“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晚饭后就回去了。”他安慰我,声音里笑意愈浓,接着马上又道:“我回去吃晚饭!”
“我要走了,一点半……”
听得出来他大吃一惊,我本来就是要他大吃一惊,可为什么效果有了我会这样的沮丧?韩琳啊韩琳,你为什么就不能朴实一点纯朴一点该怎样就怎样顺其自然?你为什么一定要耍一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害人害己呢?透过满眼泪水看了手表,五十了!电话那边他一迭声问道:“走?回北京吗?为什么?怎么回事?”不等我回答马上又道:“我马上回去!”
我等他。坐不住,站不住,只能在屋里来回遛,脚下发软,心里扑扑跳得乱了节奏;强忍着不去看表,感觉过了好长时间时才看一眼,刚两分钟,接着心中又悚然一惊:又过了两分钟!在这种对时间快与慢的矛盾渴望中煎熬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了汽车驶来的声音,驶近,吱,在窗下尖叫着刹车,咔,车门打开,咣,车门关上,脚步声,不一会,听到了公务员招呼师长的声音。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同时最后一次看了眼手表,一点二十。……咔咔咔咔,皮鞋声沿走廊急遽走近,每一声都准准地踏在了我的心上,我站在屋中央一动不动谛听,全神贯注,都忘了该去提前把门打开。
门被扭开了——没有例行的敲门——他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隔着泪水看他,从头到脚,寸寸缕缕,点点滴滴:没戴帽子,脸色棕黑目光灼灼,身材保持很好如一个注重锻炼的青年人,校官军服挺括,两肩上肩章猩黄夺目……我看他,一句话没说,不知说什么,脑子里是空的,没有是非道德前景后果,没有权衡思量自尊虚荣,只想随着心的感觉而去,只想随心所欲,此刻哪怕有人告诉我我后半辈子会为此羞惭悔恨都在所不辞——我扑进了他的怀里,那个我暗暗渴望了多少回的地方。
没有一点意外没有一点惊讶没有一点犹豫他抱住了我,他的力气是那样大勒得我的肋骨发出了轻微的咔咔,隔着双方的呢军服我感觉到了他心跳如雷。
“我马上要走了……”我说。
“我知道。”他说。
“我不会再来了……”我说。
“我知道。”他说。
在黑暗的眩晕中在剧痛的甜蜜中我更紧地抱住了他,他的确是干干净净的——此前我的这种说法仅是针对男人没有节制没有原则的性欲欲望而言——他的身上没有一丁点大部分男人身上那些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的气味,烟味,酒味,油味,汗味,呼吸味,一概没有,儿童一般,只有生活习惯极严谨规律卫生的人才可能做到这点。他高我半头,肩上肩章的一角生硬地硌着了我的一半脸颊,很疼,直疼入心。
“……问你个事儿吧?”我悄然说道。
“你说。”
“如果那时我回信说能,你能吗?”
“能。”
“不怕你爷爷,还有,部队的压力?”
“不。”
“为什么呢?”
“那时还年轻,从头来都行……”
而那时我却不能,也是因为年轻。那时我喜欢他却没有一点要向纵深里发展的意思。门户之见,虚荣心,世俗的势利,无一不控制、限制着我。世界上哪里就有什么纯粹的爱情了?所有的爱,无一不是各种条件比较平衡后的结果,才,貌,脾气,品性,成就,年龄,职业,金钱甚至国籍、种族、健康,就看你更在意什么了。在他的家中同陈秀得交谈时我曾想,看着她的苍老和蒙昧时想,倘若换了我,我能够为他做出她所做的那一切吗?答案是,能。我是一个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人,是一个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的人,我追求事业成功的男人,追求夫贵妻荣。倘若事先知道姜士安能有今天,我做的不会比陈秀得逊色。这就是我和陈秀得的本质不同,我的牺牲须有前提,像一个清醒冷静的投资者;陈秀得却是毫无条件,盲目盲从。不同的起点、见识造成了我们的差别,可见人之短长完全可以相互转化无一定之规。我有见识,这见识由于年轻而成为了一种短视。那时的我不可能想到,穷,贫困,卑微,正是一个人奋发向上的最好动力。若再有了足够的智力,毅力,体力,定能在残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最终令豪门子弟被“斩”、被淘汰的,正是这些地位低下的人群中的最优秀者,军队尤是。在这里,一旦到达了某种高度,再硬的后门再大的背景也得在实力面前让步,军队的特殊使命性质使人没有胆量在关键地方施以私心。最有力的一个证明,纵观今日中国军队,穷苦出身高级将领的比例已占了压倒一切的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