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大校的女儿(选载)

她似乎有着一肚子的话,可拉拉杂杂说了才不过一会儿,就说不下去了,就没话了。她不善叙述,不善渲染,更不善抽象概括,但就这些对我来说也足够了,那些没说出的艰辛,我完全能够凭我的经验我的体会我的想象来给她补足。

……后来我跟姜士安说:“她为你付出了很多!”

他摆摆手:“我知道。”

我知道这“知道”仅仅是理论上的知道。却也无法把我那些感性的感情的感受传递给他,有的时候,性别的差异简直就是一道愈越不了的鸿沟。

他说:“我从来没有打过她骂过她,没有背叛过她,”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也没有想过要抛弃她。”说完他看我,我不置一词不动声色,他只好又说:“她生活能力太差了,没文化,没一技之长,离开了我她没法活,她就像是一个”他顿了顿,“我养的动物。”

现在她没有了他的确是没法活,快五十岁的一个女人,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经济来源,甚至没有一个独立的人格,没有他做她的说明书人家都不知道该说她是谁。但是,这不是他不能离开她的全部原因,我提示他:“你的身份也不允许。”

他看我:“你是不是以为我为了做官才——”

我说:“我没有以为。”那一切绝非一个“官”字所能了得,那是他穷其毕生的结晶,是他另一个更重要的自我。他感受到了我的理解,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那样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我慢慢地道:“既然分不开,就对她好一点。”

他说:“我对她还不好吗?”

我说:“你在精神上虐待她,折磨她。”

他蓦然愣住,面部渐渐充血,鼻孔也张大了,呼吸粗重起来……他的神情是在突然之间黯淡下来的,片刻后他再开口时,口气消沉温和:“韩琳,凭你这么聪明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一种,一种相互的虐待相互的折磨啊。”

我心硬如铁。“不一样。你是自觉的,她不自觉。”

他低低吼道:“所以我比她更痛苦!”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

这是我第一次来姜士安的办公室采访他,房间相当开阔,约二十平米,房间顶头是铺满了一面墙的军事地图,地图两侧紫红色金丝绒布幔一垂到地。他带我到地图前——一幅台湾军事地形图——指着某一点告诉我说,如果打台湾,他们师的位置在这里。“还真的要打台湾?”我问。“立足于打。”他说。“万一不打呢?”“保持好状态。”

我们在他棕黑色阔大办公桌的两侧面对面坐下,公务员进来给我们倒了水后,无声无息退出。我从包里掏本子,掏笔,掏录音机,一一打开,摆好,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看着,默默地,带着点笑意。

“你的工作很有意思。”他说。

我一点不想谈我,也不想同他谈工作,又不好硬去跟人谈家庭谈情感,权衡之下,作了一个折衷。“你提副军的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提不了也无所谓,咱能走到今天这步,该知足了,你想想,一个农村穷孩子——”

“让你失望了是吧,”看我只笑不语,姜士安说,“在我身上怕是找不到你们理想中的那个,呃,影子。你们爱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说我可从没说过,他没理我,“我嘛,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就是,把该我干的事情干好,认真的,满怀着热爱地去干。对上,让上级放心,不能一件事交给你,后面跟着七八个工作组收拾。对下,让下级信任,觉着跟着你干有前途有价值,打起仗来,做不到‘零伤亡’也得是死得其所,非死不可,崇高悲壮。我跟我的干部们说,干什么吆喝什么,当排长就想着怎么当好你的排长,师长军长的工作用不着你费心考虑。一句话,干好该你干的事,每干成一件事,就是你一个向前迈的台阶,目标再远大,你也得给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

电话铃响了,姜士安拿起了其中一部白色电话,我借机起身在他的屋子里遛达。这屋里有书柜,书柜是透明的,基本是军事、历史、社科方面的书,文学书也有,只三种,《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我随手抽出了《三国演义》。

他赞叹:“看了《三国演义》,就会知道什么叫谋略,怎么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无论战略战术战役,堪称军事经典。”

“这本呢?”我指《水浒传》。

“我喜欢这里面的骠悍勇猛,还有那种豪情,勇气。”

显然这三本文学书能摆上他的书柜不是偶然的了,看他能对《西游记》说出点什么。他说:“异想天开!不拘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