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枫骑车下班,阵风吹来,将路人的谈话送进了她的耳朵:“……我要是上了三十岁,我就不活了……”
林小枫禁不住扭脸看去。
路人是孪生兄弟般的两个小警察。林小枫笑了笑,带着点过来人的宽容和讥诮。她毫不怀疑说这话的那位的真诚;她同样毫不怀疑的是,除非天灾人祸,那位上了三十岁后会依然活着。
林小枫三十五岁了。到这个岁数就会懂得,年龄的意义是相对的。拿一个二十岁的文盲去同三十岁的IT精英比,那年龄的优势还能算优势么?孔子说,三十而立。却没有说,怎么才算是“立”。
林小枫是中学的语文教师,丈夫宋建平是一家大医院的外科大夫,两个人月收入加起来六千左右,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双方父母都有退休金无须他们负担,一家三口隔三差五下个小馆儿打个车不成问题。按说,按过去的标准说,按哪怕十年前的标准说,这都得算是一个富足的家庭了。当年小平同志南巡时所说“奔小康”的小康,大约也不过如此。但是,谁能料到中国会发展得这样快呢?林小枫本科毕业,宋建平硕士毕业。就是说,都具有着成为富人的基本要素。但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进步水准,永远比时下的高水准要慢着两拍。就那么两拍,不会更多,但似乎永远也难以赶上。那状况很像网上所调侃的:到他们可以吃猪肉的时候,人家开始吃生猛海鲜;到他们可以吃生猛海鲜的时候,人家开始吃糠咽菜。要是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可能成为那优秀一群中的一员,倒也罢了,像街边的清洁工,像乡下的老农民,他们肯定会安之若素心如止水;但当他们“有”而“不能”时,就不能不感到痛苦:你看人家那Townhouse,睡的地方,吃的地方,休闲的地方,会客的地方,各是各的区域,各有各的功能,甚至还有着什么日光浴桑拿室健身房家庭网吧。相比之下,他们那家仿佛是一个历史的遗迹:两间房儿,儿子睡小间,两口子睡大间;厅小得只能当过道,餐桌只好也进驻大间,会客不用说,也在大间,三合一;一家三口三辆车,儿子一辆三轮儿童车,大人一人一辆自行车。平时倒也罢了,放眼全中国还是骑自行车的多。但是,如果因某种需要必须西装革履的时候,你怎么办,还骑自行车么?上大街看看,再也找不出比穿西装扎领带骑着自行车更傻的人了——打车都寒碜。
林小枫把这一切都归到了宋建平的头上。她对他非常的失望。越来越失望。他不是没有能力,在学校时他的成绩就非常好,到医院后业务水平也是一流,英语尤其的出色,读外文医学杂志的速度不亚于中文,曾有好几家外资私立医院想把他聘了去。但是他没有胆量。没有胆量迈出那一步去:辞去公职,为了妻子,背水一战,放手一搏。他属于IQ高而EQ低的那种。而据各种资料报道,一个人要想成功,EQ比IQ更重要。
林小枫到家时宋建平还没有回来,普外科有急诊手术。安排好儿子看动画片,林小枫拿上饭卡去了食堂。他们家在医院的宿舍大院,院儿里食堂、小卖部、幼儿园一应俱全。食堂今天有鸭架卖,一块五一个,比外面便宜许多;鸭架炖汤,炖成奶白色后放点盐,鸡精,撒上点切得细细的香菜,味道好极了。
卖鸭架的橱窗前排出了一条蜿蜒的队,排在林小枫前面的是一个很老的老头儿,老得皮肤像一张薄薄的皱纸,皱纸上布满了浅褐的斑,却依然排队买鸭架,喝鸭架汤,有滋有味地活着。老头曾是这所医院的院长,哪一任的记不清了,只记得姓赵。
轮到老院长了。橱窗里那个脸蛋儿红喷喷的小姑娘麻利地夹起一只鸭架放塑料袋里递出“一块五!”老院长一手接鸭架一手去刷卡,半路上又把刷卡的手收了回来。“不论大小都一块五?……这恐怕不合理吧。”林小枫不由看一眼老院长袋里的鸭架,是小得多了一点,但不是故意,见老头不肯刷卡,就有点烦。“那您说怎么才叫合理?”“用秤称。”“总共一块五的东西……”“就是一毛五的东西,也应该物有所值。”“得了!不就是嫌给您的小了吗?要是给您一个大个儿的,您保准不说这话!”“你、你、你……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不讲道理?”“什么叫讲道理?
未必你的话就是道理?“眼见着就吵起来了,林小枫赶紧站出来对小姑娘道,”
你刚来可能不认识,这是咱们的老院长。“
“我对事不对人!”小姑娘说。“那这个给我得了。”林小枫拿出自己的卡去刷,“你另给老院长拿一个。”小姑娘没再说什么,如果老院长也不说什么,事情就会到此打住,但这时老人已不可能不说什么,老人是有自尊心的,他拦住了林小枫那只刷卡的手。“不行!这不是一个大小问题,这是一个原则问题!”“这话说得倒有点道理,”小姑娘微微一笑,“这的确是个原则问题。跟您这么着说吧老师傅,我盯您不是一两天了;您天天打饭,别人用一个塑料袋,您得用两个;用餐纸,您一拿一撂!您是免费的,食堂可是花钱的。要是人人都像您似的沾公家便宜,我们这个食堂,关门得了!”话说得又快又溜,小嘴叭叭的。廉洁了一辈子的老院长就是被这话给激怒了———若不廉洁他今天何苦为一个鸭架的大小多费这么多口舌?
老人嘴唇哆嗦着,声音也哆嗦:“我,我……沾公家便宜?你,你说话得负责任!”小姑娘不等对方话音落地便一点头脆生生答道:“我说话很负责任!”大概是因为嘴不跟趟,老人想借助手势指责对方,无奈两手都有东西,只好连手中的鸭架一起举起———老了,加上生气,举着鸭架的胳膊颤颤巍巍,也许是气力不足,忽然,手一松,鸭架和另一只手里的小铝锅一齐落地,发出咣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人就软软地瘫倒,倒地时脑袋在林小枫腿上蹭了一下,毛烘烘热乎乎的,林小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没容她再想什么,身后已有两个人冲了上去实施抢救……医院的救护车闻讯赶来,赶来时老人呼吸心跳已停止了。几乎是同时,老人的老伴赶到。
看到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半小时前还跟她说话跟她笑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老太太一声不响地晕了过去,被一并抬了上车。救护车呼啸着开走,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慢慢散开,林小枫仍呆呆站在原处动弹不得。平生第一次目睹一个人从生到死的瞬间,她受到了极大震骇。生命的脆弱,死亡的迅疾,生死的无常、无界。……
胳膊从后面被人扯住,林小枫机械回头。“不是我的事,阿姨,我没有怎么着他!”那人开口了,手下更紧地抓住林小枫的胳膊,仿佛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个可能救她的人。“阿姨,这事儿您最清楚,从头到尾您都看到了的,我不是故意的,您得为我作证!……”是那个肇事的小姑娘。一旦蓝晶晶的眼白红喷喷的脸蛋连同那脸上无知无畏的轻慢不复存在,人便变了个人似的……林小枫再回家时宋建平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里做饭。宋建平喜欢做饭并且有着不俗的厨艺。他总是头天夜里就把次日晚饭的菜谱构思好,下午下班,路过设在院儿里的菜摊时顺路就买了菜,按照事先的构思买,一把小油菜,两个西红柿,一节藕,只买一顿的量。既然有这么方便的条件,就该顿顿吃新鲜的。林小枫进家后没跟丈夫打招呼,径直进了大屋在餐桌旁坐下。西红柿炒鸡蛋、素炒小油菜已上桌了,一红一绿煞是鲜亮。林小枫毫无食欲,不仅是没有食欲,而且一丝熟悉的厌烦又在心头升起,慢慢涨满了整个心间——她喜欢丈夫做的菜,却不喜欢做菜的这人是她的丈夫。换句话说,她不喜欢丈夫对做菜这类事情津津乐道心满意足的劲儿。
一个男人,一家之主,是不是应该有更高一点的志向、追求,给家人带来更多一点的实惠、利益?
宋建平两手端砂锅一溜小跑地过来,嘴里嚷着:“垫儿!”林小枫停了两秒,欠身把桌里头那个圆竹垫拉过来推过去。宋建平把砂锅放上,放下后不说什么,只夸张地“嘘嘘”地吹着手指,斜眼看她。看她干什么?指望她满怀欣喜地打开锅盖,而后惊叫,品尝?她没有兴趣。他终于发现了异样:“你怎么了?”
林小枫定定地看他:“赵院长死了。”
宋建平跟着林小枫来到赵院长死去的地方。苍茫暮色中,喧闹的玻璃橱窗前已复归冷寂,只有一个清洁工在清扫撒了一地的菜和被踩烂了的鸭架、铝锅。终于,地扫干净了,清洁工也走了,只剩下一小片油的污渍。新闻联播开始的电视音乐远远近近传来,你家里死了人,别人家该生活还是要生活。宋建平盯着地上那一小片油渍,心下茫然。当年他毕业进这个医院是赵院长拍板定的,那老头爱才。
“真够了。真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许久,林小枫低低说了一句。宋建平不禁皱起了眉头:“走!回家!”林小枫不动,抬头盯着他的侧脸:“不爱听,是么?
宋建平,过去我说你不听,今天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了你还不听?看看你们的老院长,好好睁大眼睛看一看:一辈子了,从医生,到主治医,到主任医,到院长,到退休,到死。到死,过日子还得为了一个鸭架的大小算计,计较。你说,在这个单位待下去有什么好,有什么前途有什么光明有什么指望?不就是,啊,名声好听一点。名声好顶什么用,现在的行情是,没有钱什么都等于零!好几家外资医院请你你不去,死守着这么个破单位不放,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怎么知道去了那里就一定能够挣到钱呢?“”不去怎么就知道挣不到钱呢?“”如果挣不到呢?这边也辞了,两边落空。现在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说凭你那一月两三千的死工资咱家就别想过好!“”好不好得看跟谁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恨的就是你这个比下有余。眼睛永远往下看,跟差的比,自甘平庸自甘堕落不思进取,一点竞争的勇气没有,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宋建平,知不知道,这样子下去几十年后,你就是另一个赵院长——他就是你的明天,你的未来,你的镜子!“”他不是我的镜子,“宋建平冷笑,”我的明天我的未来肯定还不如他,我这人当不上院长,你清楚。“说罢撇了林小枫扬长而去。周末晚上来了个电话。
当时林小枫正在卫生间给儿子当当洗澡,电话是宋建平接的,电话里传出的男中音优雅得甜腻。“你好请找林小枫。”宋建平二话没说放下电话扭头冲外叫道:“你的电话!”林小枫小跑着过来用湿手捏起话筒“喂”了一声,口气匆忙带着点催促,但是即刻神态大变:意外,惊喜,兴奋。手湿都顾不上了,大把地攥住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同时声音提高了八度,“高飞!在哪呢?——是吗!——真的呀!
——太好了!——“娇脆如同少女。
宋建平只好去卫生间接着给当当洗澡。六岁的孩子正是话多的时候,恐龙电脑幼儿园小朋友,话题广泛芜杂嗓门又大,搞得宋建平什么都没能听到——他很想听听妻子跟高飞说了些什么,卫生间的门都因此没关。那高飞是妻子的大学同学兼初恋情人,会写诗。
高飞约林小枫参加同学聚会,明天中午十二点半。
明天本来计划一块带儿子去姥姥家的,林小枫的弟弟林小军探家回来了,小伙子在部队当侦察连长,有一身好功夫,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深受当当景仰,小男孩儿盼着去看舅舅已盼了好几天了。但是林小枫不去,宋建平是不会去的,那又不是他家,他怕别扭。得知不能去看舅舅当当大为沮丧,于是宋建平建议明天林小枫早走一会,拐个弯先把孩子送姥姥家去;林小枫一听顿时火了,用两指头揪起胸前穿得有些酥了的棉布睡衣,质问宋建平是不是打算就让她这样去参加同学聚会。宋建平本想再争辩几句,譬如,参加个聚会还用得着准备一上午时间?明智地没说。
当下商定,明天宋建平带儿子,林小枫做参加聚会的准备和参加聚会。
发廊里人不多,理发师慢条斯理简直是一根一根摆弄林小枫的头发,使林小枫几乎要疑心他是不是就是要留下她来,当托儿,以掩盖发廊生意的萧条?不是她心理阴暗,实在是时间有限。就半天时间,要做头发,做脸,买衣服。大学毕业后大家就没有见过面,十几年了,头一次聚会,都憋着劲儿想看看彼此的现状,无论如何,她不能显得寒碜。好不容易做完了头和脸,林小枫马不停蹄赶往服装店。服装店里衣服很多,可惜,只要她看得上的,准买不起;她买得起的,准看不上;只好不买,回家。家里没人,宋建平带儿子出去了。林小枫打开衣柜,对现有资源进行整合重组,绞尽了脑汁儿。如果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问题就好办多了,青春活泼,奇异另类,雍容典雅,清纯质朴,怎么穿都是风格,都是性格,都让人说不出什么;但对于三十多岁的女人,路子就窄得多了,严格说,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路可选:雍容典雅。但是,雍容典雅是你想就能有的么?那是物质与精神有机结合后才能出的效果。林小枫气质尚可,可惜翻遍衣柜,竟找不出一套能与之相匹配的衣服。最好,只好把两套套装拆开来重新搭配:中式短款黄底浅棕花的上衣,配深棕长裙,白包白鞋。装扮上对镜照照,效果竟然不错,竟然有了那么一点雍容典雅的味道。
看着镜中的自己林小枫不禁问:你如此大动干戈,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同学聚会。更是为了聚会中的他,她的初恋。不是想重温旧梦,但是愿初恋的美丽永恒。
雍容典雅的林小枫出门了,打的车。尽管从她家院门口到所去饭店有两路直达的公共汽车,才三站地,那也不能坐。谁能保证老同学们不在饭店门口等?她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公共汽车站,走到那里。参加聚会的共八个人,四男四女。人数、性别似乎都是精心考虑安排的。林小枫一到那里就感觉到了不对。首先就是那个高飞,对她客客气气,公事公办,仿佛当年根本就没有过他死追着林小枫不放,又是诗歌又是情书那一回事。同学们开玩笑提起,他就作茫然状,完全不记得状,根本否认。这可以理解,也许他现在的妻子更使他满意,满意到他觉着以前自己的审美观荒唐不堪不值一提。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他对于那个当年他眼皮子都不带夹的胖女生的态度,殷勤周到鞍前马后精心呵护,温柔得都有些暧昧有些不顾一切。胖女生比之当年还不如——当然大家都没法跟当年比——说她比当年还不如是横向比,跟都已步入中年的女同学比:越发的胖了,胖得隔着衣服都能看得到肚脐儿。相信高飞以及任何一个趣味正常的男人,都不会以貌取她。那么,他想从她身上取的是什么?
林小枫的直觉很准。
高飞召集这次聚会的确是为了这个胖女生,其余所有人包括林小枫,都是她的陪衬。胖女生不仅长得不好,学习也不好,但是,命好,嫁得了一个有权有势的老公。最近,那老公手里有一个重要项目,那项目对于弃文经商的高飞来说,至关重要。依照高飞的意愿,恨不能一步到位,直接就把胖女生的老公请来,单请。但是不行,他经商他懂,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直奔主题会让人戒备,搞得不好,适得其反。单请胖女生都不行,作为领导夫人,她绝不会接受任何性质可疑的邀请。正在高飞无计可施之际,两个外地的同学出差来京,给了高飞这个搞“同学聚会”的灵感,使他能够向胖女生理直气壮地发出邀请。胖女生当即答应了下来。这也在预料之中。慢说她才是领导夫人,就是领导本人,对于十几年才搞一次的同学聚会,恐怕也不好驳回,皇上还得认草鞋亲呢。
高飞当年是学校女生的白马王子,据说胖女生对他也不乏觊觎之心。当然高飞是一点感觉没有,胖女生那档次的,当年根本就不可能进入他的视野。但是,此刻,高飞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这胖子若是旧情不忘,他就准备英勇献身,不惜运用三十六计之第三十计,美人计。一切为了事业。
饭后,开始娱乐。两个男生放声高歌,另外两个男生拥着两个女生下了舞池,其中的一个就是高飞。他怀里拥着的,就是那个除非胳膊特别长,否则一把绝对搂不过来的胖女生。林小枫坐在餐桌边上没动,另一个坚守餐桌的是彭雪。林小枫是因为没有心情,彭雪则是因为兴犹未尽,吃兴未尽。彭雪属同学里混得不好的,老公没有嫁好,自己也没有做好,在学校实施竞聘上岗时,惨遭失利。高职低聘又觉太没面子,于是在家赋闲,因而就有时间有精力关心别人,关心别人的事情,对每个同学的情况,都能做到略知一二。
她说:“什么同学聚会,什么为来京出差的老同学接风,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高飞能花个人的钱做这种无聊的事?不过是打着聚会的名义接近这位领导夫人罢了。
高飞啊,要是有幸能得到她的关照,会飞得更高……“林小枫一震,所有的不解瞬间有了合理的解,她扭头看彭雪:”那他为什么还要叫上我们?“”为了使同学聚会更像真的。要不领导夫人她能来吗?林小枫,你我不过是高飞的道具背景,是领导夫人的电灯泡陪衬。这种事,我太清楚了。“”清楚为什么还要来?“”不来白不来,权当是改善生活!“手下一使劲,揭开一个螃蟹的盖,嘴上招呼服务小姐,”小姐!橙汁儿,要鲜榨的啊!“打发了服务小姐,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唠叨:”哎,我下岗了,我们家那人也不行,整个一窝囊废!这女人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长得好,“斜看林小枫一眼,”嫁错了人也照白搭,属资源浪费……“
林小枫拂袖而去。林小枫到家时宋建平正看足球,看得很不痛快,当当一直在一边不停地打扰,一会儿问埃及的金字塔是谁造的,一会又说他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直到林小枫到家,才欢呼着跑开,令宋建平如释重负。片刻,林小枫进来,当当纠缠左右扯着妈妈的衣服让妈妈看他的变形金刚,全然没有注意妈妈的脸色。“让开当当,先让妈妈把衣服脱了。”林小枫忍耐着。宋建平眼看电视随口接了句:“就是。看弄脏了妈妈的新衣服。”算是跟妻子打了招呼。没听到回音,抬起头来,才发现妻子穿的不是新衣服,“咦,你没买衣服啊?”她说过她上午要去买衣服。“没买。”就这俩字儿,头都没抬。“为什么?”“没钱。”宋建平这才注意地看她的脸:“情绪不高啊,怎么回事?”林小枫不吭气,自顾脱衣服,挂衣服,往橱子里放。宋建平不识趣,开始放马后炮:“失望了是吧?其实你就不该抱什么希望,早就想跟你说了,看你兴致勃勃的,不愿意扫你的兴。送你一句宋氏名言林小枫:初恋不可忘却的不是初恋的对象,是青春初始时的悸动是对纯洁青春的怀念。所以,聪明的人们说,永远不要跟你的初恋对象见面,否则,他的苍老平庸,会把曾经有过的美丽彻底葬送……”
此间林小枫一声没响,但可以看出她在极力忍耐,终于,忍耐到了极限,她一下子把橱门砰地摔上,转过身来。“你错了宋建平!人家既不苍老更不平庸!人家风度翩翩有车有房儿,人家儿子上的是重点小学钢琴考到了九级去德国参加过交流!”
“听他吹,男人都爱吹!”“那你为什么不吹,不是男人?”“想吹牛还不容易…
…“”那你吹啊,吹一个给我听听,哪怕是假话大话空话!你不敢!你连吹牛的勇气都没有,你怕担责任!其实我无所谓宋建平,我半辈子都过去了我还求什么?
但是当当不行,当当不能像我们似的窝窝囊囊一辈子,他已经被我们耽误了。
“”
已经被我们耽误了———耽误什么了,他还不到六岁!“宋建平火了。他的忍耐也不是无限的。”钢、琴!——所有幼儿园老师都说当当有音乐天赋,从他三岁的时候我们就计划着给他买钢琴了,可到现在也没能敢买:一节课一二百块钱的学费,还有调琴费资料费,凭咱,就是买得起也用不起!“宋建平连声冷笑:”我看你这是,借题发挥。“林小枫倒不明白了:”我借什么题发什么挥了?“宋建平斜眼看她,拖着长腔:”是不是那位高飞先生春风得意事业有成,更重要的,家庭美满,让你感到失落了啊?“林小枫大怒:”宋建平!你!你不是东西!“宋建平笑容可掬:”我确实不是东西。我是人。“林小枫尖叫起来:”——庸、人!“
宋建平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看着对面的那张脸,拳头不由自主捏了起来。
林小枫毫无畏惧,一挺胸脯迎了上去。极静的片刻之后,宋建平垂下了眼睛,斗志在瞬间突然消失。没有了斗志,整个人仿佛都佝偻了,慢慢地,他转过了身去,向外走。不料对方斗志犹存,一步越过他去,堵住了他的去路。“又想一走了之?没门儿!今天不把话说完你别想走!”
宋建平不说话,一把把她扒拉到了一边;林小枫再次冲过来,拼死拦在了门口。
可她“拼死”也是个女人,怎么可能是男人的对手?宋建平只消稍一用力,就又把她扒拉到了一边,然后拉开门,出去,同时用力关门。殊不知这时林小枫已再次过来了,一只手就把在门框上,宋建平全然不知,关门时用了很大的劲儿,为的是能造出一声“砰”的巨响。不料预期中的巨响没有出现,倒是林小枫发出了一声异样的尖叫。宋建平心中一凛,回转身来惊慌失措地连问:“怎么啦怎么啦?挤手啦?
我看看我看看!“掰开林小枫握着左手的右手,那只左手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