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大楼是前些年新盖的,看上去庄严肃穆,坐在里面上班的人大都显得十分老成,不苟言笑。即使有些笑容笑语,也笑得中规中矩,是公式化的,是笼罩在严肃而不紧张的氛围中的,仿佛空气里都流淌着政治气味。在所有的市级机关中,只有这里才是这样的。它陌生的人感到神圣,熟悉的人感到沉闷。
这段时间上班,古长书老是遇到汪书记。各位书记副书记和办公室主任副主任都在一层楼上办公,平时门都关着,很少有敞开的,一副高深莫测的衙门模样。古长书觉得奇怪,有时一出门,就偏偏遇到汪书记出来或者上楼。他任何时候见到汪书记,汪书记的面孔都跟大楼一样庄严。他想恐怕是领导当大了,笑就越来越小了。有时汪书记还向他点点头,说:“长书,怎么样?适应了吧?”古长书就微微一笑,就说:“慢慢学。”如果汪书记不多说话,古长书就不会多说。那天他送材料给汪书记,他以为汪书记会跟他聊聊工作的,但汪书记并没有挽留他,也没让他坐下,只是板着面孔,指示性地对他说:“长书,你要尽快适应这里的工作。”古长书就噢噢答着,出门后,他就反问自己:难道在领导眼中我还没有完全适应吗?是不是我做得不令他们满意?再回头查查看看自己的工作有无疏漏之处,发现并没有什么差错的地方,这才放心下来。
古长书一心一意地扑到工作上。市委办的工作跟工业局完全不同,工业局的工作很容易显眼,亏盈都有数字说话。而办公室的工作都是事务性的,服务性的,又是杂务性的,你累死累活,也看不见摸不着,更不象工业生产可以量化。几十天过去,古长书都没有找到一个新点子。每天除了看文件,就是修改文件,送审文件。闲了他就看书,看文秘类和经济类的专业书籍。古长书手下的秘书班子共有八个人,研究生毕业的就有四个。最低文凭也是本科了,他们都有良好的基本功。但古长书毕竟是一个脑子特别好使的人,他从看秘书们起草的文稿中确实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他们对全市社会经济发展的分析能力不强,对存在问题分析不透,缺乏独到的见解和思想眼光。甚至有的秘书的综合素质很差,就连他们总结市里已经取得的成绩,都总结得非常平庸,该动听的地方,恰恰又动听不起来。把工作中的亮点都掩盖了。
可是,他的这些看法能说出来吗?古长书迟早是要说的,但不是现在说。现在说就性急了点。古长书向来认为,世界上就没有不可以说的话。关键在于什么时候说出来,才能取得最佳效果。和情人见面时说想念的话,与朋友相见时说友情的话,跟同事在一起时说玩笑话,跟下属在一起时说关爱的话,跟领导在一起时说体面的话。但假话,脏话,奉承话,刻薄的话,要尽量少说或者不说。说了假话看不见真心,说了脏话污染了环境,说了奉承话等于骂人,说了刻薄的话别人会记你一辈子。古长书很讲究这些,在他看来,会说话的人,看时机,看场合,看背景,看听众。这一切看准了,即使说话说错了,也有人原谅你,语言的负面影响也能降到最低限度。不会说话的人,就看不准这些方面,会把好话说成坏话,实话说成假话,效果就适得其反了。
古长书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他绝不会在眼下指出秘书班子存在的不足之处。打狗看主,说他们不行,就等于否定了在任领导李修明的工作,你才来几天呀,就跷尾巴了?别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了?这样的话,不仅会得罪下手的秘书们,包括李修明在内的市委办领导都会得罪。再说,这些秘书许多时候都是跟在市委书记屁股后面的,他们在书记面前的那张嘴,是香是臭很难说。关键时候戮你的脊梁骨,受了暗伤你还蒙在鼓里。一般说来,一到市委秘书这个岗位,就等于选择了从政,职业的路就基本上确定下来了,用不了几年,他们一个个摇身一变,不是县长,最低也是哪个实权部门的科长或其他什么职务。因此,对待他们的方式方法,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活动。深奥得没底,宽泛得无边。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最耐人寻味的。在各色人等中,党政机关干部又是最耐人寻味的。
相反,古长书在办公室开会时充分肯定地指出:“非常高兴的是,我们有一支思想素质,政治素质和业务素质都过硬的秘书队伍。我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就在向你们学习,学习你们每个人的优点,也学习着领导你们。你们是中坚力量,担子都压在你们身上,我是为你们服务的,跑腿的。有你们这支强有力的队伍,我这个副主任就很好当了。大家干好了,成绩是你们的。大家干差了,责任在我,是我这个当领导的能力差。可我相信,有你们的辛勤劳动,我们的工作是能够干好的,是能够让市委和其他部门满意的。希望大家跟我一样充满信心。”
这话说得大家心花怒放。古长书之所以这样讲,是基于他对下属心理的准确把握。他来市委办这么长时间,秘书们都在暗暗思忖:这位新来的副主任究竟怎么样?他是怎么看我们的?我们在他的眼中价值几何?古长书的这些话,就是对他们的一个正式答复。别看内容有点虚,但秘书们听起来心里温暖,会觉得领导看重他们了,也感觉到自己身上责任重大,不敢马虎。你听听,“学习着领导你们”,多么生动的政治语言,多么伟大的谦虚谨慎!
古长书深知,秘书写得好不好,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也是正常的。即使他们出手的材料差一点,一般也能通过。古长书真正关注的,是他自己要寻找一个突破口,让古长书这个名字大放光彩才行。这里面有多重原因,外面的议论越来越多了,连局外人的黄骏也打来电话说,听说市委班子有人事变动,李修明真要当副市长了,接替市委办主任的就是你古长书。不管消息是真是假,他作为分管秘书工作的副主任,必须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才能站得住脚,镇得住台。不能让下面的秘书们背地里看不起他,也不能让市委领导们说古长书不过如此。当然,既然市委有重用他的考虑,他就更要趁势前进了。他已经在副处级这个位置上转悠了好几年了,不能再拖了。对于从政的人来讲,市委办是一个直达官阶的黄金通道,这里埋藏着丰富的政治资源,只要善于开采和发掘,路就顺了,只是千万不能浪费时机。但必须每一步都走在阳光大道上。这才是正路。
第二节
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机遇。那天李修明对他说:“市委市政府要召开经济工作会议,市长有一个报告,汪书记也有一个报告。市长的报告由市府办负责,汪书记的报告由你起草,这是汪书记的点名要你起草的。两个报告内容大抵相同,只是侧重点不一样,市长的报告要具体一些,汪书记的报告要从全局上讲,宏观一些。这方面你知道。”
古长书特别记住了,是汪书记点名让他起草的。看来汪书记是要看看他的笔底功夫了,是上边布置的大作业。不过,写经济类的材料是古长书的强项,自己是研究生毕业,以前写过不少经济论文和调查报告,路子很熟的。但古长书想知道领导意图,对李修明说:“汪书记对他的报告有什么具体指示吗?”
李修明看出了古长书的担心,说:“这样吧,你去跟他聊聊,看他是什么意思。”
其实古长书并没急于去找汪书记,他必须做到自己心中有底。他用了两天时间进行精心准备,起草了一份详细的报告提纲,稍稍一扩展就是一份正式报告了。他在报告中,对存在问题的分析时,使用了大量新鲜的、以前未曾使用过的大胆提法。比如,“为求四平八稳而导致行为决策的固步自封”,“害怕改革失败而导致工作上的缩手缩脚”,“因为安于现状而导致思想上的创新不力”——这些尖锐的分析,都直击了一些领导灵魂深处的病灶和隐痛。在未来的经济工作安排中,古长书这样写道:“金安市要发展,怎么发展?我们既要提倡勇于探索大胆创新的精神,也要提倡冒险精神,提倡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提倡敢于去做第一个吃螃虾的人。甚至还要提倡敢于失败,敢于犯错误。对于在改革实践中失败的和犯错误的干部,只要不是利用职务之便营私舞弊,只要不是借改革的名义贪赃枉法,各级党委和政府都应当对这样的干部给予保护。”“否则,我们年年在喊上台阶,迈大步,可年年都在左顾右盼,唯恐出事,闯劲都在各种担忧中丧失了,这样能上台阶,迈大步吗?继续叫喊下去,虽说好听,但永远只能是一句好听的空话。没有大胆冲破阻力的行动,没有切实可行的措施,叫喊的声音再大再响,都是骗人的。骗上级,骗下级,也在骗我们自己,骗得大家都高兴。可害的是谁?苦的是谁?害的是我们全市人民,苦的是我们全市人民。”他在写改进领导作风时写道:“我们要实行汇报责任追究制。要彻底改变长期以来形成的毛病,汇报成绩时夸大其词,说取得了如何了不起的经济效益;要资金时就拼命叫穷,恨不得把自己说得揭不开锅。一级哄一级的现象十分突出。有的地方能哄省长,哄省委书记,那么市里的就更敢哄了。今后汇报成绩,一律要进行检查核实。说谎话的,虚报的领导,一律从严查办,直至开除党籍。”
古长书的语言象一把把刀子,充满了昂扬的政治激情。他在电脑上改来改去,直到他自己觉得可以了,才打出了一份清样。他把这份提纲送到汪书记手里时,心里确实有些诚惶诚恐,因为他拿不准汪书记的脾气,也不知道他讲话的风格。好的话能够通过,最坏的打算是被汪书记臭骂一通,然后责令他重新起草。
提纲交上去两天都没有回音,古长书又不敢问汪书记看了没有。这期间有点时间空档,他抽空到工业局陈局长家里去了一下,拎了一些礼品,陪他坐了一个小时。陈局长在台上时,古长书从来没给他送过什么,退下来后给他送点礼物,也不会沾惹闲话。人老了,退二线了,以前巴结他的人也忘记他了,但古长书没有忘记他,抽空去看看,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却能送去一份温暖。退下来的人最需要的就是关怀,他们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古长书说,有空就过来陪陪你。陈局长就很感激,不停地念叨说,“古长书情长啊。”
那天古长书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汪书记突然敲门进来,依然是板着面孔说:“陪我出去一趟。”
古长书来不及反应,连忙把文件收拾好,夹上随身携带的小包,就跟着汪书记出门去了。他也没问到什么地方去,出去干什么,有哪些人,需要准备什么,他不敢问。走过去之后,汪书记的司机在过道上等候他们。三人就下楼上车,车子一溜烟开到了市郊外面的山脚下停下来。古长书很惶惑,问:“到这里干什么?”汪书记没回答,司机说:“汪书记叫你陪他爬山。他想散散心了。”
第三节
到了山脚下,司机在车里看书,汪书记就和古长书顺着小路往上走。山大路小,比较荒凉,没有树木,只有一些并不茂盛的杂草,一些怪石从杂草中露出脸来,特别显眼。汪书记说:“长书,你起草的报告提纲我看了,有锐气。你所分析的问题真有这么严重吗?”
古长书说:“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许多人不愿开会,不愿听领导讲话?因为都是老调子,都是好听的话,这些话遍布全国都适用。要治理好一个地方,必须根据这个地方的特殊情况,扎实分析和解决实际问题,无论是讲成绩,讲问题,都要把话说到位。别说不痛不痒的话。”
古长书发现自己话多了,不敢多说了,打住了。本来,古长书以为汪书记是要重点跟他谈报告提纲的,却没想到把话题扯远了。汪书记说:“你往下说,我在听。”
古长书说:“在我个人看来,我们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常常说的那两个老问题:一是农民问题,要提高农民收入水平,尽快脱贫致富。二是市民问题,下岗的太多,再就业是关键。先说第一个问题。农民问题,十多年来,年年中央和地方都要投入大量的扶贫资金,我们一个市大约有三个多亿,前些年抓项目,重点扶持。可那么多钱撒下去,许多资金都不见影子了。有的农户投入了几千上万元,现在照样贫困。你看看,那些山里远天远地,离公路几十里的地方就只有一两家人户,土地又薄,不出粮食。他们信息特别闭塞,有的人就不知道现在总理是谁。这些荒山野岭,本来就不适宜人类居住和生存。这种地方,继续投钱下去,他们还虽继续穷。这样的农户不在少数。怎么办?”
汪书记说:“你说。”
古长书说:“这两个问题一直困惑着各级地方政府,长期以来都没有彻底解决好。上面钱也给了,物也给了,政策也给了,可就是不管用。核心问题在哪里?就是我们的执政水平上出了问题。在扶贫和就业上,我们没有自己独特的执政策略!”
这太尖锐了。汪书记反问一句:“比如扶贫,你说怎么办?我要具体办法。”
古长书说:“搬迁。用同样的扶贫投入,把他们居住的地方搬迁到公路旁边或附近镇上,重新给他们划分责任田。他们脑子就会慢慢活络了。人搬迁了,也没人在山上砍树当柴烧了。那些地方人迹罕至,就让它退耕还林好了。一举两得。这样的话,搬迁一户是就解决了一户的问题。扶贫资金也能集中使用了。这话说到底,就是要改变我们扶贫的习惯模式和政策思路。”
汪书记说:“照你这样说,现在我们需要做什么?”
古长书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非常基础而具体的工作:进行一项深山农民生存状况调查。对他们的生存状况有一个清楚完全的了解。然后拿出搬迁计划,分批实施。”
两人就这么谈了一个多小时,走到山腰上止步了,汪书记走不动了,要下山。汪书记说:“这个思路不错。你还要继续考虑得成熟一点。下次常委会,专门研究三农问题,你列席参加,你在会上说。”
这简直是个意外收获。古长书看出来,汪书记是赏识他的,否则不会单独约他出来散心,也不会让他列席参加下次的常委会。
汪书记和古长书从山上回去的时候,正是单位下班时间。市委机关的干部们陆陆续续往外走。司机把车子开到市委办公楼的门口停下来,人们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只有汪书记和古长书两个人,两人走得很近。汪书记没跟其他人打招呼,只顾跟古长书说话去了:“这么走走,腿脚都舒展了。”
两人就这么走上楼,古长书要回答汪书记的话,还要跟下楼的同志们打招呼。但同志们都看见了,汪书记这天比较开心,脸上时刻挂着笑意。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就在背后琢磨开了,古长书功夫真行,人家才来多久啊,就把市委书记一手搞定了。汪书记是省委组织部下来的领导,除了把家搬到金安市之外,在本地是没有多少老关系的。不少干部都莫名其妙地怕他。有的想套近乎不敢套近乎,想巴结的也不敢轻易巴结。可古长书却在短时间里把他搞得眉开眼笑,全然一副好朋友的样子,这才是真叫能耐。实际上古长书并不喜欢跟领导走在一起,有人觉得这样很自在,但他觉得别扭,好象有点狐假虎威和故意彰显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