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步步高

第一节

古长书聪明就聪明在该清醒的时候清醒,而且是在大事面前的高度清醒。现在就是他清醒的时刻。他刚刚到横坡镇地才几个小时,倾盆大雨就从天而降。他是有备而来的,雨衣雨鞋都带上了,思想也带上了。他迅速与镇政府的干部一道,兵分几路进行检�防汛情况,尤其是检查防洪大堤的薄弱环节。防洪大堤是新建的,很牢固,不会出事。镇里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有保障的。可古长书知道,大堤只是防汛工作的一个方面,它的主要功能是河道防洪。一个边远小镇,除堤坝之外还有许多琐碎事情要做。他对镇长说:“现在的工作重点不是沿河两岸的问题,而防止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它是洪水造成的,却比洪水更可怕。”

古长书一不小心就成了预言家。大雨一丝不苟地下了一天一夜,山洪爆发,大水不断地往地下渗透,一些岩石松软的地方经不起浸泡,就开始往下移动。离镇政府不远处,两户农家的房屋随着山体的下滑,整体向下移动了十多米。两家人实际上是一家人,两个老人和三个儿子,大儿子分家出去了。但都从一个大门进出。里面总共住了12口。房子移动后,拉开了几条缝隙,门都全部变形。屋子里的人关在里面不能出来。第二天早晨,消息传到横坡镇政府时,古长书还没起床。他一听说这事,就迅速跳下床去,脸也顾不得洗了,便与镇上的干部们一道,进入了抢险现场。

这是一个恐怖的场面。面对几间变形的房子,只差垮下来了,谁进去都有可能永远不会出来。而进去又有十二分的困难。里面大人孩子哭叫的声音撕肝裂胆,充满绝望。哭泣声和救命的叫喊声混成一团。他们看不见外面是否有人,镇政府的一些干部远远地看着,突然没也主张,不知道怎么办。

古长书上了火,不声不响地踏着泥泞冲上去了。他向里面叫喊道:“你们别急,镇政府来救你们来了!”他还嘱咐里面的人,让他们不要叫喊,叫喊声音太大,会造成震荡,房子就容易垮下来。里面就不叫喊了,声音暗了下去。古长书用身子使劲把门往里面撞击。他每撞击一下,房顶都要掉一些瓦片和尘土。他每撞击一下,生命的危险就要增加一分。终于,门被他撞破了,裂开了一条缝隙。古长书钻进去了,里面的人全躲藏在桌子和床铺底下。古长书又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拉出来。进行到这个地步,其他干部才赶快上前接应,陆续把被围困的人员拉到安全的地方。当古长书救出最后一个人时,危险就发生了。这是个老人,他已吓得昏死过去,嘴脸发白,全身直抖。古长书只好把他抱着往外走。刚刚走到门前,还没脱离危险地带时,房子轰然倒塌下来。一股浓黑的尘土从四周腾飞起来。在那一瞬间,大家都吓得闭上了眼睛。

当大家睁开眼睛时,眼前变成了一片废墟。尘土散去之后,露出了老人和古长书。老人摔出去几尺远,塌下来的房子压住了古长书的半截身子。镇里的干部急了,一齐上去把古长书往出拖拉。古长书痛得直只叫喊。镇长说:“你们他妈的怎么这么野蛮,先取掉他腿上的砖瓦,减轻压力,然后才能把腿取出来。你们看过清理出土文物吗?就那样子!”于是干部们就开始搬动砖瓦,象掏文物一样把他的腿掏出来。当他的腿掏出来后,已经分不清泥巴和肌肉的区别了。

古长书腿砸断了,紧急送到镇卫生院抢修。被他抢救出来的12个村民一齐上了卫生院,在病房里围着他。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古长书是共产党的好干部,是救命恩人。医生说:“为了你们的救命恩人早日康复,你们先出去吧,我们得给他治疗。”村民们纷纷退到门外关切地等待。那是一张张脱险之后感恩戴德的面孔。

第二节

就在卫生院对古长书实施抢救时,镇政府机关也躁动了。大家都在赞美这个白面书生式的团委书记。他的英雄壮举是有目共睹的。在最有生命危险的那一刻他冲上去了,那是真正的奋不顾身,出生入死。因为他没想到自己的安危,也没想到捞什么政治资本,只想把里面的人救出来。如果是死了也就死了。古长书受伤的消息与灾情一道,迅速传到了县委县政府。镇长亲自在电话中进行了完整的口述,绘声绘色地讲了他救出12个农民的经过,丝毫没有夸大的成分。半小时后,县长打电话来了,询问古长书的伤势;再过半小时,县委刘书记打电话来了,全面了解了相关情况;再过几分钟,贺建军打电话来了,发出了非常具体的指示:“鉴于乡镇医疗条件不好,你们马上把古长书送到县医院接受治疗。绝不能让他致残!一定要保住他的腿!”镇长说:“山体滑坡早把公路堵塞了,车出不去,进不来。怎么办?”贺建军说:“我马上派救护车来到滑坡附近,你们找村民把古长书抬过滑坡,然后上车。马上去办,不得迟疑!”

镇长迅速跑到卫生院,对院长传达了贺建军的指示,马上转移古长书。被古长书救出来的村民负责抬担架。面对救命恩人,他们积极踊跃。古长书救了他们的命,他们要救古长书的一条腿。当古长书得知贺建军指示的原话时,躺在担架上的古长书感动了,觉得贺建军真是爱护干部的好领导。他对镇长说:“你马上给我打个电话给贺书记,让他别操心。我问题不大。还要替我谢谢他的关心和爱护。”镇长走了,古长书眼睛有些潮湿。

古长书被送到了县医院治疗。伤势并不很重,只是砖瓦压坏了一块骨头。可这不是一般的骨头,是用12条生命换来的。如果没有他这块骨头,那12条生命也许就只剩下5条,或者10条,而绝不是12条。因为如果再拖一秒钟,房子整个儿就土崩瓦解了。肯定是要塌死人的。所以,他的那块骨头就变得神圣起来。他的事迹也随着他的住院而传播开去,在县委、县政府和社会上广为流传。

县委书记去看他了,县长去看望他了,团委的全体工作人员都去看望他了。他躺在病床上,接受着人们的关心爱护和崇敬的问候。他变得尊贵而典雅,半躺着,保持着受伤者的适度的微笑回应来客。他的病房当然也是最高档的,单独床位,有空调和电视机。县委书记和常务副书记贺建军,还带着一些鲜花,古长书激动死了。古长书一只手拉着县委刘书记,一只手拉着贺建军副书记,关心问起了其他地方的防汛情况,人都在病床上,还考虑着防汛抗灾工作,这就更让领导同志感动了。贺建军说:“你安心养病,其他的不要想。你用生命救出了那么多人,大家都知道了,都记得。你的事迹,我们要在全县通报表彰。要号召各级都要象你一样,做防汛救灾的楷模。”

这句话从常务副书记口中说出来,古长书有些信不过,他把目光投向刘书记。刘书记说:“是的。昨晚我们开会定了,马上发文件。我们现在的干部,缺少的是什么?就是缺少你这种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缺少你这种献身精神!你用你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我党的好干部。”

古长书说:“其实,我做的算不了什么。遇到那种情况,谁都会去救人的。”

刘书记说:“我平常最反对说假话空话的人。什么是加强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你就是。在人民群众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出现了。说明你心里有老百姓。”

古长书不再说话了。他拉着的两只手一直没有松开。眼里不由自主地闪出了许多泪花。他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动了。他用十二分的真诚对两位书记说:“说实话,我现在想来是非常后怕的。只要我稍稍迟钝一步,身体就埋藏在里面了,就永远见不着你们了。我命大呀。当房屋倒塌下来时,我就想我完了,死定了。谁知压下来后,还留了半截身子在外面。压在我腿上的也不全是砖瓦,贴肉的地方是一块油布,比较松软。如果全是砖瓦,下半身就要砸得粉碎。”说着说着古长书就哭了。后面的内容就哭泣着叙述了,他说就怪那个老头子,他吓得痴呆了,又笨又重,我抱不动他。谁知刚刚抱出门口,房子就塌了。当时,我就顺水推舟地往外边一扑,所以把他推出去了,他没伤着,我伤着了。

书记用简短的话表达了他的感受,连连说:“你是好样的,好样的。”

第三节

病床上的古长书得到了很好的安慰与鼓励。有两位书记的话,比医生的药都管用。领导们离开医院的后,古长书父亲说:“你看领导都这样夸你了,你也没有什么想不过的。”

唯一来赶到医院流泪的人,就是顾晓你。她一进病房,看到古长书被白色包裹的样子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虽说没有哭出声,泪水却在不断地流。古长书说:“哭什么呢?我又不会死!”

顾晓你擦了泪,说:“我真看不出来,关键时刻,你还有那种英雄精神!要是我,吓得只往后退了!”

古长书说:“也许在最危险的时候,是最能爆发勇气的时候。”

看到古长书精神状态很好,顾晓你也不伤心了。她说:“要是你当时动作迟缓一点,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就是尸体了。”

古长书说:“那你也不敢见我了。因为会砸得很难看。不会让你看的。”

开这种玩笑,古长书的父亲在旁边很不高兴。可他们是同事,不好阻止他们,只有听着。顾晓你走到床边,摸摸古长书的额头,说:“摸摸英雄,让我们也沾点英雄的光。”

古长书抓住她的手,说:“不要说英雄,就算摸尸体吧。我们都是未来的尸体。”

顾晓你说:“这话也对,我们都是未来的尸体。这才是正确的生死观。”

那些日子里,顾晓你每天做好饭,准时往医院送。还把古长书父亲的饭做上。这让古长书很感激。团委的其他干部也经常给古长书送鲜花和送吃的去。虽说在病床上,古长书的日子也过得非常充实。

古长书的妻子左小莉是第五天才从市里赶回来的。她回家看了一下就直奔医院,下楼时看见赵琴,赵琴看了她焦急的样子,说:“你别急。前天贺建军还去看了,没有大问题。”左小莉说:“伤着一点没什么,只要不残废就好。多亏领导关心,听说是贺书记亲自安排让他转院治疗的。”赵琴一笑,说:“我跟你一道去吧。我也去看看他。”左小莉说:“你忙就算了吧。”赵琴说:“我没什么事。也该去看看他。大家都在说他的英雄事迹呢。”

两个女人结伴而行进了医院。当古长书看到她们时,才真正感觉到那种贴心贴肉的温暖。左小莉是他老婆,是他所爱的。尽管平淡,但那是婚姻。平时感觉不出来,当你在病房里的时候,亲情的东西就出来了。她必然是最关心你的人之一。

左小莉用埋怨的口气说:“我嘱咐过你要小心。还是出事了。幸好没有大伤。”

古长书说:“没关系。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不守寡就行。”

左小莉说:“守寡不要紧,就害怕守活寡。”

赵琴就笑起来,说:“平时住在一幢楼里,这么长时间,没想到楼上住着一位英雄。这是我们所有同学的荣耀啊。”

古长书说:“你是骂我吧?我们班里的同学,有大款,有博士,有记者,有作家,可只有你一个嫁给了县委书记。女同学中,你的命最好。”

赵琴说:“书记有什么?如今县级领导太多了。何况他还是副职。”

古长书说:“副职也有转正的时候呀。”

两个女人坐在床边看着古长书,两人的眼神各不相同。赵琴给他投过去一双媚眼,还给他挤了挤,那是在逗他玩。左小莉不一样。她显得很淡漠,不冷不热,把关爱都放在心里。但无论怎样,古长书都从她们身上获得了不同的感受。不同的面孔,同样的可人。

左小莉和赵琴一走,省地县三级的电视台记者和省报市的记者们就结伴而来了。长抢短炮地架起来。医生出面阻止,他们说一会儿就好,医生想不是什么大病,采访一下也不会影响病人康复。于是就开始采访。省电视台的记者最牛,他们拿着话筒提问,要让他谈谈舍己救人的感受。古长书就一五一十地说。因为他已经反复讲过他救人的经过,早就熟练了,精彩的地方都能背诵帋来,所以,尽管他面对话筒有点怯场,但还是比较顺利地讲述了。他象一个小说家,没有放弃对精彩细节的重点描述,对房屋倒塌前的那一瞬间的恐怖情形进行了充分的渲染,使记者们亲临其境一样。不同的是,这次的讲述,比他向领导们汇报时的讲述还要仔细,第一个人怎样救出来的,第二个人怎样救出来的,第三个人怎样救出来的,一一道来,逻辑清楚,层次分明。直到讲到最后一个人为止。

有记者问:“你为什么先救小孩,然后救中青年人,最后才救大人?”

古长书说:“因为小孩是希望,也是他们的命根子。先救孩子,大人比较放心。中青年人是骨干,他们未来的日子还长。老人放在最后——万一来不及救的话,如果要死,我也就陪同他们死了。我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想法,死老人比死年轻人好。当然我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我说的是万一。”

记者又问:“你既然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那么里面的人为什么自己不往外钻?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施救的。”

古长书说:“他们都吓得神经不正常了,抱在一起不分开。要死也要死在一起。却又哭又闹,乱成一片。人在临死的时候,脑子是糊涂的,非常恐惧,又非常顽固。有个老太太,我在救她时,她不出来,她说那是她的家,她死也要死在那里。是我强行地把她抱了出来。”

这回记者理解了。他们不再有质疑。他们看到了一个朴实无华的英雄形象。没有经过任何粉饰和包装加工,原汁原味。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大雨制造了这种灾害性事件,古长书成了灾害性事件的抗争者和受益者,记者又将其变成新闻,成为事件的传播者。第二天,省市电视台、省市报纸都同时发表了这一新闻。当古长书看到自己在电视上的形象时,他觉得应当“谢天谢地”。是天降了雨,是雨造成了山体滑坡,是滑坡移动了房子。天地联合起来,留了个英雄的位子虚席以待,让他给坐上了。如果没有天没有地,也就没有他的今天的光荣与梦想。

古长书从此声名远扬了。救人的时候,他确实没有想过出名的问题;受伤之后,他想到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行为的全部意义:从美学上讲,这是一种超越生命价值的崇高;从人性上讲,这是一种视他人生命为自己生命的伟大;从政治上讲,这是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生理生命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政治生命,艺术生命等等,生理生命是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载体。没有了生理生命,其他的生命形式也就无法依附了。古长书能把生理生命置之度外,自然唱响了一曲生命的颂歌,当然就可歌可泣了。这时他便估计这件事情要闹大了,还有可能把他闹红。但他没想到这样轰动,超过了他的预期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