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这个“色织工艺培训班”,不同于同住在太湖饭店的另外几个培训班。那架势:小考、中考连大考,直考得饭店服务员找经理扯皮,经理则每逢见到培训班负责人总要问上一句:“你们什么时候结束。”
别的什么班,到一起聚聚、游游太湖、再聚聚,三五天就散,走的时候纪念品成堆地抱在怀里。这个培训班,若不是开学三个月后逢上“五一节”,恐怕还得等三个月散摊时,才能光顾那近在飓尺的太湖风光了。难怪最后一个来报到的伍淑姣惊呼:“俺那二闺女读高三,学校抓得也没这里紧。”
在伍淑姣来之前,培训班上只有三个女的。她来之后5033房间的四张铺就满员了。来后的某天晚上,她们一个个脱光了下身蹲在脸盆上擦洗时,突然有人叫起来:“妈呀,’怎么进来一个男人!”戚亚萍、易湘和陆莉吓得拿起湿淋的毛巾向最,怕见人的地方这。剩下伍淑姣坐在脸盆上象观音坐在莲花上那么稳,并拍打着凸起的肚皮说:“别怕;是俺的小儿子,他在叫俺快点放他出来呢!”这样实际上不只四人而是五人,四女一男,伍淑姣天天这么说。
伍淑姣实岁四十七,那天她报到时,服务台周围的姑娘小姐同志先生们,齐整整地把目光投向她。她便咬牙减去五岁说:“俺虚岁四十二了!”话一出口,更是羞红了脸,一是因自己说了谎,二是因周围的人哄地笑了。也难怪,别说这开化到了顶的无锡城,在她乡下老家,早几年就见不到象她这种年纪还挺着一只大肚子的人了。
来的那天,她钻进5033房间,就拣整理得最漂亮的那张床躺下,眯了一会才发觉背上不舒服,伸手一摸竟从枕在背上的被窝里掏出一架袖珍录音机来。为了那天出门时没捎上丈夫的录音机,她一直后悔了整整三个月,所以这时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按键子就将立体声耳机架在腹部凸顶上。
陆莉她们游了太湖转回时,伍淑姣的胎教还没结束。
“你--怎么这无礼?”陆莉见有陌生人四脚朝天地躺在自己床上,扑上去抢过录音机,并顺势把伍淑姣狠狠推了一下。
而还在门边站立的易湘、戚亚萍叫唤起服务员来了。
“俺也是来学习的。”伍淑姣怕她们误认自己为坏人连忙说。
“你也来学习?”服务员可不是三两遍就能叫得应的,还得她们自己查问。“怎么才来?都迟了三个月。”
“前三个月俺去杭州那培训班了,那里一结束,连家都没回就来这儿了。”
易湘、陆莉各自厂里也派人去了那培训班,使问了那几个人的情况,伍淑姣答准了,就转过脸主动问戚亚萍:“杭州那班上你有熟人么?”
成亚萍正忧伤地盯着伍淑姣的大肚子出神,听到问自己便冷淡地一笑,笑过之后,又独自出神。陆莉见她那副模样,便突然冲着她的耳朵大声叫道:
“狗不理包子i”
“爱情特区!”回过神来的戚亚萍回敬一句。
“爱情特区”陆莉理所当然是汕头人:“狗不理包子”戚亚萍不会不是天津人;易湘是湖北人;一口一个俺的伍淑姣是河南人。
五一节晚上,也许是因初来乍到的伍淑姣的那只大肚子的吸引,5033房间没人外出。
戚亚萍问伍淑姣:“你今年五十岁不到吧?”
“虚岁四十二。”伍淑姣曾闪过再减五岁的念头,终因瞧见镜子里自己那张老脸,不好意思回到三十七岁,并补充说:“俺那儿水土不好,人不经老。”
“四十几的人怎么还怀孩子?”
“俺不知咋回事,年轻时拼命地想怀孩子,回回累死了,可肚皮上水泡泡也没起一个。现在懒得想了时,它倒胀得像个猪八戒。”伍淑姣一边说一边巴巴眨着眼睛。
“你这才是头胎呀?”易湘惊讶起来。
“嗯。”伍淑姣幸福地点着头。
陆莉不太相信,插进来问:“你这喂奶的东西怎么瘪了?有本小说上也写了一个四十几岁没怀孩子的寡妇,说仍同成熟了的姑娘的一个样。”
伍淑姣答不上时,戚亚萍替她圆了过来。“书上说的就是真的?易湘的爱人就是作家。你问问她就知道小说是怎么编出来的。你呀,二十岁的大姑娘,一天到晚不是跳舞就是到黑市去找禁书看。”
陆莉顾不了反驳,一扭脸找上了易湘。“你摊上了个作家做丈夫,怎么不先告诉我?都把我羡慕死了。”
“告诉了你,不出三天连太湖边上的石乌龟也会知道的。”
“你别得意,易湘,若是有机会相中了你丈夫,我可不在乎人家说什么第三者不第三者。”
易湘揪了一下陆莉的耳朵,“难怪人家叫你‘爱情特区’。”
这边一静那边又说起来。
“你怀上孩子这般不容易,怎么不在家好生调养?不管改什么革,女人生孩子总改不了革不掉。”
“俺自己要来。男人在厂里当厂长--”
陆莉一蹦老高。“我爷爷当厂长,戚亚萍的爸爸当厂长,现在又钻出你丈夫当厂长,易湘是‘党的人’没得说的,我们三个就全是动机不纯者了。”
“他才当两年厂长。”伍淑姣接着说。“以前在厂里老受另一帮人排挤,这回说是拼命要在四年任期内干出个样子来。别的不为,也要为自己争口气。厂内厂外的事哪一桩没过问就有人捣鬼,家里的事他连问都懒得问。按理说俺不当出门学习,出门在外,穿洗都不便,哪有在家里好,可你们不知道俺家的情况。四世同堂,想给胎儿增加点营养,上有公爷公奶、公爹公娘,下有大闺女小闺女,这物价一行比一行地较着劲往上涨,买多了吃不起,买少了俺又吃不下--巧了来通知让厂里派人来学习,俺就开窍了:江南气温好、水土好、对胎儿发育肯定有利。又可不上班不做家务,外加每天几块钱的补助,这样休息好吃得也好,杭州住三个月,无锡住三个月,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就会顺顺当当地生下来。”
“若是有什么意外怎么办?来无锡时火车出合肥不远,就有一个女的将孩子生在厕所里。”易湘说。
“俺不怕,俺有经验。”伍淑姣有把握地说。
“你刚才说你有两个闺女?”陆莉问。
“嗯。”伍淑姣一愣。“是俺领养的。”
多时没作声的戚亚萍这时吁了一口气,象要说话又忍了回去。
“你多大了?”伍淑姣察觉了主动引她说话。
“属兔,三十七了。”戚亚萍又是一声轻叹。
“啥?俺当你才二十五呢?”伍淑姣确实在吃惊。
“我也没生过孩子。”
“你这腰又宽又扁咋不会生孩子,你男人干什么去了?”伍淑姣有些气愤了。
“男人?出门时他还是我的男人,现在不知和谁结婚了。”
伍淑姣的“咋了”没出口,陆莉和易湘几乎同时抢先追问起来。
“我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字后,又不愿看到这种人家说的好说好散的情形,就来这儿了。其实我来也无益,这里教的我上大学时全学过了。爸爸和他都劝我来,说可以到太湖散散心。”
“为什么要离婚?他有外心了?”
戚亚萍摇摇头。
“感情不合?”
还在摇头。
“无缘无故,好好一对鸳鸯怎么会散。”伍淑姣急了。
沉默了一阵,戚亚萍才低声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恋爱时一切都是好好的,但从结婚那晚上起,只要他一碰我的身子我就开始抽筋,什么药也没效,非得等到天亮才自动好。”
“怪。你没找医生看一看,诊一诊?”
“这种病不好找医生,连妈妈也是在我俩决定离婚时才知道的。她托人打听,都说没人能治这病。”
“你快写信回家,叫他等着你。”陆莉激动起来,“《安徽文学》上有篇报告文学介绍了一位专治这种病的医生,他在合肥开了一家医院。”
易湘也说她偶然在丈夫的书房里看到过这篇文章。她说偶然时语气很重。陆莉再补充说那文章叫《性医学备忘录》。
苦笑着的戚亚萍说:“我虽然是戴着工农兵帽子的大学生,但读的书不比没戴帽子的少。你别见怪--如今作家写的文章里真货不多。”
尽管有“别见怪”在先,易湘常挂在嘴角与眼角处的微笑不见了。导致四个女人的空间里一片沉寂。刚巧电视机里的联欢晚会结束了,一片开门声,一片脚步声和一片咳嗽唾痰与跺脚歌唱声冲淡了这沉默中的不快。
“讨厌!鬼哭狼嚎!”陆莉骂了一句,再续上刚才的话题。“本来,家里那群把我养大的人都不让我来,说我连挡车都还没熟练,学了工艺也是纸上谈兵。我可不愿错过这么好的公费旅游机会,就天天半夜三更爬起来,将家里的立体声开得大大的,一遍又一遍地专放那奚秀兰唱的--小小无锡景,太湖鱼米乡。直唱得邻居上派出所提意见。因为我小时患过癫痛,家里人别说打连话都不敢对我说重点,害怕刺激我的神经。那天夜里我刚起床,奶奶就在隔壁叫开了:“别闹了,爷爷说你要去就去。”
陆莉说完后,当然该易湘了。看看她根本没有想开口的意思,伍淑姣忍不住问:
“你也给俺们说说,咋个来无锡的?”
“别听她的,她是‘党的人’,说梦话都带着共产主义气味。”陆莉边说边做着鬼脸。
“总比你满身狐狸臊好。我说的也是实话嘛,厂里挑了几十个人考试,我考了头一名,就来了。”易湘说。
“听听!我说的没假吧。一个个字都是照着党报头条新闻背下来的。”
“比你背《新婚卫生必读》好!”
戚亚萍帮了一句,易湘脸上的微笑就重新出现了。
夏令时间晚上十点刚过,陆莉就没精打采地回了饭店。易湘遗憾地搁下学习笔记,戚亚萍则相反,高兴地放下一本什么小说。
“这快就回了,还没到十二点呢!”
“这舞跳得乏味得很。唉!”
“怎么,小王老师也没潜力么?”
“屁。还是硕士呢,书呆子两爿。”
“拜拜么?”
“你当我会犹豫?基本原则:半月之内没有潜力可挖了的坚决拜拜!”
两人轮番问着,伍淑姣不好意思开口。她每夜趁陆莉去跳舞的空隙用录音机进行胎教,想不到陆莉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虽然陆莉装作没看见,她仍感到很尴尬。
“唉!只有北方组的钢嘎象个男人,可他回蒙古都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信来!”陆莉一边叹气一边说。
“你不是当面奚落他浑身酸马奶味么,他给你写信干嘛!”
“也是。喂,戚姐你明天到培训班领导那儿帮忙问一下钢嘎的情况,回头我给帮个大忙。我说话算数。”
“有你这声甜姐,不还价我也帮这个忙。”
易湘难得开次玩笑。“陆莉,培训班上和你玩了朋友的有几个?”
“就他俩!”
“才不信,你和男人照的像有一大探。”
“嗨!你真是个乡巴佬。那么好的风光一个女人孤零零的多没意思。再说,和男性一起更能衬出女性的风姿来。”
两个听了,都笑了。之后稍怔了一会,易湘补了一句:鬼心眼。而戚亚萍则认真地发起愣来。伍淑姣却相反,她是先征后笑,并且一笑而不可收拾,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情全给笑掉了。
易湘说:“笑出毛病来,明天考试要吃鸭蛋。”
伍淑姣说:“怕啥,吃鸭蛋可以给俺这小宝贝增加营养。”
第二天上午考试时,当然不会有人吃鸭蛋,学生吃了鸭蛋老师的奖金就有可能变成鸭子。但是倒数前四名5033房间就占了两个。小王老师昨夜失眠了,换了架变色近视眼镜戴上,也能见到眼窝里的黑晕。他在黑板上写了试卷上的一道题,转身点名让伍淑姣上去再演算一遍。伍淑姣离开课桌走了两步又站住了。
催时,她说:“不会。”
再催时,她大声说:“俺没潜力了。”
满教室的人都捂起嘴来笑,还将眼光在陆莉和小王老师身上扫来扫去。
“不会就上来站着,让会的教你。”
“咋?俺在厂里上班还讲究妇女四期照顾呢。”
“那好,结业时可别怪档案上写差了。”
小王老师的眼光在搜寻下个对象时,陆莉猜着他要点自己了,就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你写别的没用,只有写她在这儿和别人谈情说爱,因为她丈夫是厂长。”
在一片哄笑中,小王老师摔碎了粉笔盒,临出门时丢下一句:“这课用不着我上了。不是厂长的孙女,就是厂长的夫人,靠走后门过一辈子吧!”
再回教室时,他由负责培训班的黄总陪着,黄总情知天南海北的男女老少在一起,能搞成这样已属百里挑一了,所以对伍淑姣好言相劝:
“你这种身体在这儿学习恐怕吃不消,不如先回去,等办下一期时再来。”
伍淑姣连忙说:“那不中,俺厂里改了革,等着要人才呢!”
僵持不下时,易湘出面说:“她来得迟,以后每天晚上我帮她补补课。”
教室拍了一响,就这么定了下来。
下课后,陆莉埋怨易湘不该露脸,否则看那小气鬼怎么下台,她猛地提高声调说,想报复可得戴上一打眼镜找准个好欺负的,还说在汕头时有人拿刀子逼她,她唾了那人一脸痰后照样拜拜了。因为小王老师走在她ffl身后。
吃了晚饭,陆莉见易湘还坐在房间里,便说:“你怎么不去开会?”
“什么会?”
“你没听到下课时组长喊,南方组的党员六点一刻到他房间开生活会。”
“党员开会,与我何干?”易湘一笑。
“你不是党员--骗人!大概是组织关系没转来吧!”
“骗人干吗,这儿又不是敌占区!”
怎么解释陆莉也不相信。“一见面我就看出你是党的人。”
“未必党员还有什么特征?”
“当然,我们厂的女党员都象你这样:说话留三分余地,做事带三分谨慎,唱歌专唱《党啊,亲爱的妈妈》,跳舞只跳慢三慢四--哎哟,六点半了。”陆莉匆匆擦把脸,打开化妆盒细细地化起妆来。
“晚上又跳舞去?”
“嗯。”
“又有舞伴了?”
“你想不到的--钢嘎来了。”
“我怎么没看见?”
“要是你的那位作家来了,不用眼睛看,一下火车你这鼻子就能闻出来。”
一阵温柔的风刮走了陆莉后,伍淑姣照例搬出录音机摆弄起来。易湘对她说:“该补课了,说不定星期一还要提问的。”
“俺不怕,大不了一问三摆头呗!”
“你回厂后不打算工作呀?”
“工作个啥,等孩子生下来我就请三年保育假,接着就到了五十,就退休,吃他爸的,喝他爸的,穿他爸的。女人这命说好就好,说坏就坏,全看自己在乎不在乎。”
戚亚萍不知忙什么去了,直到十点多钟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而陆莉圆饭店时已近凌晨、点了。为了不再发生使伍淑姣难堪的局面,从那次和小王老师拜拜了的第二天起,不管多晚回来总是先在门外学伍淑姣的叫门声。所以,这晚尽管人都睡熟了,她仍在门外叫一声。
“俺回来了!”
一向高喊“星期天早晨万岁”的陆莉,破天荒起了个绝早。戚亚萍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她就猴子般从蚊帐里钻出来。洗刷时俩个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然后掩好门走了。
这么鬼鬼祟祟地易湘当然没觉察到。天亮前她听到陆莉叫她:“易湘,我睡不着怎么办?”
“你这人就这么喜欢自找烦恼。”
“你不知道,昨晚他说这趟差完了就回去结婚。”
“和谁?”
“他厂里的一位姑娘,也是蒙古人。我一听到他要和别人结婚,就发疯似地拉着他跳。唉,早不知他潜力大,要不真可以踏平这儿所有的舞场。”
“你还小,把人生设计得太浪漫了。”
“象你这样实在我可受不了。你那作家丈夫一个月能写十几万字的小说,快四个月了却连信也不给你回一封。我就是想活得浪漫些,不过,我这辈子的舞恐怕也跳不了昨晚那样好,那样叫人忘不了。”
往后还说了些什么易湘一句也没听见。醒来时,屋里只有她一人,陆莉她俩走后,伍淑姣也起来增加营养去了。等到她刚要出门时,陆莉回来了,手里晃着三封信。“就缺你的。”
“他忙。来之前,家里就有几份通知,几家刊物请他去参加笔会。”
陆莉又要往外走时,戚亚萍头发蓬乱地闯进门,扑在床上哇地哭起来。
“戚姐,你怎么啦?”陆莉慌张地摇着她。
“都是你的馊主意!”戚亚萍哭喊着。“叫你陪着我别走,你偏要走。”
“医生让我走的。”
“那不是医生、是流氓!”
“妈的!”陆莉骂了一句。“老子找他算帐去。”
听了半天易湘才弄明白。前几天,陆莉在街上看到一张游医广告,写着专治男女性病。她早就在打主意、找门路替戚亚萍治病,回来后就竭力劝她去诊一诊。今天早些去,本意是免得碰见别人,那医生叫陆莉到外面去等,陆莉自己也想再会会钢嘎,却不料竟使戚亚萍受了侮辱。
“吃亏了没有?”这时伍淑姣也回屋了。
“被我挣脱了,就只内衣撕破了。”
“你也是,这样的事也该和我们说说,大家都去也可助助威。”易湘责怪陆莉。
“是嘛,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亚萍今天没吃大亏算是万幸。”伍淑姣说。
“一人作事一人当,我找警察去。”
“别去!”戚亚萍又叫起来。
伍淑姣也挺着大肚子拦在门口。“见了警察咋说?”
“让他们去遗流氓呀!”
“这流氓总得有个理由,你若把亚萍的事都说了出去,那她以后怎么做人!”
陆莉跺着脚说:“这些流氓就是看准了你们的弱点才下手的。”
合计来合计去,最后还是由着戚亚萍本人的意思,不找警察,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
然而,陆莉却一直如刺在喉,老认为对不起,老想再替戚亚萍做件好事,下个周末和钢嘎跳舞时,没精打彩得使钢嘎用劲带也飞不起来。
喝咖啡时,钢嗄问:“你怎么啦?”
“头疼。”
“我替你治,五分钟包好。”说着要陆莉转过身去,不管身上有什么感觉都别惊慌。陆莉按他说的坐好,不一会儿就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背缓缓上到头顶,盘旋一阵后又象汩汩小溪一样从前额流至小腹不见了。钢嗄叫了一声好后,她真的不觉得头疼了。
“气功?”听完解释陆莉好惊奇。“什么门派?”
“家传的,说是成吉思汗所创。”钢嗄说。
“你得帮我一忙。”陆莉在钢嘎面前说起戚亚萍的病时,终于有了姑娘的羞涩,支吾半天才让人听明白。
钢嘎犹豫一阵说:“只此一回,千万别声张,我悟性不佳,功力浅了,不敢在人前显露。”
陆莉高兴不了几分钟又愁眉苦脸起来。“戚亚萍她肯定不好意思让你治。你能不能躲在另一间屋里替她治呢?”
钢嗄叹说:“我爷爷能,我不能。再说她这病外气只能通通脉络,还得教她一套功法练内气。”
说话时陆莉又乐了。“明天你就扮成你爷爷,准保骗得过她。”
回饭店后,陆莉悄悄地唤醒伍淑姣和易湘,三个人在走廊上一边合计一边吃吃地笑。
第二天早上,最先起床的陆莉发现门底塞进一张便条,拾起来一看是钢嗄写的,没待看完她就骂起来:“男人没一个是好东酉。”跟着眼中的泪水和手上的纸条一起掉到地上。易湘、伍淑姣正看纸条时,戚亚萍问:“是谁没潜力了?”当戚亚萍看到纸条上写着--陆莉:厂里来电报了,未婚妻被布机轧伤,我得赶凌晨三点那趟火车,失约了,真对不起--她大声说:“他还写着永远也忘不了你呢i”
陆莉恨恨地叫道:“我已经忘记他了。”
伍淑姣懊丧地嘟哝:“俺还以为能长长见识,开开眼界,不定是钢嘎吹了牛又怕露馅,就一溜九里坡了。”
“长什么见识?吹什么牛?”戚亚萍不知根由地问。
易湘差点道出真相,陆莉一脚踢翻戚亚萍的洗脸水,一阵忙乱过后,嘴边上的话变成:
“钢嗄说他在市二医院有熟人,答应带伍姐去查查b超,看看胎儿是男是女。”
“是男,不是女!”伍淑姣竟不容半点怀疑。“你们咋没见到俺进门时总是跨的左脚,吃东西专吃酸的!”
“双保险不更好!”陆莉见情形不妙,只好真的忘记钢嘎而出面救急了。
这么一来,五月的太湖竟索然无味了。5033,房间里各人的计划全乱了套。
看看陆莉始终没有丝毫要出门的迹象,绝望了的伍淑姣问得住,但腹中胎儿闷不住,她说不尽委屈地唆了戴着立体声耳机的陆莉一眼,朝外走时心里说:大姑娘咋这模样,活象电影里发电报的女特务!
片刻后她回屋时却咋呼起来。
“气功师来了,真气功师来了!”伍淑姣将声音控制在既不惊动胎儿又能表现激动的范围。
几个人一齐挤到门口,并没有人影。
“叫快点你们要愣,都上九楼去了。”
“你怎么知道?”
“俺在门口碰上的。”
来到门口果然如她所说,大门旁边的宣传牌上写着“热烈欢迎著名气功师洪高来先生来我市指导工作”。在伍淑姣“俺俺俺”、“咋咋咋”地叙述那气功师胡须怎么长,头发怎么白,脸色如何红润,走路如何轻快时,陆莉决定一不作二不休,将真情和盘托出。并破釜沉舟般表示,戚姐的病治不治得好全在此一举了。
戚亚萍开始还说再也不在人前出丑了,但经不住三个连说带劝、连推带拖,等上到九楼后知道身不由己了,才勉强答应试试看。
一定是武打电影、功夫电影、武侠小说看太多了,陆莉进屋后也不管人多人少,走到伍淑姣在门缝里指给她看的那个老人面前,双膝一跪,嘴里说道:“拜见洪老前辈!”事后她说,功夫越深的人脾气越古怪,不想法见面就把自己强加于他,说不定三言两语后就要送客了。她说自己也是急中生智。这一招真的将满屋人镇住了,老人赶紧拱手叫坐,三五个那身份就是陆莉爷爷的上司见了也要恭恭敬敬地负责接待的干部,也赶忙沏了茶来。
自然,她比仍猫在门外的戚亚萍更急,没待坐定,就连说带比划地说清来意。老人鹤发童颜,早就发现了门缝里张望的伍淑姣。“姑娘,你不该取笑老朽了,既然如你所说那她怎么会怀孕?”
陆莉的连环计果然有效,她朝门外喊:“戚姐,你进来吧!”
伍淑姣在前面扯,易湘在后面推,四个女人这才全露面。到了这一步,老人想推却也推却不成了。
他问:“你这病从什么时候起的?”
戚亚萍说:“结婚那年。”
“哪年结婚。”
“八二年。”
“不对,看你这面容,病根有十几年了。”
戚亚萍惊愕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垂得更低了些。
老人回头让那几个男人到走廊里去转转,回避一下。几个人不乐意地走了后,他说:“讲吧,怎么起的病。”
看看沉默了半天还不并口,三个都劝她。
“病都上身了还在乎说不说。”陆莉说。
“是呀,病莫讳医嘛!”易湘说。
“俺都替你急。诊好病就能复婚呀!”伍淑姣说。
老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要死要活全是命,我不诊了。”戚亚萍打断老人的话转身往外跑。
“叭!”戚亚萍刚抬脚脸上就挨了一耳光。
“怎么打人?”陆莉正要去护,也被推了一掌。
老人说:“我九十八岁了,都可以作你的太爷爷,你有什么话不可在我面前说?”
戚亚萍看老人,几分钟后才说:“你让她们也出去。”
“不行!”老人拦住易湘她们。“心胸宽阔坦荡,百病自愈。你有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患病的真情,就有勇气战胜病魔。”
不知是一耳光打清醒了,还是打晕了。戚亚萍低声说了几个字。
一啥?你手咋啦?”伍淑姣没听清。
而陆莉双手捂着耳朵叫道:“别问了!别说了!”
“有手淫习惯。”老人重复一句。“这就对了,说出病由才知病根。”
“七二年,我从插队的地方推荐上大学后不久,便和班里的一位男同学偷偷地恋爱了。不知谁告到军代表那里,结果全系师生都来批判我、写我的大字报,因为是我先写信给他的。这恶习就是那时开始的。”
老人说:“以后还受过惊吓吧?”
戚亚萍愕然了。“大学毕业时,为了照顾父亲,我要求到父亲下放劳动的那个厂。上班才几天就被厂里一个造反派头头缠住,我以为跟上这人,父亲的处境会好一些,就答应了他。结婚后才发现天下坏蛋的种种丑行都与他沾了边,就和他分居了。后来,我爱上本厂的一名技术员,并且……后来,在他屋子里,被那头头捉住,要我们光着身子游街,我吓呆了……后来,四人帮倒台了,那家伙进了监狱,我们就结婚……”
一声长叹中,老人紧闭的眼窝里滚出两颗泪珠。过了片刻,才发外气给成亚萍治病,随后又教了一套功法让她每天子时、寅时、午时各练一遍,说百日之内必有奇效。
这时陆莉当然不再五体投地了,敬重地道了谢后欲走,老人唤住她们。并让陆莉也愕然了。“这位姑娘小时大概患过癫痛吧,我也教你一套简单的功法,可免其复发。”教了陆莉后老人对戚亚萍说:“到了我这种年纪是不能发外气的。但看到你年轻轻地受着难言的折磨,我这身老骨头就算再活九十八岁又有什么意思呢!”
听到老人舍己为她治病,戚亚萍落泪了。然而,第二天老人去世时,她们一刻也没伤心过。
再告辞后,老人又唤住戚亚萍。
“我那孙女和你的遭遇一个样,只是她让人活活羞辱死了。”说完门关上了。她听到屋里一片老泪纵横声。
又没有易湘的信。别人都有。
为了使自己能够容忍戚亚萍手淫的事实,陆莉不去上课、不去跳舞、咬牙切齿地逼迫自己用两天两夜的时间啃完弗洛伊德的《爱情心理学》和《梦的解析》,但仍不能使她同戚亚萍的关系达到最佳状况,只不过勉强控制使自己再见到她将食指伸到嘴里剔菜渣时不再恶心。
易湘表面上看仍是那样平静,仿佛丈夫不回信是很正常的事。
愁眉苦脸过了两天的伍淑姣又喜笑颜开了,她正担心口袋里拿不出什么去增加营养,丈夫就汇来了两百元,还问她学习得怎么样。她回信说学习大有长进,这实际上是说未出世的孩子有长进,从大前天开始,她一胎教,就感到胎儿在有节奏地蠕动。
“象跳舞似的。”她对同伴说时好得意。
“是快三还是慢四?”陆莉问。
伍淑姣咧着嘴笑。“和钢嘎跳的舞一个样。”这么说本是想讨好陆莉,并表示对录音机主人的谢意。
谁知竟有不领情的。“钢嗄个屁!我看你准生个女儿。”
伍淑姣顿时大惊失色。“咋的?”
“你有意时进门是跨的左脚,可无意时进门全是跨的右脚。”
一句话说傻了伍淑姣。“俺哪一世作了孽,怎么这辈子还没有生儿子的福哇。是哪路神仙借投了这婆胎,俺这就上医院送你回去。”
陆莉连连解释:“这是说着玩的。”
伍淑姣摇着头。“俺知道,无心说的真心话,无意做的有意事。”
“你这大年纪才怀头一胎,管它是男是女,反正都是亲骨肉。”
七劝人劝地劝得伍淑姣气叹得少了,但非要将这婆胎打掉。
无可奈何中易湘出个主意。“那天哄戚姐时不是说过带你去查b超,不如真去查查看。不然如果打胎打下的是男孩后悔也来不及了。”
伍淑姣终于有了些笑意。“中倒中,就不知这儿象不象俺那儿,不给查男查女。”
陆莉说:“天无绝人之路,三个奥皮匠一齐去,总能想出办法来。”
于是在数不清多少好奇的目光中,四个女人一道去医院,总算到b超诊断室门口,一副铁面的护士放进伍淑姣就要关门,陆莉说她是俺姐,一侧身挤了进去。跟在后面的两个还没反应过来,门就砰地关死了。
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后门猛地开了。气急败坏的陆莉跳出来。
“虚伪!骗子!都是一路货!”
易湘指了指钉在墙上的“喧哗者罚款”的牌牌。“冷静些。发生什么事了?”
“我一进去,那医生正问查什么。伍淑姣‘俺’了半天才说清,医生却干脆地一挥手要我们走,说是有规定不准作胎儿性别检查,我就添枝加叶地说伍淑姣如何可怜,四十多岁才怀头胎,最后总算说动了,哪知医生解开她的衣服提起探头准备检查时,又突然变脸不给查了不说,还臭骂我一顿,说光看她腹部上的孕沟,最少生育过两胎,还骂我是女骗子,行骗找错了门。”
这时伍淑姣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走出来。
“走哇,还想等着受骗么!”
陆莉说着扭头就走。易湘没拦住,撵了上去。戚亚萍和伍淑姣相看了几眼说:
“我们也走吧!”
“不给检查,也该退钱给俺!”
“算了吧,反正回厂后能报销。”
在路上,伍淑姣对戚亚萍说,她是怕人给厂里透风才说谎的。她已经生了两个闺女,大的去年高考落选后在家里待业,小的正在读高三。丈夫当厂长后,学着步鑫生搞改革,厂内厂外得罪的人数都数不清。这些人天天生出法来捣丈夫的鬼,别的她计较不了就懒得计较,最气恼的是这些人常常当面骂他绝子绝孙。于是,她下决心要替丈夫争口气,为他生个儿子。后来真的怀孕了,就想着如何瞒过众人到这里来生。
“你丈夫知道怀孕的事么?”易湘知道事情的始末后问。
“俺到现在还瞒着他。不然他说什么也要我去打胎的。”
“如果被发现了,不怕受处罚?”戚亚萍问。
“怕啥,大不了是罚款、撤职、降薪,到顶的也不过是双开除。只要生个儿子,坐牢俺也不在乎。”
半夜时,戚亚萍正要起床练功,听到伍淑姣正苦苦呻吟,她问了几句就急忙唤醒易湘和陆莉。
没等救护车赶到,一个小生命就提前一个月匆匆来到了人间。
“男的么?”伍淑姣问。
“女的!”--“男的!”
陆莉又要开玩笑,易湘一声断喝后,将婴儿举到伍淑姣眼前。陆莉忘了书上说的产妇最忌讳精神刺激,易湘则还记得自己那次分娩后不多时,另一名产妇被护士的这种玩笑惊成了产癫疯。
还是没有易湘的信。
这次她笑得同以往不一般。晚上她破例没有复习,拿出一堆的棒针线摆弄起来。
“给谁织?”戚亚萍问。
“儿子。”易湘说。
“五岁小孩怎么要得了这多线!”
“给他也织一件。”
陆莉来兴趣了。“易湘平时老说儿子第一、丈夫第二,这回我可要看看你到底先给谁织!”
“这些事你没体验就少多嘴。”戚亚萍说,“我给你织一件吧,一边织织毛线一边养养气,两不误。”
“那就先谢你了,你织他的这件吧!”
“戚姐,真傻,不是妻子亲手织的穿着不舒服。”
“等你找准了谁作先生,大概连三角裤头都要亲手织吧!”戚亚萍说。
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本是平安无事地上床睡觉的,但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却有人在被窝里悄悄地哭起来了。
朦胧中陆莉以为是易湘。“你就知道自己怄气,干吗不放硬气些?他不给你写信,你也别给他写信。别以为作家了不得,还不如有钱的个体户吃香!”
等发现弄错了以后,易湘也披着衣服起来,开灯后,都有些愣:戚亚萍满脸泪珠,满脸欣喜。
“是不是病好了?”易湘问。
戚亚萍点点头。
“有冲动了?”
戚亚萍又点点头。
陆莉上去搂住她。“我真该是个男人!”
戚亚萍却推开她,看看表后,跳下床满屋里收拾起东西来。
“干什么?”易湘问。
“四点钟有趟火车。”戚亚萍说。
“问你干什么去!”陆莉补一句。
“回家!”说的时候戚亚萍头也不及抬。
三下五除二,戚亚萍拖着行李包就走了。……刚好一个星期后,陆莉正独自在灯下复习功课而憋得满头大汗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她头也不回。“没见到门上的纸条么,我戒舞了。”
“是我哇,我是戚亚萍!”
开开门,果然是喜气洋洋的戚亚萍站在眼前。
“你怎么又来了?”
“来好好谢谢你们啦!怎么就你一个?”
“你走的第二天伍淑姣就出院回河南了,第三天易油也回湖北去了。”
“离结业还有一个多月,她怎么也不安心了?”
“不知道。那天她厂里的汽车路过这儿,她和司机在走廊里说了一会,再进屋时,心慌意乱地拿起她的东西就坐那货车回家了。比你走得还急,你还没忘记让我和黄总说一声,她连半句话也没留下。在我再三追问下说:学得再多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说过等将太湖玩遍了就提前走。”
“家里来信,说厂里搞信任投票,爷爷得票率不到十分之二,就辞职退休了,问我何去何从。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认认真真学点本事再回,免得将来哪天年轻轻地被人炒了。”
戚亚萍还在从皮包里往外掏东西:“原说来还还人情债,为伍淑姣的儿子买点礼物,再将答应易湘的毛衣织完,哪知变化这快。”
“回去后怎样,如意么?”陆莉问。
“别乱问,来,吃糖,她两个的你也代吃了。”
“你呢,打算怎样?”
“也学伍淑姣,先为他生个白胖儿子再说。”
“我问这培训班的事。”看见她仍迟疑,陆莉说,“住下来,帮我补补前面的课程吧!”
戚亚萍想想,“明天我打电话和他商量一下。”
边说话,边吃糖果,她们一点也不知道包糖果的那张报纸上有条消息说,气功大师洪高琪先生的追悼会昨日在他的家乡举行。她两个和走了的那两个都没有看报纸的习惯。所以,陆莉提醒戚亚萍别忘了那位气功老人时,戚亚萍动情地说,等有了孩子以后,再和丈夫一起去登门拜谢。
屋里再没人说话时,戚亚萍还在想自己刚才说的:女人真有意思!陆莉却抵不住连日挑灯的困乏伏在桌面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