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的车门打开时,一阵冷雨哗哗地扑了过来。抢先挤到门口的两个人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石祥云趁机拨开他们,一点也没躲避地钻进雨中。雨其实并不大,只是有点密,不一会儿睑上就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了。天上昏暗暗的,沿街的小杂货摊早早地亮起了电灯。北风顺街而下,将灯光照耀下的小城吹得一晃一晃。
石祥云正低头匆匆走着,忽然听见街边的商店里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看了几眼,发现县委政研室的小徐站在门口的人群中。
石祥云停下来说,怎么在这儿,等雨停啦?
小徐说,没办法。出来转转,忘了带伞。不是说你昨天到省里去了吗,怎么还在县里?
石祥云说,我是去了,这不,刚下车。
小徐说,什么事,这样急,来回一千多里呢!
石祥云正欲开口,一见人多又有点不便说,只好笑一笑,然后说,晚上等我,我来你家里玩。
小徐说,看你这模样是有什么喜事吧?
石祥云做了一个手势后扭头继续走路。他听到背后有几个人在小声议论,说这就是那个写小说写出了名的石作家。不知怎么的,他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自豪,反倒有一种赶快逃离的感觉。
文联和文化局在一起,但大门口只有文化局的牌子,所以一般人很难找到文联。不是文联不愿挂牌子,是文化局不让挂。文联成立那天,文化局的人就不怀好意地说,文联是文化局生下来的,凭什么招牌同文化局的一样大一般高。文联从文化局分出来时,说好暂借房子住一两年,可眼下都三四年了还没有搬出去的意思。文化局的司机有一次借酒装疯,将文联的那块招牌取下来扔进了街边的下水道。当时文联的人赌气没有将它捡起来。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下水道涨满了水,却被招牌堵着排不出去。环卫所的工人发现后,不管其中的隐情,僻僻叭叭几铁锹将那招牌砸了个粉碎。文联只有三个人,主席苏江、副主席马珍珠,第三个就是秘书长石祥云。苏江一气之下告状告到县委书记那儿,不料县委书记却说,你那个文联本来就不该成立,这几年,除了石祥云以外,你们屁事也没办成一件,就知道槁少儿书画比赛。苏江口文联转述这些话时,马珍珠不服气说她已开办了四届老年迪斯科和交谊舞培训班。石祥云一句说也没说,苏江要他去找一找县里的领导,石祥云说他正在给《人民文学》赶写一部中篇这一阵没功夫。苏江当时说,行,你石祥云是我们文联的活招牌,死招牌就不要了。石祥云一点也没有感到这话的真正含义,心里还在说,没有我,文联鬼都不会理。直到后来,他才慢慢地觉察到苏江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
石祥云走到单位门口时,猛地发现大门旁又挂起了文联的招牌,不由得吃了一惊。随之他就明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奥妙。他试了试,那招牌上的油漆还不太干。他正想找人问一问,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从院子里走出来。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忽然说,你是石头的爸吧!
石祥云一怔说,是呀,有什么事?
老太太说,我一看就觉得你们父子俩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快回去,小石头我已托给你邻居家了。往后你可要小心,这么晚了,两个做大人的都不管他,让他一个在街上乱窜,当心会出事的。
说完话,老太太只顾独自离去。石祥云望了望她,只觉得很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
石祥云上了五楼,见家门紧锁着。儿子石头在苏江家叽叽喳喳地和谁说着话。他先开了门,再去将石头领回来。他顺带着问了声苏江在不在家,听说不在,他便留下话说晚饭后他找他有事。
石祥云将开水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然后将湿漉漉的头发浸了进去,那股热乎劲使他不禁打了一个颤。洗到半截,屋外有人咋呼起来:谁把我家的门弄开了?石祥云听出是妻子梅丹的声音,便懒得作声。他听见儿子和梅丹说了几句什么,跟着那脚步声就到了卫生间门口。
梅丹站在他背后说,你雷鸣电闪地跑得这么快,我还以为强盗撬门了!
石祥云哼了一声什么。
梅丹的手开始在石祥云的头上轻轻抚弄着,石祥云低声低气地说,我自己来。说着,他三下两下地将头发弄干了,再将一脸盆脏水重重地倒进水池里。
梅丹知道他是生气了,就解释说,公司里开会,所以才回来晚了。
石祥云说,石头差一点丢了,是别人送回来的,你知道吗?
梅丹说,我知道,本来就准备溜出来到幼儿园去接石头,刚走出公司大门,就有人告诉我,说她看见明大妈牵着石头在街上转,我就放心了,才没有去接。
石祥云接过梅丹沏好的一杯茶,走到阳台上看了看那几盆花草,又到书房查了查那曾写了半截的长篇,见一切都完好无损这才放心回到客厅。
他冲着已在厨房里忙碌开了的梅丹说,什么会,这么重要,连儿子也不顾了!
梅丹说,都十二月份了,公司搞年终评比。
石祥云说,这是年年都要走的过场,评上评不上无非是一张纸的区别,有什么要紧!
梅丹说,今年不同,听说要和奖金配套,先进和非先进相差两三百块钱。
石祥云说,你们公司要是真有个先进,这腐败风就要小好几级。
梅丹说,反正是公事公办,现在哪儿不是在矮子里面找长子呢!那些大作家若是没有改行下海,能有你今天的出头之日吗?
石祥云忽然生起气来,说,文学上的事你少多嘴。
梅丹说,得啦,你别又摆开了作家架子,到时候看你怎么好开口问我这个那个字的发音。
石祥云没有学过汉语拼音,逼着生词生字总免不了要问梅丹,所以,先前只要梅丹一拿这话来奚落他,他便不作声。
梅丹正在刨藕皮,冷不防石祥云说了一句,从今往后我不再问你了,我花钱请别人教,丢丑到外面去丢。
梅丹没有准备,手中的藕掉在地上摔成几瓣。
石祥云钻进书房,寻了一本杂志翻起来。他找好一篇文章正要看,石头在客厅里叫起爸爸来。他走出去,石头要他一起玩小汽车。石祥云同儿子玩了一阵以后,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他瞅了个空,走进厨房,用手轻轻抚抚梅丹的后腰。
石祥云说,告诉你一件事,市里要调我去当专业作家!
梅丹身子微微一震,隔了一阵才说,我真为你高兴!说着话,几颗眼泪掉进油锅里,油花猛地四溅起来,石祥云赶紧抱起梅丹躲到一旁。
吃饭时一向爱说话的梅丹竟一言不发,石祥云知道她这是缺少心理准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吃完饭,石祥云喝了两口茶,然后告诉梅丹说他去隔壁苏江家里,将调动的事和他说说。苏江是直接领导,说晚了会得罪他的,他要是使绊子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石祥云说着就要出门,梅丹说,等一下!
说着她起身打开贮藏室,从里面拎了一袋苹果出来,一边递给石祥云一边说,这是最后一次求老苏,空手去不好。
石祥云一看这包得好好的一袋苹果就起了疑心问,这两天谁来家里了?
梅丹说,昨天傍晚一个业余作者跑来找你,还带来了一部中篇。
石祥云说,稿子呢?
梅丹说,我让他带回去抄正了再送来。
石祥云这才无话,出门走了几步便举手敲门,同时还贴着门缝叫,苏主席在家吗?
里边门锁一响,跟着门就开了,苏江那油亮的大脸庞出现在门后。
苏江说,是小石呀,快请进。
石祥云进屋之后,将手中的苹果随手搁在桌子上,说,一点鲜果,给孩子们尝个鲜。
苏江一笑说,你怎么也变庸俗了,跟我来这一套。我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我也开始请客送礼,那就预示着我的艺术生命已开始完结了。怎么样,是不是想改行从政了?
石祥云脸红了一下说,哪里哪里,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生活,尝尝送礼的滋味!
苏江说,是吗,想将我写成黑色的幽默?
石祥云见这玩笑开得不好,忙说,我不瞎扯了,苏主席,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苏江说,我能帮你什么忙!
石祥云说,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苏江一愣说,翅膀硬了就想飞,飞到哪儿?
石祥云便将昨天到今天的经过都一一对苏江说了,最后他说市文联催得很紧,所以他才这么拼命往口赶。
苏江想了想说,你不该现在才对我说,让我觉得太仓促了。
石祥云说,前天收到电报时,我还以为是叫我去参加什么文学活动,见了面谈起来才知道,连我都感到有些吃惊,有些不可想像。
苏江说,是有些难以想像。小石,你放心好了,这一回,我决不刁难你,该我签字的、该我盖印的、我一分钟也不会耽误。另外,需要我说情的,你只管开口。不过,凭我的直觉,你这事说不定在什么地方上会有麻烦。
石祥云说,我知道,可我不怕,天下哪有比写小说更难的事呢!
苏江摇摇头说,你可千万不要轻敌,无论从战略上还是从战术上你都要事先考虑好。
石祥云说,还有一件事,假如这事办成了,我走以后,梅丹和石头母子俩暂时还得住在这儿,请你多多方便一下。
苏江大度地说,这一点没问题,你到了市里也是为共产党做事,我这里也不是国民党的天下,想往多久就住多久。文化局那边若有动静,我负责替你顶着,只要文联不搬走,谁也撵不走梅丹他们。
石祥云没料到苏江这么爽快,那爽快中的意思甚至是巴不得他快点走,走远一些。苏江接下来问,他走了以后,谁可以接他的班。石祥云刚要开口说出一个名字,又马上止住,反说这事他看不准没有把握,得别人来选。苏江非要他说,通不过后,他就开玩笑,说毛主席选接班人选了四次都选错了,现在谁还敢乱选啦!
苏江笑起来,说,我想好了,还是在实践中自然产生,从你这往后,不再设专业的,一律搞合同制,这样可以保证让最优秀的人才在他该呆的位置上。
石祥云心里忽然不快起来,他觉得苏江早就在盘算着让他走,不然这些想法不会产生得这么快。
又说了几句话,石祥云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苏江提醒他,这事关键在宣传部,而宣传部的关键又是一把手县委常委陈部长,他说照他的估计,别的几个副部长可能会礼节性地挽留一下,然后就会表态支持人才流动。石祥云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石祥云回家同梅丹说了几句话,将苏江同意他调走的情况简要地告诉她。
梅丹说,老苏太过分了,简直像是撵你走,若是万一走不了。那可就再难同他相处了。
石祥云说,这么好的机会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如今这社会,哪有主动要人的单位呢!
他正要出门,梅丹说,你稍等一下行吗,过了七点半再走。
石祥云说,有事吗?
梅丹说,”没事,不过可能会有人来。
石祥云说,不管是谁,你让他明天再来。
石祥云从五楼往下走时,昏昏暗暗地碰见了一个人,他并没在意,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里,那人叫了一声祥云,你去哪儿?
石祥云定神一看,是统计局副局长王汉英。他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说,你来干什么?
王汉英支吾一阵说,你想找你帮个忙!
石祥云冷笑一声说,得了,想找梅丹是不是,快去吧,她正在给我儿子洗屁股呢!
王汉英忙说,祥云,我是真的来找你的,我前几天到省里去了一趟,他们让我回来找你!
石祥云说,找我?我没空!找别人你就请便。
石祥云咚咚几步窜下楼梯,钻出楼房时,有几片雪花一样的东西落进颈里,他扭头向上一看,发现梅丹正抱着石头站在阳台上望着他。
石祥云低头走了一阵,冷不防一个转身,轻手轻足地往回走。他刚上到五楼楼梯口,就听见梅丹在训斥王汉英。
梅丹说,请你不要再进这道门,我跟你把话讲清,我最讨厌你们这种饱食终日,只问升官发财的人!
王汉英分辩说,我就是为了做点事才来找石祥云的,谁知他是那个态度,我想请你帮忙解释一下。
梅丹说,祥云的领导住对门,你可以去找他帮忙。
石祥云没有再往下听,再次转身往楼下走。
石祥云敲响小徐家的门时,屋里的小两口正在唱卡拉ok。
一进门,石祥云就夸小徐唱得好。
小徐的妻子小齐一撇嘴说,现在的干部只知道泡歌厅,除了三陪小姐,专业演员也唱不过他们!
小徐说,可唱歌比跳舞安全多了,是不是?
小齐说,不要脸,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东西。
说着狠话,小齐自己先笑了,并补充一句说,我不能再说了,再说他就会说我是贼喊捉贼。
小徐说,你怎么才来,等了半天,人家送的两张舞票也过时间了。
石祥云说,我先找老苏去了。
小徐说,什么事,安排得这样紧凑!
石祥云说,前天上午我收到市文联的加急电报,要我立即去一趟。昨天我去了以后才知道他们是想调我去当专业作家。
小徐说,好哇,这是好事,小弟我先表示祝贺。
石祥云说,你别祝贺早了,“还不知道县里放不放行,这人事中的道道你熟悉,你得先给我出个主意。
小徐不作声了,盯着卡拉ok画面开始想问题。
小齐这时创好一只苹果送过来。石祥云也不谦让,接到手中便咬了一口,苹果脆脆地一响引得石祥云忍不住用眼睛在上面仔细打量。他看见苹果里有些异样,便说,这苹果叫钻心虫咬了。
小齐说,大作家你这就脱离生活了,你知道现在百姓怎么叫它?
石祥云摇摇头。
小齐说,这叫伤心苹果。
石祥云想了一阵说,这说法有点寓意,也有点恶毒。
这时,小徐开口了,他说,祥云,这事不用太操心,你是名人,那些人不敢在你身上来个鸡肠狗肠的,只要手续齐了,会给你办的。问题的关键是上面放不放你走。
石祥云立即将苏江的意思说了。
小徐一沉吟,说,这着棋你恐怕没走好,你应该先同宣传部陈部长说,假如陈部长不同意你走,而老苏又将所有欢送你的话都说了,那你以后还怎么在文联里工作。老苏为什么这么爽快,因为年底到了。这时候县里总在考虑调整各级班子,老苏不是不知道陈部长早就有意让你当主席而让老苏搞专职书记,你这一动走的念头,老苏他还不欢天喜地。就是我说的,这会儿老苏肯定在给几个部长家里打电话,说你已决定调到市里去。
石祥云说,老苏他不会这么急吧!
小徐说,县委这几天就要研究班子问题,此时每分钟都是千金难买。
石祥云想了一阵后咬着牙说,我不管这些,我下了死决心非走不可。
小齐在一旁插嘴说,祥云你别听小徐瞎吹,他要是真有本事也不致于现在还是一个小科长。
小徐说,放心,一个月之内,若是再无人提拔我,你就将我休了。我们还可以打个赌,祥云不管是现在去找宣传部的人,还是明天一早去,若是他们不知道祥云的来意,从今往后你做丈夫我做妻子。
小齐哼了一声说,又瞎吹了,你能生孩子!
小徐嘻笑了一下。
石祥云说,说正经的,你给我出个主意,怎么去同陈部长说。
小徐说,你以前给陈部长送过东西没有?
石祥云说,只送过我自己出版的几本书。
小徐说,这就不好办,空着手去他家里太不礼貌,有些话在办公室里又不好谈。要不这样也行,陈部长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总要回家喝一碗什么保健汤,你先去附近守着,然后装着无意中碰上,再随他一起进屋。只要陈部长这一关能过,别的也就迎刃而解。
石祥云总觉得不踏实,似乎有许多问题要同小徐商量,他不停地想,可就是想不起来。他喝了几口水后终于想起一个问题。
他说,人事局那边,你可得先给我疏通一下,免得到时候出现阻力。
小徐说,你放心,那群家伙不敢不给面子。
石祥云再也想不出什么事情来,又见时间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小徐将他送到外面,冷风一吹,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石祥云扭头问,你知道王汉英最近的动静吗?
小徐说,怎么,你还记着他当年追梅丹的事!
石祥云说,不知为什么,他今晚竟跑到我家里去了,说是有事要我帮忙。
小徐说,前一阵听说他要升正局长了,可后来又一点动静也没有。
石祥云说,不知为什么,我一见面就烦他。
小徐说,谁不是,成天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
石祥云说,不过,真按能力,他可比许多人强。
小徐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光靠能力行吗?
石祥云愣了愣后忽然说,小徐,你我是朋友,看样子我在县里呆不久了,就算我临别赠言吧,你仕途上的趋势的确很好,可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应忘了要为普通百姓扎扎实实地多做些事。
小徐说,老哥的提醒我一定记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老想着百姓,我现在就没有心思来帮你了。
石祥云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
往回走时,他听见每座楼上都是一片哗哗的麻将声。他想,这些人怎么不怕冷,煨在暖被窝里不舒服吗!随后他又想起一句俗话:麻将头上有火。石祥云忍不住独自笑了一声。走了二十来分钟,眼看着快要到家了,他忽然看见王汉英站在一处屋檐下,不停地跺着脚。
王汉英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将脸扭过来。
石祥云感觉到王汉英是在等他,便停住脚步,随后又拐向街旁的一条小巷,走了一百多米,他忽然骂起自己来,说自己这点用也没有,像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王汉英似的,凭他现在的状况,他完全可以趾高气昂地面对王汉英。
石祥云出了小巷后,故意顺着街中间无遮无拦的地方大摇大摆地走着。目不斜视,两手抱在怀前,整个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走了好长一段之后,还没听见有人叫他,石祥云忍不住四下打量一阵。大街上哪里还有王汉英的影子。
石祥云忽然有了一种失落感,他推开文化局和文联小院那冰凉的铁门,楼道里静悄悄地,没有往常那种山摇地动的麻将声。石祥云摸黑爬上五楼,他掏出钥匙正要开锁,梅丹从里面将门打开了。石祥云刚要说什么,对面苏江屋里猛地发出一声欢叫:哈哈,自摸了,双豪华七对!石祥云心里一惊,随后就明白这是有人和了一个大和。
石祥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妈的,哪一天那些洋鬼子将诺贝尔奖错给了我,我也不会这么惊喜。
梅丹掩上门说,各人的追求和寄托不一样。
石祥云说,现在这情景让人老想着二三十年代!
梅丹说,你莫乱譬喻,又没经过,你怎么知道。
石祥云说,你看看那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就知道了。
这时,石头在房里叫了一声,爸爸,外面下雪了吗?
石祥云说,没有。
石头说,光下雨不下雪,一点也不好玩。
石祥云走进儿子房里,在石头脑门上拍了一下说,快睡,明天下午爸爸来幼儿园接你。
石头说,我不要你接,明奶奶说了,明天她还来送我回家。她让我告诉你们,你们若是忙不过来就别去接我。
石祥云说,你那么喜欢明奶奶?,
石头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喜欢她。
石祥云不作声了,他走出来时,梅丹已将洗脚水都准备好了。
他一边洗一边问,这个明奶奶是干什么的?
梅丹说,她是乡下学校的老师,退休后住在城里女儿家。
石祥云说,是不是那个总在街上做好事的老太太。
梅丹说,就是她。要真让大家民主选举,明奶奶说不定可以选上县长,最低也能选上副县长。
石祥云说,你不是老说我能选上县长副县长,怎么现在改了主意。
梅丹笑一笑说,我怕你成了名以后就变了心。
石祥云说,除非是你先变。
洗完脚,上了床后,有一阵两人都不说话。
石祥云憋了一阵后终于先开口说,王汉英今天来做什么?
梅丹说,来找你。
石祥云说,我又不是组织部长,能管他的升迁。
梅丹说,他说他不想当官了,要拜你为师学写小说。
石祥云一下子坐起来,愣愣地看着梅丹。
梅丹说,其实他昨天晚上就来过,苹果就是他送来的。他说他本不想找你,而想在省作协找个老师,可省作协的人说他舍近求远会使人变得浮躁,非让他回来找你。
石祥云说,他不是发过誓,非要当个县长书记让你瞧着后悔吗!
梅丹说,我儿子都替你生了,你怎么还那么小气。
石样云说,我若是将你送给他就不小气?
梅丹说,王汉英还是和许多从政的人不一样,他是真想有些作为,不怕出汗出血的人。
石祥云没有接话。
屋里很安静,像是都睡着了,其实两个人都没有合上眼。半夜里,梅丹将手伸进他的上衣里,然后一点点向下移动。石祥云也伸出手将梅丹的内裤一点点地往下推。
六点钟石祥云起床时一脚踩住了一个软绵绵的东酉,他低头一看,是梅丹昨夜扔在地上的三角短裤。他洗漱完毕又喝了一大杯凉开水,这才出门散步去。
刚一推开铁门,他就望见文联的招牌又躺在下水道里。石祥云弯下腰正要伸手将招牌从下水道里拿起来,忽然听见两下咳嗽声,他抬头往四周瞧了瞧并无半个人影。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伸出手时,那咳嗽声又响起来了。他听见声音在头顶上,直起腰回头一望,见苏江正站在自家阳台上,朝他比划着,示意他不要动。
石祥云正在迟疑,苏江又打手势叫他走开。
石祥云走到烈士公园里,寻了一块空地,将腰肢好生扭动了一番,大约十五分钟后,他见额头微微出了一层汗就停下来,然后开始绕着公园中间的小山慢行。走到第二圈时,他看见人事局的小金匆匆地往一片小树林里走去。石祥云连忙跟上去。
他走到小树林旁边,正待往里钻,忽然听见一个女人说,你怎么才来!小金说,半路上碰见一个熟人了。那女人说;别骗我,一定是哪一位吊着你的脖子不让你起床。小金说,你别酸我好不好。接下来声音变成了另外一种。石祥云知道这时候是最不能打搅的,便悄悄走开了。
七点一刻,石祥云开始往回走。走到院门口,他见文联的招牌已被挂到门旁。他以为是苏江做的。待上楼见了他以后,才知道是文化局马局长亲自挂上去的。
苏江告诉他,姓马的前一阵一直提醒自己,要文联将牌子再挂起来,苏江觉得奇怪就故意不理睬,没想到姓马的竟让人做了一块同文化局招牌一样大小的牌子挂在大门旁。苏江说他为了试试姓马的葫芦里的药,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将招牌扔进下水道,然后看他们怎么办。
苏江说,他妈的,这姓马的起床后,愣也没愣就下了楼将招牌捞了起来。
石祥云也觉得不可思议,这马局长没理由要这么下贱啦。
苏江接着说,这不是好兆头,姓马的八成是要升官了,而且很有可能是管我们这条线的。
石祥云说,未必是他要当宣传部长了?
苏江说,极有可能,陈部长已经58岁了,他自己早就说过想去人大干两年,然后退休。
石祥云想了想后不禁失声笑起来。
苏江不满地说,我知道你小石在笑什么,你是要走的人当然可以将这些当笑话看,可我这走不了的老东西就惨了啊!
石祥云知道苏江内心说的是陈部长那个位置被别人占去了,所以才惨。他嘴上不作声,转身进了自己家门。
梅丹正在给石头穿衣服,地上的东西已收拾干净了。
他上去逗了一下儿子。
梅丹说,昨晚我忘了跟你说,老苏将苹果送还给我们了。老苏说他不能收你的东西,不然日后一读到你小说中有关送礼或者行贿受贿的情节就感到是在写他。
石祥云说,老苏这人有时也直率得很可爱。
梅丹说,今天你准备跑哪些地方?
石祥云说,先去宣传部。
吃饭时,苏江敲门进来吩咐石祥云这一段时间就别去办公室了,跑跑自己的事,再抽空将年终总结写出来就行。同时还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推荐几个接班的候选人。
石祥云嘴上一一都应了,心里却很不高兴,他最烦写年终总结。文联的工作,值得写的只有文学创作这一项,而文学创作的成绩百分之九十几都是他的。苏江让他写总结,他便不好写自己,唯有将其它一些不上斤不上两的事瞎吹一通,拼命地与精神文明建设联起来。因为总结不是苏江和马珍珠写的,他也没办法怪他们,结果每年的先进总是由苏江谦让给马珍珠。就这样苏江还经常开导他,说他在报刊上抛头露面的机会多,这点小荣誉就让给马珍珠算了。
看见他不高兴,梅丹就劝他说,是死是活反正就这一回,到了新单位,别再揽这种活就是。
梅丹这话的确让石祥云轻松起来。
吃过早饭,石祥云便往县委大院跑。
宣传部在四楼。他刚爬到三楼,迎面碰上张副部长。他是部里最年轻的副部长,刚好和石祥云同岁。
张副部长劈面就是一句,怎么样,想飞呀!
石祥云马上说,苏主席已经向你汇报了?
张副部长点头时,石祥云心里立即叹服小徐预见的准确性。张副部长看看手表后说离开会还有二十分钟,他要陪石祥云和另外几个副部长谈谈。张副部长说着就转身往回走。
部长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副部长都在,只缺陈部长,陈部长是常委,他在二楼有单独的办公室。副部长们气色都不好,不过见了石祥云多数人还是从椅子上往起欠了欠身子。
张副部长说,刚才我们几个人都议过了,大家一致认为必须留住你。
石祥云吃了一惊,照小徐昨晚的分析,这些副部长因怕石祥云将来同他们夺取宣传部长的位置,应该放他走才是。他说,我在这里只会给各位领导添麻烦,让我走对谁都有好处。
张副部长说,说实话,我们还指望你将来领导我们呢1
右祥云被这话懵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张副部长说,刚才我们还在一起议论,论才华、人品和能力,只有你最合适接陈部长的班。所以大家都不同意你走,都准备在部长办公会上向陈部长提出来。
几个副部长都说了一番真诚挽留的话,张副部长还提到文化局不让文联挂牌之事,他要石祥云至少也要将这口气出了以后再走。
石祥云这时总算明白他们的意思了,见他们这种动静,他也有几分相信苏江的猜测,文化局马局长看来是有可能要当宣传部长了。
他说,你们几位中不管哪一位当正部长也比我强十倍以上,我除了写小说以外,什么也不能干。
石祥云正在着急时,不知谁说了句:最好陈部长再干一任。大家就不再谈论他,而谈起陈部长来。说了好一阵,大家的结论是,陈部长正值年富力强,不应该让他退居二线。
石祥云瞅了个空起身告辞,一边走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几位部长,到开办公会时,你们可得投票让我走,不然我天天上你们家去坐。
张副部长说,我正想学写小说,你上门去教,岂不是正中下怀。
大家都笑着说自己也去学写小说。
石祥云看着时间还早,就去隔壁那间大办公室里转转。一群年轻的科长都知道他要调到大城市里去了。石祥云和他们不停地说着笑话。正说着,他一眼扫见桌上有叠文件,是组织评选精神文明先进集体和个人的。
石祥云指指文件说,街上的那个明大妈,明奶奶完全够这个格。
大家望着他笑一笑,并不说话。
石祥云说,真的,我说的是真话。你们不知道她?
有人说,石作家,你别把这事看得太简单、太庸俗了。这不比你写小说,听见人放屁,就可以写出三五千字。
石祥云知道没有办法再对话了,便装着什么事情的时间到了,一边看表一边往外走。
实际上,这时候才只有九点半钟,离十点钟还有半个小时。冬天的太阳刚刚有几分暖意,昨晚的雨水还在树叶上挂着,地上汪着。石祥云找了一阵子找到一处既干爽又有太阳还可以望见陈部长家门的地方。四处是很安静,往常吵搅县城的几家工厂基本上都停工了,工人们都放了长假。往常大家都嫌噪音污染环境,现在才体会到没有噪音的工厂更加让人不安。石祥云打量了一下县委办公楼,心里总觉得楼内的情形和楼外的状况不太对路。于是,石祥云就想到自己应该写写这方面问题的小说。
石祥云一下子就进入了角色,无聊的机关和安宁的车间都进入了他的思维里。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陈部长。石祥云回神一看,果然是陈部长,他已打开自家小院的门开始往里走。
石祥云一急,差一点就叫了出来。等他走到陈部长家门口,那院门已经反锁上了。他瞅着那门铃,伸手试了几次都没敢按。
正在犹豫,一旁走来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冲着他问这儿是不是陈部长的家。石祥云点过头后,几只手几乎同时伸向了那门铃。
石祥云赶忙退到一边。
门铃响了好一阵院门才打开。石祥云听到有人说他们是代表铸钢厂八百名工人来送请愿书的。陈部长推说他只分管文教卫,不管工业。工人们说,四大家领导以及纪检、公检法和电台电视台的头头人手一份,我们没有别的要求,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加级,我们只想上班有活干,下班有饭吃。
工人们也没进门,就在门口说了几句后便扭头就走。陈部长跟在后面送了一程。石祥云趁机从暗处走出来、慢慢地靠上去。
他客客气气地叫了声陈部长。
陈部长抬头见是他,便哼了一声。
石祥云说,我正准备去办公室找你,没料到在这儿碰上了--
陈部长一下子打断他的话,生硬地说,你是不是想调走?想走你就拿个东西来,我负责签字。走一个少一个,都走了就好,财政就不怕没钱发工资,也不怕工人闹事了。
石祥云没料到陈部长说出如此没水平的话,他怔了半天才说,那我这就叫对方发商调画过来。
陈部长说,商调个屁,直接来调令就行,谁不放行你就去找谁要你的工资奖金。
石祥云尴尬地跟上两步,说,陈部长,我非常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栽培。
陈部长说,别说好听的,我知道,现在天底下只要能发出个音的,不管是什么东西,背地里都在骂我们这些当头头的。你们当作家的除了用嘴还用笔。
石祥云不能再往下说了,他知道,陈部长就这么个脾气,心情不好时什么丑话都能说出来。
石祥云回头去政研室找小徐。小徐不在,几个同事说他刚才还在看报纸。他摸了摸小徐的茶杯果然还很烫手。便坐下来等。
说了几句话,石祥云有意将话题扯到铸钢厂。大家一听工人们正在挨家挨户给县里主要头头送请愿书,立刻就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石祥云一旁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其中情况。铸钢厂三年前效益还是不错的,起码是工人们不愁吃愁穿,后来新上任的县委书记非要他们扩大生产规模,一下子投进去近两千万资金,这下子可不得了,全厂每年的利润还不够付银行的利息。去年县委书记换了人,新官不买旧官帐,把半死不活的铸钢厂扔在一边不管,将全县的资金都集中投到新建的电子元件厂上去。结果铸钢厂新车间不能投产,老车间又被折腾得七零八落,产品质量下降后卖不出去,今年春节过后勉强支撑了三个月不得不停工停产。政研室这几位当时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一系列问题,他们曾集体署名写了一份研究报告递了上去,委婉地说这种“书记工程”将来会遗祸不浅。据说新书记当时就将这份研究报告扔到地上用脚碾,没过多久,政研室正副主任便一齐调到下面乡镇去了。政研室的工作由小徐牵头负责。
石祥云记起自己隐约听说过这些事,当时小徐正巧请假和小齐度蜜月去了,没能在那份研究报告上签名。
石祥云说,那你们现在怎么看铸钢厂?
大家说,我们没看法了,上面叫我们研究什么我们就研究什么。
石祥云说,这一阵你们研究什么呢?
大家说在研究麻将,看什么样的和最大。
石祥云说,这还用研究,我不会打麻将也早就听熟了,清一色的三豪华七对门前清。
,大家都笑起来,说这种研究结果只有国家先进水平,真正的国际水平是,清一色的三豪华七对门前清海底捞,再加上其余三家都杠了一手,再加上抬庄。从理论上讲,每家可以杠四手,可那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因此只能是一种梦想,就像那种只要能给一个支点,就可以撬动地球的假设,可能性是存在,就是永远也不能实现。
石祥云被说得有些傻眼了,跟着他们一起傻笑。
正在笑时,小徐推门进来了。
小徐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石祥云说,政研室终于有了一项国际级的研究成果了!
小徐说,我知道是什么,他们总拿这麻将的事来懵人,也怪,所有的人都被懵住了,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最大的和是什么。
小徐看了看手表,说,这样,今天中午大家都不要走,找家酒店,我请客。
小徐这话一出口,大家立即将笑容收敛起来,随后几个人都推说家中有事不能奉陪。
小徐看看四周也变了脸。说,祥云是我们的铁哥们,他马上要调到大城市去当专业作家了,现在让你们陪着吃顿饭你们还叫价,等将来你们想看他一眼恐怕也很难。
几个人怔了一下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石大作家升迁之喜,我们有再大的事也要抛到一边。
大家往外走时,小徐瞅个空悄悄吩咐石祥云,等会儿吃完饭,听他发话后,石祥云进去和老板说记政研室的帐,别记在以前的帐上,以免那些家伙去查,另外用一页纸。
小徐在街边选了一家熟识的酒店,坐下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一见有羊肉和狗肉大家便格外地兴奋,酒也喝得很快,转眼间就干了三瓶孔府宴。几个人好像将别的事都忘了,只是说文学。石祥云慢慢才弄清楚,这些人都曾做过好多年的作家梦,只是后来发现从政更实在一些才改换信仰和追求的。第四瓶孔府宴眼看要喝完了,小徐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票子递给石祥云。
他说,我喝多了,不能动,你帮我将帐结了。
几个人盯着那票子说,小徐,就记政研室的帐吧!
小徐说,不行,今天是我私人请大家。
石祥云走到后堂,将小徐的话对老板说了一遍。老板心领神会,干脆另用一个新本子将日期金额写好了。石祥云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写在后面,这也是小徐吩咐的。这样即便同事来查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来。
石祥云回到席上,刚坐下,小徐就站起来举着酒杯说,来,我们大家共饮了这杯酒。
见大家都站了起来,小徐继续说,喝这杯酒之前,我要说句话,上午组织部找我谈了话,让我当这个室的副主任,我推了半天没推掉。论资历论学识这位置本来轮不到我,可组织上硬要这么为难我,我也不好多说。在此,借这杯酒,我想请大家日后多多帮助我多多协助我。我先干了,你们干不干随意。
小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扭头就去厕所。
石祥云见几个人面面相觑地站了一阵后,都默不作声地将杯子喝空了,并将一只只空杯子亮给石祥云看。石祥云立刻觉察出那空杯子是一只只的白眼在瞪他,心里就有一种被小徐当枪耍的感觉。
几个人不吃也不喝,坐在那里等小徐归席。
过了一会儿,老板过来说,徐主任喝醉了,正在后院吐呢!
“徐主任”三个字让大家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石祥云说,我去看看。
石祥云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桌椅乒乓地响起来,他回头一看,几个人也勉强地踉上来了。
小徐果然吐得一塌糊涂,蹲在那里几个人也拉不起来,不过头脑还清醒,他要别人都回去,有石祥云在这儿就行。说了几遍,那些人就真的走了。
他们一走,小徐就自己站了起来,说,祥云我们找地方喝杯茶去。
石祥云说,你没醉?
小徐说,我是故意抠吐的,你没看出那几个家伙对我升职很不服气,没办法我只有真真假假地同他们斗,一直要斗到他们习惯了我这个主任才行。
二人来到楼上的小雅间。
老板问,要不要小姐陪?
小徐生气地说,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
老板笑着说,我这是职业道德,只要是宾客都得这么问。
关了门后小徐长吁一声仰倒在沙发上。
石祥云说,你真是料事如神,昨天的话今天就兑现了。
小徐说,也没什么,书记一个月前就暗示了我。你的事怎么样了?
石祥云说,这一点你可是大跌水准。他将今天上午宣传正副部长的态度一一说了。
小徐半天不作声,然后才说,这就对了,上午同我一起谈话的有六个人,其中有两个是到统计局,陈部长的女婿当局长,另一个当副局长。陈部长的女婿在审计局当科长才一年多点时间,这样安排肯定是一种平衡。陈部长看来要去政协而不会是人大,去人大是不用这么照顾的。陈部长的位子也一定由外来人接替,这样才能解释副部长们的态度。不过你倒是沾了这军阀混战的光,不然,可真是磕头找不准菩萨。
石祥云又将早上苏江的一番行为说了。小徐深为同意苏江的看法,认为马局长极有可能来当宣传部长,所以石祥云一定要抓紧时间,抢在老领导心思已不在岗,新头头又没到位的时机里将调动的事办妥了,不然,换了谁来也不会放你走的。
小徐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政坛险恶,还是你这一行好。对手只有自己,想斗就斗,想停就停,谁也不犯谁。
石祥云说,也不一定,你未必没见到老苏一天到晚裹着盔甲来防范我。
小徐说,你们那是幼儿园的游戏,和我们这里相差好几个档次。
石祥云记起王汉英,便问,统计局这么一安排,那不是没有王汉英的位置了。
小徐说,我也想过,但没想出来。
石祥云说,他最近也开始写小说了。
小徐说,总不会安排他到文联去接你的职吧!
石祥云说,真的那样,狗也会笑出尿来。
小徐说,王汉英这人有时太认真了,太认真的人领导不喜欢不说,连女人也不喜欢。
石祥云说,可他还不是找着老婆了!
小徐说,那是二手货,称不上老婆。
石祥云说,那叫什么?
小徐说,只能叫性伙伴。
石祥云说,可人家不是过得很好。
小徐说,有你好吗?
石祥云本想说各人的境界不一样,标准也不一样,说不定他还瞧不起我们呢。他终于没有说出口,说出来的是另外一句话。
他说,我明天就去拿商调函,下午还有事要准备,得走了。
小徐说他也要去铸钢厂看看。
石祥云说,那是个马蜂窝,你怎么能去捅!
小徐说,我心中有数,光看看,作些调查,不说话,不表态是出不了事的。干我们这行要主动跑,被动写,也就是多动腿、少动手、不动嘴。铸钢厂这个样子,我们再不去那就太不敏感了,不挨训也要挨批。
石祥云回到家里,见电饭堡里还温着饭和菜,他脱了外衣钻进被窝里躺了一阵,醒来时太阳已经偏西。他看了看挂钟,见已经四点半了,便慌忙爬起来往幼儿园跑。
石祥云赶到幼儿园时,孩子已被家长们领走了大部分。石头穿着一身红衣服,孩子又不多,他一眼就找到了。石祥云连叫了几声石头,儿子竟不理他。他走拢去照着儿子的小屁股拍了一下。
石头头也不回地说,我和妈妈说好了,不要你们来接,明奶奶会来接我们的。
石祥云说,明奶奶呢,她在哪儿?她家里有事不会来的。
话刚落音,明大妈从大门外走进来,嘴里还不停地说,谁说我不会来,我会来的。
十几个孩子见了她,都欢叫着一齐围上去。明大妈问明了他们住址后,便叫他们手拉手排好队,跟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教孩子们唱:
我爱小猫,小猫爱我
我爱白兔,白兔爱我
我爱小树,小树爱我
我爱汽车,汽车爱我
我爱叔叔,叔叔爱我
我爱阿姨,阿姨爱我
我爱哥姐,哥姐爱我
我爱弟妹,弟妹爱我
石祥云跟在孩子们后面,感觉到明大妈的歌都是随口编的,见什么就爱什么,可以永不重复地爱下去。歌声很单调,但孩子们唱得津津有味。
走了一程后,队伍变短了,待过了县政府大院后,孩子们只剩下六七个了。和政府大院紧挨着的是县委大院。
石祥云来时走得匆忙没有注意,眼下走得慢了才发现在两个大院之间的一处院墙下,一个中年男人摆了一个擦皮鞋的小摊,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白纸板,上面写着:县铸钢厂车间副主任、七级钳工、1988年全省工业战线劳动模范、1980年至1993年历届全县劳动模范方光武竭诚为你服务,敬请光临惠顾,保证不开后门,绝对不损公肥私,没有报销单据。
石祥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方光武在那白纸板上实际写着什么。
这时明大妈停了下来,用眼睛直打量那个方光武。
方光武连忙站起来说,明老师,你好!
明大妈说,光武,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方光武说,没办法,工厂停工过不下去。
明大妈说,过不下去就再找个本份事做,你没必要这样写。你以为能丢他们的脸?说到底丢脸的只是你自己。
方光武要解释什么,明大妈却领着孩子走开了。她一边走一边说,好孩子,回去同你们的爸妈说,要爱工人爱农民,别瞧不起他们,不管他们,别弄得他们缺吃少穿;
石祥云几次想伸出脚去让方光武擦一下,然后给他十块或二十块钱,可他终于鼓不起这份勇气。
明大妈又带着孩子们唱开了:
我爱工农,工农爱我
我爱县委,县委爱我
我爱国家,国家爱我,
我爱领导,领导爱我
我爱工作,工作爱我
我爱劳动,劳动爱我
石祥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懂得这歌的含义了。
吃晚饭时,石头一上桌子,就对石祥云和梅丹说,爸爸妈妈,你们要爱工人和农民,别不理他们,别--别--
石头憋得脸彤红也记不起下文。
石祥云说,别弄得他们缺吃少穿,对吗?
石头点点头,说,你们能做到吗?
石祥云和梅丹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说,能!
石头说,那你就是我的好爸爸好妈妈!
石头低头吃饭时,梅丹想问他什么,但每次都被石祥云阻止了。等到石头吃完饭去看动画片后,石祥云才将路上的事对她说了。
梅丹叹口气说,这样下去,我看铸钢厂迟早要闹出大事来。
石祥云说,这年根岁末的,领导层都在为人事安排绞尽脑汁,谁还会为他们去多费心血。
正在说话,小徐推门闯进来,说,渴死我了,快弄杯水来。
梅丹连忙去泡茶。小徐却是等不及,瞅见桌上石祥云的半杯凉茶,端起来就灌下去。
小徐喘了一口气说,妈的,几百号人将我围了一下午,别说水,连尿也没有一滴。
石祥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徐说,一开始并没发生什么,厂里的工人和领导都还平静。后来王汉英带了两个人跑去搞什么统计报表,为了几个数字吵了起来。工厂都这样了,数字假和不假有什么屁用!可王汉英硬是转不过来弯!一争一吵便将工人都惹火了,将我们围在屋子里不让出来,什么话都让他们骂尽了,连小齐也被那些臭嘴糟蹋了个够。要不是明大妈送孩子路过那里,将他们劝散,恐怕得让武警去救才出得来。
石祥云瞅了一眼端茶上来的梅丹没有接话。
梅丹说,我总觉得王汉英这人生错了时代。
小徐说,我倒认为他是吃反了药!
石祥云这时才说,我看铸钢厂的事,这么迟迟不决,对民心影响太大了。总得用个办法来解决才是上策。
小徐说,老哥你不知,现在的这帮人只听得进下策,偶尔听进去一回中策也就够大家欢天喜地的了。
石祥云笑一笑说,我没料到刚将你提拔起来,你就说这么恶毒攻击的话。
小徐说,这话可不能出这个门,若是出了门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梅丹在一旁忙说,小徐,你别吓着我们了。放心,你就是犯了杀人罪,我们也会掩护你一辈子。只有一宗我们不替你保密!
小徐说,知道,我不会找情人吃野食。
三人大笑一通后,小徐便起身要走,说再晚回去又得找他们作证,不然小齐那儿没法交代。
小徐告辞的声音惊动了苏江。石祥云刚要关门,苏江就从自家门里钻过来。
苏江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问,刚才是小徐来过?
石祥云一边点头一边递过一支烟,自己也随手点上一支。
苏江说,听说他升副主任了,二十七岁的副局级,恐怕全县没有第二个。
说着苏江话锋一转,问起宣传部头头们对他调动的意见。石祥云觉得没必要如实相告。苏江有点不相信石祥云说的话,连问了三遍这是不是真的,问得石祥云来了火,以为苏江想变卦不让他走人,便顶了一句,说这全是陈部长的原话,谁也无法改变。
苏江闷着头抽烟,一声一声地抽得哼哼响,烟灰弯成了一条钩也无心去磕。
好半天苏江才开口说,看样子陈部长是要让位了,谁接班呢,百分之八九十的可能是姓马的。可县里有个惯例,从不让文化局长当部长呀,文化局是个小局,小局局长当部长进常委,就与别的大局摆不平。可姓马的也的确有能耐,将一个演草台戏的剧团三下两个就弄成地委书记和省委书记三天两头跑来看的全县热点,县里再不重视能说得过去吗。前任书记嫌姓马的不听话,撤他的文件都印好了,可最终还是没发下来。现在的书记若再忽视这个情况,那可真是教不转的蠢猪。文化局长是与宣传部副部长同级别的下属,下属一下子跃升为领导,谁心里也不会舒服,所以他们希望有人能取而代之,副部长们的这种态度又是一个很好的侧证。难怪前一阵,姓马的总是叫司机天黑以后将车开出去,不带任何随从,半夜三更又偷偷摸摸地回来,一定是到地委活动去了。三四百里路,来回五个小时,串门两个小时,七个小时足够,而且神不知鬼不觉。真是不想不像,越想越像,那宝座是姓马的确凿无疑了。不过也好,老马平时老损文联和体委,将我们说成了驴子八只脚,他真的当了这条线上的大头目,看他如何将过去的话收回去。那时,我们不敢笑,自然有人敢笑,我们不敢挖苦,那些一向对他流里流气的乡镇书记自然会去挖苦。小石,你这一调动,一下子就将整个局势挑明了,不然,大家都会继续蒙在鼓里。你可做了件大好事!
石祥云一直以为苏江是在自言自语,这时才知他是在同自己说话。
他说,我还以为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呢。
苏江说,我现在也觉得你走了有些可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宣传口只有你的名气能压过马局长。
石祥云说,当领导我不如老马,硬让我当那是害我,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苏江说,也没别的,你还是大大的开路,我不设一关一卡,我只是不服气马局长。
石祥云连续听见苏江两次背后称老马为马局长了,他不作声,也不想过问这些,他说,我想明天就去拿商调函,这比通过邮局寄快一些。
苏江说,你是应该抓紧,这时候全国都一样,搞不好那边发生人事变动,你这事就有可能黄。另外,作为老同志我提醒你一句,这一阵别和小徐来往过多。两个大院里年轻科长多如蚂蚁,小徐上了,他们没上,作为他的朋友,说不定,他们会找你出气。这个时候你可是谁也得罪不起的。
石祥云说,我这是正当途径,又不是开后门,我不怕他们。
苏江说,这人事上的事是最说不清前门后门的,不过年轻干部当中,我还是最看好小徐,他是人精。
苏江临走时,提醒石祥云赶紧将总结写起来,站好最后一班岗。
苏江随手将门关上后,石祥云却迟迟没听到他家的门响,梅丹便猜他一定到三楼老马家去了。石祥云不大信,他悄悄地开了门,刚巧听到苏江在压低嗓门叫,老马,马局长在家吗?我是五楼的老苏哇。
石祥云心里有一种作呕的感觉,他赶忙关上了门。
石祥云在屋里转了两圈,才说,老苏这个人的官运怕是倒了顶,拍马屁拍得太掉份了,一点水平也没有。
梅丹说,那也不一定,拍马总比绊马让人喜欢。
石祥云说,王汉英这回可能要栽跟头了。
梅丹说,以前我就同他说过,他那性格不适合从政,心也不毒,手也不辣。从政的人要像小徐那样,嘴巴会看,眼睛会说。
石祥云说,那你当年为什么选择我?
梅丹说,什么也不为,就因为你模样长得比王汉英好。
石祥云说,你就没有看中我的品质和素质。
梅丹说,女人选对像就同行政上选干部一样,认得准的只有表面模样。
石祥云笑起来,说,这么多年,我头一回听见你说出深刻的话来。
因要赶早班车,石祥云早早就睡了。梅丹也几下将石头弄到床上睡了,然后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来陪石祥云。被窝变暖和了以后,梅丹便开始亲他。他知道梅丹的意思,伸出双手将梅丹用劲箍了几下,箍得梅丹身上的关节咯咯响。随后,他放开她,并说,睡吧,我明天还有几百里路七八个小时的车要坐呢。他松开两臂,一翻身,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一觉睡到闹铃响,爬起来弄点东西吃了,便直奔汽车站。
原以为天冷人不出门,车上的人不会多,可上车一看几乎全坐满了。他的座位已被别人占去,他要看那人的票,那人不给他看,他将自己的票给那人看那人拧着脸不看,僵持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同司机和售票员说,他们也不管。他多说了几句后,售票员反奚落起他来,说车站卖的号又不是他们卖的号,号卖给谁了谁自己管不住那还能怪别人。石祥云本想说,你不管那我就坐你的座位。可他终究没有这个无赖劲,回过头来又和那人较量。
客车开出了二十多里远,那人还不肯让。
石祥云生气了,说,你这人好不讲理。
那人说,这是县政府教的,他们号召我们不讲理。
石祥云见那人不像个农民,就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那人说,说出来你会吓一跳,铸钢厂的。
石祥云心里果然怦地响了一下,他说,你们对县委县政府有气,可也不能泄到我的头上来呀!
那人说,县里的干部都一样,我一见到你们就有气。
石祥云说,可我不是干部。说着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那人。
那人扫了一眼后,脸上表情立即变了,他稍稍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将座位让给了石祥云。
石祥云坐下后,不时打量几眼站在走道上的那人。那人却不看他,两眼有些漠然地望着正前方扑面而来的景物。
太阳出来以后,车上的人开始活跃起来。前后左右互相搭讪着说起话来。石祥云装着打瞌睡,听着他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声音,渐渐地明白过来。这一车人几乎全是到省城去打货的小商贩,年关临近,他们要抓住这黄金时机狠狠赚一把,小商贩们都说今年生意不好做,不管什么货都卖不动。
铸钢厂的那人像铆钉铆死在那儿一样,周围的一切对他全无影响。
中午一点,汽车在一个路边餐馆停下来。小商贩们涌下车,大把大把地掏出钱,点了酒菜后大吃大喝起来。
石祥云没有进餐馆,他向来不在这种地方吃东西,他总是担心会染上疾病。铸钢厂的那人也没进去,他靠在一棵树上晒太阳。
石祥云慢慢地踱过去,问,你怎么不吃点东西?
那个看了他一眼说,我带着馒头。“
石祥云说,你和方光武是一个车间的吗?
那人说,不,他的工种好,我的工种差,我是炉前工。你怎么认识他?
石祥云将昨天傍晚在街上见到方光武的情况说了一遍。
那人说,方光武是钳工,还可以单独去开个修理铺,像炉前工和造型工就惨了,离了工厂就空有一身力气。
石祥云说,那你这次出来做什么?
那人说,一到年关人都要放假过年,可单位的锅炉,钢铁厂的化铁炉不能停,可能会要些临时打替工的人,我去试试。
石祥云说,你不打算过年了。
那人说,挣点钱比什么都重要,一开年孩子要上初中,学校也一样,非得拿钱开路。
石祥云说,你叫什么?
那人说,杜虎。真对不起,刚上车时,我把你当成县里的干部了。
石祥云说,工人的情绪怎么样?
杜虎说,没怎么样,就是特别想唱《国际歌》。
石祥云说,还没到唱《国际歌》的份上吧!
杜虎说,真让我们唱出《国际歌》来,就一切都晚了!
石祥云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不知道再怎么同杜虎谈下去。
小商贩们吃完饭后,司机将紧锁的车门打开了。石祥云执意要将座位让给杜虎,而杜虎又执意不肯坐,二人站在走道上认真谦让的劲头,让那些小商贩很不理解,弄不明他们为什么一会儿争一会儿让。
让了半天,两人都不去坐。最后一排的一个小商贩。嫌后面太颠便走过来坐了。他刚坐下杜虎就要他起来让给石祥云,小商贩一嘴犟,杜虎的粗话就出来了。小商贩不知底细,刚要还嘴,旁边的人赶紧劝他,说杜虎是铸钢厂的。小商贩立即乖乖地站起来往回走,边走边嘟囔道,难怪老古话说穷人的气多,富人的屁多,真是一点也不假。
杜虎吼了一声说,你们这些奸商,共产党的干部就是被你们腐化的。你们就是想他们腐败,越腐败你们越好赚黑心钱!
一车的小商贩听着这话都没有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