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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夜晚,月亮像太阳一样烤得人浑身冒汗。孔太平坐在吉普车的前排上,两条腿都快被发动机的灼热烤熟了。车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司机小许,按道理后排要凉快一些,因为离发动机远。孔太平咬紧牙关不往后挪,这前排座如同大会主席台中央的那个位置,绝不能随便变更。小许一路骂着这鬼天气,让人热得像狗一样,舌头吊出来尺多长。小许又说他的一双脚一到夏天就变成了金华火腿,要色有色,要味有味,就差没有煺毛。孔太平知道小许身上的汗毛长得如同野人,他忽然心里奇怪,小许模样这么白净,怎么也会生出这许多粗野之物哩。他忍不住问小许是不是过去吃错了什么药。小许说他自己也不明白,接下来他马上又声明自己在这方面当不了冠军,洪塔山才是镇里的十连冠。孔太平笑起来,说洪塔山那身毛没有两担开水泡他几个回合,再锋利的刀也煺不下来。两人说笑一阵,一座山谷黑黝黝地扑面而来。吉普车轰轰隆隆地闯了进去。小许伸手将车门打开,并说,孔书记,到了你的地盘。违点小规也不怕了。孔太平没说什么,他先将车上的拉手握牢,另一只手将车门打开。一股凉风从脚下吹向全身,酷热的感觉立即消散了许多。

刚刚有些凉爽的感觉,吉普车忽然颠簸起来,孔太平赶忙将车门关好。小许说不要紧,路上有几个坑。孔太平却厉声说,关上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许没敢吱声,赶紧关上车门,同时减小油门让车速慢下来。这以后,两人都没说话,路况好,车子走得平稳时,这种沉默有些不对头。孔太平知道自己刚才说话声音太大了,便有意找话说说,缓和缓和气氛。他掏出烟,一次点燃了两支,并将其中一支递给小许。

小许抽了一口烟后,马上告诉孔太平这是假的阿诗玛。小许说,这烟是县城南边金家坳的农民做的。

孔太平说,金家坳是我县唯一一个有希望进入亿元级的村子哩。

小许说,若将那些假烟一查禁,恐怕同我们西河镇的情况差不多。

孔太平说,是该查禁,不然国家的事就全乱套了。

小许说,昨天我听人说了一副对联:富人犯大法只因法律小犯大法的住宾馆;穷人犯小法皆是法律大犯小法的坐监牢。

孔太平想了想,觉得这副对联有些意蕴,他问小许说,你还听见什么没有?

小许说,洪塔山近期内可能要出事。

孔太平忽然敏感起来,他问,出什么事?

小许说,县公安局还在整洪塔山的材料,似乎是经济上有问题。

孔太平说,不对,经济问题应该由检察院办理。

小许说,那要么就是嫖妓搞女人。

孔太平正要再问,迎面一辆汽车亮着大灯扑过来,灯光刺得他俩睁不开眼睛。小许踩了一脚刹车让吉普车停下,然后拉开车门跳到公路中间破口大骂起来。那辆车驶近了停在小许的身前,孔太平认出是一辆桑塔纳。他马上猜测可能是镇里养殖场经理洪塔山的座车。果然从桑塔纳车门里钻出来的那个人正是洪塔山的司机。小许用拳头擂着桑塔纳的外壳,说那司机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敢在西河镇里亮着大灯会车。那司机分辩说,是因为小许没关大灯他才学着没关的。

小许说,今天得让你付点学费,认清楚在西河镇能亮大灯会车的只有老子一人。

小许正要抬脚踢那桑塔纳车灯,孔太平大声阻止了他。孔太平下车后,那司机赶忙上前赔不是。孔太平支开话题,问那司机去哪儿。那司机说是送一个客人。孔太平见车内隐约坐着一个人,就挥挥手让桑塔纳开过去。桑塔纳走后,孔太平又说了几句小许,他担心那车内坐的是养殖场的客户。小许说那人绝不是什么客户,那副妖艳的模样,一看就不是正经路上的人。听说是个女人,孔太平也不再数说小许了。倒是小许来了劲,不断地说现在太不公平了,洪塔山算什么东西,居然坐起桑塔纳来,书记镇长却只能坐破吉普。小许说他若有机会,一定要治一治洪塔山,不让他太嚣张。

小许的话说得孔太平烦躁起来。这时,吉普车已来到镇外的河堤上。孔太平让小许停下来,打开车门时,他叫小许开车先走,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去。

吉普车消失在镇子里,四周突然静下来。被太阳烧烤透了的田野,发出一股泥土的酽香,月亮被醺醉了,满面一派桔红。热浪与凉风正处于相持阶段,一会儿凉风扑面,一会儿暑气袭人,进进退退地叫人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河堤外边的沙滩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一些乘凉的男女青年,女孩子嗲声嗲气的话语和男孩子有些浪意的笑声,顺着河水一个涟漪就漂出半里远。孔太平想起小时候自己从县城里来乡下走亲戚时,舅舅带着他走上几里路,同垸里的男女老少一道来这河滩乘凉的情景。有天夜里,满河滩的人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喊了声狼来了狼来了,惹得许多人慌忙逃个不迭。后来舅舅大喊了一声;说这么多人还怕几只狼,一人屙一泡尿就可以淹死它!舅舅的喊声制止了河滩上的慌乱,大家镇定下来以后才知道是有人在闹着玩,目的是想吓唬那几个睡成一堆的女孩子。舅舅走上前去揪着那人的耳朵,一使劲就将其扔到河水中去了。那人在水中挣扎时,大群女孩纷纷抓起沙子撒到他身上,直到那人急了,说若是谁再敢撒沙子,他就将身上的衣服全脱光,这才将女孩子吓退。那人从水中爬起来时,舅舅对他说了几句预言,断定其人将来不会有出息。孔太平记起这个故事,却不记得舅舅所说的这人是谁了。在当时他可是知道这人的姓名的,时间一长竟忘了。忘不了的是这人如今也该四十岁了。

想起舅舅,孔太平的目光禁不住拐到另外一个方向上。远远地一座小山之下,忽明忽暗地闪着一架霓虹灯,西河养殖有限公司几个字一会儿绿一会儿红,往复变幻不停。空洞的夜晚因此的确添了几分姿色,美中不足是那个“殖”字坏了半边,只剩下“歹”在晃来晃去。舅舅的家就在养殖场附近,虽然离得不算远,可他已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进过舅舅的家门。孔太平打定主意,近几天一定要去舅舅家坐一坐,不吃顿饭也要喝几杯水。

孔太平从县商业局副局长的位置下到西河镇任职已有四年了,头两年是当镇长,后两年任的是现职。论政绩主要有两个,一是集资建了一座完全小学和一座初中,二是搞了这座养殖场。现在镇里的财政收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这座养殖场。所以他对养殖场格外重视,多次在镇里各种重要场合上申明,要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养殖场。实际上,这座养殖场也关系到自己今后的命运。回县城工作只是个早晚时间问题,关键是回去后上面给他安排一个什么位置,这才是至关重要的。小镇里政治上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考核标准最过硬的是经济,经济上去了就是一好百好。

凉风一阵比一阵紧了,暑气明显在消退,河滩上几个女孩子忽然唱起歌来。孔太平心情好起来,他刚要加快步伐,迎面走来两个人影。不知为何,孔太平一认清那两人是镇完小的杨校长和徐书记,竟下意识地躲进河堤旁的柳丛里。

杨校长走到他跟前时忽然停下来说,等一下,我屙泡尿。

徐书记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屙一点。

好半天没见水响。杨校长说,妈的,白等了半夜,哪知他竟留在城里偎老婆不回来。

徐书记说,这热的天再好的女人偎起来也没味道。

杨校长说,人家不像我们这些穷教师,去年家里就装了空调,改造了自己的小气候,你还当是大环境啦!

徐书记说,你别笑我土,我还真没见过空调是什么模样哩!

杨校长说,恐怕是你不注意,县城里好多楼房的外墙上挂着些像麻将里的一饼,二饼那样的东西就是空调。

孔太平差一点笑出声来。

杨校长继续说,胡老师突然发病住院,也不知是好是歹,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医疗费还要学校先垫付,他妈的这是什么道理!

徐书记说,镇长书记只管自己升官发财,哪里会真心实意地关心教育。你没听见刚才开车的小许在镇委大院里嚷,要全镇人勒紧裤带给镇里买台桑塔纳,不然出门太丢人了。杨校长说,也是,县里随便哪位领导卖台车子也够全县教师好好过上一个月——喂,老徐,我这一阵不知怎么的,屙尿特别费劲,老半天也挣不出一滴。

徐书记说,莫不是前列腺有问题,得赶紧查一查,男人这地方最容易患癌症。

杨校长说,患了癌症才好,我就可以解脱了,死不死活不活反让人难熬——好好,总算屙出来了!憋死个人!

一阵水响过后,两人终于走开了。孔太平听出他们要去镇医院。孔太平明里暗里听惯了别人的牢骚话,他知道杨校长是在说自己,抬腿将眼前的柳树狠狠踹了几下后,心中的火气也就去了多半。

孔太平没走多远就碰上了地委奔小康工作组的孙萍。孙萍一个人正顺着河堤散步,孔太平一见她那模样就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又收到男朋友的信或者是刚刚给男朋友写完信。孙萍挺大方,说不是这两样,而是一个三年不通音讯的老同学突然莽撞地给她写了一封求爱信。孔太平问她感觉如何。孙萍说她发现老同学的文章写好了。孔太平提醒她留心对方是不是抄了哪个名人公开发表的情书。孙萍笑着表示了认同。接着她告诉孔太平,镇里人都知道他今天回来,包括杨校长在内的好几拨人一直在镇委院里等着他,直到小许一个人开着车进院后,他们才散去。孔太平问清除了杨校长是准备找他要钱的以外,别人都是来伸冤告状的,便多多少少有些放心下来。他告诉孙萍,这年头只要不涉及到钱,一切都好办。说了一阵闲话后,孔太平要孙萍给他帮忙做件事,马上到镇医院去看看那个姓胡的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住院的。孙萍答应后便往镇医院方向去了。

一进镇子,街两边乘凉的人都拿眼光看他,同他打招呼的人却很少,偶尔开口也是那几个礼节性的字。孔太平平常进出镇子总是坐车,同镇上的人见面的日子不多,这般光景让他有些吃惊,自己刚来镇上时可不是这样,那时谁碰见他都会上前来说一阵话,反映些情况,提点建议什么的。孔太平看见街旁一位老人还在忙个不迭地招呼几个孩子,就走上去询问他家中的情况。他以为老人的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去了,谁知老人气呼呼地告诉他,孩子的父母都让派出所的人抓了起来。老人说,自家几个人在一起打麻将带点彩犯什么法,开口就要罚款三千。那些个贪官污吏怎么不去抓,那么多贪污受贿的人怎么不去抓?老人一开口,四周的人都围拢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孔太平总算搞清楚,原来镇派出所前天晚上搞了一次行动,抓了四十多个用麻将赌博的人,清一色是镇上的个体户,不要说是干部,就连农民也没有一个。他们认为这一定是派出所的预谋,十几万罚款够买一台桑塔纳。孔太平借口自己刚回,不了解情况,转身往人群外面走。老人在背后说,我将话说明了,要钱没有,要命有几条。孔太平没有理睬。老人又说,这哪像共产党,连国……。孔太平不等他那更刺耳的话出口,便猛地转过身大声说,不是共产党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这些私营业主先富起来,你们能有今天这么大的铺子?钱来得太容易了,就想赌,是不是?莫以为自己逃税的手脚做得干净,让你逃才逃得了。孔明知道关羽会放曹操才让他去守华容道。不让你逃时,你就是如来佛手中的孙悟空。得了共产党的恩惠却想着王八的好处,这叫什么,这叫混帐王八蛋!前年订《村规民约》时,你们都签过字,赌博就要挨罚。不想交罚款的人明天到镇委会里同我打个招呼。

孔太平一吼,街上突然静下来。他什么也不再说,一溜烟地回到镇委院内,也不理睬别人叫他,站在院子当中扯着嗓子大叫:老阎,老阎在家吗?分管政法的阎副书记应声从自家门口钻出来,孔太平要他马上将派出所黄所长叫来。

他刚开门进屋,住隔壁的妇联主任就送了两瓶开水进来,并随口问他怎么这次出去时间延长了三四天。孔太平说,刚开始只准备参观一下华西村,后来大家都闹着要去张家港市看看,参观团的领导只好修改日程安排。妇联主任问他有些什么收获,孔太平一边叹气一边告诉她,经验很多,可是太先进了,他们一下子学不了,还得敲自己的老实锣鼓。

孔太平开始解上衣钮扣,并说自己要冲个澡。妇联主任说,你冲你的澡,我说我的话。孔太平说,那我就脱裤子了。妇联主任笑着说,你那东西我家里也有,吓不着人。妇联主任说笑之间人也起身站起来,她跨过门槛后又回头告诉孔太平,他不在家里,宋家堰村超生了一个人。她说,本来差一点就是三个,另两个被她抓住了时间差,抢先将工作做妥当了。孔太平说,今年一切工作都白做了。他叹了一口气,随手关上门,一个人怔了一会儿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些骚女人,老子非要用焊枪将她们闭了不可。

孔太平打开水龙头,放水冲了一阵身子,他刚用肥皂将身子涂抹一遍,水龙头里就没有水了。他打开窗户探出头冲着楼下叫道,一楼的,等会儿再用水好不好,让我将澡洗完。叫了两声,水龙头里又有水了。他赶忙凑过去。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孔太平一怔,马上意识到一定是老婆打来的,目的是探听他的行踪,她总是怀疑自己在镇里有别的女人,常常出其不意地搭车跑来或在半夜三更打来电话。孔太平冲出卫生间,抓起电话大声说,是我,我是孔太平,我已经准时回到镇里,你该放心了吧!别用什么孩子不听话,钥匙找不见了等借口来掩盖自己的别有用心,我都明白,你不要耍这种小聪明!他吼了一通后,电话里竟无一点反应。他又说,有话你就快说,不声不响地到头来还是我付电话费。电话里轻轻地响了一下,接下来是一串蜂鸣声。孔太平愣了一会,伸手拨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一阵后有人拿起了话筒,他对着话筒说,我爱你,你放心,我不会三心二意的!电话里忽然传出儿子的声音,儿子说,你是谁,不许你爱我妈妈,我妈妈只能让我爸爸爱!孔太平说,儿子,我就是你爸爸!儿子在那边欢叫道,妈妈,爸爸要爱你!孔太平放下电话,继续将身上的肥皂液冲洗干净。

派出所黄所长进来时,孔太平刚刚将裤子穿好,天气太热,他懒得再穿上衣,光着膀子,开门见山地问抓赌的情况。黄所长说他们的确是选择了镇上干部发工资的前几天行动的,因为这时干部们口袋里都是瘪的,无钱上麻将桌,这样可以减少许多麻烦和难堪。只不过他们没有考虑到镇上那些个体户竟敢公开抵抗,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收上来。他们准备明天先放几个女人,探探风向。孔太平沉吟一会后,表态不同意这种做法,他说政权机构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会失去威信。孔太平答应镇里出面帮他们维持一下,条件是收上来的罚款二一添作五,两家对半开。派出所长不同意,他们正指望用这笔钱添一些交通工具。孔太平告诉他,老百姓已猜出他们是想买辆桑塔纳,他们若真的这么做,会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将这批罚款分一半出来,捐给镇里,专门发放拖欠了几个月的教师工资。黄所长有些松口了,只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觉得太多了,教育上困难,公安部门也同样困难。孔太平思考了半天后改变主意,提出只要明天一天,到时收到多少算多少。黄所长很高兴地同意了。

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磕磕声。孔太平连忙抓住上衣往头上套,孙萍进来时,他那铜钱大的肚脐眼还没有盖住。孙萍刚坐下,黄所长便起身告辞,那模样似乎有点避嫌的意思。孔太平留他没留住,只好由他去了。

孙萍将乌黑的披肩长发甩到胸前,像瀑布一样垂着,然后说她想喝口茶。孔太平正要重新泡一杯,孙萍已拿过他喝过的茶杯,有模有样地抿了一口。孔太平想阻止却来不及,他看着孙萍那粉做的一样好看的手,心里咚咚地响了两下。

孙萍抬起头来说,孔书记这茶叶太好了,是哪个村里做的?

孔太平说,我这茶叶算什么好,这回出去考察,你们地委组织部的人那茶叶才真叫好哩,一连八九天,就是看不见他们茶杯里有哪片叶片是两芽的。

孙萍说,那还不是下面乡镇的干部送给他们的。其实我们镇上也应该搞点特制土特产,这对开展工作有好处。

孙萍这话是双关意思,暗里还指疏通关节可以早点向上提拔。孙萍是昨天回到镇里的,她在地区团委工作,团委同组织部在一层楼上办公。她这次回去休假,刚好遇上东河镇的段书记鬼头鬼脑地在组织部门口转,一看就知道是上门送礼的。孔太平本来对孙萍说话的口气有些恼火,但她话里的内容却很重要。东河镇的段书记是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地县领导连续三次考察,都是孔太平排第一,老段排第二。这次地委组织部组织外出考察,人员名单都是戴帽下达的,上面没有东河镇的段书记,他原本有些暗暗高兴,没料到人家却来了这一手。

孙萍说,现在考察干部并不是光看政绩。

孔太平说,我不会这么贱,胡子一大把了,还低三下四地去巴结那些二十来岁的毛头科长。不说这个了,说说医院里的情况吧!

孙萍说,胡老师可能是中暑了。但医生还不敢贸然下结论,一般的中暑醒过来就没事了。胡老师却是醒过来后又接着昏过去了。所以非得住院观察。

孔太平嗯了一声。孙萍继续说,同胡老师一个病房里还有宋家堰村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两人的症状几乎一样。

孔太平想了想说,我得马上去看看,不然万一出了事可没法交待。

孔太平领着孙萍走到门口时,看到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很奇怪,往常大家总是整个晚上都在外面乘凉,怎么一下子就变得不怕热了哩!他下到院子中央大声说,都睡了吗?还没睡的请出来一下。喊声刚落,家家户户都有人从门里钻出来。孔太平告诉大家,他准备到医院里看看两个住院治病的老师,谁家里有暂时用不着的罐头、奶粉、麦乳精什么的,请先借给他用用。孔太平一开口,几乎人人都转身进屋拿出一两样东西来,一会儿就积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两只口袋装好后就往医院方向走去。

走了半天,孔太平回头一看,只有孙萍一个人跟在后面。往常这种事他不用开口,鞍前马后总有几个人跟着,特别是妇联主任,哪怕是有意想甩也甩不掉。孙萍走上来,接过他左手提着的那只袋子时,无意中碰了一下他的手。顿时,一种别样的滋味袭上心头。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大院里的人为什么要躲进屋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没跟上来。他心里骂一句:这些狗日的东西,是想创造机会让我跳火坑哩!礼太平想到这里,脚下迈动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孙萍跟不上,一会儿就被拉开几丈远。急得她不住地叫着等一等。结果,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只用了十五分钟。

一到医院,孔太平就嚷着找院长,见面后他二话没说,就要院长写一个收条,还注明时间是几点几分。写完收条后,他们才去病房。一边走院长一边同他说了实话。胡老师他们病因其实已查明了,主要是营养没跟上,身子太虚了,又赶上双抢季节农活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状就特别严重。院长对政治问题比较敏感,知道现在教师的情况很复杂,搞不好一颗火星可以燎起一场大火,所以特别吩咐主治医生将病情说含糊一些。院长说杨校长他们推测出了几分,再三追问是不是有营养不足的问题,他们咬紧牙关没有说出真情。孔太平听说胡老师一家人已经有两个月没敢花钱买肉吃,就连端午节时也只是买了一堆杂骨熬上一锅汤。而那个民办教师情况更糟,民办教师有个孩子在地区读中专,为了供孩子上学,暑假期间,他除了下田干活以外,每天还要上山砍两担柴挑到镇上来卖。昨天中午他柴没卖完,人就晕倒在街上。院长的话让孔太平心里格外沉重起来。

孔太平出乎人意料之外来到病房,胡老师他们特别感动。杨校长和徐书记还没走,他俩心里对镇委领导有些气,听孙萍说孔太平一到家就赶到医院里来,也不好一见面就发牢骚,但脸上的表情没有胡老师他们好看。孔太平不大理睬他俩,他询问了胡老师和民办教师的情况以后,当着大家的面表了硬态,他说,这个月十五号以前不将拖欠的教师工资兑现了,他就向县委递交辞职报告。孔太平这么一说,杨校长就不好再挂着脸色了,他主动上去说自己想了个减轻镇里负担的办法,让学生们再挤一挤,腾出几间教室租给别人办企业,只要一个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学校就可以维持下去。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说,这样做你不怕人背后骂,我还怕哩,你若是想当校长就只管教书,若想做生意就将校长的位子让给别人。

这时,门口跑进来一个女孩,冲着孔太平问他几时回来的。孔太平反问她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办教师忙说是学校里安排田毛毛来照料他的。田毛毛是孔太平的表妹,是他舅舅的独生女,高中毕业后在村办小学里当民办教师。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经事,一下子就将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撒着娇非要表哥给她帮一回忙。田毛毛长相很动人,孔太平从小就很宠这个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面前表了态,一定要给田毛毛找个合适她的工作。他的确联系了几个地方,可惜田毛毛都不愿去。孔太平以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开口答应了,谁知田毛毛竟要他写个条子给洪塔山,让洪塔山以优惠价卖给她一千只幼甲鱼。

孔太平很奇怪,就问,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田毛毛说,当然不是放在家里养,是别人托我要买的。

孔太平说,毛毛,你别以为现在钱好赚,生意场上的深浅太变化莫测了,你涉世太浅,经不住这种折腾。

田毛毛说,就这一回。赚点小钱将自己打扮打扮。

孔太平说,你要是想买什么就对我说。

田毛毛一撇嘴说,罢罢,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只醋罐子。

孔太平笑起来,他抽出笔,就近处找到一张处方笺,随手写了几行字后递给田毛毛。他告诉田毛毛,幼甲鱼平常卖时要二十五块钱一只,他让洪塔山用十八块钱一只卖给她。他要田毛毛别出面,直接将条子交给那要买幼甲鱼的人,然后按差价的百分之五十拿回她应得的那一份钱。他怕田毛毛上人家的当,再三叮嘱她,要她一手交条子一手收钱。田毛毛不以为然地要他别太小看她了。

孔太平返回到病房时,医院院长正同杨校长谈给自己的孩子换个班的事,院长说现在的班主任对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视。杨校长先否认有歧视这回事,但还是同意考虑,只不过得找个恰当的理由。孔太平来也就是看看,并没有具体的事,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人抚慰了几句,便转身往回走。

院长送了一程后正要打住,孔太平却要他一起走一走。一路上,院长不断讲些小故事,逗得孙萍笑个不停。院长说现在搞计划生育的真正阻力是男人,所以有的地方就针锋相对地让男人去结扎,免得他们搞些借腹怀胎的鬼名堂。有一回,他随计划生育工作组到一个村里去打堡垒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缠着他们,非要代儿子做结扎手术,工作组不同意,老头反将工作组的头头训了一通,说他们挫伤了他计划生育的积极性。孙萍的笑声让孔太平心里很难受,他知道孙萍是下来镀金的,时间一到就要飞回去,再艰难的工作,在她来看也只是谈笑之间的事。然而,对他们来讲,越是让局外人发笑的事情,做起来越要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镇委会院子里依然没有人,孔太平拖着院长在院子里的空竹床上坐下来,直到有人从屋里走出来他才放其回去。孔太平回屋再次冲了一个澡,然后也搬了一只竹床到院子中间。他还没下楼就发现院子满是乘凉的人。

坐定后,不断有人凑过来问这问那。食堂炊事员最后过来,该问的别人都问了,炊事员就问华西村那么富,馒头是不是还用粉蒸。一院子的人都笑起来。孙萍一边笑一边说,何师傅,你这种问法,真有点毛主席的味道哩!孙萍这话提醒了孔太平,别人都睡着了以后,他还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里细细琢磨。人再富吃的馒头也还是粉做的,一把手身上的脏东西多数是二把手偷偷扔的,这都是基本规律,到哪也改变不了。孔太平下决心要在三天之内搞清楚,自己不在镇里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他也要看看镇长赵卫东的政治手腕有没有长进。

鸡叫过后,天气转凉了。孔太平咳嗽一阵,翻身吐痰时,看见一个人影在一旁徘徊,有点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认出是副镇长老柯。老柯平时跟他跟得很紧,有什么小道消息绝不会放在心里过夜。现在连老柯都犹豫起来,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孔太平一翻身就想出了一个对策。

天亮以后,孔太平让办公室主任小赵通知早饭后开一个党委、政府和人大负责人会议。小赵告诉他,赵镇长原定今天到县里去要钱,这时恐怕已经走了。孔太平知道小赵与赵卫东是亲戚,他有意说,镇长知道我回来了,怎么连照面也不打一个就走,该不是我哪儿对不住他吧!小赵是孔太平与赵卫东之间有些摩擦以后,孔太平有意提拔起来的。老柯开始还替他担心,唯恐小赵为虎作伥。但后来的情况让老柯打心里佩服孔太平,小赵当了办公室主任以后,常常直接从孔太平那里领略到许多暗含杀机的话语,小赵当然会转告赵卫东,可赵卫东又不能就这些话有所表示和反应,那样就等于出卖了小赵,由于这种顾忌,赵卫东不得不多方作些收敛。

赵卫东果然没敢走,而且是第一个赶到会场。等人一到齐,孔太平就宣布开会。他说今天会议议题有两个,第一个议题是如何搞好社会治安,协助派出所收缴赌博罚款。孔太平没有说出自己昨晚与黄所长协商达成的协议,只说今天在家的干部都要上街,由他自己带队。有两个人当即表示不同意这么做,其中就有老柯。老柯平时总与孔太平保持高度一致,他一反对,反让大家迷惑不解起来,一个人都不敢轻易表态。事实上,老柯的反对是孔太平会前安排的,什么原由他却没有说明。孔太平借口让大家再想想,转而进行第二个议题。他先问赵卫东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赵卫东说差不多有四十天。他又问了几个人,得到的答复是最少的也有二十天了。这时,孔太平才说,第二个议题是干部休假问题。因为双抢已基本结束,所以他提议镇里的干部分三批休假,第一批优先照顾三十天以上没有回家的人。大家对这提议都表示赞同,只有赵卫东不同意。但一点用处也没有。孔太平说他若再不回去,老婆闹离婚时,组织上一概不负责任。大家都笑着劝赵卫东接受这个提议。赵卫东只好勉强地笑着答应了。孔太平又要小赵以组织的名义通知赵卫东家里,从今天起给他七天休假。孔太平说,赵镇长太累了,必须强制他休息一阵。说着,他就回到第一个议题。九点钟时,他一敲桌子,说不能占了赵镇长等人的休假时间,第一个议题过后再说。

孔太平知道别人都不愿上街和群众对着干,他开这个会的真正目的只是放赵卫东的假,收罚款的事他自有主张。散会后,几个干部围着他说,他们还以为孔太平今天只是传达出外考察的情况。孔太平说这事过一阵有了空再坐下来细细地说。接着他又指出他们用词不当,考察情况只能汇报,不能传达。干部们都说,你是一把手,怎么能向我们汇报哩,只能是我们向你汇报。孔太平对这种回答在心里表示满意,他已经看出来刚才的会开始立竿见影了。

小赵按孔太平的吩咐,让税务所和工商所的头头带着所有的人都来镇委会开会。同时又以镇委会的名义发了一个通告,要那些收到派出所的罚款通知书的人,在今天之内将全部罚款送交到镇委会,否则后果自负。税务所和工商所一共二十多人,孔太平领着他们先上街走了一圈,他没有向他们作什么交待,只是叫他们一个个跟紧些,路上说说笑笑可以,但不准打打闹闹。当然制服是必须穿的,这是孔太平让小赵通知他们时最郑重地重申的一点。转了一圈回来,孔太平让他们集中在二楼会议室打扑克下棋,自己则一个人又到街上去走了一圈。见了人也不说话,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顶多只是用鼻子哼一声。从街上往回走时,他到镇广播站里去了一趟。他刚回到镇委会院子,镇上的几个高音喇叭就同时响了。先是报时的滴滴声,然后女播音员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离镇委会上午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离镇要会下午下班时间还有七个小时。无论是镇委会院子里还是街上的人,一下子就听出了那种最后通谍的倒计时的味道来。孔太平上到二楼会议室,他要大家再出去走一趟,他要求这一次人人面孔必须十分严肃。天气很热,出门大家身上的制服就被汗水湿透了。因为镇里一把手在头里带队,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加上心里对这些安排一直不摸底,神神秘秘的反让他们做起来挺认真。冷冰冰铁板一样的模样在小镇的窄街上流动时,虽然已近夏日正午,却也有一股凉嗖嗖的东西直接渗到四周的空气中。

孔太平正在当街走着,一辆桑塔纳迎面驶来。他看出那是洪塔山的座车,理也不理,昂着头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桑塔纳赶紧靠到街边,接着个子和模样都让人看了不舒服的洪塔山从车子里钻出来,老远就大声说,孔书记,我有急事正要找你。孔太平说,过了今天再说,今天我没空。洪塔山还要开口,孔太平突然说,你那养殖场的干部有没有人赌博?惹毛了我,就是经济命脉,我也要查封。洪塔山一愣说,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孔太平说,我还想见识一下,在西河镇有谁屙得出三尺高的尿!洪塔山也是在生意场上炼成精怪了的人,他意识到孔太平是在敲山震虎,马上露出一副骨头软了的模样说,我这饭碗还不是书记你给的,我可不敢让它变成石头来砸自己的脚。洪塔山站在街边,一直等到孔太平领着那群人走过去后,才转身上车。

上街转了两圈,食堂的饭已熟了,还不见有谁送罚款到镇委会来。孔太平心里有些不踏实,却不让表情露出来。他让两位所长带着自己的人到镇委会食堂去吃饭,一个人也不许回家。有几个女人推说家里有急事,想回家去。孔太平开始没有阻拦她们,等她们走到院子门口时,他才暴跳如雷地吼起来,将她们骂得狗血淋头,一声声都是说,今天是非常时期,就是家里死人失火,也必须坚守岗位到最后一刻。孔太平骂她们时,许多人都从院门外边往里望,那些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能听清的。孔太平平时对人态度不错,从不直接批评普通干部和群众,对女同志尤其和气。这也是他老婆对他不放心的地方。今天他一反常起来,大家立刻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关键性。

女人们哭哭啼啼地回到食堂,孔太平让事务长公开地大张旗鼓地到镇委会门前的商店里搬回四箱啤酒,然后自己亲自带头上阵,举着酒杯同大家一起闹酒。税务和工商的干部酒量都练就得比较大,孔太平又让镇里一些会闹酒的人也加入其中,一时间,食堂里碗盏叮当人声鼎沸。转眼间四箱啤酒就喝光了,孔太平让事务长再去搬了两箱来。事务长搬了啤酒回来后,悄悄告诉孔太平,说是外面有些人借故有事,在偷偷地看动静。孔太平说自己心中有数,让他别着这个急。事务长刚走,老柯又凑过来,提醒孔太平是不是稍加收敛,这么大吃大喝传出去影响不好。孔太平说他现在不管好不好,只想影响越搞越大,大吃大喝多数时间是一种工作方法。

一顿饭用了两个小时,六箱啤酒全喝光了。大家都很高兴,连那几个挨了训的女人也都带着醉意说孔太平工作确实有方,跟着他她们愿意指哪打哪。孔太平没有醉,他只喝了很少几杯酒,看见拐角处有人在偷偷张望,他故意大声说,那好,下午依然是一边休息一边待命,一过六点钟就行动。

下午三点钟,广播喇叭里说离镇委会下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三点过五分,小赵接待了第一个来交罚款的人。紧接着交罚款的人像穿珍珠一样,一串接一串地来了。交完罚款,他们都要问一个相同的问题,就是交了罚款以后还会不会吊销他们的营业执照。税务所和工商所的人听了很奇怪,他们从没有说过要吊销谁的执照的话。孔太平不让他们将谜底揭穿,他要他们对那些人说,现在个体户太泛滥了,该关的就要关,该管的就要管。这话一点也没有违反国家政策,但从孔太平嘴里说出来时,却有一股子杀气。孔太平说,现在这个时候,当领导的就是要时时透露一点杀气给人看。

孔太平看着小赵的登记表上已有了整整四十个人,抽屉里的现金塞得满满的,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正在开心时,派出所黄所长急匆匆地闯进来。

黄所长腰里吊着一把手枪,见了面就嚷,孔书记,你可不能将我们的油水揩干净了呀。孔太平说,哪里哪里,我们绝对保证只收今天一天,以后的全归你。

黄所长说,你们还会给我以后,不到天黑就会收光的。

孔太平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小赵,我们收了多少人的罚款?

小赵心领神会,马上说,才二十多个。

黄所长说,赵主任,你别太小瞧我们的侦察能力了,你们已经收了三十九个人的罚款,正负误差不会超过两人。

孔太平心里吃了一惊,他怕事搞僵,忙说,我们也没料到局势会变化得这么快。

黄所长说,你大书记也别挖苦我们,我们有我们的难处,枪杆子不能对着人民专政,人民公安是保护人民,不像你们人民政府是管着人民。

孔太平说,都是为党卖命。我看这样,镇里这边就收到现在为止,剩下的都让他们去派出所。

黄所长很干脆地说,不行。

孔太平一见黄所长的态度很强硬,就先拐个弯说,要不这样,剩下的还是你们收,至于我们已经收了的,找个机会,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

他这边一软,黄所长就不好再强硬下去,但他要求今晚就开始协商。孔太平想了想,见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答应他。黄所长一走,孔太平就叫小赵先将现金送到银行里存起来。小赵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个人不敢去,就叫上小许开车送。他俩刚上车,马达尚在呜呜叫着没有发动起来,办公室电话铃突然响了。孔太平拿起话筒一听,竟是赵卫东。

赵卫东上午出了大院门,其实并没有回去。孔太平不便问他躲在哪里。赵卫东说,有人给他透露消息,派出所准备派人半路拦劫,将镇里收到的罚款控制在手里,争取分配的主动权。黄所长判断镇委会的人不敢将这笔巨款存放在办公室,一定会在天黑之前送到银行里去,所以他已派人在工商银行与农业银行附近分别把守着。孔太平心里很恼火,他没料到黄所长竟会这么干。不过他又有点不相信。他将小赵从车上叫下来,让小许开着车出去转了一圈。小许回来说情况真如赵卫东所说,不仅银行门口有派出所的人,就是镇委会大院门口也有一个拿着对讲机的警察在望风。孔太平不由得对赵卫东心生些许谢意来。

他冷静地想了一阵,终于有了对应的办法。首先他亲自给县教委,电视台和县里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副县长打了电话,请他们今晚来西河镇参加一项重要活动。接着又给洪塔山打电话,调他的桑塔纳去接县电视台的记者。然后他让小赵坐上小许的车,到两家银行门口去逛几趟,将黄所长的人从镇委大院门口调开。小赵和小许一动身,大门口的那个警察果然就尾随而去了。接着洪塔山的桑塔纳准时开了进来,洪塔山也随车来了。他还是找孔太平有事。孔太平让老柯去县里将一应人都督促来。

孔太平在等待镇教育站何站长的空隙里,听完洪塔山要说的事。洪塔山的养殖场里,昨天来了几个客户,偏偏甲鱼池旁边的棉花地有人正在打农药。洪塔山怕被客户碰见会有不利因素,影响他们之间产销合同的签订,就亲自去劝那打农药的田细伯稍缓两天再打,结果双方几乎发生了冲突,田细伯差一点用锄头敲碎了洪塔山的头。田细伯是孔太平的亲舅舅。孔太平听了又气又笑,他答应明天抽空去帮助他处理这事。两人分手时,孔太平告诉洪塔山,他写了一个条子,答应给人一些幼甲鱼,希望洪塔山给个方便。洪塔山说得很漂亮,他说只要是孔书记的指示,他绝对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照吩咐办。

洪塔山刚走,教育站何站长就来了。孔太平非常严肃地先要他用党性来作担保,然后才告诉他,无论他想什么办法,一定要紧急通知全镇各学校校长,晚上八点钟准时赶到镇委会会议室开会,而且必须保密,开会之前不能让消息走漏给外界。何站长有些摸不着头脑,孔太平不肯透露半点信息,只说绝对是不让他们吃亏的事。何站长见模样真的有好处,就使出绝招,站到镇外的人必经之路上,分别告诉一些回到各村的人,让他们给村小学校长捎信,说是有民办教师转正指标下来,要连夜讨论。

从何站长告诉第一个人算起,到最后一位校长赶到教育站,总共只用了一个半小时。来得最早的是镇完小的杨校长,完小里没有民办教师,但他意识到这个会可能有其他目的,他问何站长时,吓得何站长赶忙摇手叫他别瞎猜免得让自己犯错误。杨校长不管这个,继续追问是不是镇里想用那笔赌博罚款补发教师工资,何站长一方面叫他别再说下去,一方面又回答说这种推测有几分道理,现在的事没有比钱的问题更让人敏感了,何况又是从派出所荷包里掏出来的钱,那敏感程度则更要翻倍了。其他校长来了后,他们就不再说这个。校长们争着先要看文件。何站长拿不出来,便随口说到时,县里领导要来亲自传达。校长们到齐后,派出所黄所长也来了。黄所长说自己是来帮一个亲戚开后门的。何站长装模作样地记下了他那亲戚的名字。黄所长忽然问,怎么中学唐校长没来。何站长本是将中学给忘了,他下意识地撒了一个谎,说中学里没有民办教师,倒是天衣无缝。黄所长走后,何站长越发感到杨校长的推测有道理。八点钟时,他带着一帮校长来到镇里,他一个人悄悄地将这一切都说给了孔太平,并重点申明自己是领会到领导的意图以后,有意不通知中学唐校长与会,免得引起派出所的怀疑。孔太平一点也没有给他面子,反说是画蛇添足,不让唐校长来才让人怀疑。何站长想一想终于悟出道理来,现在哪个会议不是毫不相关的人坐半屋子,来与不来是对会议主题的态度问题。看着何站长灰溜溜地走到一边,孔太平心里又有些感叹,他觉得文人的自作聪明真是又可嫌又可怜。这时,黄所长带着他的两个副手全副武装地走过来。

孔太平老远就冲着他们笑,并大声说,天气这么热,还这么注重仪表。

黄所长说,我这是向税务所和工商所学来的,有些事情是得用点威慑力量。

孔太平说,要是你威慑到党委和政府头上,那可就要犯大错误哟!

黄所长听出这话的分量来,他不甘示弱地说,要不要我们回去重新打扮一下,再找几个公关小姐陪着来!

孔太平见好就收,他说,不用不用,我们这些作地方领导的还巴不得请两名武装警察站在门口哩,你们一威风,我们也跟着像个英雄形象了

听到这话的人都笑起来。孔太平趁机将黄所长等三人请进办公室。跟着县教委主任、电视台记者和县委肖副书记都来了。孔太平让记者们先打开摄像机,他一边介绍情况时,他们就可以同时做节目采访了。孔太平开门见山地对着摄像机镜头说,他代表全镇五万人民感谢镇派出所在自己经济状况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仍向全镇教育系统捐款人民币十二万元。黄所长一时没反应过来,摄像的强光一照,三个人都有些发呆。肖副书记表扬他们的话,他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孔太平请他们一起到二楼会议室同全镇教育界的代表见面,走出办公室时,室外的凉风一吹,他们才清醒过来。两个副所长借口上厕所,便一去不回。黄所长挨着肖副书记,他不敢走,而且还在聚光灯下,亲手将孔太平交给他的一大提包现金,转交给何站长。在十几位校长的掌声中,黄所长还说了一些堂皇的话语。何站长抱着大提包发表讲话时,黄所长趁人不注意,踢了孔太平一脚。

孔太平没有还手,他小声说,你应该感谢我让你出了名,他们说了,这条新闻可以上省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另外上地区和省的日报一点问题也没有。黄所长说,你不该设下圈套让我钻。

孔太平说,我这也是没办法,镇财政太穷了。

黄所长说,只怕是有些事到时候我也没办法。

捐款仪式一结束,黄所长就走了。这时,校长们已知道民办教师转正通知完全是编造的,惹得他们一个个有喜有忧。喜自然是拖欠的工资可以到手了,忧则是回去没法向民办教师们交代。肖副书记只对结果满意,但对过程提出了批评。孔太平说,如果县里给他们镇一百万,他绝对负责一切都照党章和宪法法律办事。他说正确路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批评归批评,肖副书记也明白基层干部的难处,他说自己在理论上是绝对不支持这种作法。正经话说完以后,他甚至要孔太平付给他当演员的劳务费。孔太平听到大家都跟着肖副书记喊他孔导演,不由得苦笑几声。

大家一一告辞时,何站长也想走,孔太平叫他先留下。待肖副书记他们都走了,孔太平将何站长叫到办公室,当着老柯和小赵的面,他要何站长将十二万块钱中分出四万块钱给镇委会。何站长有些不情愿,他觉得教育站将各方情意都领了,不能只得打折的好处。孔太平不说话,只是阴着脸坐在那里。小赵和老柯不停地劝何站长,要体谅孔书记的一片苦心,没有孔书记这破釜沉舟的一招,这拖欠的几个月工资可能再过一年半载也没钱发放。何站长说这钱本来镇里就是要给的,现在名义上给了十二万,可实际上只得到八万,这之间的亏空,教育站实在没办法背负。做了半夜工作,何站长还是不松口,孔太平火了,他指着何站长的鼻子说,老何,你别给面子还不知道要。十二万都给你,你也多得不了一分钱,我要四万自己也不敢都贪污了,就这样定了。就现在,你数出四万给赵主任。说着他一甩椅子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他刚坐下,孙萍就将自己的躺椅搬过来。两人相距不远也不近。孙萍告诉他,镇里对今天发生的两件事反响很强烈,群众都说孔书记真有水平,一天时间就将当今最霸道的人和最难缠的人都摆平了。孔太平问孙萍还听说其他情况没有,孙萍说别的没有,就只看见赵卫东赵镇长在街上拦住肖副书记的车,似乎是回县里去了。孔太平心里又有些不爽,赵卫东同肖副书记是高中同学,关系不同一般,两人这一路同车,也不知会说些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孔太平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开口问孙萍在地委组织部有没有比较好的关系。他以为孙萍会理解自己的意思,哪知孙萍只说了她有一个校友在组织部当干部科科长后,就没有下文。干部科正好管着孔太平这一类干部的升迁,孔太平对孙萍一下子重视起来。

这时,小赵走过来,说何站长已答应了,但他希望孔书记表个态,在镇里财政收入情况好转以后,采取某种形式给教育站增加四万块钱。孔太平毫不犹豫地说了两个字:没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先例不能开,党委和政府不是个体商店可以讨价还价。小赵回屋不久,何站长一个人提着大提包出来了。他有些垂头丧气地同孔太平打了个招呼。孔太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将他叫住,然后又叫起小赵和老柯过来,他要小赵和老柯护送何站长到银行去,将钱存起来,以免出现意外。何站长苦笑着说,别人抢劫偷盗我都能对付,我只怕你孔书记,大家都以为孔太平要发脾气,谁知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老柯从银行里回来后,坐在孔太平的竹床上,两人说了一通悄悄话,老柯告诉孔太平,赵卫东这一阵在镇里放风说孔太平要回县里去当商业局长。孔太平心里响了一下。镇委书记去当商业局长,看起来是平调,实际上是降职使用。这种类似的职务一般只给乡镇长,书记则大多是到人事、财税、公检法等要害部门,或者到大委大办去,否则就有问题了。孔太平明白昨晚回来时的冷清场面,一定是这个原因,他没有责怪老柯不及时通风报信,老柯有老柯的难处,与他太亲近了,万一赵卫东当了镇委书记,他的处境会不妙的。他原谅了老柯还因为今晚的气氛已发生了变化,大家公开地说西河镇唯有他孔太平才能镇住,别人都不行。他对后面这句话感到特别舒服。但他心里还是打定主意要找机会让赵卫东出一回丑,杀杀赵卫东身上的那股邪气。他将小赵叫来,问他知不知道赵镇长现在在哪。小赵这次真算见识了孔太平的厉害,他不敢说假话,如实说赵卫东晚上才回去,整个白天赵卫东都在财政所同人下象棋。小赵说赵卫东是担心镇里今天有事万一用得着他,才没有走的。孔太平心里清楚赵卫东是怎么个想法,赵卫东一定是打算出来收拾残局的。他没有将这一点戳穿,他心里在担心赵卫东将财政所控制得太死了。镇里分工,他管人事干部,赵卫东管财政金融。他在内心作检讨,今后对赵卫东分管的这一块也不能太放任了。

夜深以后,院子里静下来,天上的星星此时格外明亮。孔太平又想小时的河滩乘凉时有人喊狼来了的情节,他觉得如果现在能找到这个人,肯定十分有趣。

半夜过后,孔太平朦朦胧胧地感到有人用什么东西往他身上遮盖着。他以为是孙萍,睁开眼睛一看,是妇联主任。他没有作声,又将眼睛闭上。刚刚睡着,忽然有人将他摇醒了。摇醒他的人是洪塔山。洪塔山也不管他是否完全清醒,急如星火地告诉他,派出所将他的那几个客户抓走了。孔太平迷糊地问为什么抓他们,洪塔山说是因为有几个姑娘陪他们玩。这话让孔太平一下子惊醒了,他翻身坐起来,从头到尾细问了一遍。为了招待那几个客户,洪塔山专门从省城请来几个公关小姐,昨晚没事,哪知今晚派出所突然下了手。养殖场四周围墙上架有电网,派出所的人也做得出来,居然像特务一样剪断电网,从围墙上爬进养殖场,又用麻醉枪将几条大狼狗放倒,顺顺利利地钻进客房里,将那些男男女女光着身子逮走了。洪塔山说他们事先还专门请派出所全体人员吃了一顿,明明白白地请黄所长高抬贵手给企业一条活路,黄所长已答应只要不太出格,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洪塔山断定他们出尔反尔只是为了报复镇委会和镇政府,因此这事非得由孔太平出面调解不可。

洪塔山的养殖场提供的税收占全镇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有时竟达到百分之六十左右,而这几个客户又保证了养殖场销售额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派出所这一招实际上是冲着孔太平的咽喉而来,孔太平身上感到一股凉嗖嗖的寒气在弥漫,转眼之间浑身上下又有了一种火燎火烧的感觉。他朝洪塔山要了一支烟,吸了半截让人恢复冷静。他要洪塔山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对养殖场内部的人要把话说绝,谁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就立即开除出场。对外部的人除了他以外,暂时谁也不要说。而且他估计,派出所那边也不会将此事大肆渲染,甚至有可能同样严格控制此事的知情范围。

洪塔山当即回场处理内部事宜。

孔太平一个人想了好久,才决定将此事扩大到小赵那里。他叫醒小赵并对小赵说这事到他那里应该划上句号,包括镇长暂时都不要让他知道,孔太平带着小赵往派出所走去。

让他们奇怪的是,派出所屋里屋外竟是一片漆黑。他们对着紧闭的大门叫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孔太平心里窝起一团火又不能发泄出来,他强忍着让小赵别再叫了,干脆回去睡觉,明早再来。

天亮后不久,洪塔山又跑来了,他告诉孔太平,五更里场里值班人员接到一个客户家里打来的电话,那个客户的老婆因为打麻将也被公安局抓了起来,家里要他赶紧回去救人。洪塔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半醒不醒的孔太平就往外走。孔太平生气地摆脱他,说自己总不能连脸也不要吧。他洗脸刷牙时,洪塔山一直在旁边催促着说,我的好书记,你动作快点吧!到派出所的路上,洪塔山将自己如何在场里作的安排,一一对孔太平作了汇报。孔太平没有挑出什么毛病,就说他是亡羊补牢。

派出所半掩着的大门前,一只肥猪正在拉屎,热腾腾的白气升起老高。孔太平正要吆喝,从门缝里飞出半截砖头,砸在猪身上发出肉孜孜的一声响。大肥猪一下子窜出老远,并且像有绳子牵着一样,从门缝里拖出一个人来。三人一碰面,孔太平发现他正好是黄所长。

黄所长拿着一把扫帚说,孔书记和洪老板一大早结伴而来,是不是向我们这些穷公安捐赠点什么?

孔太平说,黄所长你也别叫穷,我们不会在你这儿揩油吃早饭,还是让我们进屋去说话吧!

黄所长做一个请的手势。派出所办公室的确有些寒碜,两只破沙发上,几团黑棉絮从窟窿里往外翻着,水泥地面上尽是大坑小坑,办公桌上油漆已经驳落了许多,上面印着的一条毛主席语录已是残缺不全了。

洪塔山说,黄所长办公条件这样艰苦可不行,什么时候闲了到养殖场去走一走,我送几套办公用品给你们。

黄所长说,洪老板这么慷慨,我却不敢接受,艰苦点好,免得落下个腐败的嫌疑。

黄所长接着说,照我多年办案的经验,无论是当领导的,还是当老板的,如果是主动登我破门槛,一定是有求于我。

孔太平说,黄所长你也别绕弯子了,我们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话说回来,你这儿也太森严了,个个腰间都别着一把铁公鸡,好人也还怕枪走火哩。

孔太平使了个眼色,洪塔山忙说,请黄所长高抬贵手,将我那几个客人放了。小弟我还懂得规矩,知道如何感谢你们。

黄所长正色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说我们这儿没有你们的什么客人,就是有客人被逮住了,也会绝对按法律条文办事,要谢你们到北京去对着天安门磕几个响头就行。

洪塔山说,黄所长别戏弄我,我们职工昨晚亲眼看见你的两个副手带人冲进客房里,将那几个人带走的。

黄所长说,这不可能,他们做事不可能不先同我打招呼。公安不同官场和生意场,勾心斗角互不买账。我们这儿是军令如山倒,官大一级压死人,管你没商量!

孔太平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昨晚我就亲自来过,无论怎么叫你们都不开门,现在是第二次了,你总该给我们一个准确的信息吧!

黄所长说,我们借贵处宝地安营扎寨,哪敢得罪你们,昨晚上所里的同志都出去巡夜去了,按规定,家属是不能管公事的,孔书记你也别见怪。我这就去替你们查,看看是否有人搞僭越,有事没有通过我。

黄所长让他们坐一会,自己去去就来。他一走,孔太平和洪塔山就相对骂了一声,妈的!果然,只一小会儿他就转回来了,进门就说,是抓了几个外地人,已搞清楚了,没什么问题,刚刚放了他们。孔太平和洪塔山赶到门口一看,果然有几个男女在往门外走,洪塔山一喜说正是他们。黄所长连声说误会误会,并将他俩一直送出门。孔太平心里觉得奇怪,跨过大门门槛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派出所的几个人正相对而笑。

洪塔山也没顾得上同孔太平打招呼,连同客户和公关小姐们一起,六七个人挤进桑塔纳里,向养殖场急驰而去。

孔太平刚回到镇委会,小赵就迎上来告诉他,昨天夜里,山里的一个村子发生了泥石流,其中一个百来人口的垸子几乎完全被毁,死了九个人,牲畜还没有准确统计,最少也有四十多头。孔太平头皮一下子发麻了,血气阻在那儿,仿佛要涨破头皮。他望了望初露的骄阳,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山里就是这样,隔着一道山梁,一边暴雨成灾,一边赤地遍野。他让小赵将昨晚扣下来的四万块钱全部拿出来,同时大声吆喝,让镇委会在家的同志作好准备十分钟以后随他出发去救灾。镇里只留小赵一个人上传下达,小赵将四万块现金交给他时,提议火速通知赵镇长回来。孔太平没有同意,他只同意让赵卫东在县里作些联络,尽可能多弄一些救灾物资资金回来。他对小赵说,你告诉赵镇长,三天之内他要是不能搞到五万块钱现金,一万斤粮食,我跟他从此就是仇人。

十分钟以后,全镇的干部都出动了。孔太平带上老柯、孙萍和妇联主任坐上吉普车在头里走了。路过派出所,他让小许停一下车,自己跳下去找到黄所长,要他派两个人去帮助维护治安。黄所长听了情况后,连忙叫全所的人将自备的干粮与治外伤的药全都拿出来交给他,然后骑上那辆旧三轮摩托,亲自往灾区赶。黄所长的做法提醒了孔太平,他让孙萍下车返回去,协助小赵通知镇上各部门单位,轮流做些熟食送到山里,同时动员镇上的人将自家的旧衣旧物捐献出来。

黄所长的三轮摩托拉着警报在前开道,半路上果然见到路旁的河里在涨着浊水。被泥石流袭击过的村庄田野真是不忍目睹,半夜里从家里仓皇逃出来的人们,多数只穿着一条裤衩。失去衣服遮护的女人们全都挤成一团躲在一处小山凹里,高高低低的一声接一声地哭着。男人们望着面目全非的垸子,一声不吭地怔在那里。天上还在下着雨,泥泞在男人女人那半裸的身体上流淌着。孔太平记得垸子附近有所小学,就想将灾民转移到学校里去躲一躲,他淌过齐腰深的泥泞过去看时,才发现学校已被毁得干干净净,就连学校操场边的一棵有八百多年树龄的银杏树,也被连根拔起,滚到很远的一处山崖下。

孔太平他们忙了半天,救灾工作才有点头绪。中午过后,县里的领导赶来了,赵卫东也坐着他们的车子赶回来。一见面赵卫东就说他已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了任务。孔太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客套话。但他在心里还保持着警惕,赵卫东能在半天之内完成这些钱粮任务,可见他的潜力很大。孔太平让赵卫东仍旧回镇里去组织救灾的后勤保障工作。这时,天已晴了。太阳一出来,气温就急剧升高。孔太平夜里没有休息好,白天里一急一累,外加太阳一烤,早上和中午又没有好好吃东西,他正在指挥别人搭简易棚子时,突然一阵晕眩,人一歪倒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阴凉地方,早有医生上来给他推了一针葡萄糖。

孔太平醒过来不一会儿,洪塔山匆匆跑来了。孔太平以为洪塔山是来救灾的,一搭腔才知道他还是为了那几个客户嫖妓的事。派出所名义上是将那几个人放了,但还扣着他们的身份证,以及他们的交待材料。他们被放出来时,派出所没有一个人对他们说什么。洪塔山推测,可能是要他们拿钱去赎回那些证词证物。

天灾人祸都处理不过来,洪塔山又拿这说不出口的事来烦他,孔太平真有点恼火了,他生气地质问洪塔山说,你是不是还想我去给养殖场当拉皮条的干爹!洪塔山并不示弱,他说你信任我,让我当这全镇财政顶梁柱的头头,我得对你负责,不然企业出了问题,到头来还得你出面收场。

孔太平说,你别拿这个来要挟我,好不好!洪塔山说,我说的是实话,换了赵镇长我还懒得这么跑腿费口舌哩。养殖场不是我的。办垮了我还正好去干个体。

洪塔山说能不能拿钱去贿赂派出所的人,他等着听孔太平的答复,有人挑担子他才敢做,不然恐怕将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洪塔山说着转身跳进淤泥中,帮忙寻找被掩埋的物件。

孔太平清楚自己是绝不能开口表态同意洪塔山这么做,这是原则问题。然而,卡着养殖场脖子的几个客户,实际上也在卡着他的脖子,养殖场一垮,全镇财政一瘫痪,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就终结了。别人以为他还在休息,都不忍来打扰。他一个人苦苦思索了半天,终于觉得有个办法可以一试。他朝洪塔山招三次手,洪塔山才发现。

他告诉洪塔山,天黑之前将那几个客户用车送到这儿来,名义上是找黄所长说情,实际上是要他们触景生情,主动表示爱心善心,先让他们受感动,再让他们自己去感动黄所长,形成一个连环套。洪塔山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它法,假如这个连环计成功了,也是最理想的结果。

西河镇虽然山多沟多,毕竟只那么大一个地盘,桑塔纳跑一个来回,也就个把钟头。洪塔山将那几个客户领上山时,孔太平也不失时机地将黄所长叫到身边,借口商议晚上要不要派人巡逻值班。黄所长说为了防止发生万一还是派人顶几夜为好。孔太平正在点头,洪塔山他们走拢来了。几个客户严肃的面孔上都流露着震惊与痛苦。洪塔山正向黄所长说,他们是特地来请求宽恕的。年纪稍大一些的姓马的客户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的事算个屁,是自讨苦吃,这些人才是真正遭孽哟。太多钱我也拿不出来,说话算数,我捐一万块钱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这位姓马的一带头,剩下几个也马上作出表示,大家都是不多也不少,每人捐出一万,他们身上没有带太多的现金,当场一人写了一张欠条给洪塔山,让洪塔山先替他们垫付,他们回去以后马上将钱汇过来。洪塔山与他们的业务关系很密切,信得过他们,所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孔太平见他们正按自己预计的去做,心里很高兴,自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并且大声对现场四周的干部群众作了宣布。受了灾的那些人更是热泪盈眶。激动一阵后,大家又回过头来说泥石流,说到最后几乎都是一样的话:他们都听说过泥石流的厉害,可是没想到泥石流这么厉害,简直就像一群饿狼攻击一头瘦牛一样。孔太平抓住时机对黄所长悄悄地说了一句话。他说,其实,这些人心里也不坏,还算有良知。

黄所长看了他一眼说,孔书记,尽管这幕戏只有我一个观众,但我还是被感动了,不管怎样,我也得为这些灾民着想啊。

说着话,黄所长取出腰上的对讲机,他先喂喂地联络了几声,然后说,王八案子取消,放他们一马。洪塔山一高兴,当场表示要送一台大哥大给黄所长。几个客户也千恩万谢地说了不少好话,他们最怕这事捅出去在家人面前不好交代。黄所长叫他们到派出所去将身份证拿走,交代材料当面在派出所毁掉。

他们走后,剩下孔太平和黄所长站在树荫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久,黄所长先找到话题,他说搞政治的人总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总爱耍些小花样,其实有些事明了说效果反而更好些。孔太平连忙作了一番解释,说自己这样作也是穷怕了,明里是一级政权,可是光有政没有权,有时只好做些违心的事,搞些短期行为,欺下瞒上敲左诈右,不这样日子就没法过。黄所长说,我也对你说点真心话,不是体谅你的难处,这一回非要让你服输不可,只要我咬住养殖场,你孔书记就是有九条命也过不去这一关。孔太平叹气说,我也说实话,哪个狗日的想赖在书记的位置上不下来。我早就不想干,可人总得争口气,不干了也得有个体面的退法。有人想撵我走,可我偏不走。黄所长说,我知道你指的是谁,是赵卫东,对不对?那小子鬼头鬼脑的,还总想同我套近乎!不是卖乖,我更喜欢你些,哪怕有时是对手,同你干仗很过瘾,输了也痛快,孔太平笑起来,黄所长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孔太平说,到了这一分,我们索性说个明白,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在告洪塔山的状?黄所长说,没有,我们这儿没有,县局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孔太平说,你得帮助我探个虚实,查一查到底情况如何,最少让我心里有个底。黄所长说,我可以问出个九分谱,但别的你可不要找我。孔太平说,能这样我就很感谢了。黄所长问他检察院那边查不查,那边可是经济案子。孔太平想了想说不用查,别的问题他可以想法保洪塔山,如果是经济上有问题,保他反不如抓他,免得好好的一个企业被他搞垮了。听他这一说,黄所长当即擂了孔太平一拳,并夸奖孔太平是个清官坯子。他后面的话是在试探,因为百分之百有问题的领导,在下属案发以后,总是想方设法找检察院里的人探听,以判断下属是否将自己牵联进去。孔太平敢于置检察院而不顾,说明他在这方面是清白的。孔太平吓了一跳,他没料到黄所长在这种气氛下还在搞侦查,黄所长告诉他,许多案子其实都是在这样的不经意中发现并破获的。黄所长问孔太平想不想知道赵卫东的一些个人隐私。孔太平一口谢绝了,他有他的理由,他认为自己同赵卫东实际上是在搞一场政治竞争,知道了隐私就会加以利用,这会导致自己在工作上少花精力,别看一时可以得势,但最终还是不行的,因为别人知道了这一点后会充分作好防范,什么事都有一条暗暗的红线作界限。失去别人的信任比什么都可怕。黄所长觉得孔太平的这段话里充满了哲学辩证法。

救灾工作搞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灾民总算都安置下来了。资金紧巴巴的,但总算对付过来了。孔太平没有让洪塔山先将客户们的捐款垫付出来,他想着冬天,那时才是真正的困难,得预防着点。那几个客户回去后,怕邮寄出问题,包了一辆出租亲自将钱送过来。孔太平让小赵将钱分文不动地存进银行。

孔太平刚刚松口气,又马上担起心来,因为又到了月半发工资的日子。先是财政所丁所长找他诉苦,说自己无论怎么样努力奔波也只是筹集到全镇工资总数的一半稍多一点。孔太平要他去找分管财政的赵卫东。丁所长去了以后又依旧回来找他,而且是同镇委会的会计一起来的。孔太平摆出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式,说自己这个月工资暂时不领,为镇财政分忧。会计提出先将小赵存的那笔救灾款子挪出来用一用,到时候再填进去。孔太平正色说,不许提这笔钱,谁若是动一分,我就撤谁的职,丁所长这时才说,实在不行,可以将养殖场下月应交的款项先收了。孔太平心里早就料到了这一着,他估计这是赵卫东他们私下设计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插手进入养殖场。

他不动声色地说,这得看人家企业同不同意,若同意我没意见。

丁所长说,洪塔山那里得孔书记发话才行,别人去了不管用。孔太平愠怒起来,他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好像洪塔山是我的亲信家丁,可我听说你们哪一个去不是在他那里又吃又拿的,一箱阿诗玛一阵子就光了。他站起来大声说,我累了我要休息,现在该轮到我休假了。

孔太平让小赵通知镇上主要干部到一起开个会。会上他没说别的,只说自己这几天腹部很不舒服,因此打算从明天起休息一阵,顺便检查一下身体,家里的工作都由赵镇长主持等等。赵卫东没有当面提钱的事,反而说希望大家在这一段时间里尽可能不要去打扰孔书记,让他安安静静地休养一阵。孔太平从这话里听出一些意思来,但他懒得同他计较。

回到屋里,孔太平独自坐了一会,然后开始将一些必须用品放进手提包里。后来,他清点起口袋和抽屉里的钱,连毛毛票一起,刚好够一百元,钱是少了点,好在是回家,多和少不大要紧。屋子里很热,镇上又停了电,只靠自己用扇子扇风,实在够呛。他想起家里空调的舒适,老婆的温存,儿子的可爱,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期盼。这时,表妹田毛毛敲门进来了。几天不见,田毛毛变了模样,颈上多了一条金项链,身上的连衣裙不仅是新款式,而且没有过去的那种皱巴巴的感觉。孔太平多看了几眼,田毛毛就问自己是不是变漂亮了。孔太平则问她,洪塔山是不是已将幼甲鱼按数给她了。田毛毛说,如果不是做成了这笔生意,我能有钱买这些东西吗?她补充说,我现在既不像民办教师也不想当民办教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