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门缝的灯光中嫣然一笑。随着她进屋关门,这个雨夜最动人最
轻松的东西顿时消失了。大街上的伪饰很多,连雨从天空降落都少了不少
真实。在小巷里,每一颗雨滴都是实实在在的,敲在房上能听到反响,打
在地上能辨出石板声,窗纸有窗纸的响声,窗玻璃有窗玻璃的动静。
1
“麻木!”
趴在三轮车龙头上打瞌睡的林奇,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正要蹬脚蹬子,接着又明白要搭三轮车的人还没有爬上来。雨势似乎又大了,虽然是傍晚才开始下,但到这会儿街面上的水已流成了一片浅浅的汪洋。一个男人将一个女孩儿抱起来费力地放人车篷内,女孩儿两手提着白色长裙的裙摆,一边小声笑着,一边小声叫着别、别、别。那男人肯定也在笑,只是别人听不见,他不待女孩儿坐稳,自己就钻进车篷,并且半歪半斜地一屁股坐到女孩儿怀里。女孩儿叫了一声,男人慢吞吞地将身子移到空着的半边坐垫儿上。林奇用眼角瞧着这一切,他猛地吸了一口深夜潮湿的空气,最后扫了一眼蓝桥夜总会那妖冶的灯光。门口的两个礼仪小姐正相对打着呵欠,靠左边的一个用手将嘴巴捂着,右边那一个没有用手捂,涂过厚厚唇膏的嘴一张开,活活地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只哈巴狗在门内的灯光中时隐时现地往复窜动,一点也不将人放在眼里。靠夜总会这边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并不是因为雨大。街对面行人还是不算少,在夏季的雨夜里,他们宁可绕上几步,离开夜总会远远的,然后用冷冰冰的眼光狠狠地盯上几盯。县城里没有出租汽车,只有十几辆被叫做“麻木”的三轮车在孤独冷清地守候着。
“到宾馆!”
那男人又拍了一下林奇的肩膀。林奇觉得车龙头和胳膊都有些不听使唤,好一阵才将车身调转过来。通往宾馆的大街上一片狼藉,遍地都是碎玻璃,县城唯一的一座交通岗亭横躺在十字街头,圆圆的身子变得瘪不像瘪、方不似方、三角形不是三角形。一只硕大的老鼠趴在上面,灰不拉叽的样子,就像车后座上坐着的这个大热天还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穿着皮鞋的男人。
“这儿像是出了事。”
“这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今天才到贵地。”
“昨天晚上铸造厂的几百名工人同警察干了一仗,就在这儿,结果没跑的都被打趴了。医院外科病房都被他们占满了。”
“棒,太厉害了!”
“不是厉害而是愤怒。铸造厂停产一年多了,工人们都没法靠工资活,就占了这一条街摆夜市卖小吃。有些警察经常来吃白食不给钱,工人们一直忍着,昨天晚上有个警察喝醉了酒,不但满嘴浑话,还朝一个正在炒菜的女工动了手,那女工只是用锅铲在他脸上比划了一下,他就将整个小吃摊子掀翻了。旁边的工人就围上来将那警察揍了一顿。那警察走后不到半个小时,突然又是汽车又是摩托车地开来了二十多个警察,上来就抓为首的人,工人们一点不怕,大家都伸出手让警察铐。到真地铐了一个人时,工人们都火儿了,结果就打起大仗来。”
“过瘾,没想到小地方的工人倒比大城市的工人觉悟高!”
男人问女孩答,林奇踩着三轮车,听着他们的话,有几次他想开口纠正,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昨晚的事他就在现场,真实情形是县里为了迎接上面的精神文明建设检查,开始清理街面上的违章摊点,别的地方那些人不敢顶。就这一带因为铸造厂人多势众,大家抱成一团,说只要有谁让他们有班可上,有工资可拿,他们马上就全回厂去,否则只有用手铐将他们铐走,才会离开。昨天晚上来了一群维持秩序的“协勤”人员,由于他们不大熟悉政策,与工人们发生了冲突,硬行驱走他们,卜夹二话不说,便将炉灶板凳桌子掀翻了一大片。工人们一急便都拿上菜刀火钳擀面杖,围住他们要拼命。警察们闻讯赶来,转眼间便将那些工人又围了一层。但他们没料到铸造厂的工人竟会倾巢而出,几百号人又在最外层围了厚厚的几道人圈,大家都脱光了上衣,将自己的胸膛拍得像战鼓一样,嚷著有种的就向工人阶级开枪。有些人则叫着民警同工人一样都是穷光蛋,应该向被腐败养肥的人讨回公理。趁民警战士被这话说蔫了时,内圈的工人开始动手揍那些饺子馅一样包在最里边的协勤人员。林奇拉上天黑后的第一个顾客,这时正好来到这里。顾客是个胖子,他一见有人在打架就兴奋得不愿再走了,下车时塞给林奇十块钱还叫他别找零。胖子在人群后面不停地挥动着拳头,嘴里还伴随着一阵阵咕哝声。林奇后来终于认出,这胖子姓邱,十几年前也是铸造厂的工人,因为将自己的苕妹妹卖到安徽寿县给人做媳妇被人揭发而判了几年徒刑。邱胖子一定挨过警察的整,不然不会这般兴奋。林奇心里忽然难受起来,他忍不住大叫一声,说别这样,这样不好。红了眼的工人们马上恶声恶气地追寻是谁在替他们说话。林奇没有退缩,他站到三轮车上高声说,是我,我是农机厂退了休的林奇。铸造厂和农机厂二十年前本是一家,后来才分开的,许多人都认识林奇,知道他是县里的老劳模。林奇劝他们别行蛮,行蛮解决不了问题,就像“文革”一样,大家互相打来杀去,最后两派都吃了大亏,沾光的是那些逍遥观望的人,林奇这一说竟没人再动手了。他趁机推着三轮车往人群里钻,一直钻到最里边,将一个被误伤得最重的警察扶上车,然后又往外走。看看别的警察都不敢动,林奇又大声喝斥起来,说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伤了的还不赶快去医院。被打晕了的警察这才醒悟过来,二十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跟林奇往外走。铸造厂的工人们也没拦他们,闪开一条道,让他们撤走。林奇将受伤的警察送到医院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后座上只剩下那男人在小声说着什么。林奇想告诉他们这本来是一场误会,但话到嘴边嘴唇嗫嚅了一下,终于没做任何解释。
雨下得更大了。天空像是塌了一般,连续不断的强烈喷射中,或许尽是些黑色涂料,满世界更显得黯然无光。瓢泼大雨将天空同县城灰蒙蒙的楼房全都连在了一块儿,如此景象中,那些在高楼的墙角上挂着一盏马灯,然后摆上的小吃摊或小杂货摊就显得更加可怜。那些在白日里明亮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只有一块块残缺不全的焦黄的脸,或多或少地闪着油光。三轮车走过每一处小吃摊都能听见完全相同的呼唤声:“炒粉炒面臭于子哟!”灯光映不全的一张张焦渴的脸,让林奇见了总觉得很熟悉,还有那些叫卖声,几乎都能让他在脑子里叠映成一个熟人。林奇在农机厂干了整整四十年,在这座全县最古老的工厂里,他带出了不计其数的徒弟,这些徒弟或者是徒弟的徒弟后来慢慢地办出了现在全县共有的三十几家工厂。前些年,改革刚开始时,一到年关,那些当了头头的徒弟都来请他到自己厂里去吃年饭,他不管怎么安排也安排不过来。后来几年来请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特别是1989年以后。前年铸造厂还来请过他,但去年就只剩下自己的农机厂了。林奇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怎么改革改得像文化革命时一样,大家这么多的意见,这么多的难处。
这时,后座的女孩叫了一声:“不!”那男人没作声,只是轻轻笑了两下。林奇一声不吭地猛蹬了一阵脚踏子,然后一扭车龙头,将三轮车拐进一条小巷。他让三轮车在小巷乱转了一通。那男人问了几次,说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走错了。女孩开始也问过两次,后来也像林奇一样,任那男人怎么问,一个字也不吐。
三轮车刚驶过一座两层小楼,林奇就开始按手刹,一阵咕哝后,三轮车稳稳地停在与小楼相邻的平房的门前。林奇正要说到了,女孩自己先跳下车,两步跳到屋檐下。
“怎么回事?”那男人惊讶地说。
“我到家了。”女孩说。
“不是说好到宾馆吗?”那男人又问。
“我是她的邻居,我知道她想回家,不愿去宾馆。”林奇说。
女孩用钥匙打开门,
“谢谢林伯伯!也谢谢你肖老板。”
女孩在门缝的灯光中嫣然一笑。随着她进屋关门,这个雨夜最动人最轻松的东西顿时消失了。风雨中只剩下林奇和那个被女孩称做肖老板的男人。隔着雨衣林奇也能感到雨打在身上的力量。大街上的伪饰很多,连雨从天空降落都少了不少真实。在小巷里,每一颗雨滴都是实实在在的,敲在房上能听到瓦响,打在地上能辨出石板声,窗纸有窗纸的响声,窗玻璃有窗玻璃的动静。大街上的蓝桥夜总会里连外面的风雨声都听不见,所以女孩乍出来时,见到雨会又惊又乍。林奇在家里说过许多次,那是一个用美丽掩盖肮脏的地方。每次说时,儿子、女婿都不作声,这愈发让他生气,便说得更多了,而且特意常到那儿去等客,然后将亲自遇到的丑事讲给他们听。今晚遇到的事已经是这类事中最清洁的了,当然,也幸亏他听出来是邻居家石雨的女儿雅妹坐在车上。
“你也到了,下车吧!”
“不,我要到宾馆。”
林奇拍了拍三轮车车篷,那男人坐在车上不肯下来。
“这车收班了,不想走的话,就到屋檐下等别的车。”
“我没让你拉我到这儿,你得送我回去。”
“没问题,你耐心等吧,明天上班后我会送你的。”
“你怎么能这样哩,得讲个职业道德吧!”
“快别说道德,你有这资格吗?”
“凭什么我没资格?她当鸡,我花钱,就像坐你的车一样。钱一付我们就两清了。”
“妈的,现在流行的都是强盗逻辑。”
“老人家这话算是开窍了,人家一个写诗的十几岁时就说过: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证。”
“你给我滚下来!”
林奇忽然间开始用力摇晃三轮车,那男人赶紧钻出车篷,跳到地上,转眼间暴雨就将他浑身上下淋湿了。他知趣地掏出皮夹子,抽了一张百元大钞递过来。林奇不肯接,他没有零钱找。那男人说不用找,林奇依然不肯。他正要决定将那男人送出小巷,顺便在大街上找个熟人将钱换开,那男人忽然将大钞撕了一块下来,然后递给他,并说这是一百块钱的十分之一。说话时,他将剩下的十分之九扔在地上。那男人的皮鞋在雨中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地上的那张钞票,在雨丝雨滴的敲打下,一点一点地缓慢漂浮着。从雅妹房中的窗户透出的灯光刚够照出它的模样,林奇摸着手中的那个十分之一,盯着它看了一阵后,忽然一转身顺着小巷追出去。
他看见那男人果然走错了方向。
“喂,别走了,快回来,前面有深水坑,危险!”
那男人听见了喊声,站住不走。林奇又喊了一遍,他才往回走。林奇告诉他,向左走两百米有个岔街,是直通宾馆的。
林奇匆匆回到家门口,在离开的地方十米处他找到那十分之九的钞票。他没有急于将两块钞票拼在一起,塞进口袋后就没有碰它们。他锁好三轮车后,先向隔壁石雨家走去。就在举手敲门的那一刻,林奇又犹豫了。
小巷里响起汽车喇叭声,林奇赶紧抽身打转。他刚回到自己家门口,一辆银灰色的富康小轿车也在门前停住。他没有回头,只顾掏钥匙开门。身后车门吮当一响,他听见司机龙飞同儿子林茂在说话。
“林厂长,明天几点钟来接你?”
“提前半个小时吧,明天要到八达公司去看看。”
林奇只顾开门往屋里走,一点也不睬身后的动静。司机龙飞从车里探出头来冲着他叫。
“林师傅,你别再踩麻木了,还怕林厂长养不活这个家吗?”
“我踩麻木,与你有什么相干,就你一张乌鸦臭嘴!”
龙飞一边笑一边按喇叭,下雨的巷子回音格外响,林奇这时才回头。
“别按喇叭,这条街住着十几家农机厂的人哩,他们一见到你这车子就骂娘,说工人十几万血汗钱都叫少数人享受了。”
“他们瞎说,买车用的是贷款!”
“贷款总得工人挣钱还吧!”
“林师傅,别人不敢说你落后,我敢。你这观念不行了,如今贷款不算工人的债,是领导同志给的赞助。”
这时,林茂打断了龙飞的话,让他别胡说八道,不然父亲听了又要失眠好几晚上。龙飞开着车往巷子深处走,然后再掉头回来。林茂进屋去了。林奇有些担心,他走到门口,望着车尾灯变成车大灯,眼看就要驶近,忽然一声哗啦,似乎有什么东西泼在富康轿车上面。林奇赶忙跑过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龙飞打开车门刚伸出一条腿又被林奇塞回去。林奇要他开车快走,雨这么大不用洗也会淋干净的。他顶着车门不让龙飞出来,僵持一阵,龙飞只得摇下玻璃大吼一阵,说买台烂富康杂种们就眼红,他恶狠狠地说自己若当了厂长干脆就买一辆凯迪拉克。龙飞连人带车开走后,旁边的门一响,石雨从屋里出来。
石雨要林奇无论如何同林茂说一说,她刚才不是故意,只怪雅妹自己回家晚了还不让她说,母女俩一顶嘴,她有火无处泄,就拿痰盂里的脏东西出气,不料碰上龙飞的车。林奇则遗憾地说:她若是故意的他倒会高兴。这话让石雨不知如何回答,一时间两个人无语地站在雨中。
石雨快五十岁了,可身体还不怎么见衰,匆忙中她穿得很少,待别是下身只穿着三角裤,露山林奇从不见过的一对大腿,惹得林奇心里又慌又乱。
一个女人突然在身后怪里怪气地叫起来。
“又是风又是雨,又有男又有女,这好像画里画的哟!”
2
卫生间里的水同屋外的雨一起哗哗作响。妻子齐梅芳从卫生间里出来后,告诉林奇洗澡水已准备好了。林奇坐在沙发上低头喝着闷茶,一点也不睬她。齐梅芳走拢来,说都这一把年纪了,你未必还要我亲手给你脱,亲手给你洗。边说时,齐梅芳边伸出了手。她刚给林奇解了两个扣子,林奇忽然将茶杯重重一放,然后甩开齐梅芳大步冲进卫生间。澡盆里放满了热水,他一下子将它掀翻,地上突然涨起的水,从门底下的缝隙里漫了一些到客厅。齐梅芳在外面擂起了门,问他发什么疯,无缘无故地将一盆干净水倒掉了。林奇不搭腔,眼睁睁看着洗澡水将一只拖鞋冲入蹲坑里。他伸手拧了二把自来水开关,莲蓬头里喷出许多如线一般的水丝来。水很凉,淋在身上时,林奇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自己的确老了,早几年,一到七月份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用热水洗澡的,哪怕是感冒生病也不例外。那时齐梅芳总说着他老了后怎么办。他一直熬到整整六十岁时才退休,别人在五十岁时就开始闹退休,最晚的也没熬到五十五岁。其中一些人退休后被乡镇企业聘去,狠赚了一大笔钱,石雨的丈夫马铁牛是这些人中赚得最多的,可惜他拿钱不当钱,跑到深圳去炒股票,赔了个精光不说,还欠了人家一大笔债,被人扣在那里作人质,五年时间没让他回来过一次。又有人在敲门,但没有作声,敲了两下就没动静了。用凉水冲过后,林奇心情好了些,他用一条干毛巾在身上反复擦了几遍,直到被凉水泡紧了的皮肤又松弛开。他穿上衣服打开门,一眼看见儿子林茂坐在客厅沙发自己先前坐过的位置上。
林奇正要进到房里去,林茂叫住了他。
“你得吃几片感冒药。”
“又没毛病,吃药吃得钱响。”
“这种天洗冷水澡,得防着点。”
“你是怕厂里没钱报销医药费。”
“还没到这种地步。”
“我看呀离铸造厂那样子也只是哪月哪日的事了。”
林奇将桌子上放好的几片药塞进嘴里,然后喝了一口茶水,他回过头来问儿子。
“你又办了一个公司?”
“是的,还想找人合资哩。”
“合不合资我不管,可你不能将厂里的资金抽走了。”
“那怕什么,公司还不是厂里的。”
“我见得多了,厂是大家的,公司是少数人的,无论什么形式,内容都一样。”
“爸,没想到你在车间干一辈子,却对世上事看得如此清楚,跟你说实话,我得为自己留条退路。”
林茂狡猾地笑了一笑。
林奇对儿子的笑很不顺眼,一转身就进了房。林茂也起身往楼上走,刚爬了两级楼梯,林奇又从房里钻出来。
“你告诉龙飞,叫他别找石雨家的麻烦,人家不是有意朝他车上泼粪的。”
林奇在床边愣了一会儿。齐梅芳已在床上躺好了,闭着眼睛不看他。林奇想在床的另一头睡,又下不了决心,他借机关客厅的电灯,在外面站了站。他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屋子顿时黑下来。他摸进房里,依然在妻子身边自己的老位置上躺下。
身子还没放稳妥,妻子一翻身将一张老脸贴上来。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睡另一头。”
“莫以为我会同你一般见识。”
“你若是禽开了这半边枕头,我会真的起疑心的。”
“都当面说我们是一幅画了,还没起疑心鬼才信。”
“我那叫幽默,是从电视剧中学来的。你是大老爷们,千万别像我们女人一样小心眼。”
“你也别老用这条理由给自己作挡箭牌,好像女人小心眼就对,男人小心眼就错。就说刚才,你那样一诈唬,人家石雨会怎么想,她要是小心眼起来该怎么办!”
“那也不怕,有你去解释一下不就冰消瓦解了。”
窗外电光猛地一闪,跟着就是一个炸雷。齐梅芳一下子钻到林奇的怀里。林奇用力将她搂了一下,这已经是他表示性爱的最后方式了。妻子比他更差,连抱他一下也懒得做了。林奇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齐梅芳这么做是想勾起自己对往日年轻时情爱的回忆。
雷声过后,曾经小了一阵的雨又重新猛烈起来。虽然是楼房,林奇也能感到雨打在瓦脊上的那种凶狠劲。他一只耳朵听着窗外的雨声,一只耳朵却在留意隔壁石雨家的动静。
隔着墙有一声咣当声传过来。接着又有几下音质不大一样的声音传过来。甚至还有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林奇忍着不作声,妻子也像是憋住了自己。
后来,还是林奇先开口。
“隔壁屋里像是又在漏雨。”
“入梅之前下小雨都漏,这大的雨还能逃脱一个漏!”
“石雨也够为难的了,就那么一点工资,要养活母女两个,换了你怕是哭都哭不过来。”
“你也别老以为人家好,若有机会我不会比她表现差。不过话说回来,谁叫我有福气摊上的男人比她好哩!”
“可那时你不是也成天逼着我早退休,像马铁牛一样到乡镇企业里去挣囗包钱。”
“我不是已说了你好吗,就是因为你没学马铁牛,所以你比他强。”
“不过,我还是不大相信,人家一个债主怎么会将马铁牛一扣就是五年,是不是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我想也是,蹲五年监狱犯人也知道找办法逃跑,人家总不至于将他关在监狱里吧!”
“不管怎样,老马是该回来照顾一下家,起码漏的瓦该捡一捡,换一换。”
“我说这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事,等天晴了,干脆你帮她捡捡这漏吧!”
林奇其实早就等着妻子开口说这话,但他故意显得不积极,也不大当回事。
“这倒也是个办法,可以试试。”
“你别打我的马虎眼。什么可以试试,你巴不得现在就爬到人家房上去。”
“这话算你说对了,我这就去。”
林奇从床上爬起来,到卫生间撒了一泡尿,他顺便从窗户里向外看了看,正碰上石雨家窗户上的灯光忽地熄灭。但他感到黑洞洞的窗口里有一双眼睛正往外瞧着,从整座楼房到他,都在那目光的注视中。他将头和身子尽力向外伸去,然后在雨丝丛中小声说了一句。
“都漏成这个样子,该换一换瓦了。”
那边窗户里果然轻轻嗯了一声。
再回到床上时,林奇心里轻松了,心情也好起来,就同妻子说起女儿女婿的事。提起这个话题,夫妻俩的话特别多。
女儿叫林青,她比林茂只大十三个月,一参加工作就在铸造厂钉住了脚。女婿叫何友谅,林茂没当干部以前他就是农机厂副厂长,现在依然是副厂长。在林奇和齐梅芳内心里,他们真正喜欢的是女儿和女婿,尽管儿子林茂和儿媳妇赵文对他们很孝顺,这种看法也一直没改变。可是奇怪得很,自从三年前农机厂改造,林茂从一个普通的车间主任,一跃成为厂长以后,何友谅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就连亲女儿林青一年也回不了一次。问他们是什么原因,他们总推说没有,就是很累,不想动也不想出门转。细看细想,这话也不算假,林奇和齐梅芳无论何时去他们家,女儿女婿总是齐整整地呆在家里,外带上小学的外孙跑跑,三个人从来就没缺少过谁。若是偶尔碰上缺也是三个人一起缺,回头问时,必定是他们一齐上街买东西去了。
林奇告诉齐梅芳,上午他在街上看见林青了,她一个人在街上转了半天,像是在寻找什么。他当时就要上去问,正好赶上一个人上了三轮车,要去看守所探监,等他从看守所返回,女儿已不见了。林奇的话提醒了齐梅芳,她记起前两天石雨告诉自己,说是在工商所门口碰见了林青,林青好像是要办什么执照。夫妻二人在床上分析了好久,最后得出结论是,女儿女婿住的房子是临街的一楼,他们有可能是想将阳台改造一下,办个家庭商店。反正铸造厂停产,闲着也是闲着。至于别的他们觉得不可能,办服装店,他们没能力一星期跑一趟汉口到汉正街进货;办小吃摊就更不可能了,起早摸黑地那个累,不是穷到没办法,谁会像要饭的一样沿街摆个摊,人被烟灰熏得像个黑鬼,家里的事一点也顾不上,还不时受到红黑二道上不三不四的人的骚扰。
这时,齐梅芳像是想起什么,一下子就转了话题。
“听说昨晚铸造厂的人在街上闹事,你也在场!”
“是在场,我还帮忙劝解。”
“这大的事你怎么不回家说一声,万一有个什么牵连,先知道了我也好有个准备,免得说话同你对不上茬儿”
“你是将这些当成坏事呀!他们感谢我都来不及哩,不是我出面,说不定得死一两个人。”
“也别太得意,都知道你女儿在铸造厂,这事说不说得清还是未知数。”
“怕什么,说不清我就不说,看他们能将我生吃了!”
“还是多一手准备好,别同铸造厂的人掺和,他们是急红了眼,搞不好会出大事的。”
“那我女儿也不管,在报上发个声明脱离关系?”
“女儿是女儿,铸造厂是铸造厂。”
有一阵,林奇没有作声。楼上儿子的房中传出一阵吱吱声。他对这响声很熟悉,从楼房盖好以后,搬进来的那天晚上开始,每隔一两夜这声音就要响一次,如果儿子和儿媳妇有哪一个出门去,这声音就消失了,直到他们再次团聚。那声音是那架大床发出来的,一下一下差不多有着规律。林奇知道齐梅芳也听见了,他俩之间却从未有人提起这个,也没有人趁林茂和赵文不在家时,将那床调一下或修整一下。
齐梅芳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默默地躺在床上,听着从天而降的声音,心里像是在享受着什么。那声音突然变得急促了,然后猛地斩钉截铁般果断停下来,林奇听见齐梅芳轻轻吁了一口气。
“踩了一天的三轮车,累吗?”
“你一说还真觉得是有些累。”
“那我来给你捶捶腰。”
齐梅芳爬起来,坐到林奇的屁股上,两只拳头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地在那皮肤松垮得像是瘪布袋一样的腰上往往复复地捶着。林奇心里像是有一只小虫出现,但他怎么也捉不住,偶尔短暂地捉住一次,那小虫也不听让它在体内爬的指挥。
后来,他俩几乎同时说出一句话。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生下一个小孙子!”
3
雨停了下来,天却还是阴的,浓云一点也没有散的迹象。巷子里没有人,林奇挥着竹扫帚将巷子从里到外扫了一通,雨后的街面很干净,石雨泼的那些粪都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他扛着扫帚从巷口往回走时,远远地听见一声门响,接着石雨就出现在门口。她手里也拿着一把扫帚,门前一片洁净让她有些意外。林奇故意咳嗽了一声。石雨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些好看的微笑。
石雨用扫帚在光洁的石板街面上象征性地扫了几下,等着林奇慢悠悠走过来。林奇也不越界,拉着扫帚站在自己家门口同她说话。
“怎么起这早,又开始练气功了?”
“人都养不活了,哪有这份闲心。这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动静,怕是又不能按时发了,真是急人。”
“家里就没有一点周转的?”
“有周转的我会着急!”
“实在不行,我叫林茂先批一笔钱给你花。”
石雨没有说话,眼睛里是接受了这份人情,林奇要她马上写张借条,然后在门口等着。石雨进屋没一会儿,就又钻出来。林奇问她借多少,石雨说八百。林奇吓了一跳,问她借这么多钱干什么,日后在工资里够扣的。石雨告诉他,借公家的钱她根本就不打算还,就像厂里向银行借贷款一样。林奇知道石雨一个月只有两百多块钱的收入,为了供女儿读书,每逢开学时她就到医院卖血,给雅妹交学费。他想起昨晚将雅妹拉回来的经过,不但自己难受,还替石雨难受,他不知道雅妹是否清楚石雨为她卖血的事。趁着街上还没有其他人,他压低声音对石雨说:
“中午下班后,你到博物馆后面来一趟,我在那儿等你。”
“我有要紧话跟你说。”
看见石雨脸色有些意外,林奇又补充一句。
这时身后屋里有了动静。齐梅芳从门里钻出来,头也没梳,扣子只扣了两个,她有些故作热情地同石雨打招呼。
“昨晚下大雨,屋里是不是又漏水了?”
“那还逃得脱,简直是一塌糊涂。”
“马铁牛也是少些谋划,若是赚的那钱不拿去炒股票,十层八层楼房也盖起来了。”
“还说那话干什么,我们都快将他忘了。”
“那可不行,一日夫妻百日恩,林青林茂总是在家里说,炒股票有赔就有赚,高人都是放长线钓大鱼,说不定运气一来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百万富翁。”
“这种梦不是我做的。”
巷口有汽车喇叭响了一下,跟着龙飞就将富康轿车开了过来。轿车调头时,林茂穿着衬衣打着领带从屋里走出来,他朝脚下看了一眼,见皮鞋上有些泥土便转身回屋寻了一块抹布弯腰擦了几下。林奇一下子冲进一步,劈手夺下抹布。
“这是擦饭桌的,你没长眼!”
林奇一吼,赵文忙从楼上跑下来,插到父子俩中间,一口一个甜蜜蜜的爸字,叫得林奇不好再说什么。林茂趁机溜出门一头钻进车里,门还没关好,就叫龙飞快开车。轿车走了半天,林奇还在屋里生闷气。妻子和儿媳妇在一旁想办法劝他消气。劝到最后,林奇冷不防说了一句:
“连自家屋里东西都不爱惜的人,他会真心实意为厂里吗?”
“一块抹布,您也别这么上纲上线。”
赵文有些不高兴了,忍不住替丈夫分辨一句。
林奇不理她,只顾自个往外走。
石雨还站在家门口,手里攥着一张白纸。林奇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并意识到自己发火发得不是时候,将急着要办的事给忘了。他对石雨抱歉地笑了笑,说借钱的事,过几天再说吧。
一丝失望的阴影顿时掠过石雨的两颊。
林奇一时有些怅然。他朝儿子发的这通火的确有些故意小题大作的成分,目的也是让石雨看,让她意识不到自己变了主意,不愿帮石雨借公款了。他对石雨准备用大勺子狠狠在厂里舀一下,然后就赖帐的想法很不满,这才有意制造这个机会,使石雨无法通过自己让林茂将借条批给财务科。
“我要是没饭吃,说不定会真的砸那轿车的。”
石雨冷不防丢下这么一句话。
林奇回到房里,拿起昨天换下的衣服,一只钱包都翻过了,踩三轮车挣的钱都在,单单就少了那张被撕成两半的百元大钞。他又找了一遍仍然没找到,便冲着外屋大叫起来。
“喂,你又搜了我的钱包,是不是?”
“你小点声好不好,诈唬什么!”
见齐梅芳说话有些支吾,林奇几步窜到厨房,两手往她裤兜里一插,抽出来时,手里捏着的正是那张还没拼到一起的百元大钞。
“你太不像话了,像个特务,男人的钱包也要搜。”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见钱破了,准备帮你粘好。”
“我的政策已经公布了,每月的退休金我一分不留,都给你,别的收入请你给我自由支配权。”
“好吗,你自由了,我只想间一句,这大的钞票怎么会不小心撕成两半?”
“心里烧,自己撕着好玩。”
林奇从心里就没打算将雅妹昨晚上的事告诉齐梅芳,并非是怕她在外面瞎说,他实在不想同妻子过多地说石雨家的事。他找了一瓶胶水,趴到桌子上,小心地将断口对齐了,然后贴上一张白纸条。钞票还有些潮,他要赵文将电吹风拿过来。电吹风呜呜响了一阵,只几分钟钞票就干透了。林奇将它举起来,对着窗口的光亮看了看后,一个人忍不住说了句:
“我还以为是假钱哩!”
吃过饭,赵文先走了,她在文化馆上班,平常总在家睡懒觉,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所以就去得早一些。
林奇放下筷子也要走,齐梅芳喊住他,要他随自己一起到女儿女婿家看一看。林奇没有作声,一个人到外面去摆弄三轮车,他先给车胎打了一些气,又用干抹布将车篷里的雨水揩干净。做完这些事,他便爬到后座上坐下来。有人喊了声石雨。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这是同厂的街坊在邀她去上班。石雨屋里传出了一声回应,接着又听见她吩咐雅妹起床后到菜场去买一块豆腐来。
上班的人说着话从三轮车旁边走过去,大家都同他打着招呼,也有人说他不会享福,当厂长的儿子收一只红包就抵得上他踩一个月的三轮车。林奇说他现在就是想分清,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上班的人都走后,小巷像夜晚一样静下来。
齐梅芳不知在屋里忙些什么,一直没有露面,林奇忽然觉得有些困,眼睛一闭竟睡着了。齐梅芳在屋里弄些给小外孙跑跑吃的葱花薄饼,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等她出门后竟听见林奇在打着呼噜。她没有弄醒他,将小包袱放在后座上,自己骑上三轮车向前踩起来。
迷糊中,林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手把手教石雨操纵铣床。铣床有些晃动,石雨总是把握不住。他忍不住说了石雨几句,石雨就哭起来。这时,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睁开眼睛一看,是齐梅芳。
“警察要查你的执照。”
齐梅芳冲着还不大明白的林奇喊。
在妻子身后果然站着两名警察,其中一个大盖帽边沿处还露出一些白纱布来。林奇发觉蓝桥夜总会就在对面。一问才知道是齐梅芳将自己拉到这儿来了。警察不认识齐梅芳,他们从未见过县城里有女人踩三轮车,便拦下了他们。两名警察都认出了林奇,连忙递烟给他。林奇不会抽烟,其中一名警察便转身到街边的售货亭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塞给他。警察告诉他,省地联合调查组已经赶来了,可能有人要找林奇作调查。林奇说他不会说假话作假证。警察们相视一笑,挥挥手让他走了。
林奇对警察这种成竹在胸胜利在握的表情有些恼火,就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我不信会有人敢与工人阶级作对!”
他同妻子换了一下位置,然后踩着三轮车在大街上飞跑。街两边的碎玻璃和烂桌子烂板凳正在被一群警察收拾着,许多人都在远远地默默观看。警察中也没有一个说话的,一个个只顾低头将地上的废物弄起来,扔到一辆垃圾车上。再往前走,没被打烂的地方,铸造厂的工人又在那里搭起许多小吃摊。看见林奇骑着三轮车过来,好几个人都冲着他喊林师傅,问他吃过早点没有,如果还没吃什么,他们愿意免费让他吃个饱。林奇只是摆手,嘴里嗯嗯地不知说些什么,脚下是一刻也没放松。
林奇在女儿家门前停下车,齐梅芳上前去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回应。他们有些想不通,跑跑放了暑假,林青一直就没有班上,这大白天会去哪儿哩。他们等了一阵仍不见人回,两个人便分开,各自做各人的事。
林奇刚一上街就接上一男一女两个外地客,他们自称是来县里玩,想看看街景,要林奇拉上他们在各处逛逛。林奇开了三十块钱的价,他们没有还价,就答应了。那女的随着问有发票没有。话音刚落,男的马上纠正说不用发票。三轮车一启动,先是那女的问林奇的尊姓大名。林奇觉得她很像年轻时的石雨,对她颇有好感!便将自己踩三轮车之前做过的事都对她说了。那男的先是忍不住赞叹一阵,然后就随口问起前天晚上警察和工人打架的事。林奇一开口就说,那全是误会,你们肯定是听了街上人们的瞎说,他们全不了解真实情况,这样说下去,总会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人,其实他并没有看清他们的表情,这么做只是习惯上的一种交流,看不见看得见都无所谓。女的问他事情是怎么闹到不可收拾地步的。林奇说,若论错,先错是铸造厂的工人,他们不该占着街道不听县里的指挥。后错的是协勤人员,他们不该一上来就乱砸乱抢。这么做一下子就让人想起伪政府时的伪警察,所以工人就一下子愤怒了。这时林奇又回了一下头,这次他看到车上的两个人正在交换眼色。他在兴头上没有大留意这个。林奇继续说,这件事若论处罚,第一应该处罚个别警察和协勤的。过去人总是责怪先犯错误的人,其实后出错的人更可恶,有点明知故犯的意思,知道别人错了,自己却用错误的方法对付别人,这样就会将事情从根本上搞复杂。现在有些人老喜欢借执行公务来发泄自己的私愤,一点也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好像是为公家做事,出了问题也不怕,公家会替自己担待。林奇忽然问了一句自己说得对不对。那男的忙说有道理,这有点像足球场上先踢人的只能算犯规,但后来反踢的人就太可恶了,该吃红牌,罚他出场。但那女的却说,任谁都是人,做人不会还击那有什么活头。那男的说,要还击也只能运用规则,运用法律制度。
天上又下起了雨,林奇停下车,绕着车身将车篷四周的遮雨布一点点地掖好。这时那男的腰间的BP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后,马上跑到旁边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一个电话。
林奇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对那女的说,其实这事根本就错在县里,上面来检查谁都知道是搞走马观花,将话说清楚让工人们避两天,等检查团走后再重操旧业,大家未必不肯听,未必不会体谅县里的难处。可是现在这些当领导的就是不愿将假戏对老百姓明说,实打实的假东西,却还要做得像真的一样,哄别人也哄自己。这些年街上摊点不知被清理过多少回,但没有一次能维持十天以上的。那女的忽然问他,铸造厂的工人会不会继续闹事。林奇想了想后说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不抓人这事大概就会平稳过去,假若抓了人,情况可能会不一样。那女的说,如果真的抓人的话,最可能被抓的会是谁。林奇说他不知道,他们每个人可能都是领头的。
那男的从电话亭里走出来,同那女的悄悄耳语几句。然后他们告诉林奇,他们是联合调查组的,今天特意乔装打扮来访问他。林奇稍稍吃惊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问他们还坐不坐车,还问不问什么问题。那男的说,刚才组里呼他们,这会儿得赶回去。那女的掏了三十块钱出来。林奇坚决只收十块钱,他说只游了县城的一小半,只能收这么多。
林奇又开始在街边停车守候。雨下得无精打采的,风将它搅得不成形,在天空中乱窜。龙飞开着空车,在他眼前来回跑了好几趟,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林奇最后看见龙飞时,轿车里却是塞了满满一车女孩儿。
等了半天没有乘客,林奇开始蹬着三轮车到街上游动。经过文化馆门前时,他看见赵文正在宣传栏前同一大堆人一起看着一个男人往宣传栏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纸,赵文起劲的叫着,高点,再高点。旁边则有好几个人同时在叫,歪了,歪了,向左边歪了。林奇转了一圈仍没拉到客,转回来后,文化馆宣传栏已没有人了。他下了车走过去看了看,才知道是宣传县里工农业生产形势一片喜人景象的文章。林奇真想往宣传栏上啤一口。
文化馆楼上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歌声,那声音很动听,林奇听了一阵后突然意识到这是赵文在唱,他赶忙骑上三轮车走开了。过去他只知道赵文是在文化馆搞音乐创作和辅导工作,他没料到她的歌唱得这么出色。
正走着,一辆三轮车从后面追上来,蹬车的人对他说,他妻子捎信让马上回去家里有事。
4
林奇还没进门就听见小外孙跑跑的嬉闹声,他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跑跑就一下子扑过来吊在他的脖子上。林奇没有防备,脚下打了个趔趄,幸亏身子靠住了门框。林青连忙跑过来,在跑跑屁股上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让他别再像三四岁时那样淘气,外公年纪大了,受不住他这么折腾。跑跑从脖子上溜下去后,林奇才看清女儿林青和女婿何友谅都回来了。
“真是稀客,怎么到底还是舍得来家里了!”
林奇忍不住顺口说了一句,齐梅芳马上出来打圆场。
“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自家人就应讲个来去自由,就像对待台湾同胞一样。”
齐梅芳正冲林奇眨眼睛,何友谅在一旁先笑起来。
“妈妈真会做统战工作,下一次县里开政协会议,该请你去作专场报告。”
林青马上出面维护齐梅芳。
“你就当个受人排挤的副厂长,怎么对开会作报告那么有瘾!”
“这叫堤内损失堤外补!”
何友谅说着又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声音有些干涩,不比先前的那么自然那么亮。
齐梅芳端了一杯茶上来递给林奇,同时叫他到卫生间去洗把脸,去去身上的汗气。林奇往卫生间里走,齐梅芳借着给他拿热水,也跟进去。她一边将开水瓶里的水往脸盆中倒,一边小声同林奇说着话。
“他们邀齐了回来,像是有什么事要说明。”
“不会吧,若有事我们总能先听到些动静。”
“你刚进屋不知道。他们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见了我后两个人又多次睃眼角儿、努嘴儿。”
林奇用热毛巾在脸上捂了一阵,然后露出一双眼睛。
“等会儿你同他们说话,我带跑跑到楼上去玩,先套套小孩子的话。”
林奇洗完脸后,走出卫生间一下子将跑跑扳倒,横抱着往楼上走,说是到舅舅屋里给他找点好吃的。林奇用脚推开林茂和赵文的房门。然后放下跑跑,让他到饼干盒里找赵文吃的零食吃。跑跑在饼干盒里乱翻了一阵,见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便去开另一只方形饼干盒。这时,林奇正瞅着床头柜上放着的一盒避孕套出神。冷不防跑跑叫了一声,他一惊后,回过神来问怎么回事。跑跑用一只手捂着嘴,小声说了几个字。
“舅舅好多钱啦!”
林奇一愣,跑跑将那方形饼干盒扒斜了,让他看清里面装着的满满一盒百元大钞。林奇有些慌,他从跑跑手中夺下饼干盒,盖好后放回原处。在领着跑跑往外走之前,林奇连续三次告诉跑跑,让他别将这事说出去。跑跑似懂非懂地说自己知道,说出去后会慧来强盗抢劫。跑跑主动同林奇拉了钩。这以后林奇才说这事谁也不能说,包括自己的爸妈。
下了楼后,林奇才想起主要的事给忘了。他连忙将跑跑拉进厨房,找出齐梅芳早上煎好的葱花薄饼。他还来不及说一个字,跑跑就高兴地冲到客厅里去了。
林奇冲着齐梅芳轻轻摇摇头,然后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他眼前尽是飘动的一盒盒钞票,何友谅同他说话也没听见。
“老头子,友谅同你说话哩!”
齐梅芳大声提醒他一句。林奇一怔后,终于回过神来。
“什么事,友谅,你说吧!”
“友谅问你这一阵身体怎么样,血压高不高?”
林青插进来说了一句。林奇朝她挥挥手。
“我知道你们来是有事要说。说吧,早说早商量。”
林青和何友谅互相望了一眼后,林青先开了口。
“我们想将跑跑放在爸妈这儿,请爸妈帮忙带一带。”
“以前让你们将跑跑放在家里,你们不同意,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
齐梅芳抢先说过后,林奇才表态。
“反正你妈在家没事,带带跑跑是没问题的,但有两个问题得说清楚:第一,跑跑的学习功课我们没办法辅导。第二,跑跑在这儿吃住,生活费是不能免的。这样做你们也明白,主要是不让赵文说闲话。”
“没问题,亲兄弟明算帐,跑跑跟我们也是要吃要花的。学习上的事你们也别操心,跑跑还算聪明,也自觉,作业上的事我们也从来没管,都是他自己自觉做的。”
林青连忙接上话。齐梅芳一把将跑跑搂在怀里。
“以后我每天都可以同小宝贝在一起了。”
“我不做宝贝,我要当大法官,谁搞腐败,我就审判谁!”
跑跑突然说出的一番话让林奇心里很不好受。他不让跑跑往下说,而是转而问何友谅。
“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说!”
何友谅咳了一声,又望了林青一眼。
“林青打算在街上摆个小吃摊。”
“你们是不是想钱想疯了,靠小吃摊也发不了大财呀!石雨跟我说你们在办营业执照我还不相信。不管怎么说,林青虽然在铸造厂工作,可家里并不像铸造厂的人那么困难,你们犯得着要吃这份苦吗?”
齐梅芳大着嗓门嚷起来。
林青马上低下了头。
“妈,若论吃闲饭,友谅是能养活我们母子俩的。可我心里不踏实。厂里的人都在吃苦,我连街都不敢上,怕他们用那种眼光狠狠剜我!”
“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齐梅芳继续嚷。
林青忽然抬起头来。
“厂里的人不这么想,他们都以为友谅当副厂长,搞腐败捞肥了,我才可以当上悠闲的太太。”
“我明白了,你们别再多说什么。就这样定了,跑跑由我和你妈带,你们都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林奇说了一阵又顿了顿。
“青儿,你能在这时候还能想到厂里的工友,当爸的也就宽心了。”
屋里的人一时都不说话,只有跑跑嚼薄饼的吧吧声。片刻后,林奇要齐梅芳和林青带上跑跑到别的屋里去,他同何友谅要单独说说话。她们走后,屋里只剩下林奇和何友谅。
林奇开门见山地说:
“你这长时间不进这个门,是不是在厂里同林茂发生了矛盾?”
“林茂没有同你说什么?”
“他说你很不错,很配合工作,确实像个做哥哥的。”
何友谅苦笑了一声。
“我都快半年没事干了。”
“有这等事?那你这副厂长分管什么?”
“林茂说是让我分管工会,同时协助他管管财务,但他又规定财务上只能一个人一支笔当家,我就在会上将这事给辞了。”
“年前年后那一阵你不是常务副厂长吗?”
“因为我不同意他办那个八达公司,他就翻了脸,将我换下来。”
林奇起身给何友谅的茶杯里添了一些水。
“我有些觉得你现在是想同你弟弟划清界限。”
何友谅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林奇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
“怎么说,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人,林茂有些不对,你不愿对他说什么,可你不能不对我这个做岳父的说,你告诉我,你弟弟他在厂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爸,你别急,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感到他有些做法不对,特别是将供销与财务全都一个人揽起来。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允许的。你也知道,这样干,若在其中做点手脚,谁也搞不清楚。”
“你是说他经济上有问题?”
“我真的说不准,有机会你到厂里去走走,听听大家怎么说。”
“你真的不愿对我说真话?”
“爸,其实有些事你心里可能比我还清楚。我为什么同意林青上街摆小吃摊,我是怕用不了多久农机厂会落到同铸造厂相同的地步。”
林奇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装满钞票的饼于盒,将他的头塞得发胀。
“你不打算帮帮他?”
林奇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试试看吧!”
这时赵文从门口走进来,见了何友谅忍不住夸张地叫一声。
“姐夫,这长时间不见,我都差一点认不出来了。”
“我倒经常见到你,你在台上演出,我在下面当观众,没想到你演戏演得那么好!”
何友谅从沙发上站起来,迎着赵文说。
赵文这时又看见了房中的林青和跑跑,她同他们打过招呼后便一挽袖子,系上围裙说是要亲自下厨给姐姐、姐夫做几道好菜。何友谅说不在这儿吃饭,当看见林奇神色不对以后,就放弃了坚持。他说要给厂里打个电话,免得万一有什么事,找不到自己。林青让他给林茂省几角钱电话费,他十天半月不去也没有人会想起来找他的。何友谅还是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是自己现在在县政府办一件事,下午会到厂里去的。何友谅放下电话时,赵文用一根细得像嫩竹笋的手指点着他,说他同林茂一样,说假话从来不脸红。
趁着大家热热闹闹地说话时,林奇一个人悄悄地上楼去了。他推开儿子的房门,然后抱起那只方形饼干盒,继续向楼顶上爬。天上还在下着小雨,高高在上的小楼楼顶被一片密密地葡萄绿叶遮住,四周不见一个人。林奇寻了一把铁锹,在种着葡萄的土堆中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将方形饼干盒用一块塑料布包好,放入土坑,最后用土重新将土坑填平。
林奇回到楼下时,大家正围着跑跑听他背诵唐诗。他听到“官仓硕鼠大如猫”一句时,腿竟有些发软。何友谅见林奇神色有些不对,便走过来问他怎么样。林奇说没事,只是心里替林茂担心。何友谅劝他,说林茂就是出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企业的领导人都这么干,能捞不捞的除非是超级傻瓜,只要不做得太绝,上面的领导都会想办法保护的。
林奇听了这话一点也没有变得轻松。
“都这样干,那工人怎么办,工厂怎么办?”
“上面不是老提倡自救吗!”
何友谅用一种鄙夷的口气说出这话。
林奇直到吃饭时,看到雅妹从门前经过,才想起中午与石雨的约会。他心里有些急。别人不知道,不停地说着家常话,饭菜吃得很慢。林奇早早就放下了筷子,但跑跑不让他离开桌子,举着一只饮料瓶不停地与他碰杯。最后还是何友谅发现他像是心里有事,便催促大家快吃快散,今天不是星期天,下午还有人要去上班。饭好不容易吃完了,齐梅芳又拉拉他的衣服,要他趁机将跑跑的事同赵文说一说。林奇不想说,他说哪有公公同儿媳妇说话的道理,又不是没有婆婆。齐梅芳说他威信高,说话效果不一样,一次解决了,免得日后又扯皮。林奇只好同赵文说。赵文满口答应,还说自己可以抽空辅导跑跑,让他在音乐上早点打上基础。
捱到下午两点多钟,林青和何友谅总算带跑跑走了。赵文也回到楼上,林奇赶紧骑上三轮车就往博物馆后面赶。
博物馆后面的树林里一个人也看不见。雨已经停了,太阳还没出来。蝉在树上不停地叫着,也许是雨淋久了的缘故,那声音闷闷地有一种浑浊的感觉。林奇在树林里找了一阵,总算发现村后有一个人。他匆忙绕过去,却是一个练气功的人。往后他再也没有找到第二个人。
天黑后,林奇回家吃晚饭。见屋里有林茂的客人,他瞅了个空几步拐到石雨的家里。石雨也在厨房做饭,灶上只有一只南瓜和一块豆腐,冒着白汽的锅里煮着的是粥。林奇从钱包里掏出那张百元大钞,塞到石雨手里。石雨脸上没有表情,手没张开也没捏紧。林奇要石雨先将这钱用着,有什么困难以后慢慢再想办法。这时,林奇站在离石雨很近的地步。石雨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汗衫,光溜的颈背就在他眼皮底下。林奇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慌,脚下连忙后退了几步。
石雨转过身来,眼睛却没转过来。
“林师傅,我都用了你一千好几百块钱了,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还你!”
“还什么呀,我又不是没钱花。”
林奇看了石雨一眼。
“对不起,中午让你白等了,我有事实在离不开。”
“没什么,我正好也有事没工夫去,还害怕你一个人等急了哩!”
石雨说话时声音很小,而且是过了好久才接的话。
外屋忽然响起高跟鞋的哒哒声。
“妈,你今天中午一个人在博物馆后面逛什么,是不是同谁有约会?”
说着话,雅妹径直闯进厨房,猛地看见林奇,不由得愣了一下。
“林伯伯,你今天没出去呀?”
“出去了,刚回来,同你妈说点事。”
林奇掩饰地说。雅妹并没有在意他,她从背后拎出一块猪肉,一下子伸到石雨面前。石雨惊喜地问她从哪儿弄来的,雅妹说是她自己挣钱买的。林奇不好在此时此刻说些什么,便告辞了往外走。石雨只将他送到厨房门口。他原以为石雨会将他送到大门口,那样他无论如何也要偷偷地先提醒她,将雅妹管紧一点,夜晚别让她出去。他往回看了几眼,石雨站在那里不再挪一步。林奇后来才明白,石雨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这是他在分析石雨明明去了博物馆后面,却说自己也没有去的动机后发现的。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确有几分喜欢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