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豪德夫人不懂“赤子”的词意,杜筠青给她做了讲解。�
她说:“基督也是像孩子一样善良。就请老夫人尽力吧。”��
就在会见莱豪德夫人的那天夜里,杜筠青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在懵懂之间,她还以为真像这位美国女人所言,太谷的拳民也闹起来。�
吕布跑到她的床前,说:“老夫人,睡吧,怕是又闹鬼了。”�
“又闹鬼?”杜筠青清醒过来。“这是谁的鬼魂又来了?”�
“谁知道呢?等天明了,我给你问问,睡吧。”�
“许多年没闹鬼了。我刚进康家那两年,时常闹鬼,都说是前头那位老夫人的鬼魂不肯离去。可她不是早走了吗?这又是谁来闹?”�
“睡吧,睡吧。你听,锣声也不响了。或许,是那班护院守夜的家丁发呓挣呢,乱敲了几下。”�
“那你也睡吧。”�
“老夫人,你先睡,我给你守一阵。”�
“去吧,睡你的吧,不用你守。”�
终于把吕布撵走了,锣声也没有再响起,夜又寂静得叫人骇怕。不过,杜筠青对于前任老夫人的鬼魂,早已没有什么惧怕。�
她进康家后,最初的半年一直安安静静。半年后,就闹起鬼来了,常常这样半夜锣声急起。在黎明或黄昏,也有锣声惊起时。全家上下,都传说是先老夫人的鬼魂不肯散去。甚至还说,听见过她凄厉的叫喊,见过她留下的脚印。�
那时,杜筠青真是骇怕极了。前任老夫人不肯散去的鬼魂,最嫉恨的,那就该是她这个后继者了。吕布说,不用害怕,老院铁桶一般,谁也进不来。�“鬼魂像风一样,还能进不来?”�
“进不来。再说,她是舍不下六爷,不会来祸害你。”�
吕布说的倒也准,先老夫人的鬼魂,真是一直没有来老院。�
那位夫人死时,六爷才五岁。现在,他已经十六岁。她的在天之灵,也该对他放心了。她们虽在阴阳两界,但那一份母子深情,也很叫杜筠青感动。�
她进康家已经十多年,一直也没有生养孩子。一想到那禽兽一样的房事,她也不愿意为康笏南生育!可将来有朝一日,她也做了鬼魂,去牵挂谁,又有谁来牵挂她?
六爷被驱鬼的锣声惊醒后,再也没有睡着。�
母亲的灵魂不来看他,已经有许多年了。奶妈说,母亲并非弃他而去,是升天转世了。但明年秋天,就要参加乡试,他希望母亲来保佑他初试中举,金榜题名,分享他的荣耀。�
神奇的是,他在心里这样一想,母亲就真来看他了?�
只是,当他被锣声惊醒,急忙跳下床,跪伏到母亲的遗像前,锣声就停止了。别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真是母亲来了,还是那班护院守夜的下人敲错了锣?�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打发下人去打听。回来说,不是敲错锣。守夜的家丁,真看见月光下有个女人走动,慌忙敲起了锣。锣一响,那女人就不见了。管家老夏已严审过这位家丁了,问他是真是假,是你狗日的做梦呢,还是真有女人显灵?家丁也没敢改口,还是说真看见月亮下有个女人走动。�
六爷慌忙回到母亲的遗像前,敬了香,跪下行了礼,心中默念:请母亲放心,明年的乡试,我一定会中举的。�
到吃早饭时,他按时赶往大膳房。父亲已先他到达,威严而又安详地坐在那里,和平常的神情一模一样。夜里,父亲就没有听见急促的锣声吗?�
即使在早年先母刚刚显灵,闹得全家人人闻锣色变的那些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威严,安详,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吃饭中间,父亲问他:“你是天天按时到学馆吗?”�
六爷说:“是。正为明年的大比苦读呢,就是放学在家,也不敢怠慢。”�
“何老爷他对你的前程怎么看?”�
“他的话,没准。”�
“大胆,‘他’是谁?我还称何老爷,你倒这样不守师道!”�
“何老爷真是那样,一天一个说法,今天说,你夺魁无疑,明天又说,你何苦呢,去应试做甚?”�
“那你呢,你自家看,能中举不能?”�“能。不拘第几名,我也要争回一个举人来。”�
“你心劲倒不小,铁了心要求仕。”�
康笏南在这天的早饭间,还向在座的四位爷,公布了他要外出巡视生意的决定。问谁愿意跟随他去。�
大老爷什么也听不见,像佛爷似的,端坐在侧,静如处子。�
�二爷就说�:“我有武艺,我愿意跟随了,做父亲大人的侍卫。但父亲已年逾古稀,又是这样的热天,是万万不宜出巡的!”�四爷也说:“父亲大人,您是万万不能出巡的!”�
�康笏南说�:“我出巡一趟,不需要你们应许。我只是问你们,谁愿意跟随我去?”�
四爷赶紧说:“我当然愿意跟随了服侍父亲大人!只是,热天实在是不宜出巡的。还听说,外间也不宁静,直隶、山东、河南,都有拳民起事。”�
康笏南闭了眼,不容置疑地说:“外间情形,我比你们知道得多。不要再说了。老六,你呢,你不愿意跟随我去一趟吗?”�
六爷说:“父亲大人,我正在备考。”�
“距明年秋闱还早呢。”�
“但我已经不敢荒废一日。”�
“那你们忙你们的吧。”�
康笏南接过老亭递来的漱口水,漱了口,就起身走出了膳房。�
大老爷跟着也走了。�
二爷急忙说:“你们看老太爷是真要出巡,还只是编了题目考我们?”�
四爷说:“只怕还是考我们。”�
二爷问六爷:“你说呢?”�
六爷说:“老太爷说出巡,那显然是假,实在是说我呢,他不相信我能大比成功。”�
二爷说:“老爷子他是看不起你。”�
六爷就说:“那他能看得起你?”�
二爷笑了笑,说:“哪能看得起我!我们兄弟中,老爷子看重的,也就一个老三!”�
四爷说:“老太爷一生爱出奇,也说不定真要以古稀之身,出巡天下。”�
二爷就说:“老爷子他要真想出奇兵,那我们可就谁也劝不住了,除非是老三劝他。”�
四爷说:“三哥他在哪儿呢?在归化城,还是在前营?”�
二爷说:“谁知道!打发人问问孙大掌柜吧。”�
四爷说:“老太爷想出巡外埠,我看得把这事告诉三哥。”�
二爷就说:“那就告诉他吧。”�
来到学馆,六爷就把这事告诉了塾师何开生老爷。�
“何老爷,你看家父真会出巡外埠码头吗?”�
何老爷想都不想,说:“怎么不会?这才像你家老太爷的作为!”�
“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又是这样的大热天,何老爷,你能劝劝他吗?”�
“应该是知父莫如子。六爷,你就这样不识你家老太爷的本相?他一生听过谁的劝说,又有谁能劝说了他?这种事,我可效劳不起。念你的书吧。”�
“今天父亲还问我,何老爷对我的前程怎么看?”�
“你怎么回答?”�
“我说,何老爷总是嫌我太笨,考也是白考!”�
“六爷,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
“我看何老爷天天都在心里这样说。这叫知师莫如徒!”�
“六爷,我何尝嫌你笨过?正是看你天资不凡,才可惜你如此痴于儒业。想在儒业一途,横空出世,谁太痴了也不成。儒本圣贤事,演化到今天,已经不堪得很了。其中陈腐藩篱,世俗勾当,堆积太多。你再太痴,太诚,那只有深陷没顶,不用想出人头地。当年,我久疏儒
业,已经在你家天成元票庄做到京号副帮,也不知何以神差鬼使,就客串了一回乡试,不料竟中了举!何以能中举?就是九个字:不痴于它,格外放得开!“�
“何老爷,我去念书了。”�
六爷说毕,赶紧离开了何老爷。不赶紧走,何老爷还要给他重说当年中举的故事。�
何开生是在光绪二十年甲午科乡试中的举。那时,他的确是在天成元票庄做京号副帮,已顶到六厘身股。因为他很有文才,又善交际,在京师官场常能兜揽到大宗的库银生意,所以孙北溟大掌柜也就让他长年驻在京号。他驻京的三年班期,又恰恰与京城的会试之期相合,下班正逢辰、戌、丑、未年。所以,他每逢下班回晋之时,也正是京师会试张榜的日子。�
那时节,金榜有名的贡士,春风得意,等待去赴殿试。落第举子,则将失意的感伤,洒满了茶馆酒肆。京城一时热闹极了。何开生和京号伙友们,不免要打听晋省乡党有几人上榜,哪一省又夺了冠,新科三鼎文魁中,有没有值得早作巴结的人选。然后,何开生就带着这些消息,踏上回晋的旅程了。�光绪十八年壬辰科会试,山西中试者,又是出奇的少。京号的伙友,就有些丧气。七嘴八舌,指责了乡党中那一班专攻仕途的举子太无能,太不争气,忽然就一齐撺掇起何副帮来。说何掌柜你去考一趟,状元中不了吧,也不会白手而回!最要命的,是戴膺老帮也参加了撺掇:�
“何掌柜,你不妨就去客串一回,争回个举人进士,也为咱天成元京号扬一回名!”�
这本来是句戏言,可回到太谷老号,孙北溟大掌柜竟认真起来:“何掌柜,你就辛苦一趟吧。天成元人才济济,就差你给争回个正经功名了。你要愿意辛苦一趟,我准你一年假,备考下科乡试!”�
给一年假期,那也实在太诱人了。�
财东康老太爷听到这件事,专门把何开生召去,问他:“考个举人,你觉着不难吧?”�
何开生说:“早不专心儒业了,怕有负老太爷期望。”�
“叫我看,也没甚难的。一班腐儒都难脱一个‘迂’字,只会断章碎义,穿凿附会,不用害怕他们。你在商界历练多年,少了迂腐,多了灵悟,我看不难。”�
就这样,神差鬼使,何开生踏上了晦气之路。�
他本有才学,又以为是客串,所以在甲午年的大比中,就格外放得开,潇洒挥墨,一路无有阻挡。尤其是第三场的时务、策论,由于他长年驻京,眼界开阔,更是发挥了一个淋漓尽致。在晋省考场,哪有几个这样发挥的儒生?他就是不想中举,也得中举了。何掌柜真给天成元拿回一个第十九名举人,一时轰动了太谷商界。�
孙北溟大掌柜和康笏南老东家,都为何开生设宴庆功,夸奖有加。�
何开生哪里能想到,厄运就这样随了荣耀而至。庆完功,孙北溟大掌柜才忽然发现,何开生已经尊贵为官老爷,是朝廷的人了。天成元虽然生意遍天下,究竟是民间字号。民间商号使唤举人老爷,那可是有违当今的朝制,大逆不道。孙北溟和康笏南商量了半天,也只能恭请何老爷另谋高就。如果来年进京会试,柜上还依旧给报销一切花费。离号后,何老爷的六厘身股,还可保留一年。�
何开生听到这样的结果,几乎疯了。弃商求仕这样的傻事,他是连想都没有想过!驻京多年,他还不知道官场的险恶呀?他客串乡试,本是为康家,为天成元票庄争一份荣耀,哪里是想做官老爷!他一生的理想,是要熬到京号的老帮。现在离这样的理想,已不遥远,忽然给请出了字号?半生辛劳,全家富贵,就这样一笔勾销了?不是开除出号,甚于开除出号!叫天成元开除了,尚可往其他字号求职,现在顶了这样一个举人老爷的功名,哪家也不能用你了!�
但这个空头功名,你能退给朝廷吗?�
中举的头两年,何开生一直疯疯癫癫,无所事事。精神稍好后,康笏南才延请他做了康氏家馆的塾师。礼金不菲,也受尊敬,可与京号副帮生涯比较,已是寥落景象了。�
何开生就教职后,康笏南让六爷行了拜师礼。可六爷对这样一位疯疯癫癫的老爷,实在也恭敬不起来。不过,乡试逼近,何老爷当年那一份临场格外放得开,倒也甚可借鉴。�
可惜,何老爷把他的故事,重复得太多了。�
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也就是六爷的生母,出生官宦人家。她的父亲是正途进士,官虽然只做到知县及州府的通判,不过六七品吧,但对康家轻儒之风,她一直很不满意。所以,六爷从小就被晓以读书为圣事。母亲早逝后,他的奶妈将这一母训一直维持下来。�
六爷铁了心,要读书求仕,实在是饱含了对母亲的思念。他少小时候,就体察到母亲总是郁郁寡欢。五岁时,母亲忽然病故,那时他还不能深知死的意义,只是觉得母亲一定是因为不高兴,远走他处了。�
母亲为什么总是那样不高兴?他多次问过奶妈。奶妈一直不告诉他,只叫他用功读书:你用功读书,母亲才会高兴。但他能看出,奶妈有什么瞒着他,不肯说出。�
六爷的生母去世半年后,德新堂开始闹鬼。据护院守夜的家丁说,他们看见过先老夫人的身影,也听到过她凄厉的叫声。只是,夜半骤起的锣声,并没有惊醒少年六爷,他正是贪睡的年龄。后来每有锣声响起,总是奶妈把他摇醒,叫他跪伏在母亲的遗像前。�
奶妈代他敬香,告诉他说:“你的母亲看你来了,快跟她说话吧!”�
他哪里能明白,就问:“母亲在哪儿呀?”�
“她在天上,你在心里跟她说话,她也能听见。”�
母亲在天上,天又在哪儿?他还是不能明白。只是,一次,两次,多次,少年六爷也就相信了奶妈的话,习惯了这种和母亲的相见和对话。他跪伏着诉说对母亲的思念,奶妈就转达母亲的回话,叫他用功读书。
有时,他跪伏在那里,会不由得哭起来。奶妈就代母亲和他一起哭。�
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告诉母亲,自己如何用功于圣贤之书。他刻苦用功,实在是想让母亲高兴。但他始终不知道,母亲为何那样郁郁寡欢。�
他一天天长大,正有许多话要问母亲时,她却已离他而去。父亲为母亲做了多次超度亡灵的道场,母亲是不得不走吧。除了对他的牵挂,母亲一定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可奶妈也依然不肯对他说出更多的秘密。�
昨夜先母又突然显灵,不只是挂念他的科考吧?�
六爷相信,奶妈一定知道与母亲相关的许多秘密。什么时候,才肯把这些秘密告诉他呢?要等到他中举以后吗?�
这天从学馆回来,奶妈又同六爷说起他的婚事。他已经十七岁,眼看要到成婚的年龄。康笏南也想早给他成一个家,这样大了,还靠着奶妈过日子,哪能有出息。可六爷执意要等乡试、会试后,再提婚事。老太爷也没有太强求,只是奶妈就不高兴了,以为是老太爷对他太不疼爱。�
“六爷,你母亲昨天夜里来看你,你知道是惦记什么?”�
“来的一定是先母吗?已有许多年不来了,先母早应该转世了吧?”�
“不是你母亲是谁?准是你母亲放心不下你。”�
“不放心明年的大比吧?”�
“明年大比也惦记,最惦记的,还是你的婚事!”�
“奶妈,这是你的心思。先母最希望于我的,还是能像外爷一样,中举人,成进士。我还想点翰林呢。有了功名,还怕结不了一门好亲吗?”�
“六爷,你母亲知道你没有辜负她的厚望,学业上很争气。对你的前程,她已放心了。只等你早日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你母亲就没有牵挂了。”�
“我知道,母亲还有别的牵挂。奶妈,你一定知道她还有话要说。我既然长大,该成家立业,那你就把该说的话,对我说了吧!”�
“六爷,我可没有什么瞒着你。”�
“奶妈,我能看出来,你有话瞒了我。”�
“六爷,我们虽为主仆,可我视你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亲。我会有什么瞒你?”�
“奶妈,我也视你如母亲。我能看出,你也像母亲一样,总是郁郁寡欢。”�
“我也只是思念你母亲,她太命苦。这十多年,我更是无一日不感到自己负重太甚。你母亲是大家出身,又是出名的才女,我怎么能代她对你尽母职?但她临终泣血相托,我不敢一日怠慢的。”�
“奶妈,你不用说了。”�
“六爷,听说老太爷要出巡去了,有这样的事吗?”�
“有这样的打算,还没有说定呢。”�
“那就请老太爷在出巡前,给你定好亲事吧。定了亲,是喜庆,对你明年赴考,也吉利。”
“奶妈,老太爷说走,就要走了,哪能来得及!要定,也要像母亲那样的才女。不是那样的才女,我可不要!”�
“想要那样的才女,就叫他们给你去寻。”�
“到哪里去寻!”��
六爷记得,就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和奶妈住在这个庭院里。母亲有时住在这里,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那是留在了父亲住的老院里。父亲住的那个老院,六爷长这么大了,也没有进去过几次。父亲常出来看他,却从不召他进去。�
父亲住的老院,那是一个神秘的禁地。从大哥到他,兄弟六人,谁也不能常去。就是父亲最器重的三哥,也一样不能随便出入。平时,他们向父亲问安叩拜,都在用餐的大膳房。节庆、年下,是在供奉了祖宗牌位的那间大堂。即使父亲生了病,也不会召他们进入老院探望,只是通过老亭探听病情,转达问候。�不过,从大哥到五哥,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只有他一直把老院的神秘,同母亲的郁郁寡欢、同奶妈隐瞒着的秘密联系起来。如果能随便进出老院,那就能弄明白他想知道的一切了。六爷找过不少借口,企图多去几次老院,都没有成功。�
现在,父亲要外出巡视生意,这也许是一个机会。父亲不在家,老院还会守卫得那么森严吗?�
所以,六爷在心里,是希望父亲的出巡能够成行。上一次父亲出巡,在四五年前了,那时他还小,没有利用那个机会。�
在父亲公布他要出巡后,管家老夏也来找过六爷,说:“你们各位老爷也不劝劝老太爷,这种大热天,敢出远门?你们六位老爷呢,谁不能替老爷子跑一趟?是拦,是替,你们得赶紧想办法!”�
六爷本来想以备考紧急为托辞,不多参加劝说,后来又想起了何老爷那句话:“他听过谁的劝说,谁又能劝说得了他!”知道劝也没用。但在孝道人情上,总得尽力劝一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