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工作会“诸侯”逞才情
企业办马主任他们一行走后,我一直放心不下。按说这个冯根就是卖血,也不至于晕倒啊?带着一肚子疑虑,进城开会。路上,已经没有了开始赴任时的好心情,忽然觉得尘土飞扬,颠颠簸簸,汽车司机和我都感到难以忍受。我对司机沈小勇说:“桑塔纳轿车托生到咱灌河的这号路上,简直是害性命!”小勇说:“贺书记,这路是得好好修一修了,三十多公里,经常得跑上两个半钟头。”在这一时刻,我暗下决心,为了这辆桑塔纳,这条道路也得想办法修成沥青路。由此可见,各级主要官员的许多决策,能够成立的道理都是冠冕堂皇,一旦出台,就好像是雨后看见的佛光一样。其实,如果真正查找一下最初动机,不一定都是从为了人民群众的利益出发的。反过来,也可以这样认为,真正为人民的利益办的事情,一定对自己没有坏处。
各乡镇换届工作结束后,县委就开始对全县工作进行安排。这一年,已经接任干了一年的县委书记吴国栋通过深入思考,就把前任书记以工业作为工作重点,转变到以农业为重点。这也是人们常说的“一个将军一个令”,好听一点的说法是,新的领导上任以后,“战略重点必然转移”。就好比高明的厨师是不会重复先前的菜式一样,“杀猪杀屁股,一人一制度”。
吴书记作出的英明决定,是在全县实施“爱民富民工程”。他首先带各乡镇党委书记、县直部门一把手到西边的永固县去参观,两天下来,把人家的绿色庄院、兔舍、猪圈和香菇棚,看了个眼热心跳,回到县里就组织去参观的人员,开展了一天讨论,最后发表重要讲话,作出了实施“爱民富民工程”的决策。这年头,会当官,就要把“爱民”啦,“富民”啦,挂在嘴上,也要搞一些这工程那工程的,说起来朗朗上口,听起来响亮有力。有了题目好做文章,广义上可以一套一套地把指示批发给基层,让底下有方向,有活干;狭义上能叫秘书们总结经验时有东西可写,规整、鲜活的经验材料写出来了,政绩也就凸现出来了。
吴书记真有两把刷子,深谙为官之道,有着丰富的从政经验。他的前任是一个“当县长不要书记,当书记不要县长”的会掌权的角色,给这种领导当助手,真的要高水平。这就实在难为了时任县长的吴国栋,有这么一个强权的书记,许多事情表态不算数或不好表态。上级、同级和下级来找怎么办?下级请示、汇报怎么办?到了这些关键时刻,叫一个当县长的前走不是,后退也不是。谁说没有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喝酒。反正县里天天有客,反正县长不愁没有好酒喝。所以老吴在那两三年内,每天都是晕乎乎的,“眼眦瞪,舌头硬,走路拐弯,尿泡画圈”,这是一种超然物外的至高境界。我多次见到他的司机小郭在厕所里给他束腰,但也从来没有听说老吴说过什么错话,办过什么错事,出过什么洋相。我们县委、政府两办的圈内人都知道,明哲保身不如名酒保身,老吴这是一计。果不其然,老吴一当上书记,眼角上不再有眼屎,走路成了直线,整天神采奕奕,英姿雄发,讲话一套一套,非常流利,妙语连珠,口才难得,人才难得。
吴书记已经上任一年多了,一直没有提出什么新的主张。但这次会议说明他有了成熟的思路,他要改弦更张了。
原来,他的前任书记是一个化肥厂厂长出身,后来一直在工业上干。从政以后,又是一直在工业系统干,这些经历说明他懂工业。范城是个农业大县,工业小县,这位书记就大刀阔斧,抓工业,抓交通,抓城建,把有限的精力集中在县城,很少到乡镇去。作为他的随行秘书,我是很佩服这个领导的,有胆略,有能力,有水平,抓起工作雷厉风行,底下人一点也不敢怠慢。工业化的要求,促使范城的工作节奏和效率大大提高。他在范城干了两年多,范城的变化就很大。曲广远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正是暗合了老书记的节拍,两人的政绩是共通的。
我在县委办公室工作时,一度跟随吴书记的前任书记。这位书记走后,我又在一小段时间内跟随吴书记。通过我对两任书记工作重点的比较,在我看来,吴书记对工业生产实在不怎么上心。我们县委办的一班人,就以我们的政治敏锐性,一边不断揣摩吴书记的思路,一边向吴书记建议,工业还要抓,更要做好农业这篇大文章。1995年,省里开始推广永固县富民工程经验,我们去实地参观以后,吴书记就把它修订为“爱民富民工程”。多了“爱民”两个字何等了得,就如同语言学上讲的修辞,把虚物实化,其意义就更加丰富而深远了。要求我们各乡镇党委、政府,炒热群众思想,激活底层细胞,组织带领群众人人有活干,天天有钱赚,千家万户上项目,大步流星奔小康。据说,只有已经成市政府领导的前任书记听到这个消息,哼了一声说:“毬,花架子工程。”
在这个会议上,我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官场中的厮杀,跟武打小说上的“太极拳”一样,绵绵软软,刚柔相济,外行人看不出门道,内行人深知其奥妙无穷。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将军一个令,是为官千古不变的套路。我也在思索,广远兄大抓乡镇企业,走上了坦荡的仕途,我到底该怎么办?眼下,还是先看看再说。吴书记对我这个新手,大约是不太放心,专门找到我谈话,没有问我去以后的情况,只是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总不能按照镇党代会、人代会的官样文章回答,又没有明确的思路,就模棱两可又信誓旦旦地说,我想好了,四句话:“跟紧拍子,带好班子,想出点子,干出样子!”老吴对我的这四句成套的空话感到非常满意,以后在各种场合多次引用过。
会议期间,乡镇党委书记们的才情得到充分的展示。不但在正式会议上,表情庄重,发言时字斟句酌,激昂而且精彩。而且到了酒场上,大家又有说不完的段子。
从永固县回来当天晚上,乡镇企业局局长潘得印请客。我们都知道乡镇企业不是这次会议的重点,但乡镇企业局也想有所作为。为了怕我们放慢发展速度,先犒赏一下各路“诸侯”。你请客很好,我们反正没有工作压力,又不是“鸿门宴”,乐得喝上他一场。
入了席,我们几个赖货又和潘局长的两个女副手在一张酒桌上喝,大家就更加来劲儿,有点疯。副局长楚秀敏就是个“官嫂子”,说话口无遮拦,随时随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逼着人人说笑话,谁不说就要罚酒。
孟坪乡的党委书记齐立志说:“嫂子,我给你说一个。说是一个老板招聘会计小姐,出的考试题目是,问账目如何处理让老板满意。广告一出台,来了三个女郎应聘。一个小姐说,严格理财不放松,来往账目日日清,对老板绝对忠诚,老板认为不行;一个小姐说,一切按老板的意思办,账目叫咋建就咋建,老板仍然摇头;第三个直白地说,难道要我白天按老板意思做账,晚上陪老板睡觉不成?老板说,你能够做到不?小姐扭捏着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老板说,那就是你了。”
大家说:“老段子,不可笑,不可笑。重说一个!”并罚了他一杯酒。
轮到红庙乡的党委书记吉书代,他说:“我也说个考小姐的段子吧。一个公司招聘小姐,出的题目是,说一说女人和自行车的共同点和不同点。”
楚秀敏连忙接着说:“没意思,没意思,不就是都能骑,只是自行车是先打气后骑,女人是先骑上后打气嘛。重说一个!”
齐立志说:“你真能,那我考考你,你说说,李白的老婆姓啥叫啥?他的女儿又叫啥?”
楚秀敏猜了半天,也没有猜出来。齐立志说:“连这都猜不着?他老婆姓赵叫香炉,他闺女叫紫烟。”
大家一时不解其意,他说:“一首《望庐山瀑布》说得多明白,‘日照香炉生紫烟’嘛。”大家笑做一团。
吃到散场时,潘得印局长才从另一桌站起来对大家讲:“今年的爱民富民工程,乡镇企业仍然是重头戏,请大家更要努力。市里的任务指标已经下达,城郊、灌河还要保持全市‘三十强乡镇’的称号,其他弟兄们也要在今年加快发展步伐!”
大家纷纷说:“潘局长放心吧,不含糊。”
楚秀敏说:“你们干得好,年底给你们庆功——”
除了县里职能部门以外,一些服务部门也趁机展示一下自己,与我们这些“封疆大吏”套套近乎。邮电局的高局长来到乡镇党委书记中间,推广一下手机这种新玩意儿,所用的办法仍然不过是请我们吃饭喝酒。
那时的无线通讯模拟信号是“900”的,手机也刚从大砖块变成“一把攥”,非常昂贵,一个就是一万两千多块。看到其他乡镇的书记、乡镇长都有,并且非常方便,我就有些眼热,心里也想搞它一个。高局长敬酒时,我说啥也不喝,高局长拉着脸说:“咋,看不起你哥?”
我说:“不是看不起你这个哥,而是买不起你的手机。喝你这酒不就糟蹋了你的美意!”
高局长说:“看老弟说到哪里去了,喝,老兄我送你手机!”
我说:“此话当真?”
高局长说:“驷马难追!”果然吃饭后就派人请我去他屋里,送给我一部手机。
我一看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摇摇头说:“不行,我有了这玩意儿,镇长怎么办?再送一个吧。”
高局长就不干了,见我坚持要两部手机,想了想说:“那样办,另一部你就打个欠条吧!”我就当场爽快地打了欠条。我的号码是“9007719”,给春亭的是“9007727”。
回到镇里,春亭爱不释手,出门手里提着,进屋摆在桌上。实际上,在当时一进灌河手机就没有信号,根本用不上。到了后来,中央要“根治耳朵腐败”,县纪检委就开始收缴科级干部的手机。因为当时已经有了“139”移动通信,加上邮政、电信分家,我们就愉快地毫不犹豫地交了手机,同时,借机向高局长赖了手机账和话费账。紧接着,抓住机遇,与时俱进,更新换代,又配上了更新颖更好看又相对便宜的手机。
在会议中间,企业办主任马万通打来电话说,他们当晚就找到了冯根。原来这冯根为了要账,没了饭钱,已经卖了一次血。又到那个厂去蹲守,人家避而不见,没有几天卖血钱再一次花光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可以再顶一气,又去卖第二次血,针一拔就晕倒了。
万通他们赶到后,宋振州这小子也醒了酒,他知道了事件的经过以后,很有点害怕,反复要马主任替他说情,叫贺书记甭跟他一般见识,千万别整他。冯根不过是一时虚脱,经过输液,已经没有了大碍,他们就交了医院的费用,又去找到当地县里的有关部门和领导,陈述了事件的过程。人家还算不错,专门派人责成欠债的企业还钱。那个企业不死佯活的,也确实饥荒。看到有上级领导出面,特别是听说差点死了讨债人,吓了一跳,当即凑钱,给了一万多块,并答应余下两万多块一年内还清,他们就回来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正是:书记耍赖皮,局长干瞪眼。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