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那天司马皋见到杜书记去看他,流出的不是因为疼痛、因为感动的眼泪,而是难过。他虽然重度脑震荡,但头脑仍然处于清醒状态。当他一见到项明春跟着杜书记一块儿去看他,心里马上闪出一个念头,看来跟县委书记的活儿,恐怕这一辈子已经做到了头。项明春肯定比自己更能干,他即使身体能够复原,杜书记也一定不会再用他了。跟不了一把手,自己也当不了主笔,在办公室继续干下去,自己顶多是一个二流角色。突然失去了“权力”,让谁也不好受。命运正在给他开一个无情的玩笑,让父亲朝思暮想期盼的,自己不懈努力追求的出人头地的梦想顷刻化为泡影。
出
车祸这事情一点先兆都没有,让人猝不及防。他父亲死后,他曾经打开了赵半仙给他的那个“锦囊”,这是赵半仙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过百日不能看的宝贝,只见上边只写了十六个字:
秦宫有商,朝贺四方,
问鼎在厢,五世其昌。
对这十六个字,好像是刻在了脑子里,让司马皋反复背诵,记得滚瓜烂熟,可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今天,这十六个字又冒出了脑海,仔细想想,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自己受了重伤,在这些字面上反映不出来任何迹象。倒是前年在
泰山上抽的那一个签,预示的那个不吉之兆,可能今天算应验了。但时间已经经历了那么久,如果到今天才应验,岂不是笑话?只有赵半仙的这十六字箴言,也许才能说明问题。他想,如果用自己学到的那些易学方面的知识分析,这赵半仙用这么隐晦的字眼,暗示的不知是什么结局。也许赵半仙不过是故弄玄虚,不会有什么实际意义。也许其中的含义,到一定时候才能显现出来。现在又突然发生了这一场车祸,自己躺在病床上,最让人羡慕的工作痛苦地易人了。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己身体受损还在其次,恐怕今后的前途也随之葬送了。如果真落到如此下场,怎么对得起含辛茹苦、日想夜盼自己出人头地的父亲?怎么对得起曝骨荒野、另择墓穴的爷爷、奶奶?人啊,命运真是一个难解的谜,莫非自己命该如此?早知这个下场,又何必下那么大工夫和本钱迁坟呢?看着泪道不干的妻子小高,他从心里自责,为什么粗心大意,被汽车撞倒?又一想,自己又咋算不对,出现这个闪失,并不是自己有意失误,一点也不能怪自己。想着想着,头痛得厉害,也就丢开不去想了。
项明春搬到了大院西北角的常委办公楼。在杜书记办公室旁边,有一间办公室,原来只有司马皋一张桌子,现在不可能腾出来,他只好让吕双朋和姜青发两个人,把楼上自己用的桌子搬了过来,虚拟着和司马皋对面办公。
跟一把手跑,真是个苦差事儿,时间上要比在大办公室紧张得多。坐在这个办公室里,随时随地处在待命状态,等候杜书记传唤。原来的通讯员小山子,早已被安排到县人民法院当法警了,现在的通讯员叫小冬子,是一个聪明伶俐又有点刁钻古怪的小家伙。只要有一会儿闲工夫,就从隔壁到项明春的屋里,从衣袋里掏出一盒揉得发皱的好烟,给项明春敬烟,嘴里说着:“项哥,有事没事儿,上根白棍儿,上根白棍儿,咱谈话有劲儿。”说着,再陪着项明春抽上一支烟。项明春知道,这小伙子在外边从来不抽烟。项明春很喜欢这个小家伙,也把自己的烟给他一支,一来二去,两个人甚是投缘。
项明春知道,自己原来在楼上的待遇没有了。首先提水就得自己动手动腿,因为经常见司马皋就是自己去茶炉打水喝。打了几次,邬庆云从楼上下来,对项明春说:“明春哥,你很忙,水就不要自己打了,我打水时,给你捎一瓶也就够你喝了。”因此,项明春的茶瓶就天天红的、蓝的互换着,让项明春的心里感到暖暖的,觉得小邬脸上虽然依然很冷淡,但心里却仍然是热的,只不过表现形式变了。
小冬子发现了这个现象以后,就对邬庆云说:“小邬姐,你是个大局长,怎么好意思让你给项哥打水呢,这不是在批评小兄弟吗?”
邬庆云说:“小冬子,你每天要伺候五六个领导,不是太忙嘛,小邬姐这点事情也不是不能办。”
小冬子说:“没问题,我每天把领导们倒掉的水也不知有多少瓶,匀出来两瓶就够项哥喝了。以前我从不给司马提水,主要是嫌他架子太大,看见我就好像没有我这个人,项哥就不同了,对我可亲哩。”邬庆云就不再坚持,况且提水的举动太招眼,小冬子包下来以后,她就很少再来项明春处了。但有一次,她专门找了项明春一下,对项明春说:“明春哥,我想了好久,还是应该给你交代一下,反正说不说你都知道,到了这里,跟在前边工作不一样,你可要小心谨慎,伴君如伴虎啊!”项明春感激地对她说:“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这天,他和杜书记从外边回来,小冬子说:“项哥,有一个农村老汉来找你,说是你的外公,我让他在我屋里等你。”
果然,项明春的外公畏畏缩缩地从隔壁走过来,侧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先掏出一盒很次的香烟,给项明春和小冬子敬烟,然后断断续续地向项明春诉说自己找他这个外孙的艰难经过。项明春的亲外公早已过世了,这个外公是远门子,项明春没有见过他几回。
外公说:“找你们这些领导真难啊。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先到了县政府,我碰到一个人,说找一下项县长,那人想了半天,说没有这个项县长啊。我说你叫个‘项明春’,那人大笑了一场,给我说,项县长在县委办公,就是在中山路那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给我指了路,我才摸到了这里。我对看大门的说,要找‘项县委’,人家又不知道谁是‘项县委’,又说了你的名字,他才把我领到了这里。”
项明春觉得十分好笑,这老人家真是的,为了称呼自己的官衔,竟然胡编乱造,自己何时当了县长?再说,哪有什么“项县委”的说法?就说:“外公,你其实不要说什么官衔,只说找项明春就行了。”
外公说:“那怎么行?你好歹也是个当官的。”
外公找他有事儿。原来,项明春的这个远门子外公曾经当过教师,上世纪50年代不知怎么最早弄了一顶右派帽子,当时就被捋了下来。改革开放以后,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时,他就开始跑平反的事情,因为找不到历史依据,别人都解决了,他却一直没有得到解决。花了不少钱,跑了多少冤枉路,最后自己已经没有信心了。最近,几个叔伯舅舅给他出主意说,你就不会去找找明春?这个孩子现在有出息了,在县里当了大官,你找他一下,也许有办法。这位外公就找上门来了。
项明春给前院办公楼上“处理冤假错案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过来一下,办公室的老孟主任就马上跑来了。这个机构按说已经应该撤销了,剩下两个老同志没处消化,就继续存在着,整天上班辛苦地下棋,偶尔也有人来咨询一下。
孟主任听了情况以后,爽快地说:“项秘书,你整天跟着杜书记跑,很辛苦,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操心了。你外公的事情我们包了,他的问题可能档案局还有资料,我们就是挖地缝儿,也要把你外公的证据找出来,把这个冤假错案给纠正了!”说完,就带项明春外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