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机进入我们山乡人的生活,要比城市里晚了好几年。与城里人有亲戚的那几户人家,经常会带来一些新的信息。比如80年代末,凤姑她弟弟刘二娃走亲戚回来,说县城里的人,正在看一个臭长臭长的巴西电视连续剧《卞卡》,到了晚上七点多钟,万人空巷,都拥挤在电视机前,与那些外国人同呼吸共命运。刘二娃说,他在那里,只看了两集,看不出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只觉得上边的人物扯来扯去,弄得人心里痒痒的,急着看下边的结局。
我们寨子最早有电视机的,是元叔一家,那是在办电后好几年才买回来的。元叔这个人,已经成了有名的医生,仍然改不掉他追求新事物的习惯。他搞过
太阳能研究,没有搞出什么结果。发旺哥就嘲笑过他:“山里这么多柴火烧,搞啥太阳能?太阳‘能’了,月亮、星星都是‘信’了?”搞这种东西,在我们山里确实没有实用价值,元叔就放弃了。有了电以后,人们着实高兴过一阵子。可是,这电很不正常,不用的时候来了,用着的时候又没了,煤油灯照样用得上,家家户户离不了。
当元叔从县城里花了五百六十块钱,买回来一台黑白电视机时,许多人到他家看这个怪物。元叔叫来杜思暖帮助他,按照说明书,在他院子里的大椿树上架天线。这是一根很高的木杆子,上边钉有一横杆,横杆上平行排列了长短不一的铝棒,正中间一个两端弯回的铝环上,引下来一根扁平的绿线,接在电视机的屁股后头。
接好以后,元叔把电视机打开,电视机立刻发出很响的嗡嗡声,不大一会儿,出现了花花搭搭的雪花斑点。元叔让杜思暖继续站在树上,向不同的方向转动天线,转过来转过去,电视机仍然没有一点信号,嗡嗡声一直响着,没有一个图像。元叔很泄气,把电视机关掉了。在旁边伸着脖子看的那么多年轻人喊着,多看一会儿,多看一会儿,元叔只得重新打开,让大家对着雪花斑点看了一个时辰,大家才怏怏离去。元叔的堂屋里,从此多了一个摆设,整天用布罩子蒙着。
后来,高楼乡搞了一个差转台,电视机才开始能够收看到中央一套的节目。就这么一个节目,很多时候,街上不转播时,大家仍然看不到。小孩子们一到天黑,就盼着赶紧来电,当然不是为了在电灯下写作业,而是为了看
动画片。
当孙转家有一台大彩电的时候,我们寨子里已经有了十多部黑白电视机。那时候,巴西电视连续剧《卞卡》已经播完,我们国家也有一群作家、演员,搞了一个室内剧《渴望》,这十多部电视机,成为我们寨子大多数群众聚散的焦点。到了晚上,十几部黑白电视机前围满了人,跟着刘慧芳的命运转。电视机生产厂家真应该重奖拍这个电视连续剧的创作、演职人员,是他们极大地促进了黑白电视机的大普及。很快,寨子里许多家庭买了电视机,站在寨子远处的山头上,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天线。
《渴望》这部电视剧,元叔后来从报纸上知道,是一批北京的文人,通过一个小小的故事,在一起瞎编硬凑出来的,硬是凑了四十集。几个带有典型特征的人物,在那么一个北京的小胡同里,纠缠不休。剧中,把所有倒霉事儿都落到了善良的刘慧芳头上,这个女人越苦,大家越同情她。大家最痛恨的是那个王亚茹,是个搅屎棍子。还有那个王沪生一家,都让人在同情刘慧芳的同时,对他们气愤不过。他们的画面一出现,就有人在下边开骂,到了气人处,大家都嫌刘慧芳过于善良、窝囊,看见王亚茹欺负老实人,恨不能把电视机砸了。
有了电视机以后,没有人再跑那么远看电影了,收音机也没有人稀罕了,破收音机扔得到处都有。大家对电视机非常爱惜,不看的时候,马上用布盖起来。乡亲们听有的人说,日本人把电视机扔在马路上,没有人捡,乡亲们说,这些日本鬼子真是作孽呀,这么好的东西也舍得扔?
电视节目给大人们带来了多少变化不得而知,反正国家领导人可以同群众面对面了,尽管堂屋的墙上没有贴一张标准像,大家对历任的领导都认得很清楚。上级领导不再是一个整天一脸慈祥的平面,而是一个会活动的黑白平面。只要几天看不到某位领导,大家就议论,这个人可能已经下台了。上级的政策,没有等逐级传达下来,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而且对于影响到切身利益的政策,最为关注,知道得最清楚。
狼叔的那个超生的二儿子刘继省,曾经因为上访挨过打,一次吓怕了,再也没有上访过。但他在骨子里,仍然对干部有气。有一次,村里安排工作,他对支书刘庆河说:“以后别再指手画脚了,要不要你们这些干部都行,我们有了电视机,现在直属中央领导!”
受到电视影响特别大的,应当是孩子们。大一点的孩子们从武打片中,知道了霍元甲、陈真、少林寺武僧等人物,一个个都想长大成为一个武林高手。杜思宝记得,他小的时候,跟别人家的孩子打架,打不过人家,回到家里,问妈妈要爹爹的大布衫。妈妈问他要布衫干啥,他说,穿上了大布衫,就有劲儿了,能够打败人家了。现在的孩子就不要大人的衣裳穿了,他们会模仿电视剧中的人物,伸着拳头,“哈哈”地朝别人的肚皮上打。更小的孩子,最爱看《米老鼠和唐老鸭》,机警的米老鼠,总是把猫和鸭子捉弄得哭笑不得,于是,特别喜欢老鼠。过去大人吓唬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孩子说:“别说话了,老鼠出来了!”现在的孩子马上爬起来问:“在哪儿,在哪儿?叫我看看!”
无论大一点还是小一点的孩子,更多的是会背电视里不停地插播的广告词,几个孩子在一起干仗,有人就唱:
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
另一拨人唱:
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
老支书刘庆典的堂兄刘庆玺和兰秀娟的小儿子,娶了媳妇后,一直跟他们老两口在一起过。老两口的身体好,很能做活儿,媳妇头胎生了一个白胖小子,老两口当然喜欢,把媳妇当做功臣养了起来。这媳妇很孝顺,只有一条毛病,是一个电视迷。电视节目多起来以后,兰秀娟提出要和小儿子分家,儿子媳妇都不理解,还是照办了。邻居们都认为这是兰秀娟嫌媳妇太懒,其实不是这样的。其中有一条原因,只有刘庆玺清楚,就是这个媳妇喜欢看缠缠绵绵的港台言情剧,他们老两口喜欢看梨园春,看不到一块儿去。时间长了,兰秀娟成了心病。她又处在更年期,容易烦躁不安,一听到港台剧里嗲声嗲气的对话就来气,所以说啥也不同他们一起过了。
电视机的出现,让栾二哥的戏彻底没有了市场,栾二哥到了深山里,也找不到有人听他的戏,没有办法,只得回到家里务农。由于不会伺候庄稼,收入上不去,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的。村里的小剧团再也组织不起来了,人们的口味越来越高,连省一级的节目都看不起,说他们到底不如中央台的水平高。中央台的那几个当红播音员,把音容笑貌早已送到了千家万户之中。外出的人回来,说一些别别扭扭的普通话,过去让人瞧不起,现在却没有人再说他们“撇洋腔”、“圣人蛋”了,大家习以为常。
尽管电视机是黑白的,年轻人还是从中看到了外边世界的精彩,想出外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没有几年,我们寨子里小一点的年轻人,差不多全部奔向了南方那片热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