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的父亲杜凤翔老实、勤快,脑子不笨,也是个手艺人。只不过他不是二八耙子木匠,而是一个泥水匠。我们那里对手艺人是干什么的分得很清,你是垒土坯房子的,叫做泥水匠;你如果会砌砖上瓦,你就是白糊匠。有这种区别的原因,是因为白糊匠能够跟白石灰打交道,泥水匠只跟烂泥巴打交道。论技术,评“职称”,白糊匠肯定要比泥水匠高一个档次。那时候,在我们马寨,所有的房子几乎都是草房,用不上白糊匠,只用泥水匠。上升到理论高度,这叫做“社会需求直接拉动技术人才的培养”,所以造就了一支技术过硬的泥水匠队伍。
泥水匠的工具极其简单,一把瓦刀、一把泥抹就是全部家当。他们的任务就是砌墙,砌墙的好手一般把山墙角子,即使在垒墙面时,也是面向里边站着,因为他们垒出的墙面平整好看。让那些“二八耙子”泥水匠面朝外,负责垒内墙面和在墙体的空间填楦。
杜凤翔是个“领做”的泥水匠,负责指挥所有泥水匠。领做人在房子没有动工之前,心中已经有了整体房子的概念。施工过程中,到了砌墙角、安门框和坐窗户等关键部位和关键时候,必须亲自下手。他手里还有一把重锤,专门用来吊角子,保证墙角的垂直。为了保证砌出的墙面平整,砌墙时,每层土坯之间,要扯上线绳,垒完一层要提升一次线绳。就这样一层层地向上垒,直到垒到窗户和门框的过木以后,领做人才领导着匠人们,错着茬子垒山墙,又叫起山花。
待土墙垒好、檩条上齐后,领做人负责组织大家,把屋面用高粱秆织成的箔摊上去,星星点点地甩上泥巴,开始上草。他们先把用铡刀铡齐的黄白草,把屋檐装齐整,以后错着茬子向上一层一层地铺,房前房后一齐开花,直到摊到屋脊。不齐的地方,用一种刻有横槽的“拍耙”把屋面拍平,把褪(tùn)下来的柴草推上去。屋面上的柴草根据主家备料多少,可以摊厚或者摊薄一点,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有屋脊上最费草,懂行的人说“一脊管半坡”。脊整好了,再用泥巴把屋脊和屋山,搪上一条整齐的泥巴条,这栋草房就大功告成了。
盖草房的主要原料,一是土坯,二是黄白草。土坯的来源,首先是用秋天割掉的茭草地,趁湿让耕牛在地里反复踏踩,再用石磙碾压平整。然后,劳力们用一种利刀,把压成的地面切割成长方形,再用大铲刀,从下边铲起,把一块块土坯铲起来。铲土坯要用三个壮劳力合着干,其中两个人用一根横杆拖一条粗绳,这条粗绳拴在大铲下边的曲弯处,面向后一蹬一蹬地拉,一个人在后边执大铲,蹬一下铲掉一块土坯,甩在一边。土坯的下面儿是否平整,关键在于执大铲人的技术水平,大铲端得平直,切出的土坯质量就高。土坯在坯场晾干后,再用牛车拉回到要盖房子的地方。
黄白草山里才有,是一种莛子较长、较硬的山草。到了秋后,一场霜下来,这种草像大片的麦田,变成金黄色的颜色,很好看。那时候,黄白草坡的所有权,在拥有山权的生产队里,这个生产队里的队长很有权。一面黄白草坡典出去,三二十块钱的不等。山下的农户如果要盖房子,就掂上酒肉找这里的生产队长典草坡。喝到一定时候,队长上山指给来人一面坡,说清楚边界,交了定钱,这事情就算完成了,余下的,是盖房子的人找一帮人到山上割草,捆成三四把粗的小捆儿,挑下山来,用牛车拉回去。
小宝的叔叔杜凤梧分家以后,急于盖房子,正好是热天,不能碾坯铲坯,制不成土坯墙,就采取了另一种办法,板打墙。
板打墙是用两只厚木板,一头有堵头,一头是空的,靠空的一头用活木棍扎成的四边形卡着。每打一板,把四边形打开,把压在土墙内的那一头木棍抽出来,再换一个地方打另一板。下一板与前一板的空隙,用一些砖头或者石块填起来就是了。打墙的时候,先用铁锹把土铲上去,填满后,用木制的榔头锤打,先掖边,再打中间,打实后,再向上复土,直到打成鼓鼓的上表面为止。板打墙的厚度与土坯墙厚度相当,因为上下一体,实际上比土坯墙还要结实一些。
此外,他盖房子的时候还没有黄白草,就用了麦秸。麦秸是平摊在房坡上的,铺好后,要全部把这些麦秸泥上,防止大风刮走,所以叫做麦秸糊儿房子。我们这里的人,想了好多办法,解决房子上边的铺草问题。除了麦秸,还可以用谷秆、稻草等,只是这些柴草不耐沤,有一些草到了夏天,还容易生一种肉虫,叫做蛴螬。生了这种虫,破坏屋面,是很让人讨厌的事情。
后来,寨子里盖房子的人家,根据经济条件不同,房子的差异就显了出来。从支部书记刘庆典家开始,盖起了一种叫做海青房的房子。海青房的墙角、门框和窗户处都是用石灰和砖头砌起来的,其他地方仍然用的是土坯。房坡的下檐使用了一米多长的小青瓦。
刚开始盖这种房子时,杜凤翔他们几个比较能干的泥巴匠,谁也不知道如何上瓦,刘庆典只得从外处请来了师傅。那个师傅并不保守,很快就教会了他们。那个师傅说:“上瓦不用学,一个抬俩,俩抬一个。”杜凤翔一点就通,很快掌握了上瓦的技术。到了后来,他们盖瓦房时,再也不用请外地的匠人了。这种海青房外表要好看得多,只是土坯和砖头不是同一品种,结合得并不牢固。到了1975年8月,我们老家发了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时,海青房倒得最多,还不如草房坚固,让刘支书等几户人家后悔不迭。
无论盖什么房子,和泥的、掂泥兜子的、向房坡甩草把子的工作,才是脏活和重活。这当然是那些只有力气没有技术的人干的。年轻一点的,都是通过掂泥兜子,抽空学习砌墙的技术,慢慢地当上了泥水匠的。
若干年后的一个深秋,杜小宝带着家人,回到阔别了数年的老家,忙忙碌碌拜访了一些久违的乡亲以后,一心想到山上看一看。至于看什么,脑海里突然泛出黄白草坡的影子。
他们几个人走了十几里山路,爬到了祖师顶上。放眼望去,那一道道的山坡上,当年的黄白草一片金黄,长势实在喜人。这种曾经为多少代人挡风避雨,做出突出贡献的黄白草,年复一年,头年的草变成了次年的肥料,地下的腐殖质越来越厚,难怪它们的长势如此旺盛!可是,令人惋惜的是,再也没有人割它用它了,原来极其有用的东西现在竟成了废物。他心里想,他退休后一定要带着妻子回到山里,像当年他凤梧叔一样,在山里找一片宅场,盖一栋草房子。当然,没有茭草地了,切土坯垒墙是不容易办到了,就自己亲自打板打墙,割很多很多的黄白草,把屋面摊得厚厚的,住上这冬暖夏凉的草房子,安度晚年,那一定是一件令人非常惬意的事情。他又一转念,可笑自己为什么忽然产生这样古怪的念头,难道自己连七太爷都不如,不向前看而向后看吗?因而发出了诸多感慨。他想,要是他们的老前辈也有他这么严重的怀旧情结,难道要回到穴居的年代里去吗?真是拉历史的车轮倒转,逆潮流而动。伟人毛泽东曾在他的《水调歌头·游泳》里叹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过去的都过去了,留不住,留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