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向你说一说栾二哥的故事。
我们寨子里就他一个人姓栾,栾二哥是我们寨子里一个极为活跃的人物。栾二哥生性活泼,是个出了名的“活宝”。他最爱逗人玩,无论干什么,一开始都是一本正经的,最后变成荒唐,即便是捉弄人也是如此。杜小宝八九岁时,上山墙上掏麻雀,不料手指头被蝎子蜇了一下,胳肢窝里马上起了一个“筋疙瘩”,痛得小宝直打滚,嗷嗷大哭,可巧家里又没有一个大人。正在这时,二哥赶到了,他一边拍打着小宝身上的土,一边问小宝咋啦。小宝说:“蝎子蜇着了。”他见小宝哭得轻了,就问:“疼不疼?”小宝说:“可疼。”二哥挤着眼说:“那赶紧上树,一到树上就不疼了。”
小宝信以为真,连忙爬到了门前的那棵小柿树上,可还是疼。小宝问二哥,为啥还这么疼?二哥说:“总是不疼啦,要是真疼,你咋还上树咧?”弄得小宝哭笑不得,摘几个大柿子冷不防地向他头上砸去,他却一个个都接到手中,做着鬼脸,像小孩子一样开心,笑得直不起腰来。等小宝从树上下来,一边骂着“歪二哥、孬二哥”,一边扑向他,用小拳头打他,他仍然笑嘻嘻的,一把拽着小宝的小胳膊,用嘴对着伤处,使劲地吮吸了一阵子,从他常挎着的口袋片连成的包包里,找出一瓶像人尿一样臊的水水,用指头蘸了点往上一抹,也怪灵验,马上不多疼了。他还说:“小宝儿,咋样,二哥的药比你上树强吧?”
二哥这个人总是不爱在家,一生中漂泊流浪。在我们那一带,到处留下了他的踪迹。
二哥没有孩子,有一年他从逃荒的人手里用一箩头红薯干换了一个儿子。他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运来”,他天天领着运来,在庄上转来转去,碰到了不知道的人,就先介绍一下:
“就是我一箩头红薯干结的瓜儿,我总算有个孩子了,这日子过着就比光和我那不生长的老婆两个人有劲多了。”
有人打趣他:“二哥,你这个孩子还真像你哩。”
他便高兴得合不上嘴,两眼合成一条缝:“这倒也不假,上辈子我肯定是个骡子,成天让人骑,才修了这么一个儿子。”
从此以后,他也不知道怎样来娇惯这个孩子,真是含在口中怕化了。运来把他的四弦弄断两根弦,他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再接起来;尿在了锅里,他也挺高兴,连声夸孩子的尿是败火茶;不论干啥事都叫儿子插手,连吸烟也喊:
“运来,运来,快快过来,爹吸一袋,来吸一袋,学会了艺不压身。”
也有人打趣他说:“二哥,你又多了一个小兄弟。”这可不行,栾二哥确实爱给人当“二哥”,对于孩子却说什么也不干了。
谁知好景不长,第二年这运来得了个“急惊风”,虽然求神拜药,占卜问卦,总算把命给扒出来了,却从此落了一个傻子,分不清东西南北。为此,二哥真难过了好长一阵子,头整天耷拉着,无精打采的,像个蔫黄瓜。很多人都替他惋惜,抱怨这老天不长眼,黄鼠狼专咬病鸡子。有一天,二哥突然想通了,对他老婆说:
“日他妈,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生成是小舅子命,一辈子当不了姐夫。唉,算了。”打那以后,又拉起了四弦,高兴地乱跑。自然,对那个运气并未转好的栾运来,再也没有先前那个疼热了。
1948年,刘邓大军打过黄河,他从北乡跑回来,逢人便高兴地嚷:
“这下可好了,咱们穷人要翻身了!老财咱再也不用怕了!”恨得当时寨子里的大地主孙乃器要抓他,他一听说,一下子又窜了个没下落。不过,他一跑,寨子里的几个光棍汉儿,免不了有人要去给他老婆做伴。所以,二哥尽管不在家,他老婆没有闲着,倒也不感到有什么寂寞。小运来也不懂得这种事,自然由着他娘。后来,也不知谁传了个“毛毛信儿”,说二哥死在外头了,马上就有几个老光棍想娶她。可二嫂跟谁也不干,一是再嫁一家“怕对不住二哥,孩子也没人心疼”,二是一个人过惯了。实际上是,虽然没有男人,却等于有了更多的男人,有那么多男人帮衬,何必只找一个男人管着不自在?况且,还要得罪那么多的老相好?这是题外话。
其实,二哥并没有死,一年多一点儿,我们马寨开始土改,二哥就一身光鲜地背着个四弦回来了。他老婆嘟噜嘴,着实把他埋怨了一顿,过了一夜,两个人就又非常亲热。从此,那几个光棍汉儿傍不上了边,心里想,还不如他不回来,同时盼望着他早点走,走得远远的。
那阵子,我们这里的人不知道那么多新鲜名词,不知道啥叫个“流氓无产者”,这是后来一个公社秘书给栾二哥定的性质。反正大家都知道他这一家很穷,不好做农活,日子过得很“懈”,所以分土地时也按贫农一样对待,分了好几亩地,并且定了个贫农成分。农会干部劝他不要再往外跑了,让他在家老老实实地种几亩地,“几亩薄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嘛”。二哥满口答应:“中!中!”可真去种地,他就下不了那牛一般的气力了,瞪着眼看地荒成了“牛毛毡”。还是他老婆中用,不费多大气力,找来几个相好,就给他的地整得很好,他也挺乐意,直夸他媳妇能干。第二年可就不行了,原来那几个帮助他种地的人,看到把地种好后,他反而不出去跑了,未免失望,算是给他白干了。二哥一看这势头不对,就马上出去窜了一阵子,回来果然又有了好收成。第三年,人们开始组织互助组、高级社,二哥从来不给人搭伙儿,还风凉地说:“要说互助嘛,我这几年是没少沾互助的光,搭不搭伙儿都没关系,反正到时候就有人来互助。”谁知道,解放后日子上升,那几个老光棍十有八九成了家,没有人再愿意出这冤枉力了,这一年,他的地真的撂了荒。他老婆这次发火了,要与他
离婚,他连着做了几夜工作也没有做下来,干脆又撒了丫子。
二哥与七太爷不一样,七太爷偶尔犯病似的,突然失踪一次,长久安稳。可二哥经常在外边跑,很少能在家里久留。其实,他这一次并没有跑多远。只跑到山外二十几里路的集镇上,碰上了当时的区公所主任老马也在那里办事,他俩是老相识,不骂不开腔,一见面就打上了哈哈:
“日你姐二哥,又往哪跑?你呀,总是三条腿的兔子——爬不牢稳。解放后好几年了,你也得为国家出点力呀。”
要在以前,二哥准又开腔骂老马,可这次他却叹口气,心事重重地对马主任说:
“老马兄弟,说良心话,我并不是好跑。如今有了地,过上了痛快日子,谁不想在家守着老婆伺候几亩坷垃?可我这个人哪,生性闲散惯了,满心想种地就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你那嫂子为这也断不了给我闹别扭,没办法,我只好出来跑跑。”
马主任说:“二哥,算你有鳖命儿,你的四弦拉得不错,正好咱县要扩建
越剧团,我给你推荐一下,你去报个名考考试试。”
二哥一听,心里很受用,马上答应。回到乡里,马主任给他开了张介绍信,就打发他去了县城。
就这样,二哥到了县剧团,一考试还可以。只是他看不懂谱子,不会念“刀、来、米、发”,一开腔哼个调门就是:“深黄深、深黄深一字深黄……”节拍倒是怪准,团长说:“老同志你先回家,等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二哥回到家,二嫂子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鬼混了一些日子,仍然是一脸不高兴地骂声不绝。二哥也不还嘴,只是莫测高深地笑,倒把女人给蒙了个“五里雾中”,寨子里的人也纷纷传言,说这次二哥要“出征了”,二嫂子听说后可就慌了神,吓得不敢吵、不敢闹,对二哥也恭敬起来,二哥只是光笑不说话。
约有十几天的光景,区政府的干部刘楞娃,拿着个“帖子”——这是二嫂后来给人这么说的——把二哥给“提”走了,二嫂子把一身洗得很干净的补丁衣服给二哥穿上,二哥一下子就神气起来了。
谁知道好景不长,两年后,县剧团往下裁人,开始准备留他,可他一听这个信儿,就死缠活缠着领导要回家。剧团就发给他一些安家费,他卷起铺盖美滋滋地回了家。寨子里不免有人替他惋惜,也免不了有人“叨吃”他两句,他却说:“
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光那些会就给人开腻了。咱生成是挠粪堆鸡子——上不了高门台,还不如在家里窝着骨头舒坦哩。”倒是二嫂子真正理解他,见他“衣锦还乡”,有点欢天喜地的样子,也许是过一天老一天,越老越收心,越老感情越浓,真是不愿意二哥在外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