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太爷是清朝过来的人,经历了三个朝代。他生于清代的标志,就是至今还保留着那一条小猪尾巴一样的小辫子。人们究其原因,他老人家至今留着这条辫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理由,因为一个大字不识一斗三升的庄稼汉子,当然与当年在北京闹“复辟”的小丑“辫子爷”张勋没有任何瓜葛,留辫子也不是出于对清朝有什么依恋,只不过是因为生活的习惯,才始终舍不得剪下它。
从这条辫子上,可以看到历史的缩影,能够完整地保留到今天,确属不易。按说,告别了末代皇朝以后,辫子的存在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因为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在闹“三民主义革命”的前期,最激烈的革命行动就是强迫男人剪辫子、女人放小脚,首先革除头和脚的“命”。这样说,并不是笑话,贬低革命的重大意义,而是历史真实。不在那个时代,你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剪辫子、放小脚”的艰巨性。现代人如果有人留条辫子,那要么是艺术家,要么就是疯子,没有男人愿意留头发梳辫子的。可在当时,剪掉辫子却是伤风败俗、辱没祖宗的事情。割掉谁的辫子,这个人就好像从此没法做人了一样,谁也不肯把这条给男人惹出了许多麻烦的辫子主动剪下来。为了制服这种顽症,革命党喊出的口号十分吓人,“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剪刀之下,没有长辫。举国上下疯了一样,“男剃头、女天足”的运动轰轰烈烈,扎扎实实。可也奇怪,那一阵子席卷全国的浪潮,竟然没有波及到我们马寨这个深山沟里,当然也没有波及到七太爷的脑袋上。当所有的男人都顺应历史潮流,纷纷剪掉辫子之后,七太爷这条辫子依然完好地保留着,成为一条漏网的鱼。早年串乡的剃头匠们都劝过他,让他剪掉这条世上罕见的辫子,他说什么也不肯。
更厉害的是,到了1966年秋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大队的几个造反派曾经想在他的头上做一点文章,觉得几辈子人都没有割下来的辫子,到了他们手里,割下来肯定是一种“破四旧立四新”的壮举,就准备采取革命行动,当他们有人已经抓着老人的胳膊,有人已经按下了老人的头,有人挥舞起了剪刀,七太爷痛苦得杀猪一样地嚎叫着,眼看保不住这条辫子时,却被村里的几个老年人赶来喝住了。在马寨说话最有权威的刘大爷,掂着长杆烟袋不由分说地敲那些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的头,气呼呼地骂他们说:“七太爷是咱村里的老人瑞,你们要是剪了他的辫子,就是要了七太爷的老命!当心你们不得好死!”一席话,把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镇住了,他们怏怏不快地议论了一番,也突然觉得在一个九十多岁的“
太岁”头上动土,还不如去揪斗“破鞋女人”孙二孬的妈,意义实在不大。于是,这条辫子的生命力如同他的主人一样顽强,又一次虎口脱险。
七太爷的辫子是清朝历史的活见证,你现在可以在电视连续剧中见到清朝人的辫子,但那些都是假的,七太爷的辫子才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只不过到底年纪不饶人,七太爷头上的头发由稠密变稀疏了,由黑色变成花白,后来全部变白了,小辫子就由油黑的小孩胳膊粗细,变成了现在的白色小猪尾巴,细得可怜。但是,七太爷这条辫子的存在,仍然不失为我们山沟里的另一道风景。本地人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外乡人,一看到这里有一个留有辫子的老男人,就一惊一乍的,仿佛看到了前清的遗老遗少,或者是天外来客。通过他们,还有那些走乡村串山沟的货郎的嘴,远远近近地传了出去,经常有人好奇地来看七太爷的辫子,那神情与考古专家们的神情差不了多少。
七太爷失踪后的当天,在这一带各村轮流剃头理发的宋师傅,又轮到了我们这个生产队。宋师傅的到来,是按照人的头发、胡须生长的规律计时的,平均二十多天来这里一次。热天就在一棵大槐树下,下雨天或者冷天,就在生产队的牛屋里,用“顶上”的功夫,干“头等”的事业。
我们这里流传一句歇后语,形容害单相思的人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真的很形象。宋师傅的挑子一头是一个凳子,一头是一个破铁皮桶做成的小灶,上面有一个尖底儿的铁锅,用来烧热水。只要宋师傅拢着了火,这生意就开张了。用宋师傅自己的话说,他的工作是“先烧火,后开饭,掂着刀子圆圈儿转”。他四十岁时才娶一个寡妇,那寡妇起初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就是用这句话把那寡妇唬住,叫那寡妇一时不理解他干的啥活儿。当这个寡妇弄明白他是一个剃头匠后,笑得前仰后合,发现这个人挺
幽默,一下子爱上了他,义无反顾地撇下极力反对她改嫁的儿子、女儿,嫁给了一个人们都认为是“下九流”的剃头匠。
宋师傅是个剃头的老把式,有一手绝活儿。他干活时,先把别人已经用过的快要变凉的水,倒进烧水的盆子里一部分,然后再用一个小葫芦锯成的小瓢,舀起一些烧热的水,注进洗头的盆子里,试试温度正好,就开始用这点反复使用过的混浊的温水,给下一个来剃头的男人洗头、洗嘴巴,烫软了人们的毛发,才好进行下面的程序。
看他干活,是一种享受,所有动作,都有套路,特别是在洗头时,会弄出清脆的“呱唧呱唧”的响声,有点像吃红薯、豌豆面吃多了的人放屁的声音,又不全像。被洗的人自然舒服,周围的人听起来也十分悦耳。洗完后就要动刀子,他首先在一块鐾刀布上“噌噌”地打磨几下(鐾刀布,或作庇刀布,又称荡刀布,一种用生土布做成的长条形带子,用来保养剃头刀的刀刃),把剃头刀子整得锋利无比,就开始剃头、刮胡子。在他的手中,耍刀子成为一种艺术,干到兴奋的时候,他能在一片惊呼声中,把剃头刀子抛两尺高,看都不看,接着后翻一下刀刃又刮下去,“刷刷”的一阵响动,来人就由“愣头青”变成了“青头愣”。你要是初次看到,准吓得不敢睁眼。他这活儿做得又快又好,尤其是用锋利的刀子掏人的鼻毛,一点也不会伤了鼻子,手艺非常娴熟。
这种程式化的动作当然不在话下,他还会给来剃头的人按摩、“捏老晕儿”。现在在大城市里,洗头洗脚城林立,而且全是漂亮的小姐,可在那时,别说小姐,就是宋师傅这样的大男人按摩的待遇,一般人也享受不到,只有马寨大队干部和极个别有名望的人才有这种福分。按摩大家都懂得,没有什么好说的,“捏老晕儿”真是一种绝活。一个相当疲劳、昏昏欲睡的人,到了宋师傅剃头的凳子上坐下来,宋师傅用双手捏紧他脖颈上某一处动脉血管,不一会儿,这人正在笑嘻嘻的,突然就扯起了呼噜。宋师傅再用手掌猛地击打一下这人的额头,这人就立即醒来,一身的疲劳一扫而光。但是,宋师傅由于不善于使用理发推剪,渐渐地,年轻人不再用他了,跑老远找好的师傅理发,这让宋师傅既伤心,又生气。
在宋师傅到来的这两天里,生产队长贵亭叔,破例允许部分社员晚一些下地干活。但有一条标准,就是你这个人留下来,必须是一头乱发,上工去必须是一头青皮。通过这种安排,能让宋师傅闲不住,很快把全生产队壮年劳力的脑袋打扫一遍。宋师傅忙了两天以后,算算还缺一个人,就问小宝爷爷:“大叔,怎么不见七太爷呢?我还得给他清边哩。”
小宝爷爷很生气地说:“不知这老头跑到哪里去了,别等他了,该干啥干啥吧!”
马寨公社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七太爷突然失踪了,确实没有在村里引起多大的轰动和震动,人们照样有条不紊,各干其事。趁他失踪的这几天里,我们把其他事情絮叨絮叨。
山乡马寨,处在豫西南伏牛山的腹地里。这是一个相对古老的村寨,建村时不知起于哪个朝代。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处于浅山区与深山区的交界处,在兵荒马乱时,外边的人跑反,可以跑进来避难,深山里的“镗匠”(土匪),也可以前来打家劫舍。所以,在很远的年代,人们为了防范“镗匠”的袭扰,寨子里的头领们,就组织老百姓打了一圈寨墙,还挖有一圈护村的壕沟,叫做寨壕。现在这些壕沟快淤平了,成了母猪们领着一群猪娃“打泥”的地方。土寨墙也已经成了断垣残壁,有一段仍然是寨子里的制高点,“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决定,就是寨子里的上初中的学生回村后,站在寨墙上面的最高处,通过用铁皮卷成的土广播喊出去的。
在山区人口居住普遍分散的情况下,马寨倒是一个不多见的大村子。寨子坐落在群山环抱的一大片开阔地里,所有建筑基本上全是草房,居住有将近两千口人,由于人口相对集中,就成了当地行政、文化的集散地。新中国建立之初,这里成立过小乡,人民公社化以后,又成了一个小小的人民公社所在地。在县里的区域规划图上,注明这里是马寨公社。公社院,也就是公社干部办公的地方,占的是老财主孙乃器的祖宅。孙乃器在解放时被镇压了,他唯一的儿子孙丙豪跟着老蒋去了台湾。孙乃器的祖宅是山里少见的瓦房,门口还有一对石狮子。这对石狮子让小宝他们这些小伙伴,经常在上面骑过来骑过去,烂裤裆、脏屁股和小鸡鸡儿,把石狮子的腰部,磨得发黑发亮。公社的干部并不多,也就是曹书记、胡社长、张武装部长、范治安专干、小李通信员等几个人。
马寨公社下属的第一个生产大队,就是我们马寨大队。大队的干部,大都是刘姓的人,“宛平城里管朝廷”,“近水楼台先得月”,每一茬公社干部们都与他们混得很熟。特别是支书刘庆典,经常和书记、社长在一起,喝县城里酿制的散装红薯干酒,喝醉了以后,就没有了上下之别,互相称兄道弟。因此,马寨的大队干部,与方圆几十里的其他一些生产大队的干部比起来,要有头脸得多。
处在公社所在地的马寨村,乱姓
同居,但人口较多的有两大姓,为主的是刘氏,其次是孙姓。历史上,两大家族不断地争斗,恩恩怨怨,世代情仇,了犹未了,不了了之,有时也殃及到其他小姓氏。解放前,孙姓几个头面人物,有地、有钱、有枪,所以占上风。解放以后,姓孙的这几家财主,划成了地主成分,一下子跌入了劣势地位,出了一群“地富反坏”分子,再也没有能力与刘家争锋,刘家就出了一群大小队干部。马寨村年轻一茬人中的“能人”元叔,虽然长得好,有思想,可就是因为姓孙,母亲戴着的那顶四类分子帽子,压得元叔抬不起头来,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那时节,公社通知各大队干部开会,都是“四类分子”的活儿,孙家的几个戴着分子帽子的人,就是公社里通知会议的专干。轮到元叔的母亲通知会议时,是由元叔代劳的,也就是在他往最远处的车辙沟大队送信的过程中,与我们马寨最漂亮的女青年刘凤姑好上了,这是后话。
凡是行政中心,经济就会相对发达一些,文化生活也会相应丰富一些。在公社院外,设有代购代销点,老百姓都称为“双代点”,也称为“合作社”。据说成立之初的启动资金,是让群众按人头摊派的,属于股份性质的经济实体。可是,不管这“合作社”是否赢利,群众谁也没有见到过一分红利。一位伟人曾经论断过,计划经济也有市场,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这个合作社,“合作社”是在计划经济的条件下存在的商品经济。就这么一处又收又购的商品交换处,里边的商品也是很贫乏的,主要是一些日常用品,有“洋火”、“洋油”、“洋碱”,连铁钉也叫做“洋钉”,铁桶也叫做“洋桶”,还有必须用按人口分配的布票,才能购买的“洋布”,只有食盐才没有被称作“洋盐”。再加上新型的农机具,叫做“洋犁子”、“洋耙”,这些都冠有“洋”字的物资,是外边世界工业文明对传统的农业文明,带来的最有力的冲击。其实在群众的心目中,这些商品,不一定都是“舶来品”,之所以都叫做“洋”物品,主要是为了区别土生土长的“打火镰子”
与“火煤儿”、点灯用的植物油、洗衣用的“皂角板子”,以及农家妇女纺织成的土棉布,才冠以“洋”字的。这些日用品,不是平均分配的物资,放在柜台内,没有人民币是不可能买走的。特别是火柴、煤油和肥皂,这些生活的必需品,在当时十分短缺。物以稀为贵,谁掌握了这些物资,谁就最有权力。有时,没有头脸的人,根本就不会卖给你,营业员说:“没有。”你就干瞪眼没有办法。就是有头脸的人,要搞上一点,也需要找营业员“开后门”,供销合作社的营业员,由于能够控制这些紧缺物资的分配,手中有权,成了人人羡慕的职业。当时姑娘嫁人,优先选择的有三种人,其中营业员被放在突出地位,其次才是当兵的和司机。
有了商品,就要用钱去买。“双代点”的交换形式还比较原始,群众常说“鸡蛋换盐,两不找钱”,说的就是简单的交易。在当年,群众的收入来源,主要是农产品,获得钞票的途径,不过是卖鸡蛋,养一头猪,卖从山上刨来的草药,以及一年两次生产队里的分配。余粮户可以分到钱,缺粮户往往还要向集体交钱。养鸡与养猪,是最直接的收入来源,养鸡就是为了换日用品,养猪是为了娶媳妇。不然,有儿有女的人家,只好指望用嫁女儿的彩礼钱,再用来娶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