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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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蓝棠经历了几件新鲜的事。
第一新鲜感便是在南方机场见到了来接机的墨云,没想到几年不见,她的气质大变,活像香港电影里的富家名媛:挺拔的身材,细嫩光洁的皮肤,衣着打扮到了用心良苦的地步,可以说是一丝不苟。她见到蓝棠的第一句话便是:“难怪宗明跟你几次三番要死要活的,我要是男人也逃不过你手掌的。”
第二件新体验便是进深海市是要边境证的,蓝棠没有证,关口边上有一个窗口可以买边境游览证,墨云给她买了一张,便领着她过关,检查员拿着蓝棠的身份证对着木头木脑的蓝棠端详了半天才让她过关。
第三个新奇,便是进了一座像炮筒似的高楼,只见门楣上朱红色褪得斑驳陆离的三个水泥字“富凤阁”,踩进吊桶似的电梯,不到两分钟的时间,电梯便停到二十二楼了。这么快就到二十二楼,她不敢相信。
第四件便是蓝棠第一次在这么高的楼上睡觉,从楼上的窗口向下望去,居高临下,只见深海城里到处都是像炮筒子似的高楼大厦,楼上的霓虹灯、广告牌、荧光灯一片辉煌,把整个城装点得像外国电影里的圣诞树。蓝棠觉得自己就像圣诞树上的一片叶子,被吊挂在半空里,飘飘零零的,怎么睡也睡不踏实。
墨云穿着十分好看的真丝睡衣像仙女似的轻盈地走进来,给她送毯子,温柔地说:“睡吧,你今天累了,以后有得你看的,前几天这个城市还是很热闹的,这几天冷落了,往香港的往香港了,去澳门的去澳门了,回内地的回内地了,萧条真可怕,一夜之间便降临了。”
蓝棠接过她的毯子躺下了,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床,经历了不同的一天,睡着了,却又在做同一的梦,梦见:北风里有个穿着蓝呢大衣的女孩在赶一趟车,那应该是趟回家的车……
这日墨云领着像还没有睡醒的蓝棠进了一家铺着绛红色星点花地毯的酒店喝早茶,要约见一位姓白的女人,说是请她给蓝棠找工作。据墨云说在这个新兴的都市里找工作不难,只是要找一份像样的工作,那就必须有人举荐才行。
蓝棠到了这里,连睡了四五天都没的睡醒,每日只是白天睡晚上也睡,整日昏昏沉沉的,像是到了外国有时差反应似的。好像这陌生的城市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亦无法沟通;她只是在这个城市的边缘上瞭望着这个城市,但是她还是想留下来,因为这里没有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的老女人,没有伸着鹅颈的女同事,没有从报纸后面偷看她的男同事,更没有时时指责并辱骂她的家人,所以便对墨云说,她想找份工作。
这家酒店的大堂里有四五十张桌子。这日只坐了四五桌客人。整个大厅沉闷而又低矮,巨大的空间里就靠人造光源照耀着,黑色的桌子,黑色的椅,雪白的桌布,镀银的餐具,一切都让蓝棠感到极不舒服;宽大而低矮的天花板,实沉沉半压在头顶上,似乎随时随刻都有压下来将人压成柿饼的可能,屋里久不流通的空气加上喷洒了怪味空气洁净雾,再加上熟食味,熏得蓝棠的头更重了。
墨云叫蓝棠点食品,蓝棠看着过来过去的食品车上全是油腻的荤食,一点胃口也没有,只要了一碗白粥。墨云见她不会点,便要了各样点心,让她尝鲜,虾饺、水晶包、牛肉卷、牛肚、凤爪全都是荤油食物,放了一桌子。墨云不住地叫蓝棠吃,可蓝棠看看都饱了,一口也吃不下,道:“我们在家早晨都吃素的,哪有这么腻的早餐,所以我不习惯,你别让我,你吃吧。那个白小姐怎么还不到的?”墨云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风爪说:“你别着急,耐心地等吧,她这人心多事多,反正她说了来的,一会儿再不来就呼她去。”
蓝棠的粥吃完了,又吃了两只包子,白小姐还没有来。酒店里的冷气太大,冻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只得不停地喝热茶,七八杯茶下去便问墨云厕所在哪里。
蓝棠又上了两趟厕所,白小姐才来了。墨云忙站起来介绍说:“这是我表妹柳蓝棠,这是白雪。”蓝棠没有想到墨云说的何等妖艳的阔太太,新都开发公司的少奶奶,建材公司的经理,就是这个站在她面前女巫般的人物。只见这女人骨瘦如柴,穿着一身黑色紧身弹力的短裤短衫,上边露着大半个胸,下边的短裤只到大腿根上,还挂上一圈苏苏穗穗,裤裆紧吊在腰上,把两条风干了的大腿,勒得东一条西一条,像是两根插在沼泽里的枯芦秆;腰倒是个小蛇腰,不过已经瘦得发了驼,袒露在领口上的一对肩胛骨,像是长在皮外的,狰狞地横卧在脖子下,把两条金链架空得叮叮当当地直响,好在一对奶子还是壮观的,总算还支起了点女人的门面。蓝棠听墨云说她没有墨云大,但怎么看她也是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了。脸上没有上妆,脸色又灰又青,像土地庙里几十年只烧香不洗脸的土地婆,脸上大约是生过严重暗疮的缘故,毛孔粗如桔皮,好在一脸遍是,所以也不像是麻子。这张脸跟她白雪的名字怎么也捏不到一起,反差太大了。叫冤哪!她一头黑发又密又硬,烫着新潮的萝卜丝波卷,浆着发胶,像刺猬皮做的帽子似的低低地合在上宽下窄的小三角脸上,纹得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假眉假睫,把整张脸上的阴森都表达出来。倒是一双杏子眼,只尖尖的小翘鼻还可以找到一点点风韵的遗产,只是乌黑的眼泡乌青的薄唇把这一点点遗产都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蓝棠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物怎么也不能把墨云灌输给她的女强人、阔太太、风骚妖艳诸如此类的词汇联到一起。女人最注意的是魅力,所以蓝棠便仔细地想找出这个白雪的魅力来,想找到她能把开发公司总经理从结发妻子那里抢到手的魅力。蓝棠好容易发现她长有一双漂亮的手,又白又嫩,还有几分水灵灵的光泽,比她的脸要年轻十几岁。也许白雪知道这双手长得最好了,所以两只手上套了七八只戒指,红白黄绿各色珠宝镶嵌,两只腕子上名表金链玉镯也绕了五六圈,十个指甲更是蓄得长长的,涂了寸把长的炸眼的艳红指甲油。一看到那油淋淋的指尖,蓝棠便想起恐怖片里的吸血僵尸,再看到她像深渊般阴冷的目光,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抖。
白雪见到蓝棠那眼珠子便粘在她身上了,冲着墨云说:“你有这么漂亮的表妹,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的,早就该带来深海了。”
墨云在一边寒暄开了,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性感,白雪边应付着,边心神不宁地在蓝棠身上溜溜转着眼珠子,道:“今天礼拜天,穿随便点嘛,你看我今天妆都没有化,让皮肤休息休息。”墨云又说她那套衣服新潮好看,哪里买的。白雪说:“上星期去香港买的,一千三百港币呢,美国名牌。”墨云又说她的指甲油好看,问多少钱一支什么牌子的,白雪说是二百五十元一瓶。是什么牌子的,蓝棠没听明白。接着两个人又说戒指,项链,手镯等等。
墨云咦呀了几十声,蓝棠又上了一趟厕所,这才兜到了主题。墨云说:“我表妹,大学生,你看看能不能给安排个好一点的工作。前天有个朋友那儿倒是要用人,但那是个小公司,才四五个人,没意思。我想请你问问你老公能不能安排到他那儿去的,公司大点福利也好些。”
白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说:“他们公司这几天正在招工,不知道她会什么?不过她什么不会都不要紧,只怕打工委屈了她。”
墨云说:“呀,人家才刚来嘛,找份工作先做起来再说,先熟悉一下这儿的环境。人家一个大学生,学什么不会的,又是学电脑的,又写得一手好字,只要你举荐一下,去了保证拆不了你的台。”白雪说:“那肯定没的说的,明天我带她去应聘……”正说着她包里的呼机响了,她忙掏出来翻看,然后跟墨云说:“我今天就不陪你们了,我还有事,明天十点钟在开发公司门口等我,我带蓝小姐上楼去。”说着站起来就走。
蓝棠见她一动身也忙站起来上厕所,上完厕所回来对墨云说:“我们也走吧,我都快冻出病来了。”墨云优雅地伸出纤指勾了一下,便有侍应来把单拿去结算了。蓝棠乘着这当儿说:“这个白小姐我听你说了,以为是如何人物呢,想不到是这个样子,只是二分像人,八分像鬼的!真正委屈了白雪二字了。”墨云说:“你可别小看她,围着她转的男人像苍蝇似的。还都是有钱的大老板。”蓝棠酸着脸说:“也许这是香港人的时尚美,我们乡下来的就不懂了。”侍员送来找钱,墨云捻着手指把大票拿了,留了点散钱做小费,领着蓝棠往外走,边走边说:“这是老话说的,丑女多作怪,越丑越怪。像她成日就在这上面用心用劲,自然男人也多了。”蓝棠说:“你不是说她嫁了开发公司总经理的?”墨云说:“对啊,他们夫妻两个一卖的,一个买的,一个做初一,一个干十五,都不亏本。”蓝棠咕了一句:“这样。”
墨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这种夫妻在这里多的是。”蓝棠说:“就她那瘦得像柴杆似的,我真不敢相信男人会喜欢她。不过她那双波倒是够壮观的。”墨云说:“她那双波是假的,在上海做的。”出了酒店,墨云便说:“我领你去逛逛商场吧。”
蓝棠说:“刚在那酒店里呆的时间太久了,我都闷得头晕晕的,那里面的空气太差了,冷气开得跟殡仪馆似的。”
墨云说:“今天还算好的呢,才四五桌人,往日这半溪酒店的早茶算是有名的,天天爆满,那滋味你才知道呢,又是烟又是酒,又是人味又是汗臭,空调不冻一点,把那人身上散出来的味儿冻回去,这么大个厅受得了呀!你头晕,出来走一走就好了,老睡,越睡越头痛的。”
蓝棠说:“不知怎的,我一上街,看到这么多高楼大厦,这么耀眼的阳光,眼睛就睁不开,头就晕乎乎的。往上看,只见天空被这些杂乱无章的高楼剪得又乱又碎像破布片似的,往脚底下看,自己就像只小蚂蚁挨着这些庞大建筑物的墙根爬似的,好不悲哀!一抬头这周身边柱子似的大厦恍恍的就像要倒下来,四边都像要压下来似的,天离得那么远,自己就像行走在天井里似的,又憋又闷,好不舒服。不像在家里,走在街心上,远远地看着那些店房不过和自己差不多高,天空也整齐宽阔的,心里也自在。”
墨云笑了,说:“你倒还会比画,你多上两趟街就习惯了,所以你天天睡在二十二楼的床上,心里就平衡了?”
蓝棠又说:“睡得那么高又不实在,觉得自己睡在云雾里,只怕一个翻身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的,所以老像睡不够睡不醒的。”墨云说:“你倒好,白天走在井底里,晚上睡在云雾里,要上天就上天,要下地就下地,你这不成神仙了?”
两个人边走边说着话,不防墨云险些撞着一个人,忙抬头看,原来是个朋友杨子胥,他故意站在她头里拦她的。杨子胥中等偏瘦的个子,小脸白白的,大热天的穿着整齐的西装,手里拿着手臂般粗的大哥大。蓝棠虽见识不多,但还是一眼看出这人不是大陆人,是香港人。那人见着墨云便笑道:“出来饮茶?这是你妹妹?”
墨云打趣道:“像不像?”杨子胥便放肆地盯住蓝棠看,盯得蓝棠只得转过身去看沿街铺子里的化妆品。这边杨子胥眼睛盯着蓝棠嘴里却说:“你妹妹这么漂亮,怎么不早介绍给我认识的?”墨云却说:“你倒是说比不比我漂亮?”杨子胥说:“真是好漂亮,我明天带她去香港选美吧……”墨云上前悄悄地抓了他一把说:“你那三寸半的肠子是不是又在翻什么馊主意了?”杨子晋痛得把臂缩到了背后,忙赔笑道:“哪里的话,有你这么漂亮的姐姐……我还敢有什么想的?嗳,今天和我去何那儿?”墨云说:“上个星期何去哪里了?我呼你没有复机的?今天不行,今晚他过来吃饭。你陪我去免税吧,我得买些日常用品。”杨子胥犹豫道:“上星期我去台湾了,那我明天过来,今天我还有点事。”
墨云瞪起眼儿,柳眉倒竖:“你敢,你今天不陪我去免税店,以后别再见我。”接着便喊蓝棠。杨子胥问:“真是你亲妹妹?”墨云说:“是我表妹,你放老实点啊,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看我不扯了你的肠根。”两人说着蓝棠也到了跟前,便同往免税商店去。一路走,蓝棠一路闻见杨子胥身上飘出阵阵雅淡的香水味,又见他脸修得干干净净的,二十六度的气温还系着阔领带,心想这人倒真有涵养,眉眼长得也不错,倒是标准的小白脸。
进了免税商场,墨云便推了部小货车,和蓝棠进里面去捡东西,杨子胥用白话跟墨云说他去看看电器,等一下在收银台等她们。墨云点了点头便领着蓝棠朝着那货架走。蓝棠见着这琳琅满目的货架,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得推了车子跟着墨云。在蓝棠看来墨云哪里像是在买东西,倒像是在搬运。先是见着那狗食罐头便拿了二十个放在车里,然后又是大包小包的饼干、参茶、鸡精、燕窝,再就是干果蜜饯,再就是酸奶饮料,小车很快就满了。开始蓝棠还默默地帮她记着账,记到四百元多就不再记了。墨云扶着,蓝棠推着,两人将车推到了收银台,杨子胥早已等在那里了。一算账一千多港币,杨子胥掏完了钱,墨云还要买日用品,叫杨子胥看着东西,领着蓝棠去日用品部又推了一车出来,无非是洗面奶,洗发液,焗油膏沐浴露,洗衣粉,飘柔剂,洗洁净,洁厕灵,摩丝,发胶,还有两支狗浴液,一结账七百多港币,也是杨子胥掏了钱。
蓝棠见着杨子胥给墨云付钱有几分疑惑,但似乎又清楚。售货员把物品装了六只大袋子,蓝棠看着这六只大袋子,心想这装卸也不是了,分明是打劫。
杨子胥帮他们把东西提下了楼,给他们招了辆的士,把东西放进车里,还十分礼貌地帮蓝棠拉车门,墨云却把车门一关,谢谢都没有说一声,便让车走了,只是淡淡地对蓝棠说:“这些男人的钱不花白不花。”算是释疑。
回家了,墨云换了衣服跟蓝棠说:“今天我男朋友过来,我们打扫打扫屋子,收拾收拾,回头我男朋友来就说你是我的表妹,别提宗明那一杠子了,以后对谁都这么说就是了,简单些。”蓝棠想应该是那个每天都有三四个电话来的男人,只知墨云每每在电话娇嗔痴昵的,但不知这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看墨云打电话的样子,这男人一定不差。
过了不多久,蓝棠在房里听到门响,有人在轻轻地扣门,小狗兴奋地叫了起来,墨云急忙从房里出来把门打开,只听见两人用白话说着甜蜜的话。蓝棠一句也听不懂,听到话语中夹杂着墨云的浅笑,蓝棠知道是墨云的男朋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