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罂粟花

罂粟花--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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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还没有说上几句,应南就听见有人在喊他,寻声望去,见是刘长生领着两个陌生人在那边。刘长生叫他们过去坐。应南有点犹豫,仪春爱热闹,不等喊已经站起来了,见他不抬身便说:“哎呀呀!你还磨蹭什么,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了,好容易走到一起,还不聚聚,怕要你买单呀?”应南只得跟她过去了。

刘长生给大家作了介绍,反正这种过场,太平凡了,应南也就没有在意那二位是干什么的,欠了欠身子算是招呼。刘长生让仪春点菜,他和应南说起了话:“近来好吧,听说你去了泰国的?那时在附近市忙得要死,一直说要约你出来聚聚的,就是没有机会。真这么巧今天在这儿碰上了,真不容易,我们也算是同一屋子住了年把的。”

应南打断了他的唠叨道:“后来你们的那个公司怎么结果了的?”刘长生道:“别提了,我们被你们害惨了。你们行动了,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真是措手不及,我们才开了一个多月的门,客户还多是看的,才开了几个户,投进去的全赔了。直到你们走了三四天,你们那边的客户报案了,我们这边才听到经纪流过来的消息。吓得我们连夜就跑了。我和夏英还有个你不认识的肖经理,三个雇了一辆车,连夜出了附近市。你不知道多狼狈,三个人身上还不到二万元钱,帐上的钱一个也没有拿到,我们几个人白白地赔了一百多万。”

应南笑了一声,道:“不至于会赔吧?”刘长生挣着脖子,挤着眼睛道:“真的,骗你不是人,我们才开了一个月,真正开户到帐的才几个人,那点钱算着还有许多地方要用的,也就没有动它,想不到你们会那么快嘛!你那一期不错吧?听说你们卷了五六个亿呢”。

应南笑了笑说:“我又不像你是股董老板,我不过是个打工的,能有多少收入?跟我在金富利当经纪差不多。对了,夏英现在怎么样,干什么去啦?”

刘长生说:“她疯了,也许在精神病医院吧。”应南和仪春都吃惊不小,都问:“她怎么会疯?她这个人几乎是刀枪不入的了,什么事她会经受不了?”

刘长生喝了口水道:“就那次,我们逃出来的路上疯的。那天夜里我们走得很仓皇,而且都说你们那边公安局已经进去了,杨经理那天正好不在,我们三个人,就连夜往云南赶,我们想从泰缅边境上越境。那一路上都是悬崖峭壁,司机又不识路,到了一个叫彩江的地方,司机把车翻了,好在没有掉下沟,人也没有伤着,我们从车里爬出来都受了点轻伤。我们给了司机三千元钱,让他自己处理。他不干,非要我们给二万,我们身上就那么点钱,我们还要赶路。他不干,说又要叫人吊车,又要修车,还恐吓我们,说不给就要去报警,我们没办法,只得在旅馆里半夜把他打晕了,溜了。重雇了一辆车继续走。心里更是惊慌,只怕那个司机醒了报警,被追上来,因为他在路上把我们的话都听了去的。我们一路饭也不敢吃,小便都不敢下车,赶得人都要死了。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是在盘山公路上,司机说前边出了车祸,过不去。我们就都下车看,前面的那辆车撞在山壁上。那是夜里,看不大清楚,见是辆货车,前座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恐怕是死了。我们叫了几声,没有反应。夏英见一条胳膊挂在车窗外,腕上有只表,也不知是什么牌子,黑暗里看不清,她就想把它取下来。她只稍稍一拉表没有除得下来。倒把一条胳膊拉下来了,原来这两人不知死了几天了,早腐烂了。那条路是僻路,也不知多少天没人经过了,旷野里风大,我们也没有觉着味儿,再说自己身上几天不洗都臭昏了,哪里注意到是腐尸。夏英抓着那条带着表的胳膊,吓得一跳几尺高,又叫又吼,又哭又笑。她那叫声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你们没有听见,那叫声,在山谷里的回音拖得长长远远的,像鬼叫,又像是狼嚎。那真是吓死人了。连那司机也吓得要不得了,要扔下我们自己回头走。我们好说歹说,才留住了他。可夏英还抱着那条臂在叫,我跟小肖,想拿掉她手里的臂拉她上车,她就是死抱着,我们两个都抢不过她。没办法,只得把她连臂带人弄上了车,司机又不肯了,说带一条死人胳膊,路上遇着警察就说不清了。后来我们实在没办法,只得把她按住,在脑瓜上砸了几十下把她打昏了,才把臂儿扔掉了。她一疯呀,那力气真大,我跟小肖二个都弄不过她,我们两个就脱下鞋,拿鞋跟乒乒乓乓地好一顿砸,那时也是吓得没主意了,我们只想拿掉她手里的臂,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后来想起,下手太重了,就是好人也早给砸成脑震荡了。进了城,我们怕她醒来再惹麻烦,给了那司机八千元钱,让他按她身份证上的地址给送回老家去。”看来那次惊吓让他仍有余悸,现在讲起来脸上的肌肉还颤得不行,出了一层黄油汗,喝了口水又说:“唉,那次真是吓死人了,也不知那司机把她送回家没有。”

上官仪春马上插嘴道:“算了吧,这么好的人?!还不是离开你们眼,便把她推下车了,现在社会,这么守信的人是没了!”

刘长生低声道:“要是那样,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流落到哪里都不知道了。”上官仪春道:“二条出路,一条便是在街上捡果皮,还有一条就是被人贩子不知卖到什么山沟沟里去了!”

应南道:“不至于吧,那司机收了你们钱的,再怎么样也要把她送回去吧。”

“送个屁!现在的人,谁做好事,谁倒霉,他要把她送回去,她家里人肯定不会饶他,肯定会诈尸说是他把她打疯的,那些穷鬼不把他的车子给扣下?放他生还就太便宜他了。要是我才不那么呆呢,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冒那么大风险不值得,至多,把她往附近派出所一送,报个案,说是路上遇着的便完了。现在社会谁想惹事?除了钱以外的事,躲都躲不过呢!”仪春也故意地说着。

应南不情愿地咕噜了一句:“不会吧。”

“哼!不会!应南,我们打赌,赌一万元,你赌不赌?”仪春说着就伸出手来跟应南比划。

正好侍员上了一只二三斤重的大龙虾。刘长生岔开话题道:“唉,算了,反正她怎么样,对我们已不重要了,各人各命,我们身上给完她的八千元,我跟小肖两个人只剩六千了。反正我们尽力了。菜都上了我们吃吧,龙虾乘热吃才好,应南动筷。”说着就给上官仪春夹了一段龙虾肉。仪春见着龙虾自然也顾不得说话了,忙张开发黑的牙齿咬去。

虽然这家酒店的上汤龙虾是招牌菜,应南听了夏英的事,便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喝了两口汤又问刘长生道:“你回到这里多久了,现在干什么?”刘长生答:“我在云南躲了两个月就回这里来了。现在跟两个香港朋友一起开了个传销公司,生意不错。”

应南插了一句:“传销,你又做起了传销?”刘长生道:“是呀,这个大陆还刚刚开始,入会的人很多,大陆人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还可以做一阵呢。”

应南便不再说话了,只说要回房间等长途电话,便先告辞

应南回酒店走过总台时又查了一下银粟的去向,还是那个说法,在这里住了两天,在三天前退的房,没有留下去向。

他最后一次见银粟是在一年前,他为了那份红利出了境,到了新加坡,在大胡子的家中见了她一面。那时由于大胡子在场,再加上他受了极大的刺激,他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只是看到她微微地发了胖,想来她是怀孕了,但他一点也不想深探她这个问题,只是跟她点了个头就走了。

后来为了等护照,便在泰国的一家华人公司打工,银粟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都是她打过来,他并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在应付她,他对她那往日的热情已经全部消散,不想和她说话,更不愿和她交流,他们的通话也显得越来越客气,双方都怀着内疚的心理。都感到自己对不起对方,但已无法补救。所以再也没法谈得太深。

后来她说她去了美国,她仍然每周有电话过来,要他也去美国。他一为护照没有办好,二来他要尽快回家,他已经几年没有回家了,家中祖母已死,他要回家磕头,还有他要尽快地回去处理那段已死的婚姻;最主要的是他要回去完成米霜儿临别前托付给他的事,他必须给她办了,他才有心情做别的任何事情,他觉得永远无法弥补他对霜儿的过失。

有一天,银粟来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说:“我生了一个女孩,你的女儿。”应南估计她生了,可是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激动起来,便问:“什么时候生的?”

她顿了一会儿,才说:“整整一个星期,可是她已经死了!”应南刚刚流动的血液又结冻了,问:“这是怎么回事?”银粟道:“被大胡子掐死的!”应南骇然。

银粟又说:“我一直很小心,怕有不测,误了小孩的性命不说,还误了你的性命,也不敢离开他,后来要生了,我跟他说要把孩子生在美国,才来了美国。我想等生产完了,我能走动”了,就来找你,我们再想办法私奔……没想大胡子他会赶来,还背着我做了亲子试验。原来他早就怀疑你我的事了,只是要利用我给他挣钱……而我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关心我特来美国看孩子的……你说说看,我们蠢不蠢?在金祥云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利用我,把那期做完……就在今天上午,我们刚出院回家,他就把孩子给掐死了,好漂亮的女孩子,像你又像我,可怜哭都没有哭一声……”银粟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应南听到这里也怒火中烧,想起银粟刚生产,还很虚弱,忙安慰道:“你别难过,别伤心坏了身子,你先把身子养好,我了结了我的事,很快就来看你。”

银粟却说:“你不用来看我,我很快会来找你的,不过我要先把大胡子杀了,我不杀他誓不为人!”说着就挂了电话。一会儿又急促地打过来说:“你赶紧离开泰国,赶紧躲起来,不要让大胡子找到。尽快,他原来只是怀疑,所以对你还是不错的,现在他证实了就很难说。他明天回新加坡,你赶紧走。等我把他杀了再来找你,你放心,不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的。”

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明,银粟已经来了,在这里等他;她知道我要回来找楚相,办霜儿的事,所以她先来等我了,她比我聪明多了,不用管她,她会找得到我的。

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有了些精神,便觉得肚子饿了,刚才跟刘长生在一起,根本没有吃东西,只是喝了两口酒。便走出酒店,望见对面街那条熟悉的旧马路,想起了那家小苏州馆子,便信步走了过去,想吃两个家乡菜,聊补一下对家乡的渴念。

可拐进了这条街,才知道上当了,虽然这条街确确实实还是那条旧马路,亦没有改名,但绝再不是从前的那条街了。现在的这条街上已经找不到半点他记忆中的东西。他想小苏州也一定没有了,那亲切的招牌已不可能再出现了,他太失望,想重温一次旧梦,都得不到。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他只得继续向前去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地方。直走到街的尽头,发现了一块夹在旮旯里的“小苏州酒店”的招牌,不由得一阵狂喜,像是迷了途的游子,忽地见到了家院,迫不及待地三脚并着两步,向它走去。

就在他走到那夹缝里的酒店门口时,楚相看见他,他也看见了楚相。楚相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也停住了脚。

楚相握着他的手,不由得身子有点儿颤,说:“你真的来了,……”说着眼睛竟红了,应南避开他的目光,道:“真想不到我们在这儿见面,你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后半夜,我们在这儿,还有霜儿,那次霜儿跟你吵架了……你当着我的面,搂着她从我的眼景里走了出去,我一个人呆呆地在这儿直坐到了天亮……都快三年了,好像就是昨天事似的。”应南看看环境又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我们还是去蓝咖啡廊吧。”楚相只是点了点头,心中一直在盘算着怎么开口打听霜儿。

两个男人心情沉重地在昏暗的咖啡廊坐了下来,楚相叫了酒后才说:“我最后还是把她送给了你,你一个人来的?她恨透我了,不肯再见我了,没想到那次医院的一面,竟是最后一面了。”说着就有一滴泪在眼中滚动,他忙皱了皱鼻子,止住它落下。

接下来的沉默像天塌下来般的沉重,两个大男人,都无力张嘴。他们只有用一杯接一杯的酒来掩饰各自内心的东西,侍员不停地给他们送来一揸揸的酒。

楚相问:“她现在怎么样了,你后来有没有跟她联系过?你有她的电话吗?”

应南摇了摇头道:“分手时,她说,就此永诀,以后再不联系,她要忘掉从前,她说再也不会回国了,她要永远消失。所以临别,唯一托我的一件事,就是一定要找到你,告诉你那孩子是你的。就再也不肯跟我说一句了……我送她上车,望都不肯望我一眼……就走了,那时候,她才生产了四天,很虚弱……小脸苍白得像纸一样……我很担心她的身体,那个男人说还要坐两天的车才能到家……分别后的日子,我没有一刻不在为她担忧,我甚至不敢肯定她是否还活着……分手前,我跟她要联系地址电话,她拒绝了,她要我不要再牵挂她,说既然永不联系,那么生死存亡都不重要了……人总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