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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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相被审查了好几个月,才被保了出来,案件仍在调查之中,扣留了他的护照,不让他出境,让他回了深海。
楚相受了这一次惊吓回到家里,望着厅里挂满了蛛网,陌生得令他恐惧,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是从死的地方走回来的,从前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那么遥远,遥远得他记不起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恍惚又觉得这屋子是前多少代的远祖留下的遗产了,阴冷、灰暗、霉湿,又好像每个角落里都隐匿着一个幽灵,在黑暗里窥视他的一举一动,录下他的罪状,以待一日跟他清算。他十分疲惫,甚至想不起来灯的开关在什么地方,摸索着爬上了楼,外面昏暗的灯光从窗子外泄进来,照着那张套着蓝底碎花床罩又软又松的席梦思大床上。他恍惚又觉得在这张床上有一个大肚子女人在梦中总是叫一个男人的名字,那男人叫什么名字的,听多了反而忘了,也许是太久了;那男人就答应她,然后她又在梦中哭,然后那男人就唱一支歌哄她,然后她就不哭了睡沉了,然后他再睡了,呵,这些事不知是什么朝代的了,记起来真累呵,真累。
然后他就躺下了,整个背及腰像是裂了一样地痛,就像冬天河里结的冰块一样,裂得咯咯卟卟的。震出了许许多多的冰花,最后就化了,又曾记得有个女人总是用晶莹如玉的纤纤十指,给那男人按摩,她叫捏骨,很舒服,很舒服……那个男人很快在她的葱指下睡去了……
楚相在家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几日,这才醒了,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醒来后想起的第一个人便是霜儿。他拿起电话打到应南的办公室里,说找应副总。对方不再是温柔的总机小姐,是一个粗暴的男人,并不给他接应南,只是一个劲地问他找应南什么事,是哪里来的电话,楚相便说:“我是他的一个朋友,是长途,找他有些私事。”对方盘问道:“什么私事?”楚相有些讨厌,便收了线,又打他的手机,永远是关机的。
一种不祥的阴云笼罩了他的心头。以后的几天里,他边忙着公司里的事,边不停地联系应南,但一直没有联系上,而且应南公司里那个粗暴的男人,就是不给他接应南,也不说应南在不在,只是一个劲地追问他和应南的关系。他想走一趟附近市,亲自去看看霜儿究竟怎么样了,那小孩子也该出世有两个月了,不知应南喜不喜欢,要是女孩像霜儿就好了,可惜是个男孩。又想,也许再去见她不合适,又会勾起她的旧恨,她既然跟应南跟定了,自己再去见她,必又惹她伤心烦恼。唉,算了,失去了的东西是追不回来的,此情已不复再矣!
今非昔比,他经过这一次打击,觉得自己穷途末日了,当他忙完了一天,又烦又愁地一个人回到那冰凉的别墅里就止不住地思念霜儿,望着家里的所有东西,一桌一椅一杯一碟都是霜儿买回来的,每拿起一件东西,就要留连不止,到处都是霜儿的影子,霜儿的眼神,他由不得叫一声:“霜儿”,得不到回应,只有举杯邀月,苦酒独斟。
有一次跟客户去附近市看那块工业用地,完了便找到金祥云来了,他只想跟应南见一面问问霜儿的情况,不跟霜儿见面。但到了楼上才知道,金祥云的老板早已潜逃国外了,楼里只有几个清查小组的成员,当他们知道楚相是来找一位与应南有关的女人时,这才告诉他,应南已于两个多月前逃离了附近市,应南是大陆籍,大多是偷渡出境了,至于是否带了女人走的,他们就不知道了,原来的人都走了,现在这里的人都不清楚应南带过什么样的女人,去向如何。
楚相急得浑身冒汗,比划着说:“这个女人大了肚子的,是我太太,如果应南偷渡走的,带不走她的,她的肚子很大很大了,你们见过没有?”
那几个清查组的人,一点表情也没有,道:“我们是他们全部逃走了,客户报案后才来的,就连那个应副总我们都没有见过,请原谅我们帮不了你的忙。”楚相望着这些比钢板还坚硬的脸只得返身走出了门,只听见背后一个声音说:“这个人气线(精神病),太太丢了三四个月才出来找。”
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从来都没有承认过霜儿是自己的太太,在这个时候却当着一群不认识的人承认霜儿是自己的太太,还告诉别人她跟别人的男人私奔了,实在是可笑!
但是太太也好,是情妇也好,一切都已过去,都成为历史。他伸手摸了一把脸,脑子更加清醒了,叹了一声,得撒手处就撒手吧,霜儿已经出国了,是跟着应南出的,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上了车,拨动了方向盘,又想霜儿在两个月前临产了,偷渡不了的,又想也许是提前生了,然后带着孩子他们三个人一起走了。唉,应南终于得到了她,自己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她……
张小军洗劫了一次楚家洋楼,便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又过上了美酒美人加白粉的日子。他将楚相的家私都卖给了他租住的那个村上的本地人。这里的村民近十年来都富得冒油,家家户户盖起六七层高的楼。租出四五层,自己用上一二层的,光租金每月都有几万元。房子大了自然也要家私来充实,张小军只是说原来住在别墅里的,今年做生意赔了,把别墅押给了银行,所以只得搬了出来。人们见他一口京片子,油头粉面的,系着高级丝质领带也都不怎么疑心。就是偷来的,这些人见着价格便宜也都一样买了,就像这个城里最畅销的旧自行车似的,谁都知道是偷来的,但买的人一个也不少,因为价格是新车的半价或者更低。便把那些高级进口家具用不到三成的价格全卖掉了,电器也是如此,只是霜儿的首饰卖的价还算不错,一划拢便得了几十万。
那几幅值大钱的画,不敢出手,一来自己不懂,就上面那画家的名字都识不出来,二来知道这些画价格非凡,要不楚相不会放在保险柜里的,也不敢随便拿出去给人鉴定,只怕被人家调包了,更怕楚相报了失,到处在追这几幅画,自己拿出去不等于送上门去吗?这么想着便把这些幅画全部深深地藏了起来,想待什么时候回北京了,带回去再请人看,反正手头现在有钱花。
家具卖完了,便又把上官仪春接了回去,因为这个女人是他志同道合的“战友”,他爱什么她也爱什么。她好什么他也好什么,她来了,张小军过的日子比神仙还要神仙,一包白粉二人共吸,一个枕头二人共用,一支美酒二人共饮,一副麻将二人共摸,一个爱二人共做,你说那日子真是过得新天新地。除了吃喝嫖赌之外两个人也做一点正经生意,就是顺手也贩贩毒品,不外乎销给那些赌朋嫖友,设设赌局,抽点红头的。因张小军租了一套大单位的房子,又在较远的村郊,比较僻静,便在家里开起了赌局,方便朋友方便自己。仪春也因失落了许久,又重新抛头露面做起了老板娘,一手拿着色子一手拿着白面,清脆的笑声把天花板上的石灰都震脱了几层。后来摸麻将嫌洗牌太麻烦,而且人数有限定,多一个也赌不开,改赌马,从电视里看香港马赛,他们这些人便在家里赌外围,又简单又方便,赌具就一只电视机,不论多少人都可以上桌买押,只要把钱放到桌上就行,赌注也不论大小,最少桌面上都有几十万的。
因白面买卖,时常需要港币,正好原来住的富凤阁里有一个专给人换港币的王姨,仪春当年从老公那儿拿的港币也都从王姨手里变成了人民币的。现今仪春是不敢再回富凤阁了,这换港币的任务也就落到了张小军的身上。
富凤阁是一栋商住楼,业主大部分是香港人,里面住着好多业主的家属亲戚,有许多早年去香港打工,但家眷都在内地的人,反正在香港也置不起房子,就买了临近海关的富凤阁的房子,将在农村的家人亲戚迁入这里,这些家属和亲戚进到城里,就做些小生意糊口,像王姨一家主要是给人换港币。王姨生有二儿二女,两个儿子都去了香港打工,大女儿出嫁了,和王姨一起住在楼里还有一个小女儿,这小女儿先天不足,弱智儿,二十多岁了,讲话十个字你能听清两个字,走路两只脚在地上一拖一拖的,不讲话就流哈喇子,一开口便是鼻涕口水能把衣襟湿透了,王姨没办法,在家只得给她弄了个毛巾挂在脖子上。但你说她傻,她帮她妈数钱一点不傻,你要跟她们讨价还价,她妈不曾开口,她先瞪起肉泡眼儿,连摇头带摇手的直喊“不!不!不!”的。你要再多说一句,她便开始骂人了,这也是怪了,她讲话讲不清楚,但骂起人来连珠炮似的,你虽听不清她骂的是什么,但唾沫横飞,溅得你臭沫临头。
楼里还有好多租户是大陆人,他们的货币来源是人民币,香港房东一般又只收港币。加上这楼里还住有相当数量的女人,有的是香港先生在国内娶的太太,因一时去不了香港或是因为香港生活指数太高,先生们便把她们安置在海关附近的富凤阁里,为先生生儿育女,先生下班过海关回家,早晨过海关去上班,也有周末才回家的,当年的上官仪春就属于这一类的望夫属,不过她的前夫是海员,得两月才回来一趟,实在是望得秋水穿,盼得肝肠断。
有许多则是先生供养的情妇,先生每周过来一次,也有两周过来一趟的,也有一些小姐是做皮肉生意的,这些女人的货币来源大多数是外币,但她们在这个城里很大程度上用的是人民币。所以,在楼里住上一阵子的人都能认识王姨,并且这些人的朋友熟人因需要也都从王姨手里换过钱。她每给人们换一千元钱,便赚五六元的佣金,十多年来,她就这般在楼里换来换去赚了不少的钱。
干王姨这行也有不小的风险,因换币是非法私下的,不是按国家牌价而是按黑市价格兑换的,若是被公安局知道了必遭查封,所以陌生人要去找她换钱,她必是一口推得一干二净的:“不知道,我们这儿没有换钱的!”必须是熟人或是熟人带了去她才给换,就这样还给一位便衣当场查获了。此后更是谨慎了,生眼的男人不论是谁带来的,她一概不换,但住在楼里的男人她也就不防了。
这张小军住进楼后,每月要去交房租,一来二去的也就跟王姨混得无熟不熟了。
这日张小军又去王姨那儿换一万港币,正好另有一人在换二十万港币,王姨和那人数了半天的票子,张小军在一旁等候。张小军抽了两根烟,他们还没有数完,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扫了王姨和那傻丫头两眼,只见她们两个数得十分投入,一大堆的票子就放在茶几上,眼前一亮,忽地心头一明,一条生财之计便升上心头。
楚相家的东西变来的钱,经他大把的折腾也差不多了,卖白粉也只能挣点他和上官仪春吸的,这阵子两个人手气背连输了十几天,再不想办法弄点横财,眼见着就要交不上房租了。这般想着,便在王姨母女身上打起了主意。
回去跟上官仪春一合计,这事再简单不过了,只是上官仪春不能去富凤阁,只得找一位叫李铁生的铁哥儿合伙来干,打了个电话跟王姨说要换二十万港币。王姨以为他做生意要用,一点也没起疑心,说下午给他准备好。他却又去电话说明天上午过来拿,王姨便把钱放好,等他明天来换。
第二天,张小军带了李铁生,拿了那支从海南买的土枪,上富凤阁来了。进了王姨家,便把门反锁了,王姨正要发问。他从裤兜里掏出了枪,一把抓住王姨的胸襟,让她把钱拿出来,王姨挣扎。李铁生放开手连扇了她七八个巴掌。傻丫头放开喉咙叫直了嗓子大哭大吼,但凡傻子的狂吼,都有些怪异,像狮吼又像狼嚎,恐怖而又刺耳,把张小军李铁生叫得肝胆直抖。
张小军忙逼着王姨道:“快,别让她哭,再哭就先杀了她!”王姨吓得连喊:“傻女,别哭,傻女别叫。”可傻丫头见着李铁生雪亮的刀子在她脸上晃动,哭叫得更响,李铁生只得扯下她胸前的毛巾把她嘴堵了,然后又找了根绳子把她绑了。
王姨怎肯将二十万港币拱手送给张小军?但一把乌黑的枪,一把锃亮的刀,三魂丢了二魂,六魄丢了五魄,枪口步步紧逼,直把她逼到了柜子边,只得把抽屉里的钱拿了一把出来递给张小军,张小军接过一看不足数,推开她,自己去翻那抽屉,拿钱。
那躺在地上的傻丫头,不知什么时候把嘴里的毛巾吐了出来,也是李铁生塞得不结实,伸长脖子,一口死咬住了张小军的腿肚子,痛得张小军啊唷了一声,把手里的钱撒了一地。张小军弓下腰去打傻丫头的嘴巴,傻丫头就是不松口,痛得张小军眼泪流了出来,李铁生望着散了一地的钞票,忙着捡。
王姨抽着这个空子,就抓过对讲机大喊“打劫啦,救命啊!救命啊!”楼洞守门的保安接到报警,马上按响了楼里的警铃,把楼门关了,立即通知治安小分队赶到,把富凤阁封锁了。
张小军和李铁生被王姨这么一喊叫乱了阵脚,捡起枪来放了两枪,抓了两把钱欲逃走,可那傻丫头又一口咬住李铁生伸到她面前的脚,李铁生又痛又急,一怒之下抓住匕首扎了傻丫头十几刀,傻丫头惨叫着松开了口。
两个人出了王姨家的门一看,走廊里警铃到处乱响。各家各户都开了门出来伸出半个脑袋张张探探的,问是什么事。电梯已按不上来了,知是楼下封锁了。两个人又退回王姨屋里。
两人知道大门是出不去了,只有从阳台上爬下去,王姨家是二十五楼顶楼太高了。张小军是见着荀常从这下面的七楼跳下去死了的,一走上阳台就两腿发软,跨不上栏杆去。
李铁生见他这样,也就顾不得许多了,自己翻身越过栏杆,顺着落水管道爬了下去,他没落地便被许多人看到了,但好在都是闲人,那些人见他滑下来,都不敢开口,一点声音都没有,更没有人上前拉他,他下地穿过一条小弄堂顺利地跑掉了。
张小军见李铁生下去了,门外的警铃响得如催命,没办法,闭了眼也翻了下去,当他还没有落地治安小分队已经赶到,把楼围住了,他只得落地就擒了。
傻丫头进医院抢救了一日,没活死了,王姨被钢珠射瞎了一只眼睛,李铁生在逃,张小军拘捕。
上官仪春在家心惊肉跳地等着张小军的归来,直到天黑也没有回来,打他呼机也不见回音,知道大事不好,忙把柜子里十几包白粉装在身上,抓了几件衣服,匆匆地下楼。她刚走到楼梯上,就听见警察进来了,停在楼下询问房东,她便又悄悄地退了回去,爬上楼顶,躲到房东堆在楼顶上的一堆木头砖块垃圾的后边。
警察押着张小军把他的住处细搜了一遍,打开了那只为了几张画专门买回来的保险箱,又从里面搜到了40克海洛因。警察带着海洛因和画押着张小军离开了。
张小军犯有抢劫、杀人、贩毒、聚赌抽头等罪名,因李铁生还未归案,便没有结案。
上官仪春躲在楼顶上吓破了胆,尿淋了一裤子,听着警车走远了,仍不敢下楼,只怕还有警察守在下面。到了后半夜,又被大雨淋了一场,又想着身上的十几包白粉,惊恐万分,这白粉不能留在身上,必须毁掉。看着那洁白如雪的、贵似珠宝的粉儿,平时可是当命根子的,这时却要白白地毁掉,叫她如何舍得?但不舍又不行。看了又看,疼了又痛,竟把泪都疼掉下来了。最后一口气吃了六包,这可是平时二天的量啊!人开始兴奋起来,不再那么恐惧也不冷了,但她还是清醒地将七八包白粉倒到水坑里,把它化了。然后悄悄地试探着下楼,到了三楼她和张小军的住处,见门上贴了封条,没有人看守,便又轻轻地下楼,沿着墙溜出了院门,没有让住在一楼的房东发觉。
她又一次死里逃生。要了一辆出租车出了关,在郊外的一家小旅店里歇下脚来。进了房摸摸自己的心跳得如马蹄声“笃笃笃笃”的,摸摸柔软的长发还长在脖子上的那颗脑袋上,只是口袋里的白粉没了,给雨水泡掉了,未免又心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