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罂粟花

罂粟花--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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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军又叫了几十声,嗓子都出血了,但荀常再也没有回答他。望着脸色发白唇发青的荀常,想到他最后记挂的霜儿,想马上通知楚相,但一时忘了楚相的电话,急得人都麻木了,有人给他喝了一口水,他才清醒起来,很快给楚相拨了电话。

楚相和霜儿都睡得正浓,被急促的电话声惊醒,楚相拿过电话听了,立时脸就变了色。霜儿一看钟更是吓得不得了,忙下床找了衣服套了,要楚相马上送她回去,见楚相只顾听电话不睬她,她上前就夺话机。楚相一把把她捉在怀里,听完了电话,才放下了她。霜儿拿了他的衣服往他身上套,要他快点,晚了就不行了。楚相看着她眼睛湿了,双唇有千斤重打不开似的,憋足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四个字:“荀常死了。”

霜儿立时就倒在他的怀里。他摇着叫了好几声,霜儿才在他怀里哭出了声。

霜儿啸叫着撕打着要去看荀常,楚相就是不肯,霜儿撞墙撞玻璃要他放她走,他捉住她两只腿,把她按在床上,不让动,她勾起头来咬着他的大腿就一口往死里咬,痛得楚相鼻子眼睛全错了位,啊唷地大叫起来也不放她,她松开口哭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生,荀常都死了,我与他夫妻一场,到如今你见都不让我见他一面,畜生!你不是人,你铁石心肠……”只是骂个不停,唇边都泛了白沫。

楚相等她没有半点力气了,才松开了她,把她抱在怀里喂水;她一伸手就打翻,他抓过床单随便擦了两下说:“不是我不让你去看他,你现在的身体差到什么样了?血压低得只有五十,血色素更低,心脏早搏,你这孩子也难保。”霜儿嘶竭着嗓子叫道:“难保就难保,我本来就不要这讨债货!”楚相说:“要不要他都无所谓,弄不好,你自己的小命都会搭进去的,很危险!”

霜儿说话不顾轻重,道:“危险最好,省得我跳楼,也是我跟他夫妻有缘!”楚相只得答应说:“我带你去看一下,但你在公共场合千万别口口声声夫妻一场两场的,现在他是逃债死了,你图这个虚名,你又在证券公司上班,别人万一误解成你们俩炒赔了的,到时你吃不了兜着走;他已经死了,他肯定是不愿意你再受牵连的,你一定不要辜负了他的这点心。你答应我,我就带你去,你不答应,我就是不会让你去的。”霜儿点了点头应了。

霜儿在殡仪馆见着了荀常的最后一面,哭都没哭一声就不省人事了。

荀父荀母也来了,荀母当场疯了,荀父一手提着独生儿子的骨灰,一手扶起悲伤过度的老妻,还负着几十万的债务,登上了北上的飞机,离开了这淘金者的乐园。

张小军一手操办了荀常的后事,着着实实地做了一回“孝子”,慌乱之中难免失误,把荀常给霜儿的遗书连给荀父母的遗书一起都塞进了荀父的包里。荀父也乱得根本没有看儿子留下的东西,只是夹带回家再整理了。

楚相再也没有让霜儿回富凤阁去,让人把那边的东西收拾了过来,把房子退了,断了霜儿成日要回去凭吊的念头。

那阵子霜儿神经失常了,时好时坏。清楚的时候,跟楚相又哭又闹,说要去跳楼,原来跟荀常说好了的要去那个世界做夫妻,不清楚的时候,就傻乎乎地对着楚相直笑说:“我就要和荀常结婚了,到时候你来喝喜酒。”明白的时候就说:“他怎可以扔下我呢?我以后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不明白的时候就说:“楚相这孩子是你的,荀常命中该死了,他死了我才能跟你,把你的孩子生下来。”楚相只得当起了保育员,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从前霜儿看荀常的那份罪,这会儿轮着楚相受了,而且她不仅癫着还有着身孕;又怕她闹狠了伤了胎气,更不敢随便给她用药,怕伤了胎儿。天天哄她吃饭,骗她睡觉,劝解她护理她。没两天楚相就觉得受不了了,想不通霜儿当初怎么看护荀常的,真想不通她竟会有那么大的耐力。

楚相被霜儿这么一折腾,耽搁了许多公事。今年的资金特别紧张,凭楚相的面子,倒是许多地方都说要给他款的,只是有雷声没雨点,把楚相急得要死,忙着各处打点孝敬,希望资金能早日落实,到处都在等着米下锅。看着霜儿好了些,就带着她捡几处要紧处跑动了。

接着就带着她去了海南。楚相在那边投了一个海滨娱乐城,可是进展不理想,资金也到不了位。这个时候举国到处掀起了开发热,大量的耕地被圈起,大片的山河被拓开,连江河海域都搞起了围垦,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好在中国人口众多,人力无穷,但财力却日渐气短了。到了这个时候,经济流转出现了问题,资金越来越难搞了,非国家计划贷款利率高达三四十,有的都到了五十。

就是楚相魏真这般算是把口袋通在银行里的,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望着手里的众多项目,一筹莫展。前一阵为资金奔波了好几个月,但都是徒劳;只得开始转卖项目,一开始还想把项目预计利润在转卖中赚回来;商界里的后起之秀望着前辈们从土地上赚取丰厚的利润,也都纷纷想弃行跨入地产业;想卖项目的多如公鸡,想买项目的则多若鸡毛;一时间到处都是谈地产生意的,项目也大得一个市一个县般地交易,街头巷尾,餐桌被窝,只要是两张生意嘴在一起谈的就是地产,倒是把地价谈得涨了一截又一截;只是到最后,合同签订,待到付款时才发现对方也是囊中空如许也,盖着大红印章的合同,统统是废纸一张,分文不值。发展商慢慢地就被套牢了,手里的项目一个个都成了包袱,卖,卖不掉;建,建不起;工地上停工费用,施工队进退出场费用,银行利息(大部分还是高利息),各项罚款,误工费用,汇率风险,这年的外汇涨得厉害,有许多企业因贷不到人民币,就贷了外币,使得实力不济的公司没有多久就被拖垮了,不得不低价而沽,斩仓收场。地产很快走向低谷。

楚相带着病中的霜儿盘桓在辽阔无垠的沙滩上,望着南边湛蓝色的大海。北边苍山翠柏的青峰埂,唯有长叹,只望今年经济能有所宽松,能把这前期规划完成了,这地税的二期款已经拖了几个月了,不是关系就这项罚款就能把他给罚垮了。去年自己到处广种博耕,只望今年有个好年成,能够丰收;但现在丰收不敢望了,就是平收也上上签了,现在只怕颗粒无收了。楚相拉着霜儿的手在海边上坐了下来,点了颗烟掩饰着内心的忧患。

霜儿被清纯新鲜的海风吹得清醒了许多,望着不大的海浪一打一击地拍打着沙滩,悄悄地刷走了一层沙石,想起了大浪淘沙的典故,对楚相说:“你看这不大的浪也能淘沙,荀常就是被这不大浪淘了去的。”楚相听到声音低如流莺哀如伤鹿,不由得心头一颤,接着她的话说:“经不起大风大浪的男人都不能算男人,就是今天不被这小浪淘了去,明天也是要被淘了去的。”霜儿说:“这就是我呢,今天没被淘了去,明天也是要淘了去的。”

楚相见她又把话说斜了,忙说:“哪里会呢!只要有我在,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的;你就算是那小沙石,但我是那后边山上的磐石,你懂吗?我是磐石,我把你系在我身上,什么浪能刷得去呢?!”

霜儿的鼻梁上又起起雾来,说:“你是磐石,但我终是沙子,我们之间没有绳子,连丝都没有一根,我很快就会随着荀常而去的,我不是哄你,真的,你说我还能怎么活?孩子怎么办?你都不要他,还有谁能要他?”楚相见她似乎清醒了点,便也想跟她好好聊聊,生活终是生活,不可能自己一直这么哄着她的,便说:“霜儿,你听我一句话,你就跟着我过,我总不会养不活你,而你也不用人养活,回去我给你重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我会对你好的。”

霜儿不信任地瞟了他一眼,他一急,忙说:“我给你保证,我再不带女人回家了。”霜儿哼了一声:“不带回家,可以带出去嘛!”楚相把她揽在怀里亲了一下说:“我说的是实事求是的话,你得让我慢慢来,我不能一下子做得太绝的,但我尽量去做,我这么大年纪了,不可能还像你们年轻人那样,什么后果都不顾,尤其是我以事业为重,不能在一些小节上失手。以前也许我哄过你,跟你说着玩的,但这一次说的是真的。”霜儿似是而非地望着他方而阔的下巴,把手放进了他的嘴里,让他轻轻地咬着。

楚相见她情绪还算稳定,就接着说:“有关孩子的事,我有我的看法,我认为作为一个人不应该那么世俗,自己一辈子一事无成,一点也不努力,不求上劲,却拼命地去生孩子,还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荣宗耀祖,养儿防老,以此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其实那不过是生产机的价值。那也不是爱孩子而是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奴隶、工具,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且这些人有什么欲望自己都不甚明了,却还要强加于孩子,让孩子从小奴训化,心灵上受到抹不去的创伤;到后来还要大骂儿辈不孝不顺:我当年怎么怎么含辛茹苦,把你们养大成人,你们对不起我们,你们的成功是我造就的……云云。

这是我最讨厌的家长。所以我自己也不想当家长,我想如果我有一天选择当父亲,一定要让孩子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地成长,好好地爱他,至于孩子长大了想做什么这是他个人的自由、个人的事,他的生命不是用来完成家长的愿望的。可我现在没有条件,我有钱养活他,但没有精力教育他,让他从小就感到失落,这是我不愿意的,我宁可不要孩子。所以霜儿我不能接受你的孩子,不论这孩子是我的还是荀常的。而且曾经有过的家庭、孩子已令我苦恼够了,浪费了我许多的时间和心血,到最后我还是输得十分狼狈,可以说是听到孩子我就心酸,那万里以外的女儿,三年没有见过面了,去年我特地赶去美国也没有见到。我只希望你能谅解我。”

霜儿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说:“说来说去,你兜了一大圈还是不想要我的,你不要孩子,孩子在我肚里,你让我怎么办?”楚相说:“你肯听,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不想,我就不说了……”

霜儿拍了他一巴掌说:“那你说,我倒是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的。”楚相说:“我有两个建议,我想过几天,我带你回北京,正好那边有事要办;我给你找个最好的医生,试试看还能不能流掉,如果不行,你就跟着我把他生下来,魏行长的妹妹不会生孩子,现在也快四十岁了,想抱一个孩子,不如我们把这孩子送给她。他们的条件不错,他们的经济基础,家庭基础都稳定了,年龄也成熟了,孩子去他们家只有比跟着你强。你到底还太年轻,许多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学会处理,这样的妈妈对孩子来说是不完美的。”

确切地讲,霜儿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孩子,所以听他讲得也觉得有道理,也不怎么恼,只是说:“我跟你说你就是不信,这孩子就是你亲生,是你的,不是荀常的。你就这么心狠非要把他送人了?”楚相说:“我的人生观是体现自己的价值,不是孩子的价值,更不是生产机的价值,因为我做不了一个好爸爸,所以就是我自己的孩子也会把他送给有好爸爸好妈妈的人家去的,这说不上是遗弃,是为了他好。”

霜儿多多少少有点和他相同的想法,并不想负母亲的责任,但只是觉得,自己的亲生孩子送人是残酷的,骨肉分离这是她无法面对的,但楚相不要这个孩子,亲爸爸不要这个孩子……自己要是离开楚相,一个人能养得活这孩子?!只感到前途渺茫,痴痴迷迷地又落起泪来。楚相见她这样,忙又给她擦。

霜儿哭了一回,便又骂起来:“你们这帮狗东西,都不是人,荀常说好了娶我的,就这般自己跳楼了。你更不是好东西,这孩子本来就是你的,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送人,根本就是畜生来的,我米霜儿没有长眼睛,落到你们这两个男人手里,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哪我还有什么活路的,我不想活了,你放开我,放开我……”又在楚相怀里厮打起来,楚相见她又发呆了,只得按住哄道:“好,好,我要我要,你别闹,闹坏了孩子,以后就更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