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13
13
冬银粟从会客室里跟夏英谈完了出来,走到米霜儿桌子前问:“这儿的应先生去哪里了?”霜儿道:“他今天有点不舒服,回去了,小姐你认识他?”银粟默默地点了点头。霜儿看着她美丽的脸,问:“你找他有事?要不你打他呼机吧,这是他的呼机号。”冬银粟接过霜儿递给她的纸片,谢了霜儿,挽着那个海盗男人走了。霜儿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十分不解:这么个有气质的女人,怎么嫁了个土匪似的老公?
这个土匪似的男人并不是银粟的老公,银粟只是他最宠爱的情妇。这人姓胡,叫胡海,是东北人,专门做白面生意的黑道头子,不知怎的被夏英说动了,来金富利看看想投资做期货。
第二日,应南在一家宾馆里,见到了银粟,两个人什么也说不出口,四目相视,僵持了半个小时,突然四条臂同时张开抱到了一起,银粟哭声恸天,应南只是垂泪不止。
房里的窗帘拉得密密实实的,灯火全部熄了,黑得像死亡一样黑暗,应南抱着他熟悉的胴体,听到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叙述:银粟划了那矮子厂长一刀,跑到黄浦江边试了几次也没跳得下去,说不清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拉着她。最后跨上了一班不知方向的列车,离开了上海来到了深海。她没有带任何证件,也没有带钱,到了深海,她一分钱也没有了,两天没有进一口食了,腿也抬不动,沿着关边上在当时还不太热闹的那条街,摸着墙,一步一捱地走着,终于找到了一家门上贴着招女服务员广告的酒家。当时那姓吴的老板见她那样十分犹豫,怕她有传染病,不肯收她,但又敌不过她那双猫儿似的眼睛,便让她先不要开工,给了她一点钱,去医院检查一下,调养两日再说。不到一周,银粟就显出了自己的天生质丽。老板当即租房收养了她,不让她去当侍应了,让她去他开的一家地下赌场当管理,山穷水尽的银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得给这个本地人当情妇。
这个地下赌场不大,只有一百多平米的样子,里面又脏又乱,生意倒是不错。因为大量的移民迁到这里,这里原来拥有土地资源的农民都发财了,他们任意盖房子租给移民,收取租金,开起小饭馆、小发廊、小旅馆,廉价地雇用外地劳工,收入稳定而可观,再加上外商投资,尤其是港商,因香港地价的暴涨寸土寸金,此地劳力的低廉,纷纷把小型工业内迁到这里,跟着进来了一批管理人员,这些人的经济状况都可以,但小镇上的文化娱乐却跟不上,这些人便只得到不多的几家地下赌场来消磨他们多余的时间。
银粟到这个小赌场当老板娘后,生意一下子大旺,把邻近两家赌馆的赌客都拉了过来,都来一睹这位长得像五十年代大名星王丹凤的上海妹。银粟生性豪爽,又有一肚好酒量,遇上老客大客,银粟必是亲自跟他们喝上两杯,给他们摇色子。每每这个时候,银粟必是着一件闪着金银光芒的淡紫色晚礼服,一只手摇着骨筒,口朝下,底朝上,色子在骨筒里呱嗒呱嗒地直响,一只手端过一只高脚酒杯,大笑着:“开啦,开啦!”一口把那郁红色的洋酒咽了下去,再叫一声:“开!”把骨筒往桌上一扣,开了,四边马上一阵雀跃,大!大!大!小!小!小!她这边天天爆满,邻居那两家便门庭冷落了。
那两个老板便联合起来,纠了几个地痞过来砸场子,先是过来扮赌徒,后说银粟使诈,色子上有花头,便打了起来,这边的保镖便也挺身而起,最后两败俱伤,把赌场给毁了。吴老板便花钱雇人把那两家的场子也给砸了。在那次事件中银粟也受了伤,幸好是皮外伤不曾大碍。这下吴老板怕再有后患,就广泛结交黑道朋友,很快就巴结上了大胡子胡海这只东北虎。
应吴老板的再三邀请,又闻说那儿有个上海妹特别的够味,大胡子才带上十几个兄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银粟打理的小赌馆。进了那地下室,大胡子就被银粟迷住了,给手下散了些钱去赌,自己就让银粟陪着喝酒。自此,大胡子只要不出差在这个城里,便天天晚上要去吴老板的小赌馆。吴老板从大胡子的眼神中也明白大胡子的心思,睁一眼闭一眼任着他们行事,但却舍不得把银粟全送了给他,倒不是被银粟美貌所迷惑,而是银粟主场给他带来滚滚财源让他不能罢手。直到在一次全城性的大扫荡中,小赌馆给查封了,吴老板跑过香港去了,银粟他们都给搜刮了进去,胡海派了一个手下把银粟保了出来;自此银粟便跟着大胡子胡海走南闯北做起了白面生意。
大胡子十分喜欢银粟,又能喝又能闹,又泼辣干练,又有生意头脑,便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银粟生来就是旺夫运,自打银粟跟了大胡子,他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银粟因为在应南身上栽了跟斗,便把情呀爱的也就看淡了,大胡子对她不错,给她的钱也很多,再说也没遇上合适的人选,便就死心踏地跟着大胡子;她用大胡子的钱送弟弟去了美国,用大胡子的钱给妈妈在上海买了楼,用大胡子的钱给异父的两个姐姐在上海开了铺头,用大胡子的钱给异父哥哥的孩子办了出国留学。跟着大胡子一跟就好几年,为家人谋够了幸福,但她自己是否幸福,她说不清楚。
大胡子对她不错,大胡子是山村野汉,不懂什么情调风月的,她自然也不再在这上面追求什么了。大胡子有很多女人,虽然她一开始并不在乎,但时间长了,她就在不知不觉中在乎起来了。那些女人总是给大胡子买些不三不四的衣服之类的,大胡子离她出去一趟回来,总是有新的东西穿回来,时间长了,她就能从这些衣服的品调上分别出大胡子昨天在哪里过夜了,当场把大胡子抓过来,剥下来就绞了。大胡子却一点也不生气。还嘿嘿地笑着,道:“你看你,你还吃她们的醋。”银粟总是不想让自己在这种事上,为他生气,其实心里还是气了。
想到未来,银粟就十分迷茫,她不离开大胡子就根本不能找别的男人,就是她敢别人也不敢。没有值得爱的男人,离开大胡子也没有价值,至少大胡子对她还不错,而且有钱。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人,最要命的一点,就眼前这光景,再有十年八年,大胡子也不会放她,大胡子一天不放她,她也就一天不敢离开他,她十分清楚大胡子这种人,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他情愿毁了她。所以自从跟了大胡子,她就不再有什么非份之想了,除得到钱的快感之外就是为自己不幸的将来叹息。
应南听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不知能说些什么,只是在黑暗里抚摩着这熟悉得比自己手指还熟悉的肌肤,将泪一滴一滴地洒在她深邃的心窝里。银粟却一点泪也没有了,平静地说:“我没有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我现在已不是你爱过的那个冬银粟了,那个银粟已经跳黄浦江了,你不要再难过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让那个银粟安息吧。我现在只是一具玩物,一份不值钱的礼品,胡海不要花一分钱,就可以从吴老板那儿把我弄了过来。在此之前活着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煎熬,我只想能多赚一点儿钱给我母亲和弟弟,能在上海你们家附近买一所房子,老了能回去,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回忆我们曾有过的日子,站在你的窗下能看你一眼,听一声你传出窗外的咳嗽就可以了。”
应南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重新开始?”银粟道:“没有,自从我妈妈被你骂了之后,我再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因为你连我妈妈都骂,这世上除了你之外,她是我唯一爱的人,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妈妈,但她在我心目之中是最伟大的,她给人家抱孩子、洗衣服养大了我,我小的时候好多人让我妈妈把我送人了,但我妈妈不肯,为了给我交学费,她背着我们去卖血,我妈妈是世上最伟大的母亲,当时我没有跳黄浦江,绝对不是为了你,因为你已不再要我了,而是为了她!她太苦了,我不能扔下她不管,可你连她都污辱了,要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见到你的第一个动作,一定是两个巴掌,但那个银粟已经死了,我们不要再提她了。”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许久应南说:“如果两个巴掌能救活那个银粟,我求你打两个,二十个,二百个都不要紧!”银粟吃铁一般地坚决道:“不可能了,两千个也救不回那个银粟了,她已经死了。”
应南却激动起来抱着她直抖,嘴里颠三倒四:“银粟我爱你,你打我,你救救我,我的心碎成几百片了,我心痛得比死还难受,你打,狠狠地打,我求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你不能见死不救,我求求你……”抓着银粟的手扇自己的耳光。
银粟挣开他,爬起来亮了灯,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把那个银粟折磨死了还不够吗?你还要怎样?”
银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边骂边哭道:“你还想怎么样?她为了你,被你母亲,堵在厂门口指着鼻子骂,为你堕胎,引产,为了你献出了自己的健康,为了你去求那畜生厂长,受尽污辱,为了你去杀人,为了你抛下年迈的母亲,流落他乡,受尽折磨,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还嫌不够?你还想让她怎么样?你这个狗日的,你连她母亲也骂,你还想让她原谅你,你梦想!”打开房门,疯狂地冲了出去,应南追到电梯口,电梯门关上了。
当他们第二次幽会时,银粟已不再愤怒地发泄心中的怨恨,应南也不再苦苦地哀求她的宽恕。两个人进入了男女之间最具体的交流——做爱,也就是像他们以前每天都必须的那样,默契地交合到一体了,也许只有在这做爱的过程中,他们才能得到相互之间需要的谅解宽恕。
其实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冬银粟一天也没有放弃过对应南的向往,每次和母亲通电话都询问应南的近况,但她明白他们之间障碍越来越多,越是不可逾越,先是应母,后来又是应妻,还有胡海。她觉得她和他之间隔得越来越远了,就像地壳的演变,让他们之间出现了太平洋,他们不可能再愈合到一起了。她为自己设计了一幢童话似的晚年,就是能在应南家的附近买一所房子,每天坐在窗口,能看到应南蹒跚地从不远处走过,听到风中吹来他那亲切的咳嗽声,或者是他偶尔和熟人打招呼的声音,死的时候要将床挪到窗前,看着他的背影在眼景里消失,然后静静地死去……
然而这个活生生的人,而且还是和从前一样热烈疯狂地爱着她,一下子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能不向往,能不渴念?
他们在房间里一次又一次地交流着发泄着,时间在他们的身下悄悄地流过,他们全然不知,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心交织在一起,没有空间和时间的概念。
当分开的时候,冬银粟看表,这才吓了一跳,忙道:“不好了,我们在这里过了二十几小时!”应南疲乏地应了一声:“二十几小时?”
银粟紧张起来:“不得了,那老死鬼肯定找我找急了。”应南似是呓语:“由他找去,管他那么多。”银粟边穿衣服边急道:“那是不得了的事,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的绰号叫大胡子,江湖上的人听到这个名就震碎肝胆的,他要哪个人的左眼绝对不会送来右眼的。”
应南听此话,也紧张了,忙问:“那他知道了,他会对你怎样?”银粟的脸都白了,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东北的一个小老婆偷人,被他毁了容,那男的当场打死了。”银粟的声音不重,但应南听来却是晴天霹雳,一下子跌坐在床上。过了一刻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男人,自己应该保护银粟,马上给米霜儿打了个电话,让她来酒店。
见着米霜儿也来不及多解释,只是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米霜儿把银粟接去了她那儿,拿出楚相喝的洋酒给她喝,自己也喝了两口,银粟边喝边问:“脸红了吧,差不多了吧?”霜儿说可以了,然后让她在自己的床上躺了。然后给夏英打了一个呼机说:“夏小姐,真是麻烦你了,那个胡太太,就是胡老板的太太,冬银粟是我的老乡,我们两个想不到在这里能遇上,昨天她非请我出去喝酒,我不会喝,她非要喝,我们两个都醉了,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了,我这么一觉睡醒来,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她还没有醒,都吓死我了,你能不能来看看,帮帮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出事,你有没有胡先生的电话?”
夏英在那头也忙问:“她还没有醒?吐了没有?还有没有气,我帮你联系胡先生,你快点看好她啊!”
不多久胡海和夏英赶到了,霜儿忙开了门把他们让了进去,诚惶诚恐地对胡海说:“胡老板,冬小姐和我自小就认识了,我外婆家就在她家隔壁,不想在公司里见着了,昨天她来电话非要请我出去喝一盅,说是叙叙旧,我又不会喝,她非灌,我现在还头痛得很,我也不知道我们喝了多少,一觉醒来才发觉我们睡了一整天了,我也不知道冬小姐怎么样了,你快看看她吧。”
胡海见着霜儿已经魂不守舍了,眼珠儿像是掉在她身上了,又见着她吓得像个小兔儿似的,小身子说着颤着,脸上还有着淡淡的一层酒晕,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银粟,应付着走到床前叫了两声:“银粟,银粟!”又推了一下,见没有反应,用手在银粟的鼻子下摸了一摸,道:“没事,只是还没醒,由她再睡睡吧。”转身又对夏英道:“夏小姐,要不你先去吧,我在这儿等等,等她醒了再说。”
夏英却不肯走,她实在想不到银粟和霜儿是老乡,而且好到如此地步,她明白胡海这个大头客保不住了,必跑到霜儿那里去不可,她不甘心自己锅里的鱼去了别人碗里,忙道:“不要紧,我没有事,一会儿冬小姐要是有什么不妥可能还要去医院,我还是留下吧。”
胡老板心里恨得要死,恨不能立即把她推了出去,但又不能直说,只是道:“不用的,银粟老是这样,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睡过三天的,你去吧,再说有什么还有米小姐在呢!”夏英更是不肯去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米小姐自己还顾不过来呢,我还是留下吧。”
霜儿听他们这么说着,给他们倒茶时,故意把水洒了一茶几,嘴里还说:“不要紧的,我已经好多了,只是有点儿头晕,就想再睡睡。”夏英忙接口道:“胡老板,我们不如把冬小姐摇醒了扶回去吧,米小姐自己还顾不过来呢,我怕她抗不住了,累着她,她楚老板回来,我们吃罪不起。”
霜儿心里巴不得他们快些去了,把这戏收场了,口里却说:“哪里的话,我都睡一整天了,没事的,你们只管坐着。”说着就捂住嘴打起了呵欠。
胡海见这样,夏英又赖着不走,再坐下去也做不了什么,便只得起身道:“那也是,累着米小姐倒是不好,我们走吧。”又含情脉脉地瞅着米霜儿道:“米小姐,谢谢你,银粟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改日我再来谢你。”接着这个铁塔似的男人把银粟从床上推了起来:“醒醒,回去了。”霜儿把外套给银粟披了。
银粟在胡海怀里还装糊涂道:“这是哪里呀?霜儿,怎么……我妈呢?”胡海挟着她往外走,边骂道:“成日喝,还不知自己有多少量,我看你总有一天要死在酒瓶子里!”胡海进了电梯那眼珠子还舍不得霜儿,霜儿只得说:“胡老板,我不送了,头晕,不好意思了,银粟醒了让她给我来个电话。”电梯门合上,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