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越轨诉讼

博士王同王天宝吃过饭,又商量了一阵开庭的事,分手后他便朝海东大旅社赶。程石安然无恙,牛五强那方面尽管闹了点不愉快,可总算迫使他敲定后天开庭,多少算有了点进展,心里紧绷的弦多少可以放松一些了。

到了海东旅社,走进门厅四周张望,不见黑头的影子,他估计黑头可能吃饭还没回来,或者等他不住出去溜弯、上厕所,就坐在沙发上等着。抽了几支烟,等了一个来小时,仍然不见黑头,博士王就向总台服务员询问:“小姐,请问刚才有没有一个人在这儿等人?”

服务员问:“长啥样?”

博士王试着描绘黑头的相貌:“个头比我猛一点,平头,三十来岁,脸有点黑,人长得挺精神……”

服务员露出愕然的表情:“你问的是不是穿皮夹克、旅游鞋的?”

黑头来海兴时穿什么衣服博士王并不清楚,但是想到在省城时黑头就是这身打扮,八成是他,就问:“我想他可能是那么一身打扮,你见着了?”

被询问的服务员同另外一个服务员交换了个暧昧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博士王,吞吞吐吐地说:“刚才是有一个你说的那样的人在这待着,后来……后来被抓走了……”

“抓走了?谁把谁抓走了?”博士王根本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还能让谁抓走,你说的那个人让警察抓走了。”服务员这句话回答的顺溜,同时用探究而又有些不安的眼神观察着他。

博士王觉着自己仍然没有搞明白服务员的意思,或者说没有真正理解对方讲的话同自己要找人这件事有什么内在的必然联系。所以又追问:“你是说刚才我问的那个人,那个在这儿等人的人让公安局的警察抓走了?”

服务员再次肯定地回答:“是呀,抓走了不到两个小时。”同时,她还用点头这个动作来加强她回答的肯定意味。

“抓他为啥?他干啥了?”

“干啥了我们咋知道?你有本事去问他自个儿么。”戴着红袖标的门卫此时走了过来,接替了接受询问的服务员,口气生硬地向博士王说。

博士王转身冲他解释:“我是问他是不是在你们这儿出了啥事,让警察带走的吧?”

“在我们这儿他敢出啥事?说不准他在别的地方干了啥,犯事了,让警察追到这儿来了。你跟他是一……起的?”门卫想问他跟被抓的人是不是一伙的,话到嘴边才把“伙”字变成了“起”字,语气却仍然咄咄逼人。

“我们是一起的,约好在这儿会面,你知不知道把他抓到哪去了?是市局还是分局?或者是派出所?”

门卫摇摇头:“坐着警车来的,一大帮,见面手铐一铐就带走了,那个阵势谁还能搭上茬?”

博士王的大脑成了一盆混水,他怎么也想不出警察有什么理由抓黑头,难道这又是银行高的鬼?银行搞这个鬼,警察即便抓了黑头对案子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难道是冲着黑头电话上讲的,他从汪伯伦跟猫头鹰嘴里抠出来的“重要情报”而做出的反应?他有些后悔,电话里应该详细问问黑头采取什么手段从汪伯伦和猫头鹰那儿得到了哪一方面哪些内容的情报,如果通电话的时候让黑头直接跟他会面,也许就能躲过这场麻烦,自己也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搞的云山雾海一筹莫展。

“小姐,电话借我用用好吗?”他伸手要拿柜台上的电话,电话却被服务员按住了:“对不起先生,我们的电话不对外。”

博士王无奈地看看冷若冰霜的服务员,又看看守在一旁满脸警惕的红袖标,转身出了旅馆。还好,街对面不远处就有个电话亭,他小心翼翼躲闪着车辆,来到电话亭,拨通了公安局吴科长的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吴科长到外地出差,他失望地放下了电话。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黑头到底被谁抓走了,为什么抓他,眼下被关在什么地方。

他又给王天宝挂了传呼,王天宝很快回了电话。

“你在公安局有没有比较熟的朋友?”

“有哇,啥事?”

“那就好,我到海东大旅社来会朋友,就是中午那会儿给你打传呼的黑头。来这儿以后,听旅社的人说他被抓了,你找个人帮我打听打听,是哪家抓的,为啥事抓他。”

“你那朋友名字叫啥?总不能名字就叫黑头吧?”

“噢,他的名字叫李福军,我们叫惯黑头了。”

“你等着别动窝,我联系上给你去电话。”

放下电话,博士王不敢走开,就蹲在电话亭旁边抽烟。蹲了一阵冷的蹲不住,他就站起来绕着电话亭跺着脚兜圈子。电话亭里的老头见他这样,动了恻隐之心,拉开小窗户问:“这位同志,是不是等电话?”

博士王点头:“是呀。”

“那你就进来等吧,外边那么冷干呆着受得了吗?”

博士王不敢迟疑,赶紧顺从地钻进了电话亭,尚未坐稳,便不无讨好地掏出烟给老头敬上了一支。电话亭里有一个用小铁罐做的小煤炉,烧着红红的炭火,给人以温暖的感觉。

“你不像本地的,是外地来出差的吧?”老头点着烟,打量着博士王。

博士王说:“大爷你有眼光,我是从省城来出差的。”

“看你那样不像做生意的。”

“你又说中了,我是来打官司的。”

“唉,那你的命也够苦,这么大冷的天还跑这么远打官司,夜饭少吃,官司少打,官司打不得,有了官司缠身,也是一场磨难啊。”

老头的善意,颇得博士王的好感,他耐心地给老头解释:“我不是自己的官司,是帮朋友打官司。”

“噢,你是律师?”

博士王点点头,问老头:“大爷,这么冷的天你还得出来守电话,也够辛苦的。”

老头摇摇头,不知是表示自己不辛苦,还是表示一言难尽的意思。他从身边的暖壶里倒了半杯开水递给博士王:“喝点,暖和暖和,这亭子也就能挡挡风,比外面也暖和不到哪去。”

杯里满是茶垢,外边也沾满了污渍,可是博士王仍然毫不犹豫地喝了两口,热水顺着嗓子流到胃里,热气迅速向身躯传递,果然暖和了许多,博士王就又喝了两口,然后把杯子捧在手上取暖。

“这也是没办法,要有门道谁会这大冷的天守这么台破电话谋食,”老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博士王说:“这世道,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个儿。”

“大爷我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的。”

“老家山东,四六年跟着林彪出关来到东北,就在这儿扎根了。”

“噢,那您可是老干部呢,离休了吧?”博士王的口吻中不知不觉增加了敬意。

“我原来在钢厂,离休后厂里效益不行了,每个月四五百块钱的离休费都领不到手,这不,看这台电话每月挣几个补贴。人啊,这一辈子就像走道,走错一个道口,越走越错。当年我要是留在地方政府,不到企业里面干,如今起码退休金还能有个保障。”

老头又叹了口气,掏出烟给博士王递了一支,博士王一看是最廉价的“牧羊”牌,心里一寒,赶紧掏出自己的“三五”,“来,大爷,有好的不抽孬的,抽我这个。”

老头也不跟他客气,接过烟点燃,吸了起来。亭子外面,各种各样的车子呼啸着、吼叫着疾驰而过,亭子里面博士王跟老者默默地吸烟。

电话终于来了,博士王赶忙接过来,是王天宝。王天宝告诉他,抓黑头的是市公安局治安处,有人报案说黑头绑架、伤害他,还抢走了他的钱包、眼镜等物,听说治安处已办理刑事拘留手续,现在已经快下班了,找不着具体经办的人,详细情况得到明天上班以后才能弄清楚。

接完电话,博士王告别了看电话的老头,心里十分烦乱,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大脑像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对面临的问题紧张地进行分析、判断,企图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案。由于精神高度集中,几次跟迎面走来的人发生挨挤碰撞,招来厌恶的白眼和恼怒的责骂。

他本来打算当天赶回省城,遇上黑头这件意外,看来是走不成了。后天就要开庭,还没有跟程石通气,想到这里,他决定先找个旅馆住下来,跟程石沟通后再说。他本想就近住到海东大旅社去,又想起程石是在这儿被绑架的,黑头也是在这儿被抓的,下午那位总台服务员跟门卫对自己已有了深刻印象,还是远远避开这儿为好。于是,挡了台出租车,让司机往西城区开。夜幕中见到街旁有宾馆旅社之类的霓虹灯牌匾,博士王招呼停车,付过钱下车,就近找了一家叫“海王”的旅馆,登记好房间,又出来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喂……”接电话的是程石,显然陶敏已经到康复中心把他换了回来。

“程石吗?我是老王。”

“我听出来了,情况怎么样?”

博士王心里转了一下,程石这几天被折腾的心力交瘁,还是先说可听的消息比较好,就说:“今天我们跟法院方面谈了一上午,总算谈妥了,后天下午开庭。”

“那我明天就赶过去。”

“还有一件事跟你商量一下,”博士王犹豫片刻,不知此话该怎么说,又一想,程石那么大的跟头跌过后都能挺过来,眼前黑头这件事想必他也能承受得了,而且这件事必须告诉他。想到这里,博士王不再犹豫,直截了当地说:“黑头出了点事,下午我跟他约好在海东旅社见面,去了后他没在……”接下来便把他了解到的情况给程石完整讲了一遍。

“这件事是不是给雅兰说一下?”程石问。

“我就是对这件事拿不准,要跟你商量一下。”

“我看还是给她讲一下,她也不是一般的女孩子,瞒着她不好,也是对她的考验机会。”程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博士王。

博士王想起赵雅兰的伯父省政法委书记赵世铎,眼下最要紧的是搞清楚黑头的情况,如果可能的话,尽快把他搭救出来,起码要让他在里面少吃点苦,少受点罪。做到这一点,赵雅兰比他和程石都有办法,她身后那棵大树遮这点荫凉足够用了。

“那就这么样,我打电话把情况给她讲讲。”

“还是我给她讲吧,”电话里可以听出程石的语气沉重,“这件事由我而起,还是我说好一些,再说你讲还得挂长途。”

博士王能体谅他的心情,也不再多说,给他通报了自己住的旅馆,让他明天到了海兴后就在旅馆的房间等,然后两个人道了再见就挂了电话。

天已经黑全了,博士王看看表,已然八点多钟,尽管并不觉着饿,他还是朝附近挂着“张家饺子馆”招牌的小饭馆走去。饭馆里只有一桌客人,博士王挑了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半斤饺子、一碟花生,一瓶啤酒默默地吃。作为搞法律的专家,程石这桩案子闹到目前这种复杂的局面,是他所始料未及的。阴谋、暴力,成了他接手这桩案子后摆脱不掉的阴影。他感到自己一方在这场诉讼中如同规规矩矩的拳手,对手屡屡犯规而又能得到裁判的充分照顾,在这种失衡的状态下,他们不断承受对方肆无忌惮的冷拳暗脚,却只能被动地招架,而自己按规定套路击出的每一拳,或者被对方油滑地闪过,或者被裁判罚为无效。在这种无规则可言的竞技场上,吃亏的只能是遵守规则的一方,而且,观众也决不会为你的循规蹈矩而喝彩。相反,人们还会骂你一声“傻瓜”,把你视为拙劣的拳手而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尤其是当对手挂着优胜者的微笑,由裁判高高举起他的右手的时候,自己这种规规矩矩的竞技者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活该!这就是现实。

自己拙劣吗?博士王问自己。他不能不承认,站在只注重结果而忽视过程这个全人类已习惯了的大视角观察,迄今为止他是拙劣的。用世界只关注成功者,没有时间安慰失败者这个大规则来考察他企图在这场诉讼中照章去办的小规则,他的行为方式的确是幼稚、呆气混合成的两个字:拙劣。对手既然已经教育了他,该如何进行这场角斗,他如果仍然拘泥于人们有意制定却谁也无意遵守的条条框框,等于自己缚住自己的手脚去参加角斗,其结果只能有一个:惨败。他得到的只能是羞辱和追悔。对手能采用的手段,他也应该有胆魄、有能力采用,这样才能让这场角斗更公平一些,更好看一些,即对得起观众,也对得起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他内心深处不免有些许痛苦的滞涩,却又感到一种释然的轻松。他拿起酒瓶,对着瓶口咕嘟嘟灌了起来,喝光了啤酒,他扔下吃剩的饺子,结了账回旅馆。房间倒还干净,他脱去外衣,爬到地上开始做俯卧撑,一直做到一百二十下,浑身大汗淋漓才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