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兴市政法大楼是一座宏伟的十二层建筑,党政机关的办公大楼里,这座楼最高,因而塞进去的机关也就最多,中级法院、检察院、司法局、律师事务所……除了公安局,凡是跟法字沾边的机构都集中在这座大楼里。这座大楼还有一个特点,不论找哪个机关单位办事的人,都可以随便出入,绝对不会有人栏你挡你盘问你。博士王最欣赏这一点,说过几次,海兴市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牌子上的人民两个字是真的,因为人民可是随便出入。不像有的地方,挂着“人民政府”、“人民代表大会”、“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等等冠以“人民”两个字的牌子,却不允许人民进去,那种地方牌子上的“人民”两个字是假的。
一年多来,程石进出这座大楼已经不知多少次,每次心情都非常压抑,法律真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任人揉搓的废纸吗?这是他常常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今天一大早,他由博士王陪着,又一次来到这幢大楼门前,按他们商定的方案,只要事情没定下来,就天天来找、来催、来问。政法大楼门外的停车场,车辆停的满满地,两个戴着红袖标的老头指挥着进出的车辆,收着停车费,不时因停车人不愿交费而引发争吵。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向四周围观的人哭诉她儿子的冤情。周围的人麻木冷漠地听着看着。还有两伙人分别挤在大门的两侧,鬼鬼祟祟地商量议论着什么。
“这两伙人准是等开庭的。”博士王做出了判断,“你发现没有,红袖标这玩意儿的生命真顽强,历经几代人,仍然发挥作用,从赤卫队到红卫兵,又从红卫兵到各式各样的纠察队、协理员、执法队等等等等,前几天在通省城的公路上,还出现两伙查车罚款的,袖标上啥字没印,两天的功夫硬是挣了几千块。红袖标在中国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权威性,套上它可以造反夺权,也可以轻松挣钱,什么时候中国的红袖标绝迹了,中国的法制化也算是走上正轨了,这是我的论断。”
程石见博士王盯着看车老头的红袖标又发了这么一通议论,就扯着他进门,办正事。等电梯的功夫,博士王又问:“唉,你说要是咱俩也弄个红袖标,站到马路上查车罚款,能不能搞到钱?”
程石摇摇头:“你能不能我不敢说,我可没那个本事。”
电梯来了,程石跟在博士王的后边往电梯里挤,正是上班时间,乘电梯的人多,开电梯的女工满脸仇恨地瞪着每一个不认识的人,又满脸堆笑地跟每一个相识的人打招呼,仇恨与亲热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在她脸上不断更换,中间几乎没有丝毫的过渡,程石不由对这位电梯女工变换表情的功夫佩服倒了极点。
法院在这幢楼里占据了九到十二层共四层,也许是当初主持分楼层的人充分考虑了法律的尊严与崇高,有意让法院居高临下。经济庭在十二层,最高,切合经济工作是一切工作的中心这个时代特征。出了电梯,对电梯女工佩服之余的程石告诉博士王:“刚才开电梯的那个女的真有功夫,那表情变幻的又快又准又恰当,而且中间没有一点空当,你注意到没有?”
博士王说:“注意到了,那只不过是人的本能在她身上格外突出罢了,仔细想想,谁又不是见什么人有什么表情,到什么场合有什么表情呢?只不过有的人含蓄,有的人外露而已。咱们自己也一样,只不过习惯了,自己觉不出来。”
程石想想也对,自己跟黑头讲话,语气表情肯定跟同博士王讲话时不同,而跟法官、庭长讲话时,语气表情肯定跟同博士王讲话时有又不同。想到这儿,已经来到了何庭长的门前。
博士王敲敲门,见门虚掩着,便不等里面应声推门而入,程石也随即跟进。
“又是你们俩,请坐,请坐,等我手头这点事处理完再谈你们的事。”何庭长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对他最烦的客人也热情接待。
程石跟博士王坐到门旁的沙发上,博士王抽出烟递给程石一支,两人抽着烟默默等何庭长忙公务。
“喝水不?要喝自己倒,罐里有茶叶。”何庭长埋头在几份卷宗上钩钩划划,抽空还抬头用嘴招呼程石和博士王。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何庭长打电话唤来文书,将手中的案卷交给他,又罗罗嗦嗦地交待了一阵处理意见,才算了事。
“你们来不就是问你们那桩案子吗?”
程石跟博士王连忙点头称是。
“已经确定了,还是由原来的承办人牛五强办,我已经把卷批给他了,你们直接找他谈吧。”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他们俩等了一个半小时,程石跟博士王生气却又无奈,只得告辞再去找牛五强。
出得门来,博士王狠狠地骂了句:“老王八蛋,存心拿我们开涮。”
程石说:“案子有了着落就好。”也顾不上再生气,拉了博士王急急朝牛五强办公室走。
牛五强他们办公室的习惯是只要有人在,门就永远开着。所以程石和博士王见牛五强在屋里,也就省了敲门这道工序,直接进门打招呼。
这一次牛五强有了笑脸,说:“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昨天上午案卷才批到我手里,今天你们就来催了。”
博士王说:“来这儿之前我们还不知道案子批给你办了,刚才去找庭长,庭长打发我们来找你。”
程石说:“案子早就开过庭了,也早就过了审理期限,希望您抓紧结案。天气越来越冷,再耗下去我可真熬不住了。”
牛五强说:“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你们也别催的太紧了。”见他俩仍然站在地中间,牛五强说:“你们一进门就谈案子,再急也得坐下谈,不然又该说我们机关作风不好,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了。”
程石说:“那倒不会,我来过多少次,你们态度还是蛮好的。”
博士王跟牛五强熟,说话也随便些,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态度倒是挺好,事情办的不咋样。”
牛五强尴尬地咧咧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博士王说:“你牛法官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洗了之就行了。”小许正好从门外进来,接着博士王的话茬插了一句,想起治痔疮的广告词,大家都笑了,室内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博士王给每人散了支烟,接着说:“我们对你没意见,谁都有为难的时候。过去的事情不说了,就说今天,你牛法官给我个准信,还得多长时间才能有个结果?这个案子已经大大超过了民事法规定的审理期限。”
“移送回来,等于重新立案,怎么能说过了审理期限呢?”牛五强虽然对当初移送公安局这件事有意见,但这个案子是他办的,说办案过了审限他不愿听,所以辩解。
“你说的不对,”博士王的口气也不客气,“移送不是结案,是中止审理,如今又移送回来,是恢复审理,民诉法绝对没讲移送出去就是结案,移送回来要重新立案。审理期限的计算去除移送期间的时间还说得过去,要是重新立案,从头计算立案审限不合理。”
程石见他讲话口气太硬,怕顶撞牛五强下不了台,更怕闹崩,一个劲给他使眼色,博士王就是不理睬。
博士王在省司法界有名气,也给牛五强讲过课,牛五强不好正面跟他冲突,也知道凭嘴讲讲不过他,只好实话实说:“你讲的也有道理,可我们院里就是这么规定的,你我能改变院里的规矩吗?庭长批案时还专门提到这件事,你说我是按照院里的规定何庭长的批示办,还是按你博士大王的指示办?”
他在博士王三个字中间夹了个“大”字,使他的话中既有讽刺的意味,又有调侃的意思。
博士王有些不悦,说:“博士王也不知道是谁安到我头上的,本身就已经压的我喘不上气来了,你如今又来个博士大王,是不是想逼我自杀?”接过程石递过来的烟,博士王接着说:“虽然这个规矩是你们院里定的,可是你们院里定的不见得就是对的、合法的。不信咱们就在媒体上公开讨论讨论。”
牛五强赶紧说:“您老饶了我吧,我还想安安份份过日子呢。”
小许这时张罗着给博士王和程石倒水,接过话头安慰他俩:“你们当事人的心情我们当审判员的也理解,尤其是原告,都认为自己有理才打官司,自然总希望尽快得个结果出来。你们也别在审限的时间上计较了,牛哥牛法官肯定会抓紧办的。”
牛五强也说:“就是,我也希望早点了结,案子压在我手里你觉着我好受吗?再急也得按程序办呀。”说着翻了翻日历,又掰着指头算了算,“我把手头的事安排一下,争取下周开庭。”
“怎么还要开庭?不是早就开过庭了吗?”博士王和程石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么?根据院里规定和领导批示,这桩案子重新立案,既然是重新立案,自然就要重新开庭,按法律程序走,有什么不对?”
“行了,”博士王满脸不快,“快别提法律程序了,程序一年以前就乱套了。你是判案的,我是辩护的,只能你说了算。”
牛五强笑笑,故意气他:“我也知道你水平比我高,法律知识比我丰厚,办事能力比我强,谁让你不去当法官?当律师挣钱多,你还是两头顾一头就行了,别又想挣大钱又想当法官。没办法,既然我是法官当然得听我的,总不能让辩护律师说了算吧?”
小许开始敲边鼓:“博士大王啊博士大王,你的面子够大了,敢训我们法官,换个人我们牛哥早就以防害公务拘留他了,哪有耐心跟你们求情似地商量来商量去的。”
博士王说:“你问他有没有那个胆子?”
“有心没胆。”牛五强半开玩笑地说。
“有胆也没有那个权,”博士王说,“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你们欺压百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中华民族站起来了。”
牛五强说:“我可不是欺压百姓的人,别人欺压我还差不多,就像你博士往现在不正在欺压我吗?言归正传,这个案子无论如何我是尽量抓紧办,中间空了这么长时间再开庭还是必要的,看看双方当事人还有没有新的证据或新的意见,对案子正确审理也不是没有好处。我还是那句话:这么长时间都等了,还在乎这么几天吗?你们回去准备一下,有什么新的证据、新的意见、新的主张都可以提供给法庭。回头我就让书记员通知被告准备应诉。”
他这么一说,程石和博士王不好再半真半假地跟他纠缠,点头称是。
牛五强又说:“你们把住地和电话留下来,具体时间定了我们好随时通知你们。”
程石正要说,博士王抢先告诉牛五强:“在海兴我们还没住稳,给你留个传呼号,18498,电信台的。也可能我们回省城等,你就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或者给我挂传呼也行,号码你不是都有吗?”
牛五强深深盯了博士王一眼,会意地说:“那也好,我就记准18498,这个号不错,好记,‘要去死就发’,要钱不要命的号码。这个号码我怎么挺熟?是不是全省联网的?”
博士王说:“联网的,就算我们不在海兴,你呼我们也能收到。”
“那好,省得我耗电话费,咱们国家电话费也他妈太高了,有人跟电信局打官司就好了,我非的判电信局价格欺诈、垄断经营、非法牟利不可。”
“别以为你是法官,就能伸张正义。电信局要是真的打官司,肯定能赢,输了他把全国的电话都断了,让你牛五强想跟老婆请假都没办法。”博士王说完,对程石说:“那咱们就走吧,等牛法官的消息,做好开庭的准备。”
小许说:“快中午了,吃过饭再走吧,我埋单。”
博士王说:“哪里有法官请当事人吃饭的道理,要吃可以,我埋单,咱们还是按规矩办事好。”
牛五强赶紧说:“算了,这是啥时候,还敢聚在一起吃饭,不管谁请谁,到时候都说不清楚。”
博士王说:“还是牛法官懂道理,这样吧,今天咱们谁也别客气,各吃各的,以后到了省城,你们别绕开我的门就行,算我欠你们一顿活鱼火锅。”
程石说:“打扰人家一上午,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小许就有那个意思。”
博士王说:“牛五强说得对,现在不是时候,你请牛五强也不会去,别自找麻烦。有情后补吧。”
看看已到中午时分,不能请别人,也不会有别人请他们,两个人找了个饭馆自己请自己,一人吃了一碗烩面片,又喝了碗面汤,觉得肚里热乎乎地很舒服。程石感到太简陋,过意不去,博士王反而说他在这儿增加了程石的负担,要不两个人采取AA制,程石赶紧否决,说:“你要这么讲我就更不好意思了,你给我办事,不收分文,反过来再贴钱,就让我太没脸面了,世界上没有这个道理。况且我的经济状况虽然不很好,就目前的消费水平顶上一阵子还没问题。”
博士王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狠狠一脚把路边的一块石头踢飞出去,恰好砸在一辆解放车的大箱上,招来一阵骂声。
回到海东大旅社,服务员告诉博士王,省城有人打电话过来找他,让他回来马上去电话。程石忙问来电话的是男是女,服务员说是个女的。博士王说:“不用猜,肯定是我老婆,省城只有他跟黑头知道我们的住址和电话。”
程石说:“那你赶快去个电话,肯定有急事,不然她不会让你回电话。”
博士王去打电话,程石怕人家夫妻间有什么避人的话,便没有跟去,独自回了房间。人虽回了房,心却还留在博士王那边,不知博士王家里有什么事情,以至于他妻子的电话追到了这里。他为自己和博士王泡好茶水,便半躺在床上等博士王的消息。
等了半个多小时,博士王才回来。程石一看他的脸,就知道有坏消息。
“家里发生了啥事?”程石从床上坐起,关切地询问。一边观察着博士王的神色,一边把泡好的茶水送到他的面前,“要是有急事,你就先回去,赶开庭前能回来更好,实在不行就别管这边的事了。”
博士王做出个难看的笑脸,啜了一口茶呼噜呼噜在嘴里涮了一阵口“咕嘟”一声咽下去才说:“太平盛世,居家过日子,只要没病没灾,还会有啥事?”说罢,爬到床上,拉开毯子闭上了眼睛。
程石见他要睡午觉,就不再打扰他,估计他家里有事,只不过他不愿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