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石下了公共汽车,略微辨认一下方向,踩着路灯洒下的昏黄的光斑朝旅馆走。下午跟晚上,他同博士王一块研究写那份告状材料,写完了,两人都满意了,又去打字、复印,全都搞好了之后,他同博士王胡乱吃了点东西,为了让博士王早点休息,他就告辞回旅馆。夜晚的风已带上冷峭的寒意,行人寥寥,程石低着头,看着地上随着脚步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一会儿铺到前头,一会儿又溜到身后的影子。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乏力,象受苦人的哀叹。近处的楼房里,传出电视广播声、训导孩子的斥骂声,给死寂的夜晚添加了几许活力。
黑头这会儿也许又去送赵雅兰了,也许已经回到旅馆,正在看电视。由黑头又想到博士王,心里不由涌起一丝内疚。拟稿改稿时博士王的态度非常严肃、认真,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似乎撰写的并非程石的告状信,而是他自己的博士答辩论文。博士王的认真、严谨,让程石感动。迄今为止,程石没有给博士王送过一分钱的东西,中午几个人一块吃饭,最终还是博士王付的款。这年头,象博士王这样不谈钱、仗义助人的人真是不多了。程石感到自己很幸运,在身处绝境时,能遇见象黑头、博士王这样的朋友,没有他们,在这举目无亲的大东北,他只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黑头自从跟他在从省城到海兴的长途车上重逢后,听到他的遭遇和目前的处境后,便几乎没有离开过他,陪着他东奔西跑,与他同喜同悲,跟他共同担负起了人生最坎坷的这一段路程的重负。他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黑头很少谈起他的过去,程石自认为对黑头的过去十分了解,自然也很少去问。前几天黑头讲述的那段经历,震撼着他,他方才认识到,在黑头洒脱、放浪形骸的表面之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难和辛酸。他却能够把过去的不幸统统象垃圾一样抛到身后,或者说他能把所有吃过的苦当成生活的一种无奈而坦然接受。从不让曾经品尝过的苦涩来沾染现实生活的甜味儿。
一对情侣相拥着迎面走来,同程石擦肩而过,身后的脚步渐渐远去。黑头曾经说他从小泡在蜜糖里,一帆风顺,其实并不确切。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没有过痛苦的经历呢?只不过痛苦与痛苦不同而已。程石回想了一下,他这一生最艰难的日子是一九六八年。那一年,父母亲因为跟着共产党干了半辈子,随着共产党成为执政党而沾光,都成了领导干部。党发动文化大革命来清算自己的干部,父母于是又变成了牛鬼蛇神,关进了“牛棚。”哥姐都按毛主席他老人家挥手指的方向,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家里只剩下程石一个人。紧接着,一个外号叫“小炉匠”的造反派小头目看上了程石家的房子,便将程石扫地出门,年仅十二岁的程石流落街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浪儿。从那时起,程石才算真正明白吃和睡对人来说有多么重要。那段时间,他成了饭馆的常客,天一亮,便一家接一家的到饭馆去搜索,双眼紧盯着就餐者蠕动的嘴巴和桌面上的饭食,一旦食客抬起屁股,程石立刻饿鹰扑食般冲过去,将残汤剩饭据为己有。可惜的是,那个年月的人不象如今的人这么奢侈,那时的人很节约,很吝啬,一般都要吃个盘净碗空才离开。同时,他还要不断防备饭馆工作人员的驱赶打骂和同类搜食者的劫掠,不管他怎么努力,收获总是满足不了肠胃对食物的渴求。
“小炉匠”还没有残忍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他将程石赶到了一间掏粪农民垒的小土屋中,也算是给程石留了一处安身之所,可程石宁愿到火车站的候车室去睡觉,如果他一个人晚上睡在漆黑的小土屋里,他便象被恶魔包围的活食,恐惧与无奈让他浑身颤抖,满身虚汗,根本不敢合眼,又不敢睁眼。睡在候车室里,起码有灯光,有候车的旅客相伴,冬天还有暖汽,虽然不时要遭车站管理人员的斥骂、驱赶,可终究要比那个黑暗、阴森又四面透风的小土屋强的多。
六八年过小年那一天,程石一大早就感到头晕、胃涨,浑身乏力,想爬也爬不起来,他甚至有些欣喜,头一次早晨醒过来没有饥饿的感觉。既然不饿,就没有理由到寒风刺骨的外面受罪。程石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一些,往墙角缩得更深一些,闭上眼睛,很快进入睡眠之中。他是被冻醒的,那是一种由心里向外散发的寒冷,寒冷使他全身抖动得像筛子上的豆子。他拼命蜷缩着身子,把蜷起的双腿紧紧抱在怀里,把头拼命缩向曲起的膝头,竭尽全力想把自己变成一团刺猬。可是寒意仍然从胸腑向四肢、向全身阴沉沉而又肆意地扩散,他的牙关磕碰发出“得得得”敲木鱼般的脆响,喉间也发出他自己并没有觉察到的痛苦的呻吟。他的大脑已经混沌,只剩下一个念头:冷!臀部受到猛烈撞击引起的剧痛让程石从半昏迷状态清醒过来,紧接着他又被粗暴地从墙角翻转过来,他睁眼看看,是一男一女两个戴着红袖标的巡查人员,他这时才明白,刚才屁股上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往日,他最怕这种戴红袖标的人,如今寒冷主宰了他,痛苦地折磨着他,红袖标的威风已对他不起作用了。他依然保持着抱膝曲体的姿态,又闭上了被灯光刺疼的双眼。
“小叫花子,过年了还不回家。”男红袖标用手拨拉着他的肩头。
“这小孩病了,烧得烫人。”一只柔软的手在程石额头轻轻碰了一下,是女红袖标。
“怎么办?还清理不?”男红袖标问。
女红袖标说:“清到外边这孩子肯定就完了,留在这儿也不行,”略顿片刻,女红袖标说:“找王主任去,他说咋办就咋办。”
王主任来了,粗糙的大手在程石头上蹭了一蹭,沉吟半会儿,说:“送医院吧。”
于是程石便被一挂三轮脚踏车拉到了医院,途中,他听到四外已经响起了过小年的爆竹声。
至今,程石也不知道那一次他住院治疗是谁出的钱,反正他住了几天院,输了几瓶液,康复了。也许应了那句“人贱命大”的老话,程石病愈回到流浪儿队伍不久,他父亲的一位老部下提前“解放”,从火车站的候车室把他捡回家里代养,直到他父母先后“解放”,他才算彻底结束了无家可归的日子。
程石后来也奇怪,在他沦落街头衣食无着的日子里,他反而很少想到父母、哥姐,难道生存的压力排斥了儿女亲情吗?此刻,走在这清冷的夜街上,程石想起了过去的经历,觉着黑头讲得对,经历过死亡的人,还有什么经受不了的呢?近两年,他孤身一人在举目无亲的东北同金钱堆起来的怪兽———银行进行着力量悬殊的斗争,经历着希望与失望、胜利与挫折的交替煎熬。屈辱、孤独、仇恨、愤怒、苦恼是常伴在他心里的阴影,这一切他不都承受下来、坚持过来了吗?即便官司败了,难道自己还能去跳楼、卧轨吗?“活着就有希望!”他想起不知从那本书上看到并无意中记住了的这句大白话,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前面不远处,霓虹灯、街灯的五彩光映红了夜空,程石知道快到车站附近的繁华街区了,暗暗松了一口气,断定自己没有走错路。省城的路他不熟,白天还可以判断方向,夜晚弄不好就会迷失。他朝着前边明亮处加快脚步走去。
果然,出了这条街道,东站前面的大广场上的卤素灯开始向程石眨眼。像所有车站一样,省城车站内外也是最热闹又最杂乱的场所。虽然夜已深了,车站广场上仍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摆小摊的、卖零食的、为旅馆接客的、等车的、闲逛的,各色人等怀着各自的目的忙碌着。穿过广场向右再走一百多米,就是程石住的旅馆。
“这位老板,帮帮忙,”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截住了程石,“我们到省城找亲戚,亲戚搬走了,钱也花光了,孩子一天都没吃饭了,给孩子一顿饭钱吧。”
程石看看营养良好的女人跟孩子,明知她在说谎,仍然掏出两元钱给了她。靠说谎谋生也算是无奈的谋生方式之一。程石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许说谎。在父亲面前,其他错误或许可以得到宽容,撒谎却绝对不允许,肯定要挨揍。他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幅字:“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作老实人。”社会却告诉他:在充斥着谎言与欺诈环境里,诚实是无能的同义词。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小被培养出来的诚实性格让程石吃够了苦头,不论在官场上还是在商场上,诚实与奸诈相比,诚实永远是弱者。他认识到,父亲对他的教育是个美好的误区,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说谎也并不是罪恶,只要说谎的目的不是损害别人。
“老板,你的面相与众不同,很有讲究,我来给你说说,”一个打卦算命的拦住程石,见程石不感兴趣,又说:“我讲得对了,你看着随便给几个钱,我说的不对,一分钱不要。”
程石说:“我已经给自己打了一卦,我要听你讲,我就得破财。”
见程石不上钩,算命先生笑笑,扭头走开,又盯上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程石加快脚步朝旅馆走,显然,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连存在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旧货也都换上了新商标,算命打卦叫“预测”,传经布道聚众骗财的叫“气功大师”,失业叫“下岗”……在这种社会环境下,银行骗客户,法院装糊涂,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程石想到这里,真有些愤愤然,尽量远避那喧嚣的夜市,警惕地环顾四周,深怕再有不三不四的人过来纠缠,竟然有些失魂落魄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