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越轨诉讼

程石睡醒一觉,抬腕看看,两点钟,黑头却还没有回来,不由为他担心。眼下虽说是太平盛世,可还远远没有到阳光雨露普撒众生的地步,鸡鸣狗盗之徒,行凶抢劫之事,卖淫滥赌之人,仍然不少,而且好像还越来越多。黑头跟以上这些事倒不沾边,别看他有时候故意显得流里流气,但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这些下三滥的坏事他绝对深恶痛绝。程石担心的是他那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且往往一助就把自己变成故事主角的劲头。他的肌体中如果能稍稍增加一些中国人本性中的“看客”因子,他也绝对不会被判十年徒刑。

文革结束的第二年,程石一家因父亲平反官复原职而充满喜庆。当时程石正在准备婚事,未婚妻石丽萍是在程石的父亲蹲牛棚、挨批斗的情况下同他恋上的,程石的父母亲认为这个媳妇是经过逆境考验的,因此格外满意。程石即将到来的婚期,更为家里增添了喜庆的热闹。

黑头是在一个星期天找上门来的,当时程石刚陪石丽萍买了些结婚应用之物,兴高采烈地从商店回来。走到家门口,见一个精瘦小伙拎着一个露出寒酸之气的旅行包立在门道前犹犹豫豫的样子,见到程石两人,小伙忙问:“大哥,大姐,请问这家是不是姓程?”程石一边点头,一边在记忆里搜寻,这个人似曾相识,却又陌生,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与此人有过来往。对方也在仔细地打量他,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姓程?你是程石……程哥吧?”程石肯定地点头作答,疑惑地问:“我是程石,你是……”

“我是黑头呀,你还记得不?”

程石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幼时穿一身补丁衣服,吊半筒鼻涕的黑头来。眼前的黑头已经长成精壮小伙子,棱角分明的脸上褪去了幼时的苍黄,换上了健康的黑红。个头虽然不高,身材也不胖,却可以看出他极为健壮,有着一种猎豹式的矫健。

见到幼时的伙伴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惊诧与欣喜俱来,程石问:“是黑头么,你怎么来了?啥时候到的?”又对石丽萍介绍:“这是黑头,从东北来的,从小我们就在一起。”砖头又对黑头说:“这是你嫂子,叫石丽萍。”

黑头问:“程伯跟程婶都好吧?”

程石说:“都好,都好。”这时才想起三个人站在家门口聊挺不礼貌,急忙敲门,边敲边叫:“妈,你看看谁来了。”

程石的母亲打开门,仔细地打量着黑头,黑头自我介绍:“程婶,我是黑头,小时候常吃你包的芹菜馅饺子,你还记得不?”

程石的妈妈一把拉住黑头,从上到下的仔细端详,说:“这十来年没见,你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哎,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大婶后来又搬了,没人照顾真不知你是怎么过来的……”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眼泪接着就扑簌簌地往下掉。

程石赶忙说:“妈,有啥话进屋再说行不行?别把我们都堵在楼道上,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我们家咋的了呢。”

进了屋之后,黑头简略地讲述了自己下乡、招工的过程,当听到黑头的父亲也早已逝世时,程婶又是一阵唏嘘流泪。得知黑头被招到这里当了工人,大家都为他感到高兴。程婶对黑头说:“你到这里来,单身一人,举目无亲,今后就把程婶家当成你自己的家,想吃啥告诉程婶,程婶给你做。”黑头爽快应承,随即拿出从东北带来的粘豆包、大酱之类的土特产,让多年没有吃过家乡味道的程石一家着实兴奋了一阵。

此后,黑头便成了程石家的常客,他的性格本就不拘小节,到程石加碰上活就干,碰上饭就吃,程石一家也从来不把他当成外人。程石当时正忙着准备结婚,与黑头联系不很多,逢到黑头来了,除了吃饭或者乱砍一阵,还领着他跟石丽萍一起到附近的风景区逛了两次。

程石旅行结婚,黑头到家里来送行,坐了一阵,憋了半会儿,掏出一百块钱,吞吞吐吐地说:“程哥,你要结婚了,我也不会买啥,这一百块钱是我的一点心意,程哥别嫌少,带在路上买水喝。”

当时这一百块钱相当黑头两个月的工资,程石知道黑头刚参加工作,底子薄,日后用钱的地方很多,所以坚决不收。黑头见推来推去不是事,有些恼火,说:“程哥,这么多年你们一家对我咋样我就不说了,今天我这一点心意你要都不领,我今后再也没法登你的门了。”

程石了解黑头是说得出做得出的脚色,今天这钱要是不收,日后他真会断了这条道。他是真心实意地不想让黑头破费,不愿意让黑头增加负担,可是他这么说了,只好忐忑不安地收下了。旅行结婚回来,程石专门给黑头买了一双皮鞋、一件刚刚开始流行的西服。可是,这双皮鞋和衣服黑头却没有穿上,他因过失杀人被逮捕,判了十二年徒刑。

原来,黑头单位有位女工,丈夫在部队,她单身带着个孩子。当地有个外号叫海怪的混混,不知怎么瞄上了她,三天两头来纠缠。这位女工被骚扰的连夜班都不敢上,这事让黑头知道了,便要去找海怪理论理论。别人都劝他不要去,要去也得会几个人,不然要吃亏。海怪坐过三年牢,长的膀大腰圆,是当地出名的一霸。黑头不听别人的劝说,孤身一人赤手空拳就把海怪堵到了厂门前的大道上。他比海怪至少矮半个头,海怪也确实没把他放在眼里,讲来骂去的双方动上了手,海怪没想到黑头还挺难对付,几拳过去都击了个空,自己鼻子反倒先见了红,一怒之下便动了刀子,抽出匕首朝黑头胸膛扎去,四周围观的看客都忍不住惊叫起来。黑头没等对方的刀子捅到自己身上,却主动倒在地上,在倒地的同时手里早已捞上了一块事先瞄好的砖头,海怪还没明白过来,黑头手里的砖头已经飞了出去,实实在在的拍在海怪的脸上。这下沉重的打击,把海怪揍懵了,刀子掉在地上,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嚎叫起来,象一头受了伤的野兽。

黑头如果就此住手,全身而退,则不会有后来的牢狱之灾和一系列由此而引发的悲欢离合。可是黑头此刻已经打红了眼,想到那位女工自己一口一个大姐地叫,却受眼前这个家伙的欺辱,自己出面找他谈谈,他还不给面子耍横,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被他捅死了。当下拎着手里的砖头接二连三的朝海怪的头上、身上狠狠地砸,直到众人喊:“打死了,打死了,再打就死了。”而他自己身上的力气和胸中的怒火也都泄尽,方才住手。

海怪趟在地上凄惨地抽搐,黑头却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教训人家:“你个王八蛋,劳改释放犯,共产党的天下能容你欺男霸女?你欺负别人我不说,欺负人家军属,打死你也没人管。你爹妈管不了你今天你黑头爷爷来管你。”

围观的人听说被打的是海怪,又是因为这种事挨打,嘴上不说心里都觉着解气。当黑头雄赳赳、气昂昂的离开时,众人主动给他让开一条路,没有一个人阻拦这个把人打得半死的凶手。黑头扬长而去,警察闻讯赶来,调查是谁把海怪打成这副模样,围观的居然一哄而散,没有人给警察提供线索。

当天夜里,黑头还在和几个哥们在宿舍里摔扑克,得到了海怪被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气绝身亡的噩耗,那个朋友告诉他,这会儿海怪已经被送进太平间了。黑头顿时傻了,心脏也似乎停止了跳动,他知道,祸闯大了。那几个哥们鼓动他赶紧连夜潜逃,避避风头再说,黑头出了门却向公安局走去,他投案自首了。

黑头被逮捕后,全车间几百号人联名写信给司法机关保他,说他是为民除害,请求司法机关从宽处理。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打死了人,最终,他以防卫过当过失杀人的罪名判刑十二年。

这一切是程石旅行结婚回来后才知道的。后来他到黑头服刑的监狱去探望过他几次,再后来,因为去探望黑头的人太多,黑头被移送新疆劳改,程石再一次和黑头失去了联系。

黑头在监狱里只蹲了八年,由于服刑期间表现良好,提前两年释放。释放后,黑头曾专门到青海来看望程石一家,关进去时,黑头是二十岁的精壮小伙子,出来时虽然才二十八岁,看上去却象三十五六岁。他告诉程石,劳改八年,在政府的教育下,学了很多东西,他准备回东北老家,随便干点啥能养活自己就行。送别时,程石给他拿了一千元钱,让他路上花,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又犹豫了一下,从中数出五百元递还给程石,说:“程哥,这五百元不是我不拿,我是求你帮我办件事。”

程石说:“你讲,只要我能办到的我全力以赴。”

黑头说:“原来跟我一个班组有个姑娘叫刘春梅,一向对我很好,出事后她几次到监狱来看我,话说的够明白,要等我。可是我这个样子哪能拖累人家?情我永远不忘,可事我决不能办,所以她后来来看我我都不见,挺伤她的心。如今我虽然出来了,可今后的路一抹黑,我更不能让她牵心,”黑头说到这里,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两口,眼圈发红了,“相好一场,你用这五百块钱买点东西,如果她结婚了,就买个洗衣机,如果还没结婚,就买个戒指,替我送给她,她要问我,你就说死了,这件事是按我的遗嘱办的。”

那位叫刘春梅的女子已经结婚,收到程石按黑头的“遗嘱”给她买的洗衣机,她哭了。这是程石帮黑头办的最后一件事。

再后来,程石接到过几封黑头的来信,说他一切都好,请勿挂念等等。在孔雀东南飞的年代,程石也全家迁到了厦门,便跟黑头再次失去了联系,直到前不久在开往海兴的班车上两人巧遇,才算又走到了一起。

已经凌晨两点多了,黑头仍然不见回来,程石内心急的火烧火燎,有心出去找他,可是这么大个海兴,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为了按奈心中的焦虑,程石只好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大脑象飞旋的陀螺,转来转去转不出个主意。想到如果黑头真的出了什么乱子,等于是自己害了他,心里更是犹如油煎。忽然想到黑头出去时也许会告诉门房他的行踪,让门房给他留门,就弹簧似的跳起,正要去找门房问个究竟,黑头却回来了。见到黑头,程石忍不住就要抱怨几句,忽见黑头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程石不由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