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恭喜见故人 何吉罗路遇美景-唐太宗第3卷:九天春色

戴胄逝去,李世民升任孙伏伽为大理卿。

李世民伤心之余,一日将孙伏伽召来,不厌其烦地详述戴胄的生平事迹,嘱其像戴胄那样勤政为官,秉公断案,并特别嘱咐道:“戴胄遵从朕之‘宽法慎刑’旨意,一些人认为与法制精神相违,其实不然,以德化之手段使天下之人自觉遵之,犹胜其犯法之后之严刑。

德化在前,刑法在后,这是其根本区别。”

孙伏伽自然连连答应。

转眼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大地渐渐绿意浓染。

这一日,李世民邀房玄龄、李靖、褚亮一同到春苑泛舟。

春苑内,早开的花儿缀满庭间,冒出绿芽儿的柳枝斜斜地拂向水面,春风一起,将池面水吹成涟漪,更将柳枝儿吹得飘忽乱摆,人面感觉此风的温柔,心中更喜。

君臣四人同坐一舟,舟尾上,一名体壮之太监在那里轻轻摇橹,舟儿无声地在水面上缓缓滑行。

李世民触景生情,叹道:“如此良辰美景,只可惜如晦和戴胄不能再来观赏。”

房玄龄宽慰道:“戴胄逝去之后,陛下心伤不已,更勾起怀念如晦的心情。

陛下,长久地沉溺于悲伤之事,最容易伤龙体。

死者已矣,生者常怀追忆之心是人之常情,像陛下如此伤怀且不能释去,其实太过。”

褚亮也说道:“房仆射所说极是有理,陛下要改换心情。”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朕心伤他们,非指他们二人,是由于想了许多。

朕即位以来,杜淹、封德彝、马三宝、屈突通、温大雅、长孙顺德、淮安王神通、李纲、杜如晦、张公谨、戴胄、苏世长等人相继亡去,除了李纲以外,其死因不同,然有一点相同,即皆非寿终正寝。

他们这样,还是因为替国家操心太多,以至忘了顾及自己的身体。

朕夜不能寐,心想为图国家大治,就牺牲了这些臣子,若今后还是紧绷着弦儿,不知哪位大臣又会架不住。

唉,朕想自己年轻体壮,就忘记了群臣的身体各异,然大家都是一样使劲儿,这样不是害了他们吗?”

房玄龄道:“陛下这样想,有些责己太过。

如晦他们逝去,固然与其各自身体有关,亦因天数使然,靠人力是挽救不来的。

换句话说,若大臣们损伤些身体,终于使天下大治,这笔账还是划算的。”

李世民不同意房玄龄的话,认为自己作为皇帝,连自己身边的大臣都照顾不好,何谈造福天下百姓呢?李世民嘱咐褚亮,让吏部牵头,从今年开始,每年组织京中百官到太医署诊脉一番。

并知闻诸州,让他们仿照此例,注意辖下官吏的身体。

他对三人表露了这样的意思:如杜如晦、戴胄这样的人才,历经磨难,精于政事,然英年早逝,对国家是莫大的损失,更使自己用时有捉襟见肘之感。

褚亮宽慰道:“臣观前朝故事,若有英主出现,则从善如流,人才辈出。

陛下自太原首义开始,善待属下,倾心接纳,使天下归心,人才汇集。

所谓人才,要靠英主识之用之才行。

像陛下从布衣丛中发现马周,且重用之,即是此例。

由此来看,人才之途无穷无尽,其实不用忧心。”

房玄龄补充道:“陛下于贞观之初罢每年定时选官之法,而四时听选,随阕注拟,天下才俊能够及时被选拔上来。

老臣固然经验丰富,然受眼光所限,锐气不够,有了这些年轻才俊上来,就可保证顺利更替。”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官员要被淘汰下来,像敬德就是此例,他总想着以前的功劳,不思进取,就落了下乘。

不过,事儿也不像玄龄说得那么简单,朕每遇大事不敢轻托新人。

像前次和颉利的战事,若轻率派一人前往,万一他是赵括或者马谡怎么办?每遇到这样重要的战事,还是让药师兄和李世羙为帅,朕最放心。”

李靖一直默默无语,并不插话,闻听此言,他拱手谦道:“陛下如此抬举臣下,臣不敢当。”

李世民站起身来,哈哈一笑道:“药师兄不必太谦,放眼古来将帅,能比药师兄者不出五人。

朕江山稳固,这边防及四夷之事,惟靠你来运筹。”

其时,他目光向舟尾观看,就见平静的水面上,经船划过,又经橹搅动,水面上留下了一溜儿波纹,橹一起一落之时,更激起白色的水花,既而汇成轻微的波浪。

忽听空中“嘎”的一声,一双五彩斑斓的大鸟俯冲而下,到了水面上,其双足一撑,身子就漂浮在水面上,紧随小舟,依着波浪鼓舞前进。

李世民经群臣相劝,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看到此异鸟追随,心情大悦,脱口赞道:“好鸟。”

低头对褚亮说:“褚卿,座中之人以你吟诗见长,可以此鸟为题,试吟一首如何?”

“臣奉诏。”

褚亮立起身来,扭头向后面观察良久,然后低头慢慢吟道:飞来双彩鹤奋翼远凌烟俱栖集紫盖一举背青田扬影过伊洛流声入管弦鸣群倒景外刷羽阆风前映海疑浮雪拂涧泻飞泉燕雀宁知去蜉蝣不识还何言别俦侣从此问山川顾步已相失膐回各自怜危心犹警露哀声讵闻天无因振六羽轻举复随仙褚亮吟罢,其他人轻声赞好,因怕惊动异鸟不敢鼓掌。

李世民此时意犹未尽,嘱岸上太监速去传阎立本来此写真作画。

阎立本此时官至主爵郎中,所职掌非是图画之事。

只是因为其声名远播,李世民素服其能,每遇有图画之事,李世民首先会想起他。

阎立本此时正在衙中理事,就见传事太监接连前来传呼,他闻讯不敢怠慢,急忙抓起画板及丹青诸物,小跑至春苑。

那双异鸟倒有好耐性,依旧随着小舟在那里随波荡漾。

阎立本奔到池畔,此时已浑身大汗,他顾不了这些,即伏在池侧支起画板,凝神一笔一画勾勒,然后手挥丹粉,浓彩染出。

很快,画面上显出了李世民君臣荡舟水上的轻逸之趣,以及那双五彩斑斓异鸟的美丽之姿,俨然一幅美丽的春日景象。

当阎立本画成之时,其满身汗水尚未消去。

李世民令人拢舟登岸,这时,那双异鸟见水面上失去了波浪,顿感无趣,遂一振翅膀,直飞冲天。

李世民走到阎立本身边,仔细欣赏那幅新成之画,只见画面上的双鸟栩栩如生,色彩斑斓,遂赞道:“多亏了立本的如神画笔,将此鸟神态留驻。

如今鸟儿一飞冲天,然我却能长久地体察其神韵。”

房玄龄等人见李世民神态轻松,心想,这双鸟儿来得很及时,缓解了他那郁闷之情。

李世民招呼褚亮道:“褚卿,你刚才所吟之诗与立本之画相得益彰。

你来,将那首诗题于此画的右下角,可谓相映成趣。”

褚亮依令题诗,众人又观赏一回,然后尽欢而散。

李世民兴致颇高,尽欢回宫。

他有一点没想到,就是阎立本此时的心情。

原来刚才太监传呼之时,未呼阎立本官职,而是直呼:“画师阎立本速去春苑。”

待阎立本汗流浃背到了池畔,李世民君臣四人悠闲地在舟中放谈,阎立本却在这边半跪着紧张地作画。

两相对比,同样作为皇上的臣子,阎立本在这边如坊间乐人为他们服务,使他很有失落感,感到非常羞愧。

阎立本这日满面羞愧回到宅中,召其三子曰:“我少好读书,至今入仕为官。

奈何我性爱丹青,薄有微名,于是有了今日似厮役之辱,让我羞愧万分。

自今而后,你们要专心读书,不能学习此技。”

三子躬身答应。

阎立本此后虽感将自己充作宫廷画师,有些下作,然其性之所好,欲罢不能,其技艺日渐纯熟。

至于后世并不推崇他做官如何,而是将其尊为绘画大家,则是他永远想不到的事儿,亦非其初衷。

却说尉迟敬德还京后,仍被拜为右武侯大将军,他在京中居住数月,渐渐忘了李世民教训他的言语,又开始跋扈起来。

此时,陈君宾刚被授为太府卿,尉迟敬德想起他当时不帮助自己的事儿,心中不免有气,就想处处找其茬儿。

尉迟敬德先找房玄龄和褚亮,言说陈君宾之短,让他们在年度考功之时,想办法将陈君宾的考功评为下下。

房玄龄和褚亮是何等人儿,他们明白尉迟敬德的心事,不肯附和他,并当面拒绝。

房玄龄耐心说服他:“敬德,你随皇上建立大功,可那陈君宾也不差啊。

你想,皇上刚刚即位,天下正是困顿之时,那陈君宾为一方刺史,不等不靠凭借己力,将邓州农事整治得花团锦簇,成为天下刺史之楷模,天下农桑之事因此兴旺,这是何等功劳?皇上授任陈君宾为太府卿,那是他积功而来,理所应当。”

尉迟敬德碰了个冷钉子,只好悻悻而退。

回到家中,他心有不甘,又找来段志玄、史大柰等人,商量要收拾一下陈君宾。

段志玄、史大柰听说了详细,怕事儿做下来惹来李世民责怪,不肯跟着他胡闹。

尉迟敬德大怒,将二人赶了出去,吼道:“就这么点儿小事,你们还推三阻四,枉称我们是多年的好友。

哼,若是咬金在京,他定会讲义气助我的。”

尉迟敬德万般无奈,又心有不甘,只好寻来几名亲随,让他们瞅准机会,在陈君宾回府的路上,蒙头将其捶打了一阵。

两日后,陈君宾鼻青脸肿上朝来,被李世民发现,追问其原因,陈君宾支支吾吾说是自己摔成这样。

李世民不相信,让孙伏伽派人去查清此事。

孙伏伽以前就听说尉迟敬德与陈君宾不对劲儿,他心想此事十之八九是尉迟敬德所做,奈何此事苦无证据,又无人为证,事情就被慢慢地搁了下来。

过了数日,为了庆祝一年中袭破东突厥,兼秋收大熟,李世民令在丹霄殿设宴,诏京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来此同饮。

是日晚上,尉迟敬德因为座位摆设不合,又当堂大打出手。

尉迟敬德来得较晚,其来后太监将其领到座位前,他瞪目一看,见座中仅空了他一个座位,其他人已经就座,首席上坐着任城王李道宗。

李道宗是李世民的堂弟,曾从李世民南征北战,先后经历过攻打宋金刚、窦建德、王世充诸役,多立军功,被李渊授为灵州总管、任城王。

李世民即位后,被拜为灵州都督,颉利可汗就是被他押送至京的。

他既是皇族,又被封王,且有军功,坐在此案的首席,亦不为过。

孰料尉迟敬德看到李道宗坐在首席,登时激发了怒火,大声吼道:“你有何功,敢坐我上?”

李道宗正与同案之人叙说颉利被擒情景,正说得高兴,闻听尉迟敬德向自己挑衅,也不示弱,肃然道:“我为任城王,你为鄂国公,按照朝廷制度,你本在我下,又有什么话说?”

尉迟敬德压根就瞧不起李道宗,认为他占了皇族的便宜,未立多少功就混了个王位,哪儿像自己为当今皇上的大将,多少次冲锋陷阵,立有足以傲视天下的大功。

他见李道宗今日竟然敢与自己顶嘴,又见众目睽睽,愈发觉得失了面子,遂抢前一步掂起右拳向李道宗击去,嘴中骂道:“狗东西,你还敢和老子争功?”

尉迟敬德的力大,拳头又重,那李道宗想不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未作任何防备,拳头就落在左目上。

只听一声闷响,李道宗的左目挨了结结实实一拳,登时迸出鲜血来,他又身体失重,只见身子一仰,“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顿时,这边喧哗声起,混乱一片。

李世民此时正与房玄龄等宰臣坐在一案,闻听那面喧哗一片,急忙派人去问究竟,待他得知了原委,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让人把尉迟敬德叫过来。

尉迟敬德被人带过来,李世民劈面喝道:“道宗为朝廷大员,亦是皇族,谁给了你的胆子,竟然敢在此欢宴之时,拳殴道宗,几至将其左目捶瞎?”

尉迟敬德毕竟惧怕李世民,低着头,不敢吭一声。

李世民立起身,大声道:“朕阅览汉史,见汉高祖的功臣保全者很少,心中常想这是汉高祖做得不对。

所以朕即位以来,常欲保全功臣,令你们子孙无绝。

今日观你行为,实乃居功自傲,目空一切,方知韩信、彭越被戮,非是汉高祖一人之错。

敬德,你今后若是不改,恐会蹈韩信、彭越之覆辙,尽管我不愿意看到此结局。”

尉迟敬德将头低得更低。

李世民拂袖说道:“好好的一场宴会,让你搅得没有了一点趣味,还有什么吃头?散了吧!左右,将敬德押回府中,三月之内,不许他出府一步,待他想明白了,再让他来见朕。”

说完,转身离去,一场欢宴被搅得不欢而散。

从此,尉迟敬德就闷在府内闭门思过,常何奉李世民之令,日夜在其府门安排两名宿卫值守,不许尉迟敬德出门一步。

尉迟敬德向来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如此将其日日圈在宅中,尽管衣食不缺,那份寂寞令其十分难熬。

这样日复一日,不觉过去了二月有余。

值守宿卫对其宅中其他人一概放行,外来人也可以入内。

这日,一名高鼻深目之人来到门前,求见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一开始想不起来自己有这样一个异域故人,待来人说自己名字为何吉罗,方才恍然大悟,急令放行,并迎出中堂。

何吉罗入宅后躬身向尉迟敬德施礼,口称:“小人何吉罗拜见尉迟大人。”

尉迟敬德乍见何吉罗,心中欢喜万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大声道:“何兄,果然是你吗?原来你没死呀。”

眼前的何吉罗,即是玄武门之变前夕,李建成、李元吉及史万宝派来行刺尉迟敬德的那名波斯人。

何吉罗行刺之时为尉迟敬德的正气所慑,最终没有下手,而是详细向尉迟敬德叙说了其中的原因,然后逃亡出京。

尉迟敬德感其义气,将自己的心爱坐骑乌骓马赠送给他。

算来经此一别,至今已有近六年时间未见了。

尉迟敬德在宅中闷居二月有余,如今见到故人,心中的欢喜可想而知。

他忙不迭将何吉罗迎入中堂,询问其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何吉罗那日逃出京城,快马加鞭向西逃去。

他有心逃回波斯,但想西去路上,唐朝边关一个接一个,危险极大。

就是逃出了唐境,西域现归西突厥统辖,是时,西突厥王庭与唐朝维持表面的和睦,内里互相提防,自己拿唐庭过所公文,到了西域诸国定会一步一盘查,弄不好又会出现纰漏。

这时,他想起吐谷浑有一位和自己相熟的香料商人,听说此人在吐谷浑混得上下皆熟,遂一拨马头,奔向吐谷浑。

这位香料商人得知何吉罗得罪了当今大唐太子,感到事态严重,说道:“你有此遭遇,在此也不能久留。

吐谷浑王伏允被柴绍领兵打败之后,一直派人入长安,请求和亲。

万一伏允得知你在这里,定然捉你解往京城,以作为见面之礼。”

何吉罗发愁道:“我难去西域,吐谷浑又不能呆,莫非只有一死吗?”

那名商人苦思良久,忽然眉头一展,说道:“我想到一个好去处,只是那里地势既高,气候又寒,你在长安养尊处优日久,不知愿意去吗?”

“唉,以我眼前处境,还有挑挑拣拣的余地吗?”

“好,你不妨去那里隐居一段时间。

此地名为秃发,其都城名为逻些,距此约有五千里。”

这名商人所说的秃发,后来以音传讹,中土称之为吐蕃,其都城逻些,即是今日之拉萨。

何吉罗一脸迷茫,显然未听说过秃发。

这名商人解释道:“要说这秃发,尚未与中土有来往。

其国人据说是南凉秃发利鹿孤之后,汉时为西羌之地。

其头领号称赞普,这几年,赞普由弃宗弄赞嗣位,此人年方弱冠,却性骁武,多计略,周围邻国及诸羌皆被他收服。

此人年龄不大,却渴望与外界接触,他闻听我在这里贩卖香料,前些天派人送来一车金银,让送些香料过去。

你若有意,就代我将这批香料送过去,正好在那里躲避一时。”

何吉罗万般无奈,觉得这是惟一的道路,遂点头答应。

数日后,他带领马队,迤逦向逻些城赶去。

他们一行在路上走了两月有余,路上布满冰川、雪山,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马儿行到中途,难耐高山气候,不堪负重,体弱之马匹竟然倒毙。

听说高原之上,人们用牦牛驮物,他们就近买了几十匹牦牛后,方才缓缓行走。

这样好歹到了逻些城,就见此城甚小,所建房屋皆为平头,不似中土的尖顶房。

吐蕃贵人却不居于平头屋内,而是居住在大毡帐内,他们称之为拂庐。

何吉罗就以香料商人的名义在逻些住了下来,他来这里后语言不通,多是用手势和当地人交流。

开始的日子很是艰难,好在他身边有花不完的金银,出手豪爽,与当地人很对脾气,渐渐就熟识起来。

何吉罗在这里住了下来,一晃就过去了三年时间。

此时,他学会一些当地语言,能与当地人简单对话。

其间,那名吐谷浑商人输来香料,让何吉罗帮助打理。

时间长了,人们知道这位高鼻深目的异域之人是一个香料商人,闲暇时候也愿意找他攀谈。

话题渐渐深入下去,这些人方知道雪山之北有许多国家。

一日,一名自称叫禄东赞的吐蕃人来拜访何吉罗。

此人身份大约比较尊贵,他一来,与何吉罗攀谈之人顿时脸现畏惧之色,低头避开。

何吉罗按照吐蕃风俗将手贴在胸前,躬身施礼,那禄东赞一双小眼精光闪闪,他也躬身还礼,然后二人相对坐地。

何吉罗奉上羹酪茶,禄东赞也不客气,一饮而尽。

禄东赞言辞谦恭,询问道:“听说你原是极远的波斯人,一直在中土京城居住,是这样吗?”

何吉罗点头称是,答道:“我以贩香料为生,这么多年一直在天下飘荡,因在中土长安折了本钱,只好来此地赚些小钱。”

禄东赞“嘿嘿”一笑,说道:“长安那里水陆交通发达,适宜商贾,你来此边鄙之地,又有什么生意好做?”

何吉罗仅与他交谈几句,就觉得此人思维敏捷,其貌似谦恭的言辞下面暗藏机锋,实为一个厉害角色。

他因不知对方底细,愈发谨慎起来。

禄东赞见何吉罗不肯说明自己的来历,遂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诚恳说道:“你走南闯北,定然熟谙天下风土人情。

我今日找你,那是想让你讲讲波斯和长安的情景。

你知道,我国因雪山横亘北境,与外国讯息不通,什么都不知道。”

何吉罗明白了禄东赞的来意,遂小心地把波斯和长安的风土人情说了一遍,其间,禄东赞接连插话,询问其不解的地方。

二人在房内一递一句说话,不觉太阳已落,夜幕降临。

禄东赞见时辰已晚,遂起身道:“今日听了外面的风土人情,让我明白许多事儿。

嗯,明日我派人来请你,到我帐内继续谈话。”

说完,他躬身施礼而去。

何吉罗欲弄清此人的来历,遂到左右邻那里询问,邻居惊讶地告诉他:“他与你谈了许久,你竟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是赞普手下的小论啊!”何吉罗大吃一惊,原来赞普之下有相者二人,曰大论,曰小论,禄东赞官为小论,即是吐蕃的相国,其职位何等尊崇!其后二人渐渐交往起来。

禄东赞实为吐蕃人中之杰,他待人宽厚,又有谦虚之风,人与之交往感到非常随和。

二人一开始谈论的话题很广泛,到了后来,禄东赞渐渐把话题集中到唐朝的事儿上。

这时,禄东赞告诉何吉罗,唐朝的皇帝已于数年前换了人,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当了皇帝。

何吉罗乍闻此消息,不由得百感交集。

李世民既然当了皇帝,则李建成、李元吉定然失势,那尉迟敬德作为李世民的心腹之人,定然得势。

禄东赞却不知道何吉罗尚有这么多的隐秘,感叹说道:“听说这位新皇帝即位以来,专心于国内之事,将国内的农事整顿得很是兴旺。

前些时,他又派兵灭了昔日强盛的东突厥汗国,将其疆域又扩大了不少。

看来,此人是个厉害角色。”

何吉罗悠悠说道:“不错,此人年轻有为,善会打仗,大唐的一大半国土,都是靠他拿下的。

他人多谋善断,又善笼络人物,现在当了皇帝治理国家,想来也不会差的。”

何吉罗这些年居住在逻些,消息极为闭塞,他又一心避祸,也不主动打探消息,以至李世民夺得皇位的消息迟至今时得以闻知。

何吉罗这日回到宅中,仰面躺在榻上,想起了那繁华的长安,以及熟识的人物,不免心热。

此后,他又多方打探,证实了禄东赞所言,渐渐就起了返回长安的念头。

吐蕃的官俗极为随便,不似中土那样等级森严且礼节繁琐,何吉罗往来禄东赞的大帐颇为方便。

这日他求见禄东赞,向禄东赞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求禄东赞给自己发放一张过所关文。

禄东赞听说何吉罗要返回长安,大为高兴,说道:“好呀,我这些日子正与赞普商量,正要派人到大唐朝贡哩。

你在长安比较熟,待我们的人入了长安,还烦你引见相关人士哩。”

何吉罗满口答应:“但有所命,定不推辞。”

何吉罗求取过所关文一事却难倒了禄东赞,原来吐蕃此时尚未有文字,有大事时,往往刻木结绳为约。

现在若要一关文,实在没有文字可写。

最后还是禄东赞机敏,说道:“这样吧,你用中土文字来写,写好后,我再以朱砂为记,此文就成了。”

何吉罗就令人取来一张薄羊皮,用中土文字在上面写了数行字,禄东赞取来朱砂在上面画了一个鲜红的奇怪符号,关文即成。

禄东赞哈哈笑道:“想不到我吐蕃国第一张送往中土的关文,竟然是用中土之文字写就的。

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

过了数日,何吉罗身带这份公文以及禄东赞馈赠的一袋赤金,从逻些动身向东出发。

此时,大唐尚未彻底安定陇右,吐谷浑在这里势力颇大,何吉罗为免生麻烦,不愿意从这里通过,他欲经墨脱直奔�州,由此北上长安。

此条道路山陡林深,所幸禄东赞心思细腻,派人一直将何吉罗送至吐蕃边境。

一路上,从人尽心尽力侍候,使何吉罗免了许多旅途艰辛。

到了大唐边境,何吉罗与送行之人作别,然后一人一骑缓缓行去。

何吉罗原来在京城贩卖香料之时,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泸州、益州、绵州这里盛产蜀锦,是他贩往国外的一项主要商品,他多次来过这里。

何吉罗在唐土上行了二日后,惊异地发现,那张自造的过所关文压根就没有用处,他这位高鼻深目的异族之人走在路上,遇到的人仅是淡淡地看上他几眼,并不追问。

他这日从嘉州出发,欲奔往益州,路上,就见道路两旁庄稼长势旺盛,田野中的农夫在那里锄草、施肥,河汊湖泊处,渔夫们或手执盘网,或驱鱼鹰,在那里捕鱼。

蓦地,只听一声响亮的号子声自江面上飘来,就见一溜儿青色的竹排自上游漂了下来,那号子是排上之人所发。

行了两天时间,何吉罗有一个深刻的感触,就是自己离开中土几年之后,中土的面貌已经大变,观沿途所见到的人们脸上那闲适、满足的神色,可见其生活定然不错。

这日晚间,何吉罗错过了客栈,他放慢马行速度,欲在道路两旁寻一农舍,暂时歇宿一夜。

此时,天上的月亮已经高高地挂起,那抹银辉将大地照得光亮亮的。

何吉罗看见不远处有一农舍透着光亮,遂行到农舍前下马。

这时,他看见门未关,就喊了一声:“房中有人吗?”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到了门首,问道:“客官有何话说?”

何吉罗躬身:“我因急着赶路,错过了客栈,想在贵舍中借宿一晚,不知能否?”

中年汉子闻言,顿时笑容上脸,抬步走出门外,伸手接过马缰绳,将马拴在窗户下,说道:“好哇,我这里正有闲着的床榻,只怕你住不惯。”

说完,将何吉罗领入屋内,借着屋内的光亮,他发现何吉罗高鼻深目,显非中土之人,不禁诧异道:“咦,原来你是一名异域之人,缘何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土之语?”

“我呀,算来已在中土居住近二十年了。”

中年汉子探头向里屋喊道:“娘子,来客人了,赶快准备些酒饭。”

何吉罗担心自己的马,怕夜来被人牵走,遂对中年汉子说了自己的担忧。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说道:“不妨。

别说你这是一匹马,就是马上驮有金银,也没有人来动。

自前些年开始,路不拾遗已成风气,还会有主动来偷的?客官,你尽管放心,若明晨那马儿不见,我自会按价赔你。”

何吉罗见中年汉子说得很坚定,不好意思再提,但心里并不踏实。

少顷,里屋妇人将饭菜做好,招呼他们就餐。

屋内的小案子上,已经摆好了数碟小菜,何吉罗识得其中一盘菜,即是原来京中杨春所制的“豉杂黄牛肉”,不意在此山村野郊,竟然能食到此种美味,何吉罗顿生无限感叹。

那中年汉子极为好客,又掂出自酿的烧酒请何吉罗品尝。

片刻间,何吉罗几杯酒已经下肚。

他这些年在吐蕃,所饮之酒为青稞酒,比起中土之酒,那滋味要淡了许多。

今日尝此滋味,使何吉罗又勾起了往日的酒兴,很快与中年汉子一起将一坛子酒喝了个底朝天。

何吉罗此时酒意已有七分,他伸手握着中年汉子之手,说道:“我为一异域面生之人,不料老兄如此好客,将家中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我,让我十分感激。”

那汉子爽朗一笑,说道:“客官不要太客气了,其实你不管到何家,都会如我这般招待客人。”

他向其娘子一招手,说道:“娘子,再取一坛酒来。

这位客官很豪爽又善饮,我难得遇到,今日定要喝个痛快。”

中年汉子继续他的话:“客官,你若是前些年来家,我有心招待,然无物可奉。

你现在来正是时候。

你看。”

说罢,他起身拉着何吉罗走入后堂,指着屋内数囤谷子说道:“这些年风调雨顺,年年大熟,家里的粮食都吃不完。

粮食丰收,五畜兴旺,天下之人算是有口福了。

客官,招待你些酒食,实在不值什么。

何况,我居住在此荒凉地方,难得有人和我攀谈,你今日来此,一来是缘分,二来也给我许多快乐。”

他们又开了一坛酒,接着对饮,渐渐将此坛酒又饮了一半,两人的酒都喝多了,遂各自就寝。

何吉罗见中堂之门未关,唤来中年汉子将门闭上。

那中年汉子又哈哈一笑,说道:“夜来清凉,正好让凉风为我们醒酒,门就不用关了。”

是夜,何吉罗因酒喝得太多,身子一接触床榻即酣然入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待他睁开眼睛起床,就见那对中年夫妇已备好了早饭。

何吉罗一摸身边的包裹,见其原封不动地躺在身侧,他又步出门外,只见自己的坐骑好端端地拴在那里,正悠闲地啃食脚下的一堆青草。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一颗心方才全部放入肚中,回屋吃了早饭。

吃罢早饭,何吉罗还要继续赶路,就与这对中年夫妇作别。

何吉罗从包裹中取出一些碎银,将之递给中年汉子,以作借宿之资。

中年汉子见状,顿时沉下脸来,恼怒说道:“客官,你要么确实不懂规矩,要么就是瞧不起我们。”

何吉罗大惑不解:“住店给钱是天经地义之事,你此话怎讲?”

“你远来借宿,为何借住我家?无非一个缘字。

些许酒饭,又算什么,你若拿银子给我,分明是打我的脸。”

汉子之妻也劝道:“客官也许不知,以前也有人借宿,我家男人从未收过钱。”

中年汉子将手一挥,大声说道:“你到方圆打听打听,凡借宿客人从未付过钱。

我若收了你的银子,不惟是你瞧不起我,就是周围的乡邻,也会将我看扁。

你若钱多,尽可将其抛入江水之中,莫要我看见。”

何吉罗见他们夫妇态度真诚,显非作伪,遂拱手道:“我因不知此地风俗,就有些唐突了。

好了,我将这些银子装起来,对你们的盛情招待,只好记在心里了。”

中年汉子又现笑脸,说道:“这就对了,你自此向北,若再错过客栈借宿他家,切莫再掏银子了。

你今日碰上我脾气好,还算万幸,若遇到脾气坏的,定会劈头盖脸给你来上一顿。

好吧,客官,时辰不早了,你赶快上路,今日不要再错过客栈了。”

何吉罗向这对热情的夫妇躬身相谢,然后认镫上马,绝尘而去。

他行在路上一直在想,莫非昨晚上遇到了一对豪爽义气的夫妇?为了求证此事,他这天晚上故意错过客栈,随便到路边找了一家农户借宿。

这晚上他遇到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一样热情招待他,一样不收银子。

到了现在,他方悟不是遇到特别之人,而是民风如此。

此后,他打马经过锦州、兴州、歧州,每到一地,他都故意到路边农户借宿,他这样做,非是想省几钱银子,主要是想求证各地的风俗是否相同。

他这日到了京城地面,回忆一路上所观所遇,感叹道:“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新皇帝到底用了什么法儿?数年之间,将国家治理得如此出色。”

何吉罗见了尉迟敬德,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叙说了一遍。

尉迟敬德正在寂寞之时,听到他如此的际遇,感到有滋有味。

二人在中堂边喝茶边聊天,不觉天色已黑,何吉罗起身告辞,说要赶回“波斯居”歇息,明日再来。

尉迟敬德一把拉住他,大声唤来小夫人整治酒菜,急切说道:“我们多年不见,有许多话儿要说。

那‘波斯居’是个什么破烂去处?不要再去住了,你先在我宅中权住一段。

一来我们可以聊天,二来我要为你物色一处宅子。

你此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

有我尉迟恭在,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京城里有什么事儿,我都能替你搞定。”

何吉罗见盛情难却,只好留了下来。

他见尉迟敬德询问自己今后的生计,遂答道:“小人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出去了。

小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重操旧业最好。”

尉迟敬德爽朗说道:“好呀,不是还做你的香料买卖吗?不妨,你若没有本钱,我先替你垫上;你若想找门路,不管是宫中或者宫外,我尉迟恭亲自领着你去叫卖,看他们谁敢不买我的面子!对了,你今后不许自称小人,也不许称我为大人。

我们上次已经结拜为兄弟,今后我呼你为兄,你呼我为弟。

你若再乱了称呼,我定然不愿意。”

何吉罗急忙改口:“为兄的今后听从兄弟吩咐。”

“这就对了。

娘子,赶快上酒,今晚我要与何兄大醉一场。

宝琳儿呢?让他出来,陪我们喝酒。”

是夜,二人放开肚量,放盏痛饮,他们的酒量都很大,一直饮到夜半时分。

尉迟宝琳毕竟向着他的父亲,间歇中殷勤向何吉罗劝酒,父子二人双向夹击,不多时就把何吉罗灌得酩酊大醉。

那尉迟敬德愁闷数月,何尝有这等畅快的时候,因而喝酒甚爽,也同样喝得大醉。

此后数日,二人互相叙说各自别来详细。

尉迟敬德听说了何吉罗的遭遇,感叹道:“乖乖,想不到那边还有一个吐蕃国。

听你的口吻,这个赞普如此年轻且英武有才,倒是和当今皇上有几分相似。

“他们没有文字?还要让何兄帮着写过所关文,他们莫非一直忙着骑马打仗,竟然没有时间整出点文字吗?唉,用刻木结绳记事,那又如何记得清楚?“嗯,这个禄东赞挺对我的脾气,有时间将他引见给我呀。

“哈哈,借宿不要钱,还有好饭好酒招待,天下竟然有这等好事。

等我这次圈禁期满,我也一人一马游历天下,这样转上一年,不是会省下许多银子吗?”

何吉罗的感悟却与尉迟敬德不同,他听说了惊心动魄的玄武门之变过程,倒很平静,待他听了李世民这些年的执政方针,不禁大为震动,叹道:“以静制动,乃至天下大治。

我在京城多年,经历过数任皇帝,能够短短数年之间,取得如此成绩,仅此一人而已。”

尉迟敬德的叙述中不免夹杂有自己的看法,待何吉罗得知了他被圈禁的原因,不禁感叹万千。

他一开始惧怕尉迟敬德的火暴脾气,不敢劝说,待后来谈话越来越投机,胆子渐渐壮了起来,这日试探着劝说道:“尉迟兄弟,皇上对你,真是仁至义尽啊。”

尉迟敬德这些年自恃大功,傲视同僚,数被李世民训斥,他见了李世民虽大气都不敢出,然内心里对李世民有怨气,认为李世民不给自己撑腰,只是不敢说出来。

现在听何吉罗这样说,不自觉地瞪起眼睛,吼道:“何兄,你也以为都是兄弟的不是?”“尉迟兄弟,为兄一直是做生意的,惟图其利。

若以买卖眼光去看待你与皇上之事,皇上实对你宽宏之极。

你助皇上取得玄武门之变胜利,其中的许多隐秘你知晓最多。

兄弟夺宫并非光彩之事,何况当今皇上并非长子,他有许多短处捏在你的手中。

记得上古之时,有句话叫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皇上现已登位,有许多臣子可以依赖,像你这样桀骜不驯的功臣,他满可以找个借口将你杀掉。

你要知道,这若是一笔生意,你已经没有可用之处,该是舍弃的时候了。”

“胡说,皇上岂是这等无义之人?”

“对呀,正是因为皇上有义,你才保全至今天。

尉迟兄弟,为兄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这件事,错在兄弟呀。

你想想,一场盛宴被你搅散,一个皇族之王被你几乎打瞎,皇上对你没有其他责罚,仅让你在家思过三月,换了另外一个皇帝,能容你如此胡闹吗?”

尉迟敬德经过这一段时间居家思过,将以前的事儿反复想过多次,觉得其中有些事情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妥。

只是为人者不轻易认错,何况尉迟敬德这样的性格,若有人在旁客观地点评,他就会慢慢觉悟过来。

何吉罗是他危难之时结拜的兄弟,比起其他人来,何吉罗说的话,尉迟敬德还好接受一些。

现在何吉罗据理直指其短,尉迟敬德虽嘴硬,心里却渐渐活泛起来。

何吉罗又点拨他道:“皇上让你在家思过三月,无非让你想通此事。

你若真正想通了,且主动找皇上认错,我看自明日起就可解除圈禁。”

何吉罗见尉迟敬德不语,又接着劝道:“为兄听了你转述朝中的景况,觉得皇上还是偏爱旧臣的,像房玄龄、杜如晦为其左右臂,即使像魏征、王?等昔日的仇臣,他们能为今日的朝廷出力,皇上一样用他们。

由此可以看出,皇上固然记着旧臣以前的功劳,更希望他们再立新功,继续为朝廷出力,方得欢喜。

尉迟兄弟啊,为兄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若是还以这种状态硬抗,总有一天,皇上会忘了你的。

我问你,皇上就是不治你罪,而是不管不问将你晾在一边,你能受得了吗?”

这句话让尉迟敬德大受震动,拱手道:“何兄,我听你的话,明日就找皇上请罪,不知皇上能允我出府吗?”

“能成!你明日一早先写一道折子,派人送往宫中,若皇上果然召你,事儿不就成了吗?”

第二日,尉迟敬德写了折子,让人急急送往宫中。

人走之后,尉迟敬德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家中焦急地等待。

一直到了午后,方有一名太监来传旨:“皇上有旨,召尉迟敬德即刻入宫。”

尉迟敬德大喜,一拍大腿,向一直陪同自己的何吉罗道:“何兄,事情果然成了。”

何吉罗微笑道:“见了皇上,你只要能以诚恳打动他,则万事大吉。”

李世民正在太极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听说尉迟敬德候在宫外,他眼皮未抬仍旧直视奏章,口内说道:“宣他进来。”

尉迟敬德疾步进入殿来,趋至李世民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说道:“陛下,罪臣尉迟敬德来谢罪。”

李世民依旧看着奏章,并不抬眼看他:“你来谢罪?你有何罪呀?”

“臣居功自傲,妄自尊大,将陛下宽宏及同僚相让视若不顾,连连惹下祸端,实在是抹黑了皇上的脸面。

陛下多次训诫臣下,然臣愚顽不能体察皇上圣心,实在是猪狗不如,自今以后,臣定当痛改前非,谦虚为人。”

说完,尉迟敬德哽咽起来,将头伏在地面上,肩头连连耸动。

“谦虚为人?你有此觉悟,很好。”

李世民眼光离开奏章,边说边立起身来,然后慢慢向窗前踱去。

李世民凝望窗外的景色,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德,你以前随我身侧,何等勇猛,何等直率,怎么到了朕即位之后,你的性格就大变了呢?且变得连我都不认识了。

想起往事,我实在痛心。

你这些日子在家思过,我这些日子每每想起你,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

”尉迟敬德哽咽道:“臣……臣……实在该死,竟然让陛下分心。”

“你起来吧,站起来说话。”

尉迟敬德依言立起身来,就见其脸上的泪道沾上了地上的灰尘,成为一条黑道,模样实在滑稽。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与我说话?你去净面后再来。”

尉迟敬德依言到一旁净面,返回后垂手站在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接着教训道:“敬德,记得我曾说过你几回,都是当时好一阵子,时间长了又故态复萌。

你是小孩吗?缘何如此没有记性?你今日不要答应得爽快,过些天再反复。

敬德,我告诉你,今后同类的话题,我不会再说你了。”

尉迟敬德心里一紧,觉得果然印证了何吉罗的预言。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臣不敢再反复,若再犯出事儿,就请皇上砍了臣的脑壳。”

“起来吧。

朕不会砍你的头,毕竟,你立有大功,朕不会诛杀功臣。”

尉迟敬德慢慢爬了起来。

李世民挥手指了一下殿侧的椅子,说道:“敬德,我们一同坐下。

唉,想起以前征战之时,我们之间何等亲密,无话不说。

我当了皇帝,竟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今天我有空闲时间,我们就在这里闲话一回。”

尉迟敬德小心翼翼说道:“陛下如今日理万机,操心的都是大事,确实分身乏术。

臣等看着皇上操劳的样子,心里其实也很不是滋味。”

“嗯,天下之事,以国事为大,关乎天下黎民啊。

敬德,你以前有大功,然不能躺在以前的功劳堆上不动,须知你居此官位,就有一份责任。

你食的是百姓之禄米,还要替天下之人尽心。”

“臣今后痛改前非,力求尽心尽职,不负了皇上的期望。”

李世民忽然微微一笑,问道:“敬德,我知道你的脾气,靠你自己居家苦思冥想,难以转过弯来。

你今日主动找我忏悔前事,莫非这些日子以来,像玄龄、无忌和段志玄他们多次去劝过你吗?”

“他们一开始确实劝过,奈何臣的脾气不好,他们来了臣就与他们吵架,慢慢地也就不来了。”

“怎么到了最后反而省悟了?”

“臣所以省悟,实因近日来了一名故人,他诚恳劝说臣,终于使臣回了心意。”

“故人?此人是谁?”

“皇上定然还记得这位故人。

还在武德九年的时候,史万宝派人来刺杀臣。

惜其奸计未成,就是此人从中起了作用。”

李世民稍一思索,恍然大悟:“噢。

我想起来了,此人好像是一名波斯人,你与他结拜为兄弟,并将乌骓马赠送给他。”

“皇上圣明。

确然就是此人,他名为何吉罗。”

“他逃出长安之后,这些年隐居何处?”

“何吉罗为避灾祸,倒是想了一条好计。

他先走向吐谷浑,然后奔往吐蕃,在那里隐姓埋名至今。”

尉迟敬德简略地把何吉罗的遭遇说了一遍。

“吐蕃?我听唐俭说过,近年来,吐蕃在那雪域之地势力渐大,想不到兴旺如此。”

李世民说完,暗自沉吟。

尉迟敬德说道:“这其中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吐蕃至今尚未有文字,要靠刻木结绳来记事。

何吉罗求取一封过所关文,竟然还要何吉罗自己用中土文字写成。

陛下,你说好笑不好笑?”

李世民摇头,说道:“不然,古人与今人之智力,其实区别不大。

孔夫子生于千年之前,然其一部《论语》,后人从未超越过。

由此来看,只要吐蕃有能人,其没有文字不算什么,可以短期之内造出来的。

唐俭仅对我说过吐蕃大概情况,其详情如何,毕竟没有何吉罗亲历所观准确。

像这位弃宗弄赞,年仅弱冠,而其功业超过其先祖数倍,不可忽视呀。

还有那位禄东赞,其居于边鄙之地,殷勤打探外境之事,其志不小。

敬德,你回府后,明日带同这位何吉罗到鸿胪寺,让他将吐蕃的风土人情详细说上一遍。”

“臣遵旨。”

“何吉罗愿意为官吗?他若有意,就让他到鸿胪寺谋一差使。”

“此人性好商贾,依旧想做他的香料生意,做官非他所愿。”

“那好,朕不强人所难。”

“陛下,何吉罗自西南入国,北上入京,一路上混了许多白饭。

他对臣感叹道:‘不料离开中土数年,国内竟然有如此大变。

可谓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一直在赞颂陛下的功业哩。”

李世民显然很感兴趣,急忙道:“他路上遇到了什么?你详细说说。”

尉迟敬德凭着回忆,将何吉罗路上的所观所遇说了一遍。

李世民听完,缓缓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何吉罗这样说,看来各州报来的奏章并非虚妄。”

他扭头对尉迟敬德道:“若何吉罗所言不虚,则验证了各州的呈报。”

“陛下,何吉罗为一异域之人,他与臣相交甚厚。

他所说的话,臣以脑袋作保,其中定然没有一点水分。”

李世民摇头道:“我不是怀疑何吉罗之语,而是对各州刺史报来的奏章有怀疑。

历来下面人上报奏章,喜欢报喜不报忧,其中多溢美之词。

我若看到这类奏章,就将之丢到一边,看也不看。

这些年,此类奏章太多了。

你今天说了何吉罗的际遇,看来我以前有些偏激了。”

“眼下天下取得大治是不争的事实。”

“嗯,想来也有些道理。

朕即位以来,贞观元年及贞观二年遭遇大灾,那时百姓困苦,国库空虚。

从贞观三年开始,年年风调雨顺,府库大盈,今年是贞观七年,看今年的光景,应该也是丰收之年。

贞观初年,一斗米须用一匹绢来换,到了贞观四年,斗米仅值二十钱,听说今年的粮价更贱,斗米仅值四钱。

粮食多了,价格当然要便宜。

天下百姓家户殷实,看来确实是实情。

试想想,若他们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何谈让路人来吃白食呢?”

“是啊,记得皇上多次说过:仓廪实而知礼。

果如其然。”

李世民哈哈笑道:“敬德,我让你读书,你何致没有长进呢?这话是古人说的,怎么安在我的头上?”

“还有一点让臣实在不解,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莫非他们都不爱财吗?”

“嗯,你问到点子上了。

这就是教化的力量。

贞观之初,封德彝他们让朕以严刑苛律管理百姓,独魏征等人力主用教化的法子施教于民,朕采用了魏征的建议,于是有了今日的结果。

管理天下非是行军打仗,你不仅要管其行为,更要体察其心理,因势利导。

否则,你滥施严刑苛法,则犯法者前仆后继,防不胜防。

有句话叫做‘法不责众’,若犯法者多了,法律就失去了作用。”

尉迟敬德对此话听得不算明白,但连连点头。

李世民见天色已晚,就让尉迟敬德留下来一同进晚膳。

尉迟敬德大为感激,心想自己与皇上单独进膳的机会,多少年没有了。

自己今日主动认错,不料使皇上龙心大悦,实在划得来。

想到这里,他愈发感到何吉罗实在太好了。

李世民也一脸喜色,他边与尉迟敬德闲话,边盘算着如何核实各州的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