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这日召来陈君宾,让他到塞上走一圈,向其嘱咐道:“塞北之地不宜种植,然那河套地区土壤肥沃,又有灌溉之利,极宜种植。
突厥人向来以游牧为主,你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手把手教会他们农桑之事。
朕既然定下教化突厥人之策,须使他们逐步改变游牧的习惯,若他们能在河套上种植成功,尝到甜头,就会影响其他突厥人。
陈卿,朕知道你理农桑之事是一把好手,此次前去帮助突厥族人,并非单是劝课农桑,而是大有深意。”
陈君宾一开始听说让自己去塞上种植,有点摸不住头脑,待李世民细说究竟,他方才回过味儿来,躬身答道:“臣明白。”
李世民又问道:“陈卿,朕改授你为太府卿,这一段感觉如何?”
“臣以往为外官日久,凡具体事可手到擒来。
乍一主持太府寺,其府藏管理也还罢了,惟掌财货之政令,感觉有些生疏。
许是眼光短浅,不能把握全局所致。”
“嗯,熟悉一段时日,就会慢慢适应了。
你有州府理财经验,触类旁通,在这个职位上应该能发挥作用。
对了,朕这一段时间一直忙于关注东突厥之事,对天下农事顾及不多。
依你眼光,今年农桑收成究竟怎样?”
“当李尚书率军北征的时候,臣心里一开始实在担忧,总怕战事旷日持久,耗费钱粮太多,不料此战短促,耗费不多,且一点都没有影响国内农桑之事,臣心里也就踏实了。
看今年的光景,秋收大熟是十拿九稳的。
至于今年以后,只要风调雨顺,不出大的灾难,粮食收成绝对没有问题。
陛下,今年的租赋收上来之后,府库定然更加充盈。”
“是啊,希望老天能够顺承民意,不降灾害为好。”
“这一点不用陛下操心,即使稍有一些不顺,亦可保相当的收成。”
“怎么讲?”
“臣这些日子仔细想来,觉得眼前的情势能够抵御轻微的灾害。
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陛下登基以来,以‘农为邦本’宣谕官员、百姓致力于农事,以‘抚民以静’制定诸多兴农措施。
天下之人以兴农为第一要务,皆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此为取得好收成的最大保证。
此外,民部督促各地依势利用渠沟之利,并适当修缮,另经常检查各地水势,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以前的‘小水则大涝,无水则大旱’的状况。”
陈君宾的这番话说得李世民眉开眼笑,心花怒放,说道:“你有如此的眼光,还自谦目光短浅?好了,你去吧,此行若能教会突厥人耕种,又是大功一件,朕会重重赏你。”
陈君宾退出后,李世民起身走出殿外,令人抬他到大理寺。
杜如晦病重之时,李世民前去探病,杜如晦知道自己日子无多,推荐戴胄为尚书右仆射。
李世民原来以为戴胄文墨不精,不宜身居相位,现在应杜如晦之情,不免爱屋及乌,遂决定要授戴胄为尚书右仆射。
谁知戴胄却坚辞不就此职,他恳切说道:“陛下,忠直执法是臣之长处。
方今天下靖乱之后,正是将陛下宽仁精神布与百姓之时,臣现在渐入佳境,还是不离开最好。”
李世民见戴胄意志坚决,遂改授李靖为尚书右仆射。
今日兴之所致,他想到大理寺看看戴胄究竟在忙些什么。
进入大理寺正堂,就见戴胄居中坐在正案前,大理丞孙伏伽、张蕴古一左一右侍座两旁。
堂下立着跪着一干人,正是审案的时候。
戴胄见皇上驾到,急忙带领孙伏伽、张蕴古等人前来迎接。
李世民挥手止住他们道:“你们继续审案,朕在一旁听着即可。”
戴胄令人搬来一张椅子将其放在堂中的左上首,李世民缓缓坐下,示意戴胄继续审案。
戴胄审的案子是近日轰动京师的一桩大案。
东市板桥店主张迪,经营有方,将小店整治得很是兴旺,去年又娶妻刘氏,其妻貌美如花,风流婀娜,引得周围人更是羡慕。
这日刘氏回宁其娘家,张迪独自在店中操持,未至中午,店内已客满。
其中卫州杨贞等三人宿店后,次日五更时分即离店归家。
天明时,有人发现张迪被人用刀刺死,血污满地。
京师捕快前来验案,将店中之人尽数扣押,一一问询,这时有人指点说杨贞等三人已于五更时离去。
捕快即快马去追,果然追上杨贞三人,捕快将其身上佩刀要过来验看,将杨贞之刀从刀鞘里拔出的时候,只见上面沾满了血迹。
这下子,捕快认定杨贞是凶手,将其带回京中,然后囚禁拷讯。
那杨贞一开始坚决不承认,后来熬不过受刑之苦楚,只好承认自己是凶手。
按照唐制,各地凡有流放、死刑以上之犯人,需统一送往大理寺复验,经核实无误,再将案卷移交给刑部供皇上勾决。
杨贞现在供认不讳,又有凶器为证,京兆府将其定为死罪,然后将人犯及案卷送交大理寺复验。
由于此案发生在京城之中,传言甚多,戴胄亲自带领孙伏伽、张蕴古复验此案。
那杨贞一入大理寺,即叫屈不已。
戴胄仔细查问,觉得疑点不少。
首先,杨贞与张迪无怨无仇,没有杀害张迪的动机;其二,那把沾满张迪血迹的凶刀是个最大的破绽,若杨贞果然为凶手,其行凶之后定然会将刀上血迹擦干,不会大模大样地留下杀人的证据。
戴胄和孙伏伽、张蕴古商议多次,觉得此事过去已久,当初作案时的痕迹肯定荡然无存,不好复验。
他们昼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好计。
孙伏伽来到板桥店,将当日住店之人及平时与店主有来往者,只要年满十五岁,统统将之带入大理寺询问。
到了午时,将众人释放,独留一八十余岁的老婆婆,至晚方才放回。
第二日,孙伏伽将昨日的故事又重演了一遍。
张蕴古带领二人悄悄来到板桥店周围,他们身着便装,找人搭讪。
其中一人,落暮时潜伏在老婆婆的居处,观察入室之人。
两日间,就见一名叫夏梦轩的人接连入室找老婆婆问话。
戴胄汇集了各方讯息,觉得有了谱儿,遂让人将杨贞、夏梦轩、刘氏及有关的街坊邻居带入堂上讯问。
李世民入堂的时候,他正在讯问刘氏。
刘氏一身素衣,脸带悲戚,眼角落下几滴珠泪,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戴胄问道:“刘氏,张迪被杀之日,你缘何突然离去?”
“贱妾那日得到讯儿,说家母身子突然不适,因急急回了娘家。”
“胡说,本官派人核实过,你父你母最近身子好得很,从未有一点小病。
本官这里有你家邻居证言,你想看一看吗?”
刘氏眼珠一转,说道:“小女子思念父母,回娘家时莫非一定要有理由吗?”
戴胄见到刘氏眼波流转,应答机智,没有惶然之态,是一个有主见之人,话锋一转,又问道:“立在那面的有一人名为夏梦轩,你认识吗?”
刘氏眼光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既而坦言道:“认识。
他是拙夫生前的好友,在店之左旁开有一家书画店,平时与拙夫来往较多。”
戴胄哼了一声,让刘氏起身退往一边。
他忽然提起惊堂木,“啪”地一拍,喝道:“夏梦轩,跪下!你知罪吗?”
那夏梦轩一身文士打扮,生得体态风流,貌似潘安。
他今日被带来大理寺,心想可能要作为证人被讯问,神色相当坦然,现在闻听戴胄呼喊,犹如五雷轰顶,双腿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颤声道:“小人不知大人何意?小人向来守法经营,与邻里相处和睦,不知有罪。”
“你自恃貌美,手里又有几个臭钱,这些年,你勾搭糟蹋了多少女子?”
“小人至今尚未婚配,来提亲的人相当多,至于说小人勾搭女子,却是无从说起。”
“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某年某月,你骗奸王家之女,结果造成一尸两命,可是有的?”
这件事儿邻里尽知,那王家之女酷爱书画,常来夏梦轩店里购买。
这样一来二去,架不住夏梦轩的甜言蜜语,竟然献身,不久怀孕。
王家为遮丑,遣人来提亲,谁知夏梦轩尝了新鲜,不肯答应。
那王家之女觉得无颜见人,遂上吊自杀,造成一尸两命。
夏梦轩振振有词:“她自寻短见,与小人何干?”
戴胄继续说道:“至于你勾搭有夫之妇,何止数人?知道街坊邻居怎样评价你吗?说你是一条为祸邻里的色狼!”那边的刘氏闻言,将一双怨怼之眼,轻轻瞥了夏梦轩一下。
戴胄又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再问你,你是何时将刘氏勾搭上手的?”
这句话宛如晴天霹雳,震得夏梦轩和刘氏都傻了眼。
好在夏梦轩多经历尴尬之事,很快恢复了常态,辩解道:“小人与刘氏之夫生前友善,过往甚密。
至于说小人勾搭刘氏,那定是不怀好意之人诬陷小人。”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刘氏每到你的店里,你即将店门关起,你们一男一女在内都做些什么勾当?你自以为你们做得天衣无缝,然街坊邻居不是瞎子,他们皆知你们的好事,只可惜独独瞒了张迪一人。
诸位证人,你们可据实将夏梦轩之劣行一一说出,不能饶了坏人。”
张蕴古果然叫来了数名证人,他们一五一十将夏梦轩与刘氏勾搭成奸的过程说了一遍。
其中细节堪为详细,竟然有人隔着板壁偷听了二人第一次成奸的过程,将二人肉麻的言语当堂复述了一遍。
从其对话中可以感觉出,二人成奸非是一人之愿,而是双方有意,水到渠成。
李世民在一旁听知此言,觉得很是有趣。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想那当初听壁之人亦为好事之人,不承想今日到了堂上反成了证据。
戴胄又喝道:“刘氏,你和奸夫跪在一起,速将谋害亲夫一事从实招来。”
那刘氏脸色变得煞白,遵戴胄之命上前跪下,她稳了一下神,镇静说道:“不错,贱妾不该做下对不起先夫之事。
然大人说贱妾谋害亲夫,委实是极大的冤枉。
就是再借给贱妾几副胆子也不敢办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何况,贱妾与夏梦轩皆是无力之人,先夫体格强壮,我们又如何是对手?”
戴胄心里暗赞这妇人不是一个瓤茬儿,因转向夏梦轩,冷冷说道:“你们果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要让本官将诸般证据一件件搬到你们面前,方才信服?传薛老太太。”
那名八十余岁的老婆婆在人搀扶下,颤巍巍来到堂上,早有人搬来椅子,让她坐下。
戴胄大声问道:“薛老太太,这二日晚上,是否有人到你宅中?他到你宅中又干了些什么?”
老婆婆眼光在堂内转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射向夏梦轩,朗朗说道:“回大人话,老婆子在这里受到大人的热情款待,回宅后,�他……�”她用手指向夏梦轩,“他就入宅询问。
老婆子平时孤独一人,难得有人上门,这夏梦轩进宅之后,又是送礼物,又是好言询问,句句追问大人对老婆子说些什么。”
老婆婆年已八十余岁,可眼不花,耳不聋,说话也很流利。
戴胄厉声问道:“夏梦轩,你平日难得到薛老太太宅中一顾,这次缘何如此殷勤?这能说明什么?无非是你杀了张迪,心里发虚,想来打探本官的态度。”
夏梦轩有些慌张起来,然口气依然强硬:“小人与张迪交厚,极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好友。
我找薛老太太问询,亦在情理之中。”
“好,本官不怕你嘴硬。”
戴胄又大声道,“传一干人证上来。”
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响,有十数人走到堂上。
戴胄不想再给夏梦轩喘息的机会,连珠炮似的向其发问。
“你们说不是张迪的对手,可是若在酒中下了麻药,那张迪岂不是软瘫如泥,任你宰割?夏梦轩,你那日到三松堂买了一包麻药,现有店主在侧见证。
本官问你,这包麻药你用来何用?“你们奸夫淫妇混在一起,又想图谋张迪的财产,就密谋了一番好计。
刘氏为了避人嫌疑,匆匆归宁以达到不在场的目的。
可你忘了,那张迪和夏梦轩晚上所吃的酒饭,还是你到青云楼订来的。
这里有青云楼与你接手的伙计,谅你抵赖不掉。
“是夜,夏梦轩与张迪一起吃酒,其间,隔壁的邻居李某因明日有亲戚来京,找张迪订房,看到你们二人在那里相对饮酒。
张迪还拉李某过来饮了数杯。
李某,当时的情景是不是这样?“时辰刚交子时,夏梦轩入板桥店找当值伙计,要求借取棉被。
伙计觉得你与店主相熟,且以前也来借过,遂将一串钥匙交给你,任你自取。
过了半个时辰,你又匆匆赶回,说用不上棉被因而送还,伙计又将钥匙交给你,任你入房放还。
夏梦轩,你来取送棉被是虚,偷拿了杨贞的佩刀,前去杀了昏迷中的张迪,然后将带血的刀子插入刀鞘放回原处以此陷害杨贞,却是实实在在。
“杨捕快,那日主动向你提起杨贞五更出发的人儿,是不是眼前这厮。”
杨捕快拱手答道:“不错,正是夏梦轩提醒小人,让立刻去追杨贞三人。”
戴胄冷笑道:“夏梦轩,刘氏,任你们智计周全,终究还要露出狐狸尾巴。”
他又猛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这里人证物证俱全,你们纵是千般抵赖,也一样难逃一死。”
夏梦轩在戴胄的连珠炮似的追问中,早已经败下阵来,他瘫倒在地,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筹措此事可谓隐秘,你缘何如同亲眼见到?”
刘氏见夏梦轩果然招了,心中如同死灰,为乞活命,她泪飞如雨:“大人呀,,贱妾与这恶人通奸是实,可他谋害先夫,贱妾却是一点都不知内情。
贱妾回娘家,又代订饭菜,皆是他吩咐贱妾去做的,贱妾压根都不知道他想杀了先夫啊。”
夏梦轩见到刘氏反咬一口,狠狠说道:“你这个恶妇,事儿不都是你做出来的?我爱色偷乐是实,从未想过杀人图财,若不是你多次让我杀了张迪图下这么一大注财货,好过神仙般日子,我焉有今日?哼,你休要梦想,黄泉路上,我们还是做伴吧。”
刘氏如疯了一般扑过去,伸手欲抓夏梦轩,骂道:“好奸贼,你血口喷人。”
未及夏梦轩身侧,早有衙役将其按了下来。
一桩冤案真相大白,原来是一对奸夫淫妇行图财害命之事。
与张迪相熟之人知道张迪极是本分,且神情木讷,惟知干活,不讨刘氏喜欢。
那夏梦轩虽名声不好,然貌美嘴甜,又有侍候女人的本事,惹得刘氏将一颗心都抛在他的身上。
既而又想做长久夫妻,才定下除掉张迪之策。
这日刘氏见杨贞等人带刀入店,又知他们五更要出发,遂决定当日动手,就有了以后曲曲折折的案情。
杨贞当堂向戴胄叩头不已,涕泣道:“小人此次已知必死无疑,不料果然有青天大老爷替小人洗雪了冤屈。
小人回家后,自会造出大人的长生牌位,日日祷祝大人身体安康。
”戴胄喝令衙役将夏梦轩和刘氏押入死牢,然后微笑着对杨贞说道:“今日案情大白,你可即时回家,至于长生牌位之事,就不必做了。
本官为大唐之官,禀承的是皇上的旨意。
杨贞,你今日既洗雪了冤屈,更有大幸,皇上一直在旁边听着哩,你还不赶快上前叩拜?”
李世民今日来大理寺一身便装,其入堂时并未表露身份,别人仅知道其地位尊贵,却不知道他是皇帝本人。
杨贞听说皇帝一直坐在面前,顿时惊呆了,他跪着爬到李世民面前,叩头不已,语无伦次:“草民沉冤得雪,真是皇恩浩荡,草�民……�”李世民立起身来,说道:“罢了,平身吧。
戴卿理案最是公正,有冤必申,有罪必罚,你刚才说要为戴卿立长生牌位,回家后就日日祷祝吧。
此案所以能攀上你,你本身也有缺失。
想那佩刀是用来护身的,可你懵懵懂懂,被人偷走又复送来,没有一点觉察,因有此厄,也怨不了别人。”
杨贞闻言无话可说,只好叩头不止。
戴胄让衙役将杨贞等人带出,堂上仅剩下他们君臣数人。
李世民微笑道:“朕今日来大理寺也是兴之所至,不承想看了一场好戏。
众卿家,有你们在大理寺替朕守把,天下即会绝了冤屈,亦是百姓之福。”
戴胄道:“此案影响太大,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持刀行凶,引起京师震动。
臣等想要将之办成铁案,就明察暗访下了一番工夫。
今日的情景,皇上都看到了。
夏梦轩难抗铁证,率先吐口,那刘氏却是个厉害角色,若夏梦轩也如刘氏那样,决不承认,此事就要大费周折。
臣想下一步,只好对他们动严刑。
只是这样一来,案子就做得不太漂亮,会大打折扣。”
“以理服人,以证据使其无法抵赖,此为戴卿办案的高明之处。
好哇,你们这样做,就避免了屈打成招的弊端。
京兆府当初审理此案时,若不是简单地认定杨贞是凶手,继而严刑侍候,刘氏的阴谋也不会得逞,就不会有后来的曲折了。
戴卿,你可让人将此案过程详记一遍,朕再以明诏形式转发各地,让各州县以此案例为榜样,明辨是非,避免冤狱,使坏人依法受罚。”
“臣遵旨。”
“朕刚才看了你们的审案过程,既然来了,就干脆看个清楚。
戴卿,可领朕入死囚牢里看一看。”
“陛下,牢内光线很暗,味道又不好,最好别去了。”
李世民坚持要去,戴胄等三人只好引导他到死囚牢里探视。
死囚牢设在皇城之外,这里是一个死角,周围没有居民居住,仅有孤零零的一座囚牢。
牢子们事先已接通知,大理卿要陪皇上来此巡视,他们皆手执火把站立在各个牢门旁边。
李世民一入牢门,见牢子们排列整齐,目不斜视,又见地面甚是洁净,遂赞道:“嗯,他们将牢狱管理得不错。
朕以前也入牢探视过人,满眼所见污水横流,那股气味难闻得紧。
戴卿,你们做得对,人犯有罪自有法律惩之,不能将其视为猪狗而虐待之。”
他们在走廊里行了几步,李世民看到一间牢房里有五六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遂指引道:“打开此房,朕要进去。”
门前的牢子打开巨大的锁头,将门推开,大声道:“皇上驾到,赶快跪迎。”
里面的六名囚犯听说是皇帝到此,一时不知所措,慌不迭地跪下,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世民入内,回顾戴胄道:“戴卿,这些人都犯了死罪?”
“是,他们的案卷已移往刑部,只等陛下勾决了。”
李世民将六名囚犯看了一遍,说道:“都抬起头来。
你们既然犯了死罪,自然有必死之道理。
不过案情曲折,其中若有冤屈者,你们也可说出来。”
六人本来抬起了头,听了这话,又复低下。
“你们不要心有顾虑,莫非见大理寺有人在侧,不敢说话吗?你们但说不妨,朕替你们做主。”
戴胄说道:“皇上最注重宽仁慎刑,你们若有冤屈可说出来,当着皇上之面,本官立刻改正。”
这时,其中一名老者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戴大人断案,最讲究证据,不妄加猜测硬行攀扯。
罪人所犯之罪,并未夸大,所以就绝了申诉之意。
我们六人,皆是一样心思,惟盼皇上勾决晚些日子,就可以多活数日,万一赶上大赦,还有活命的机会。”
剩下五人连忙点头。
李世民感叹说道:“以律执法,讲究证据,为狱应当若此!戴卿,从你判罪的人犯口中说出这等话,朕心甚慰,你们也可以满足了。”
李世民话音未落,忽听外面有人大声喊道:“冤枉啊,冤枉啊。”
李世民笑道:“戴卿,朕刚才赞了你,那边就有人大呼冤枉,看来这牢中之人并非都认其罪。
走,我们看看去。”
与此牢房隔了一个门,就见一人伸出双手于栅栏之外,口中大呼冤枉。
李世民走到门前,问此人道:“你有何冤枉?可一一说来。”
那人涕泗横流,喊道:“青天大老爷,小人好端端地在家,被他们凭空抓到这里,你要替小人申冤啊。”
戴胄喝道:“李好德,你胡说什么?眼前的是皇帝陛下,你还不下拜?”
李好德听说眼前之人是皇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头道:“皇上啊,小人无罪,是有人诬陷小人,请皇上明鉴,放了小人吧。”
李世民回首问戴胄道:“这人犯了什么罪?”
“李好德系相州人氏,经常骂天骂地,今年以来,竟然开口骂皇上,还说自己奉上天之命,要起兵推翻我朝。”
李世民又仔细观察了李好德一番,见他周身肮脏,形容委琐,不像是有大志之人,遂疑惑问道:“他?他有这个能耐?”
“臣也不信,只不过案子移来的时候,证人证言甚是齐整,他确实说了许多妖妄之语。”
李世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扭身向牢外走去。
到了院子里,张蕴古躬身向李世民禀道:“陛下,那李好德确实言涉妖妄,然另有隐情。”
“有什么隐情?”
“臣与李好德为同乡,知道此人患有癫疯病,其发作之时就会胡言乱语,自所难免。
其清醒之后,将发病之时所说之话尽数忘掉,所以他今日才大呼冤枉。”
“戴卿,是这样吗?”
戴胄答道:“蕴古曾向臣提及此事,臣想到其家中核实一遍,再请太医署为其鉴定。
只是李好德新入狱不久,臣近日又忙于张迪的案子,事情就耽搁了下来。”
“依《武德律》,若有人患癫疯病而胡言乱语,是否该惩办?”
“律中果有此条,若其有病,不该惩办。”
“那好,你们赶快将李好德有病与否核实清楚。
若他真的有病,可立刻放他出狱。”
“臣遵旨。”
张蕴古喜形于色,躬身道:“皇上明察,臣代李好德感恩不尽。”
陈君宾奉旨来到塞上,随带数百名有经验的农夫及大量种子。
突利将他迎入帐中,陈君宾宣示了李世民的旨意。
突利听说李世民让自己的族人学会种地,不免诧异道:“皇上此举有点强人所难了。
要知我们族人,生来就知养马牧羊,逐水草而居,若让他们年年月月居于一地,还不闷坏了他们?”
陈君宾说道:“突利刺史此话差矣,你们以前游牧草原,居无定所,完全靠天公赐给你们衣食。
这几年塞北大旱,草枯缺水,使你们受损不少。
若从此定居一地,开荒种植,即可免了此虞。
皇上的这番心意,实实在在是为你们着想。”
突利想想也有道理,然面有难色,叹道:“要想说服族人舍牧就田,难啊。”
“不妨,我沿途见夏、胜二州之地,水草肥美,可让他们一面放牧,一面种植。
突利刺史,我此来带有帮种之人,皇上还专门赏赐了种子。
明日,你带我到河套地区查看一番,先决定下种的地方。”
河套地区位于贺兰山以东,狼山和大青山之南,河水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其水清澈舒缓,在其主河道之北,又平行着马加河与河水相通,其间生成方圆数百里的套状地区,该区域内水网纵横,土地肥沃,极宜种植。
陈君宾和突利骑马绕河套转了一大圈,陈君宾兴奋地挥鞭指道:“真是好土地啊!突利刺史,你看此地四季不缺水,土壤肥沃,可以种植各种庄稼。
嗯,若把日期计算好,将江南的稻米引种至此,亦未尝不可哩。”
突利笑道:“陈大人见了此地兴致盎然,我当奏明皇上,就让你长期在此安营扎寨,专心经营此地。”
“好呀,我求之不得。
临行之前,皇上问我到了京中是否习惯,我回答说很闷。
若皇上答应,我就将家人带来,长期在此开荒种地。”
二人知道这是戏言,当不得真,因为李世民压根就不会答应。
陈君宾一心在这块土地上,说道:“突利刺史,明日我们就开始动手吧。
你挑选一些人,让我的人手把手教他们,争取一年有成。”
突利点头答应。
回帐的路上,二人在马上扯些闲话,突利问道:“陈卿,你刚从京城中来,可知道颉利的近况?”
“他呀,听说呆在京城里很不习惯。
除了上朝以外,就日日呆在家中足不出户,和外人没有来往。
听说他郁郁不得意,数与家人相对悲泣,容貌枯惫。”
“颉利的性格不是这样,他以前好动,怎么忽然变了性子?”
“是呀,皇上也是这样想。
皇上心想颉利定是心情郁闷,就想给他换一个环境。
知道虢州吗?虢州那个地方多麋鹿,可以游猎。
皇上想授颉利为虢州刺史,让他到那里换换心境。
孰料颉利不知如何想,向皇上辞谢不愿前往,依旧留住京中。”
突利长长叹了一口气,心想颉利以前何等威风,转眼间国破人散,反而寄人篱下,许是他心里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儿,才闷闷不乐,若长此以往,是会大伤身心的。
他摇摇头,感叹道:“为人太过刚强则易折,颉利若一直转不过弯儿,必摧其自身心力。
昔日汗国强盛之时,他不加珍惜,终于使其败落。
到了眼前的境况,他仍思昔日的荣光,唉,此一时彼一时也。
陈卿,如今大唐强盛,不以威权欺凌四夷,真正是四方归心。
每月,我这里都有数拨人经过,前往京师朝贡。
这些人,皆是汗国以前所辖部落之人,瞧他们那兴冲冲的样子,以朝贡为荣。
大唐以德服天下,这番心情我也是刚刚体会出来,想颉利肯定还不能想到此点。”
陈君宾微笑道:“突利刺史能体味皇上的这番心意,其实不易。
你下次入京时,不妨找颉利谈论一番,使他能有觉悟,心情也会好起来。”
突利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李世民导人谏诤,臣下踊跃上疏,蔚然成风。
御史台中有二人,名为权万纪和李仁发。
他们累累上疏,言及百科之事,提出了一些相对不错的建议,获得李世民的信任,被授为侍御史。
该职位负责纠察百官之失,可以随时弹劾,提出惩办意见。
这二人商议要将百官的一举一动都掌握下来,遂暗暗在各衙署内布置眼线。
一段时间内,他们能将百官之失及时举报到李世民那里,因此,愈发得到李世民的信任。
然他们的手段太阴,百官有一点错处往往夸大数倍,渐渐引起了百官的反感。
只是碍于皇帝宠信他们,一时敢怒不敢言。
是时,马周也入御史台为侍御史,稍稍明白了他们的手段,以为其手段不光明正大。
权万纪碍于马周是皇上钦点官员,不敢过分得罪,但仍然忍不住讥刺道:“侍御史的职责就是弹劾百官,若仅以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例说一些大道理,不都是废话吗?要想称职,总要弄出一些皇上不知道的事情,方见手段。”
权万纪和李仁发这日从大理寺内线处得到情报,二人如获至宝,急忙写出奏章送往宫中。
李世民午休之后,看到了权万纪和李仁发的奏章,他阅罢大怒,立刻写了一份手诏让送往刑部。
刑部见手诏上仅写一行字:“速将大理丞张蕴古拉往东市,斩讫报来,钦此。”
他们不敢怠慢,急忙带人到大理寺去捉张蕴古。
李世民在殿内来回转悠,心中暴怒不已,恨恨骂道:“这个该死的张蕴古,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竟然敢愚弄朕,该杀,该杀。”
他焦急地在殿内等待刑部复奏,因等待不及,又派一名太监去催。
这时,一名太监来报:“皇上,大理卿戴胄在殿外求见。”
李世民知道戴胄此来是替张蕴古说情,恼怒更甚,说道:“不见,让他在殿外候着。”
过了一会儿,那名太监又来报说:“皇上,尚书左仆射房玄龄,门下省侍中王?,秘书监魏征前来求见。”
“哼,又是来替张蕴古说情的。
让他们也在殿外候着,待张蕴古人头落地,再放他们进来。”
这样约过了一个时辰,刑部尚书方入宫复奏:“奉皇上旨意,已斩了张蕴古之头。”
李世民斥道:“你们办点小事就这么拖拖拉拉,竟然用了一个多时辰,砍个头就这么艰难吗?”
刑部尚书想不通李世民今日缘何这么大的火气,申辩道:“陛下在贞观之初曾经说过:死者不可再生。
从此每处决死囚,须由中书、门下四品以上及尚书九卿共同议定。
今日杀了张蕴古,因是皇上特诏,就省了这些程序,臣以为办事的速度不慢呀。”
李世民不耐烦地挥手道:“好了,你退下去吧。”
刑部尚书言犹未尽:“陛下,张蕴古到底因何罪致死?按照朝廷的制度,每杀一人,须将其死罪原因张榜公布,以警示后人。”
“朕回头另有诏令,届时你自会知道原因。”
刑部尚书张了张嘴,有心再说话,终归不敢,遂躬身退下。
李世民退回案前坐下,然后挥手道:“让他们都进来。”
戴胄等四人一溜儿进入殿内,戴胄走在最前面,李世民见他眼角挂有泪痕,知道他已得知了张蕴古的死讯。
四人向李世民行礼,李世民问道:“你们挑这个时辰入宫,有什么事儿要奏?”
戴胄说道:“臣急急入宫,是见刑部拿着皇上手诏,入大理寺将张蕴古抓走,并送往东市斩首,就想找皇上讨一个情儿。
现在张蕴古的头已落地,救之已晚,臣想问个明白:张蕴古到底犯了什么死罪?”
魏征、房玄龄、王?也奏道:“臣等前来,正为此意。”
李世民冷笑道:“张蕴古平日一派儒雅之气,现在看来,他其实是道貌岸然,心怀鬼胎。
你们想不到吧,他竟然敢来愚弄朕!”张蕴古原来是庐江王李瑗的幕僚,李瑗谋反被杀,李世民下令不追究牵连者,这样,张蕴古辗转入了京城。
张蕴古入京城后向李世民献上了自撰的《大宝箴》,其中论及时政,观点精辟,且文辞凝练,博得了李世民的嘉奖,被授为大理丞。
任职之后,他勤恳务政,公正处事,口碑相当不错。
戴胄追问道:“臣愿闻其详。”
“好吧,朕若不将其中详细一一说出来,谅你们也不会甘心。
戴卿,记得那日朕去狱中巡察吗?其中有一名叫李好德之人大呼冤枉。
张蕴古当时对朕说,这李好德犯了妖妄之罪,是因为他患有癫疯病,犯病时说话胡言乱语,自所难免。
朕当时也信了这厮的言语,嘱你访查清楚,若李好德果然有病,可以立即放出。”
戴胄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
臣得了皇上的旨意,立刻派人出外访查,并让狱医为其会诊,事有凑巧,那李好德昨日在狱中又犯病。
臣正准备将此事向皇上奏闻。”
“哼,你想不到吧。
那李好德之兄为相州刺史,是张蕴古的好友。
张蕴古那日得了朕的言语,晚间即带酒食入狱室与李好德同饮,他们在那里吆五喝六,好不热闹。
就是在这个晚上,张蕴古将朕的言语告诉李好德。
到了第二日,那李好德在狱中得意忘形,逢人就说:皇上已饶我罪。
你们看,张蕴古以大理寺之官,却与囚犯混迹一起,既馈酒肉,又入狱共饮,无非因为那李好德是其好友之弟,就存心包庇。
他处心积虑套了朕的话,使其谋得逞,存心想愚弄朕,你们说,他该不该杀?”
戴胄顿首道:“陛下,张蕴古与囚犯同席,又露泄陛下之语,与囚犯又有亲密关系,确实有罪,然其罪不至死。
陛下,臣派人访查清楚,那李好德确实患有癫疯病,他前日在狱中又发作一次,狱医入室确诊。
张蕴古所奏并非虚妄,确有其事。”
“哼,焉知不是张蕴古通风报信之后,那李好德在狱中诈疯呢?”
“臣之证据确凿,不敢欺瞒皇上。”
房玄龄、魏征、王?在旁边听着他们君臣二人辩论,心里头升起一阵寒意。
他们想不到李世民居于大内之中,却对外面的动静知道得一清二楚。
像这狱中之事,从人之背景到诸般细节,举报得事无巨细,犹似亲眼目睹。
魏征谏道:“陛下,臣想戴卿之言,亦有道理。
那张蕴古确实不该泄露皇上之语,且有瓜田李下之嫌。
若李好德果然有病,则张蕴古所奏并不虚妄,其有罪当罚,然罪不至死。
陛下不信戴卿之言,然臣想那向皇上奏事之人,是否也有偏颇之处,乃至断章取义,夸大其辞呢?”
王?也奏道:“皇上原来规定有制度,凡死刑之人须由中书、门下四品以上及尚书九卿共同议定,处决之前还要由刑部履行查核之责。
皇上今杀张蕴古,就免了这些程序,臣以为有些不妥。”
李世民见这三位大臣都替张蕴古说话,又见房玄龄在一旁默默,因问道:“玄龄,你以为呢?”
房玄龄缓缓说道:“陛下曾经说过:死者不可复生。
张蕴古今日被杀,其即使有罪,也须慢慢审理,核查清楚,以不负天下之望。
事已至此,还望陛下将各方之言验证一遍,方为不枉。”
房玄龄的言语虽然比较缓和,但李世民听得出来,他明显和其他三人一个鼻孔出气,也就不想听下去,遂挥手道:“朕今日心情有点乱,此事明日早朝时再说,朕今晚会好好想想此事。
你们退下去吧。”
李世民是夜沐浴一番,不令人侍寝,独自一人倚长灯之下读汉人之赋。
汉赋之中,他偏爱枚乘的《七发》,不仅因为该赋有华丽的辞藻,更喜其中那汪洋恣肆的结构及此起彼伏的警句。
因读的次数不少,他对其中的一些段落能够背诵。
此时他触目所及,只觉语句熟悉且字字珠玑,遂诵出声来,一气读完,待他诵到“于是太子据几而起……霍然病已”的结尾句子时,心情也因此舒畅起来,就披衣而起,绕室漫步。
想起了白日之事,他现在彻底回过了味儿。
自己当时暴怒之下,认为张蕴古耍了小花招行包庇之事,难以听进戴胄等人之劝,才误伤了人命,现在追悔莫及。
看来人之性格确实有缺陷,若兴之所至不加抑止,就会做出乖张之行。
自己多次说过要以秦始皇、隋炀帝为鉴,日常平静之时还做得不错,一遇情绪波动时就将之抛到九霄云外。
像自己多次说过“死者不可复生”,“国之大莫大于法”之语,缘何一到此关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呢?这次杀了张蕴古,上次杀了卢祖尚,两个官声不错的吏员死于自己之手,自己的这种行为又与隋炀帝之行有何不同?李世民懊恼地走到窗前,用力一把推开窗子,一阵风恰好透窗而入,吹得他脑子更加清醒起来。
明日如何处理这尴尬的后事呢?李世民躺在榻上,在上面翻来覆去思索此问题,迷迷糊糊中,也不知到什么时辰方才入睡。
第二日一大早,只听净鞭三响,百官鱼贯进入两仪殿参加朝会。
李世民待群臣奏事完毕,方才说道:“朕昨日错杀了张蕴古,现在追悔莫及。
可是张蕴古的脑袋已经落地,朕再后悔,他也不能复生了。
朕想了一夜,此事错在朕身,因要惩罚自己。
虞卿,你过来。”
虞世南出班站立在李世民的面前。
“你立刻代朕拟出《罪己诏》,将朕错杀张蕴古的过程详细写出,表达朕之追悔不及心情。
诏成之后,今日要明发天下,使天下之人知道朕之失。”
李世民因为错杀一人而发《罪己诏》,实在大出群臣意外。
自古以来,人们奉行“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的信条,多少皇帝滥杀无辜,臣下以为这是皇帝的权力,不敢有言。
像张蕴古之罪虽不至死,毕竟也有错的地方。
因此颁发《罪己诏》,群臣中有部分人认为是小题大做,没有必要,因为这样容易降低皇上的威信。
果然,有数名大臣出班向李世民哀求,请其收回成命。
李世民坚决不同意,说道:“皇帝的威严不是靠严厉来维护,须使臣民知道,皇帝不是神灵,也有犯错的时候。
如此,上下同心且互相监督,方是治国之大道。
为人者皆爱顾及颜面,然因顾颜面忘了处事的规范,所失会更多。
朕为皇帝,一言一行皆对天下影响甚大,若为维护暂时颜面好看,置国家法律于不顾,长此以往就会失了天下。
虞卿,你速速拟诏,晚间前要明发出去。”
虞世南躬身答应后退回班中。
魏征及戴胄等一班人见李世民如此悔悟,心里顿时释然。
房玄龄出班奏道:“皇上如此高风亮节,臣等心里实在明朗。
臣等掌刑部,未遵守决死刑犯须三复奏的条文,也有失处,请皇上一并降罪。”
李世民挥手道:“刑部当时坚持要三复奏,朕暴怒之下不许,则此事错在朕一人,与你们无涉。
玄龄,张蕴古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嘱吏部前去抚慰其家人,可以复其官荫以为补偿。”
“臣遵旨。”
房玄龄答应后退下。
李世民将戴胄叫出来,说道:“张蕴古此次被错杀,主要因为朕雷霆一怒,将朝廷制度都抛在一边。
假若依三复奏的程序去办,将时间缓了下来,朕也许会在镇静之后,不坚持杀之。
由此来看,这处决死刑的程序非坚持不可。”
戴胄奏道:“处决死囚须三复奏的条文,自《北魏律》至《隋律》皆有之。
隋末大乱,炀帝敕天下窃盗以上,罪无轻重,不需奏闻,皆斩。
由此将杀人权下放至州县,无异鼓励臣下滥杀,使不少无辜者冤死在刀斧之下。
我朝颁布《武德律》之后,将决死权集中于中央,不至于滥杀无辜,可前有卢祖尚,现有张蕴古,皆因陛下严词之下,有司不能坚持制度。
由此来看,能否坚持制度,关键在于陛下。”
李世民觉得戴胄的话很刺耳,然细想想也是这个理儿,遂转身取过两支金箭,令身边太监送下台去,说道:“此箭自今日起,一支置于大理寺,一支放于刑部,你们见此箭如见朕亲临。
今后理案判断时,你们须以国家制度及程序行之,若朕再有临时之语与法相违,你们可持此箭找朕说理。
你们行事但凡依国家制度,则此箭之威力大于朕本身。”
房玄龄和戴胄接箭在手,感到手中之箭沉甸甸的。
此箭今后对别人不具效力,惟对皇帝本人进行制约,自古至今,这样的事儿委实不多见。
李世民又想了一下,说道:“为了避免再犯误伤人命的错误,律令的条文须修改一下。
自今以后,诸州决死囚时须严格执行三复奏的程序,至于京城以内,二日内须复奏五次,这样相对慎重一些,可以避免冤错案的发生。”
李世民改京城内决死囚时须复奏五次,实际上还是制约自身。
复奏五次,可以延长死囚犯被斩的时间,以慎重纠正可能发生的冤案。
贞观一代,决死囚犯时须复奏五次,盖由张蕴古被杀后开始。
李世民又想起修改《武德律》的事儿,便将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叫出来询问。
房玄龄现任尚书左仆射,总理全国之务,要忙碌一些。
而长孙无忌以开府仪同三司参与朝政,时间上相对闲暇,其精力多放在主持修改法律之事上。
长孙无忌奏道:“臣与房仆射主持修改法律,共召集学士凡二十三人,现在已将前朝律典悉数收罗,以《武德律》为蓝本,对其中的律、令、格、式逐条对照,先汇成集注,再依现实逐条删减。
争取再过五年,使新法出台。”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法为国之权衡,时之准绳也,须谨慎为之,不能有漏洞。
无忌,玄龄,你们制定新律时,要以错杀张蕴古为鉴,以宽仁慎刑之精神厘改之。
且要法令统一,不能律文互出,造成漏洞,为人所趁。”
房玄龄、长孙无忌躬身领旨。
魏征奏道:“律令形成之后,不可数变。
立法时须审慎而行,不可轻立;既立之后,必须审定,以为永式。
愿新法成就之后,百年之内无须变更。”
李世民笑道:“魏卿所言保持律令之稳定,这一点很重要,为立法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只是新法成就之后,百年不变,朕看这一点断难做到。”
戴胄又奏道:“臣判案之时,觉得以往法令太过繁琐。
甚至一罪之中,竟然有数条说法。
律令不简约,让我们这些执法之人不能尽记,易生繁文,导致严刑。
臣以为所定新法,务使简约,便于操作。”
长孙无忌不同意戴胄的说法,驳斥道:“天下万端,若归于一条刑之,必使执法者望文生义,凭空中猜测良多,使法令失了本意。”
李世民同意戴胄的建议,说道:“朕观隋律,见其中有斩刑二百余种,流刑有一百余种,可见其律繁而苛。
无忌,戴卿让新法简约,仅是说了一层意思。
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以宽平的原则厘改之。
比如将斩刑改为流刑,将流刑改为徒刑。
法律的作用不在罚治本人,关键在于警示他人不可再犯,就是将人都杀了,对治理国家有什么用处?朕今日在这里说一条原则,新法成后,其斩刑及流刑条目各自不得超过一百条。”
李世民又唤出戴胄和刑部尚书,谆谆告诫道:“至于新法未成之前,你们还要以《武德律》为基准判案。
判案之时,要以宽平的原则慎用死刑、流刑。
如此一来,你们的肩头责任很重,若执法之人心术不正,极易发生卖狱之事,这样,御史台定然会参这些不法之人,则咎由自取。”
戴胄和刑部尚书顿首道:“臣等当先正自身,再诫约属下,不敢胡作非为。”
群臣没有想到,今日朝会竟然集中讨论了法律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