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登基之日,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率领二十万兵马进犯至武功县。
李世民闻讯大怒,斥道:“乘人之危!突厥以为我国中有大变,朕又刚刚即位,所以倾国而来,妄图捞些便宜。
哼,朕若示之以弱,闭门拒守,他们必然放兵大掠。
敬德来了没有?”
尉迟敬德出班奏道:“臣在。”
“朕授你为泾州道行军总管,可带领十万兵马速速出城,前去迎击。”
“臣领旨。”
李世民又将目光转向杜如晦:“如晦,你可拟旨让李靖、李世羙提兵前来。
另飞鹘传书给张万岁,让他暗暗转告无忌领兵回京。
有了这两路兵马,只要敬德能抵挡一阵,谅颉利也讨不到好处去。”
杜如晦和尉迟敬德转身出殿。
看着他们二人走出的背影,李世民叹了一口气,感叹道:“自古以来华夷之防甚明,看来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颉利就不用说了,像突利,刚刚与朕盟为兄弟,明知朕新近即位,理该庆贺才是,没想到他却选择这样一种庆贺方式。”
萧礒拱手道:“陛下,突厥向来人面兽心,善于趁火打劫。
盟为兄弟?那是作不得真的。
对他们,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牙还牙给予颜色,方能灭其威风。”
这时,魏征出班奏道:“陛下,臣不敢苟同萧公观点。
如今陛下刚刚登基,天下不平,国内还未安定。
突厥虽兵临城下,不宜大动干戈。
臣以为,兵不血刃。”
萧礒瞪了魏征一眼,斥道:“你懂什么?还想在这里扰乱陛下的心智。”
魏征神色安然,淡淡说道:“微臣现在忝为谏议大夫,提出自己的意见是本官的职责。”
不软不硬把萧礒碰了回去。
李世民神色严峻,轻轻哼了一声制止了他们的争执,说道:“兵不血刃?如今突厥兵临城下,难为其能啊。
下步行止,要看敬德这第一仗打得如何。”
尉迟敬德不负李世民的重望,他领兵悄悄到了泾阳,在突厥兵犯京城的必经之地设伏,一下子吃掉了其前锋兵马一万人。
消息传回京城,全城人皆为之振奋。
然而颉利可汗受挫之后并不减弱进攻的势头,他重新调整了部署,兵分三路齐头并进。
尉迟敬德毕竟为一勇夫,没有为帅的经验,勇猛一击之后再无后续之力,难以招架突厥的三路大军,只好且战且退,一直退过了渭水。
待突厥的进攻势头缓了下来,他才扎住阵脚。
颉利可汗站在渭水边遥望长安,扭头唤道:“传执失思力。”
执失思力和其父执失武曾经跟随过李世民,那是建唐之初攻取霍邑的时候,他们父子二人被始毕可汗派来帮助李渊。
执失思力今年二十七岁,勇力过人,更兼思路敏捷,能言会道,是突厥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
执失思力现正在军中效力,闻听召唤,急忙来见颉利。
颉利说道:“你入长安城去见李世民,就说我和突利可汗将兵百万,很想入城看看。
他若识趣,早早将金帛贡来,免我动手。”
执失思力不带从人,单骑潜往长安。
此时长安城内杂居各色人种,进出一位异域人氏并不惹眼,执失思力轻易就混入城内,很快来到朱雀门前。
此时已近薄暮时分,执失思力对宫门守卫说:“我是突厥汗国的特使,容请向鸿胪寺通禀,就说我有急事相见。”
此时突厥兵临城下,正是非常时期。
闻听突厥特使来京,鸿胪卿唐俭不敢怠慢,急忙将此消息通报给尚书左仆射萧礒、尚书右仆射封德彝。
两人此时正在显德殿内与李世民一起议事。
李世民听说后,抬眼道:“执失思力?想不到颉利派他为使。
说起来,他还是朕的故人。
嗯,传他进来。”
殿内,高士廉、房玄龄、杜如晦也在场。
李世民道:“颉利兵临渭水边,想来觉得自己有些资本了。
你们猜猜,执失思力的来意是什么?”
封德彝笑道:“颉利肯定还是老一套,无非威胁几句,索要些金帛。”
李世民道:“不错,他肯定会这样。
唉,敬德这次虽得首捷,毕竟没有挡住颉利的进攻势头,让他有些得势了。
如晦,看样子敬德只是一员虎将,让他全盘掌握军机,可能有些勉强。”
杜如晦答道:“事起仓促,敬德率领之人并非趁手的队伍,取得一次大捷已经不易。
毕竟突厥的队伍数倍于他啊。”
说话间,通事舍人入殿禀报,说执失思力已到殿外。
李世民立刻正襟危坐,脸现严肃之色,然后召执失思力入内。
执失思力入殿后并不行跪拜礼,拱手揖道:“唐皇在上,本人奉大汗之命,忝为特使,专向唐皇申达大汗之意。”
李世民神色严峻,森然道:“执失思力,你来得正好。
朕与颉利、突利新盟不久,朕刚即位,他们就带领兵马犯我边境,入我国内欲纵兵大掠,是何道理?”
“陛下,大汗此来并无他意。
不过想问问既有当初之盟,为何所贡金帛拖延至今未见?”
执失思力所说中土之语甚是流利,琅琅上口并无阻碍。
一旁的封德彝斥道:“颉利太过贪婪!我朝岁岁按例输入金帛,以馈其乏,缘何动辄加码?我朝已非昔日困顿之时,你们那区区二十万兵马何足道哉!我皇素以英武著名,若驱动天兵,谅颉利万无藏身之地。
我皇隐忍至今,雅不愿擅动刀兵因而扰民,你们难道不能体会我皇的这番慈悲胸怀吗?”
李世民挥了一下手,示意封德彝等臣子不可再插言,和颜悦色道:“执失思力,你与乃父当初随朕征战之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如今颉利大军压境,欺我新近登基立足未稳,此事若让你来评判,你认为合适吗?”
执失思力脸现羞愧之色,头略略低下。
他默言良久,然后说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请屏退左右,我有话说。”
待众人退出殿外,执失思力伏地叩道:“陛下,刚才小人忝为特使,不能全礼,望乞恕罪。”
李世民走过龙案,上前将执失思力搀起,温言道:“朕知你心,不枉我们当初征战时结下的友谊。
起来吧,我们坐下慢慢说。”
当初李渊进攻霍邑的时候,始毕可汗赠其两千战马,并派五百突厥兵来助战,执失思力和其父执失武即在其中。
李渊拿下了长安,对这批突厥人进行了一番封赏。
执失武此时为突厥的颉利发,又被李渊授为唐朝的右卫大将军。
这样,执失武同时拥有东突厥和唐朝所授的官职。
执失思力当时年龄尚小,不足十七岁,仅得了李渊的一些赏物,未授官职。
颉利此次兵犯中原,执失武因年老多病未随军。
他瞧中了执失思力的这种渊源,又听说他与李世民私下的交情甚好,因派为使。
执失思力不敢平身与李世民相对而坐,而是欠身半坐,一副很局促的样子。
他以前与李世民相处的时候,李世民仅是军中主帅,待部下很亲切,执失思力和他年纪相仿,又是异域之人,李世民就又多了一番客气;眼前的李世民已为大国皇帝,一身赭黄色的龙袍罩在身上,脸上虽神色平和,然不怒自威,让执失思力从心底里泛出畏惧之意。
这里是显德殿内的西偏阁,原是李建成的书房,其中的书架及案几皆保持原样。
李世民常常在这里召开一些小型会议。
李世民让宫女为执失思力奉上一盏香茶,说道:“想起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都是毛头小伙子。
时间过得真快,如今我已年逾三十,算来你也该是二十七岁了。
现在有了几子几女?”
李世民这样问话,令执失思力一阵轻松,答道:“禀陛下,小人现已有三女,无奈命运不好,尚未有一子。”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塞北苦寒之地,气候使然啊。”
忽然又哑然失笑,“看我想到哪里去了,生育之事怎能与气候扯上关系?哈哈。”
执失思力也陪同笑了起来。
李世民慢慢敛起笑容,直视执失思力道:“你让我屏退左右,到底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执失思力站起拱手道:“陛下,大汗让小人传话儿,刚才已经说过了。
小人还有一番肺腑之言,想单独说给陛下听。”
李世民挥手道:“不要多礼,坐下慢慢说。”
执失思力并不坐下,侃侃而谈:“陛下,大汗此次领兵犯境,就是瞅准了陛下登基不久,立足未稳。
大汗此次尽出精锐,若让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的两支兵马来相抗,恐力不从心。
陛下若想大获全胜,非倾国中一半兵力不可。
这样,就需要调兵的时间。”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颉利就是瞅准了这个空当,想有所图。
你对我说实话,颉利到底想图什么?”
“很简单,他就是想逼陛下贡献金帛,并无他意。
他私下里曾经对属下说过,陛下此次若给予大汗岁贡之倍,定会退兵。”
“哼,乘人之危!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脾性,朕遇强则强,若示以威风想捞些便宜,那是没有结果的。
不错,无忌和敬德的两支兵马,合起来不足十五万,然我还有后续之兵,李靖和李世羙的大军已经开始南下。
我再率京畿之兵亲征,则我军不下四十万,颉利能是对手吗?大唐今日已非往日困顿之时,国内诸贼皆平,国力倍增,颉利若想逞强,尽可放手过来。”
“然则如此一来,京师之地征战之后定会哀鸿遍野,大汗虽战败铩羽而归,然陛下国土破碎,恐亦非陛下之愿啊。
其实此次大汗惟索金帛,而陛下想休民生息,这场战事说什么也打不起来。
何况,陛下现在送给大汗的金帛到了塞北无可花费的地方,大汗将之贮于库房,终有一天,这些金帛还是陛下之物。”
李世民大惑不解,瞪大眼睛问道:“你这句话让我犯糊涂了,又作何解?”
执失思力黯然一笑,凄然道:“小人父子从征陛下多日,亲眼目睹了大唐的兴起,衷心佩服太上皇和陛下的英武绝伦。
反观我国,境遇每况愈下。
如今大汗之间猜忌严重,颉利可汗与突利可汗、郁射设之间矛盾重重,各行其是。
尤有甚者,颉利可汗轻族人重外人,与薛延陀等部落打得火热,那薛延陀狼子野心,颉利可汗这样做,无异是引狼入室。
唉,外人看来汗国貌似强盛,然内里狼烟四起,危机四伏。
小人和父议过,不出数年,汗国就会分崩离析了。
小人此次出使,其实也存有私心,万一将来真的这样,望陛下能伸出援手,使我们有一方托庇之地。”
执失思力的这番话让李世民极度震惊。
以前他也曾听说过东突厥内部不和,不料已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他又想起了隋炀帝、秦二世等人,看来一个大帝国分崩离析的原因不在于外力,关键还在于内力!这使他忽然萌发了一个朦胧的想法,今后对付东突厥的手法要有所变化,不与其发生正面冲突,静待其乱,再定下步行止。
这种念头虽在他的脑海里一晃而过,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决定待眼前的事情过后,要派些人深入突厥境内,来验证执失思力的话。
李世民心里这样想,脸上并未现出异样的颜色,好半天才慢悠悠道:“我知道你的心意。
上次在豳州时,突利也曾与我盟为兄弟,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好,我答应你。
太上皇曾授尔父为右卫大将军,从今日起这个封号由你继承,朕另授尔父为大上将军,你以为如何?”
执失思力闻言后立刻下拜,叩首道:“谢陛下赏,小人此生定当追随陛下左右,再无二心。”
李世民笑眯眯道:“平身。
今后你不可如此多礼,朕与太上皇一样,性子是比较随便的。
尤其单独面对时,你如此多礼就显得有些生分了。”
执失思力又叩首道:“小人虽生于荒蛮之地,也知道君君臣臣的道理。
今日既被陛下授以官职,即是大唐之臣,敬君礼上,那是一点也不能乱的。”
“好了,起来吧。
朕向来没有华夷之防,只要是大唐之臣,朕都一样看待,你尽可放心。
史大柰原是西突厥子弟,现在一样成了大唐的重臣。”
“臣明白。”
执失思力又叩了一下头,然后慢慢立起身来。
李世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外面夜色已浓,因说道:“你风尘仆仆而来,肚内定是饥了,晚上就同朕一起进膳吧。
来人,传膳侍候。”
烛光下的膳案边,李世民一面吃一面与执失思力说话,心中也形成了此次对付颉利可汗的大计。
执失思力诚惶诚恐进完晚膳,然后低头告退。
李世民立起身来说道:“唐俭已替你安排好了住处,他现在殿外,你随他去就成。
明晨早朝时,你可随他入朝,我有话说。
你现在既为大唐之臣,若有什么委屈,不妨藏在心里头,朕会记下你的好处的。”
执失思力唯唯诺诺而退。
次日早朝时分,只听景阳钟声中,净鞭啪啪啪三响,百官鱼贯入朝。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入殿就座,接受百官朝拜。
唐俭首先出奏道:“陛下,颉利可汗兵临渭水,现派来特使执失思力候在殿外。”
李世民道:“宣他进来。”
执失思力在通事舍人的引导下进入显德殿,依突厥习俗向李世民施了礼,然后将颉利之语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颉利与突利二可汗将兵百万,今已至渭水,专候陛下回话。”
李世民听罢大怒,拍案而起,斥道:“朕与可汗面结和亲,赠遗金帛,犹昨日耳。
如今可汗自负盟约,引兵深入,难道于我无愧吗!执失思力,你虽为戎狄,亦有人心,何得全忘大恩,自夸强盛!左右,先把他拉下去立刻斩首,让颉利明白朕的态度。”
执失思力听后大惧,伏地请求饶命,说道:“陛下,自古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望陛下念小人对唐积有薄功,乞饶一命。”
萧礒、封德彝也急忙出班,请李世民息怒,言称为维持大国风度,不能斩了执失思力,应当以礼遣送。
李世民慢慢坐回龙椅,脸色依然严肃,忿忿说道:“执失思力,看在你往日曾经从我征战的情分上,萧公、封公又替你求情,朕暂时饶你一命。
然现在把你放回去,颉利必然认为朕怕他,愈益骄横。
这样吧,高侍中,先将这人囚于门下省,由你严加看管,不许出外一步。”
高士廉领旨将执失思力引出殿外。
李世民又站起身来,说道:“众卿要奏别的事情,暂时先放一放,先把这件事情办好再说。
如晦,兵调得怎么样?”
杜如晦奏道:“遵陛下之旨,臣已派人持符急调六军前来,计有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现在城外候旨。”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如晦办事不错,他们来得还算迅速。
秦叔宝、史大柰、段志玄。”
三人同时出班,齐声道:“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参旗军、鼓旗军、元戈军沿渭水西行,即刻出发。”
“臣领旨。”
三人到杜如晦那里取了兵符,立刻出殿。
李世民又唤道:“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
“臣在。”
“你们三人带同平道军、天纪军、天节军自京城南向北包抄过去。”
侯君集、薛万彻、马三宝三人领旨出殿。
李世民这会儿站在显德殿内,浑然忘了自己是一名新即位的皇帝,倒似一位叱咤风云的军中主帅。
安排了这些事儿,李世民颜色稍和,对百官说道:“大家都散去吧,请各归本职,照常署理公事。
萧公、封公、高侍中,还有玄龄、如晦,你们随朕到阵前走一回。”
李世民不带仪仗,从宫中上马出了玄德门。
他们六骑行在最前,背后仅带领甲士五百骑。
经过玄武门的时候,李世民看到常何带领部下向自己跪伏行礼。
他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玄武门”三个大字,回思不久以前在此门后发生的事情,心内不由得百感交集。
他眼睛有些湿润,遂一挥马鞭猛叩马腹,队伍很快加速了前进的步伐,从城内一驰而过,疾速冲出了开远门。
田野上正是秋熟的季节,黄色的粟米秆、红色的黍米秆横躺在田间,其枝秆上的穗已被农夫剪下,脱粒贮藏。
田间有许多忙碌的人影,他们要将粟米秆和黍米秆收集到一起,以为冬用薪柴。
一些人开始深耕晒垡,再耕耙收墒,以备播种冬麦。
李世民指点着田间对萧礒说:“萧公你看,百姓刚刚收获,若任由颉利纵兵大掠,百姓就会缺粮无食。
看来颉利此来也是处心积虑啊。”
萧礒忧心地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此战一开打,这里的百姓就要遭殃了。”
“不错,不误农时为百姓之根本。
我刚刚即位,又岂能兴兵使生灵涂炭?”
“然则陛下调兵甚急,已经摆好了决战的架势,臣观此战不可免。
陛下,你仅带这数百骑与颉利相对,是不是过于轻率了?陛下以万乘之躯涉此凶险之地,还是慎重一些最好。
”“不妨,这里是京畿之地,不是他颉利的地盘,即使遭遇不测,放手一搏,我也有胜算。
萧公,你已随我多日,我如今年龄渐长,岂是逞一时之勇的匹夫?”
身后的封德彝等人见李世民如胜券在握,虽知他是一位谋虑周全之人,然颉利大兵压境,以这区区数百人前去相抗,打破脑袋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何妙计,心中的疑惑一时难释。
群马一路向京城西北方向疾驰,很快就过了汉长安故城,接下来便是秦咸阳城。
再向前,即是水波荡漾的渭水。
秋阳下,渭水如一条黄带缓缓东流。
这条河流见证了沿岸的历史。
渭水在秦朝时穿咸阳而过,如今已经移至咸阳旧址之北了。
李世民骑在马上无心想这些掌故,他目视前方心里斟酌着与颉利的对话。
转眼间他们已到了渭水南岸,这里的河面上原来搭有一座木桥,唐军撤退到这里的时候,被尉迟敬德下令一把火烧掉了,水中还残留着黑黑的桥桩。
李世民停马向北岸望去,只见那面旗幡猎猎,突厥兵马已经凭地势扎下了许多帐篷。
李世民稍一凝神,转头道:“如晦,你派两个人涉水过去,通知颉利和突利过来,我们隔水对话。”
渭水并不算深,两名甲士涉水过去,最深处仅及脖项,只不过水流甚急。
两人张开臂膀奋力划水,斜斜地到了下游一里处方才登岸。
封德彝在马上向左右观看了一阵,并不见唐军踪影,忧心地说道:“陛下,颉利系豺狼之人,若无势相迫,愈益猖狂。
他若见我们仅有这数百人,万一他大驱兵马,我们岂不束手就擒?”
李世民道:“他不敢!我扣下执失思力不令其归,就表明了我的态度。
如今两国正面相对,我朝又非无实力,在此京畿之地,颉利知我不会摆空城计的。
你们尽可放心,我自有主意,呆会儿你们听了我和颉利之语就知端的。”
杜如晦道:“敬德退过渭水之后,臣已令他收缩兵马隐于山中,现在也正带兵向这边运动。
有了这三支兵马,谅颉利不敢妄动。”
李世民道:“对呀,当初诸葛亮摆空城计,看似无险,其实也是行险。
这样的事儿,若非实出无奈,万不可效法。
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我们的这一出戏正是为此。
我以前也好孤身冒险,想起来那也是年轻气盛。
今后这样的事儿,轻易不会再做了。
嗯,看,他们来了。”
只见对面营盘里驰出一群马匹,马蹄过处扬起了一片尘埃。
瞬间,他们由小变大,已经到了对岸,为首二人正是颉利可汗、突利可汗。
那颉利可汗刚刚站定,立刻扯着嗓子喊道:“好一个李世民,大军前来你不主动来拜见,反而扣下了孤的特使。”
李世民反唇相讥道:“当初我们豳州之盟时,已经说好互不侵扰。
大唐早已不向你称臣,实为睦邻友邦。
朕刚刚即位,你应该具礼前来祝贺才是,缘何撕毁盟约,擅自兴兵,莫非欺我大唐无兵马?”
颉利可汗道:“孤已经见识过唐军了,那尉迟敬德号称中原的第一虎将,已经败下阵去。”
李世民不理颉利的茬儿,微微侧头对突利说道:“突利兄弟,你知为兄登基,是想来亲自庆祝一番了。”
李世民的这句话语含讽刺,突利不好作答,一丝羞色染红了脸庞。
李世民又哈哈一笑,转向颉利,说道:“不错,敬德是吃了败仗,不过他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劲头儿。
瞧,他又来了。”
众人凝神倾听,果然听到了隐隐的鼓钲声音。
这声音一开始似远在天际,沉闷而又飘渺。
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增强,其中又杂有如风的马蹄声响,似卷地而来的雷霆。
很快便能看到,在李世民的身后,有三股唐军呈扇面向渭水边齐头并进。
李世民仔细观察对方的动静,就见颉利和突利二可汗张大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由远而近的唐军队伍。
他不再主动与他们说话,两岸出现了片刻的冷场。
颉利可汗此来,本意想李世民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强迫李渊退位,刚刚当了皇帝,不能很快平复国内的各派势力。
自己大兵压境,他定会措手不及的。
谁想李世民一点都不示弱,先是派出尉迟敬德主动迎击,继而扣下执失思力,再亲自来到渭水边。
颉利可汗看到李世民仅带数百人,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
他知道李世民的性格:虽然勇猛然不打无准备之仗,必然伏下厉害的后援。
眼前漫山遍野而来的唐兵,即是很好的注脚。
颉利可汗看到唐军身影的时候,已令手下摇动红旗,招呼大队突厥兵马来渭水边排阵。
一时间,渭水两岸,两军人影幢幢,一副忙碌的景象。
看到双方队伍稍稍排定,颉利大声道:“李世民,我们就今日决战一回如何?”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兵者,凶器也。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岂能擅动刀兵?我们以前曾有豳州之盟,毕竟是友邦。
颉利可汗,你今日虽犯我国境,朕还要待你以礼。
我们两人先单独谈谈如何?若谈不拢,再开打也不晚。”
颉利可汗没有想到李世民来了后援之后,反而变了态度,他一时踌躇起来。
李世民不待他回答,扭头大声道:“侯君集,速速派人搭起一座便桥来。”
侯君集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然后一挥手,就见从其身后的队列中冲出一行肩扛木料之人。
这些人到了老桥的位置开始下水,先是用大锯割掉被焚的焦木桩,然后将同样粗的木桩扣在截面上,用抓钉将两截木头牢牢连起。
很快,两溜儿桥桩直线连接了两岸。
后面的人有条不紊且快速在桥桩上连起了木梁,横的竖的木梁形成了桥的大致模样。
最后,他们将木板铺在梁上,挥动铁锤,叮叮当当砸入钉子,一座桥梁顿时成了,用时不超过半个时辰。
看得出,这些人都是娴熟的工匠。
高士廉轻声问萧礒道:“侯君集奉命来打仗,他带来这么多的工匠干什么?还随军携带了这么多的木料,不怕累赘吗?”
萧礒也大惑不解,摇摇头。
一旁的封德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世民,轻声道:“皇上出征,不论巨细每每谋虑周到,谅侯君集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
沿岸两军看到如此短的时间内,一座新桥就此搭成,不免叹为观止。
李世民见工匠已退回阵内,桥面上空无一人,就伸手示意道:“颉利可汗,请吧。”
说罢,他跳下马背,缓步向便桥行去。
颉利可汗迟疑了一下,也跳下马背,示意突利可汗同往。
突利不愿意再近距离面对李世民,就坚决地摇摇头。
这样,颉利可汗晚了几步,还是李世民最先走到桥中央。
颉利默默地走近,到了离李世民有三步距离的地方停下,两人默然片刻。
还是李世民先说话道:“颉利可汗,我们曾有盟约,有什么话派人来传即可。
如今你劳师远征,何苦呢?若妄动刀兵,对你对我都不是好事。”
说完,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颉利可汗一时语塞。
李世民接着道:“你想说的话,执失思力全都告诉我了。
唉,其实还是你的性子忒急了些。
我刚刚即位,本想这几日派人北使,将一些金帛送去。
我知道,塞北渐至冬天,用得上这些东西。”
颉利可汗道:“想执失思力已经说过,今年我那里遭遇大旱,所养牲畜比往年减了三成。
我知道你刚刚即位,有些难处,然岁贡之物要加倍,否则我难以渡过难关。”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道:“不行,你一下子增加许多,我难以筹措。
这样吧,自今年开始,往输之物可以增加三成,以补其歉。”
颉利可汗摇头道:“不行,至少也要增加五成。
我辖下部落甚多,东西太少则难以兼顾。”
李世民目光炯炯,缓缓地摇摇头,颉利可汗也不做声,顿时出现了冷场。
颉利可汗凝视着李世民的脸庞,只见坚毅之中现出沉静若定的神色。
颉利可汗比他小了几岁,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气势被比了下去。
颉利可汗的目光又漫过李世民的身后,那里是排列整齐威武站立的唐兵。
他的心思不由快速转动,心想若就此翻脸,两军对阵未必能讨到便宜,况且这里紧临长安,唐军后续之兵绵绵不绝,北面的李靖、李世羙,西面的长孙无忌也正率军缓缓压来。
想到这里,他顿时为之气馁。
颉利可汗轻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我想你刚刚即位,也有许多难处,就先按你说的办。
我立刻退兵,你要按承诺年年贡来。
还有,执失思力要立即放回。”
李世民神色严峻,说道:“我知道草原男儿最重诺言,我们既有此盟,断不可再有反复。
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办,我的兵马脚步也不会出境向北一步。
你呢?会不会动辄来犯我疆土?”
颉利可汗拔出一支箭羽,“啪”的一声将其折断:“鹰坠箭折,为我汗国誓言中之最重。
我若违盟,犹若此箭!”“好的,我们就当着两军之面,刑白马而盟。
你以为如何?”
二人寥寥数语,将一场战事消弭于无形。
李世民答应送出金帛,用钱物维持了国内的安定;颉利可汗此来本意就是索求金帛,看到威武的唐军,他也无胜算,实在不愿意开战。
二人各有所获,就在这便桥上达成了盟约。
一匹白马被拉到桥边,侯君集手持利刃欲斩其头,以取血盟约。
李世民挥手止住他,说道:“我们既免战事,不用杀马以为牺牲。
可刺其股取血一盏,即可盟约。”
须臾,侯君集遵旨刺马取血。
两名兵士手捧玉盏,里面装着七成满的“土窖春”酒。
侯君集将马血混入,清澈的美酒顿时变成红色。
李世民手端玉盏,面向颉利可汗大声说道:“终我们二人一世,两国再勿相侵扰。”
颉利可汗也大声道:“就是这话。”
二人仰头将血酒一饮而尽。
他们饮酒的时候,两军寂静无声,惟听到渭水的哗哗声音。
二人饮完酒,随手一掷,将玉盏投入桥下水流中。
这时,两军同时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
李世民目视颉利可汗感叹道:“你听,他们其实也不愿意打仗。
颉利可汗,顺乎民意为君主的第一要旨,不可逆势而行。
望我们各自珍重吧!”颉利可汗闻听如雷的欢呼声音,先是诧异,继而茫然,不解其中之味。
他迟疑了一阵,拱手道:“如此,我就北归了。
望你记着今日之盟,早日将金帛之物送来。”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金帛之物由执失思力带回,你尽可放心。
你现在北归,恕我不远送了。”
二人拱手作别,回到各自军中。
随后,两军后队变前队,缓缓班师。
李世民回到军中,众大臣拥上来询问究竟。
萧礒关切地问道:“陛下刚才与颉利会晤的时候,老臣以为,突厥豺狼之心,不讲信义。
陛下挺身而出,有轻敌之嫌,我们实在担忧。
孰料陛下胸有成竹,三言两语就说服颉利退兵,不知陛下用了什么妙计?”
李世民说道:“朕事先已筹划得很详细,事先并未对众卿家说明。
颉利所以敢倾巢而来,直抵京城郊外,则因我国内刚靖其乱,朕又新即位,以为我们不能敌。
故朕轻骑独出,示以轻蔑之意,又振我军威,表示必战之信心。
这就出乎颉利意料之外,使之犹豫不决。
颉利入我地既深,四周皆我士民,其必有惧心。
我与其战则克,与其和则为必然之事。
朕敢于轻骑独出,不为行险,是已经料定了颉利的心机。”
萧礒又问道:“然事先诸将争战,陛下不许,臣等实在疑惑得很哪。
既而颉利自退,其策安在?”
“朕观突厥之众虽多而不齐整,君臣之志惟贿是求。
刚才若跨水进击,势如拉朽。
又命长孙无忌、李靖伏兵于豳州以待之,突厥若奔归,伏兵迎击,大军蹑其后,取得胜利如反掌之间。
所以不战的原因,朕即位日浅,国家未安,百姓未富,应当以静抚之。
若开战,所损甚多,又与颉利结怨更深,突厥必然惧而修备,防范更严,且动辄犯境。
故卷甲韬戈,啖以金帛,突厥既有所得,理当自退,今后势必志骄意满,不思防范。
我们利用这个空当,努力养威伺畔,一举可灭之。
古人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就是这个道理。”
众人听了李世民的这番宏论,深服其明察秋毫,且深谋远虑的本领,对他以静抚民、富国强兵的主意,和壮大之后再来收拾突厥的雄心更是折服。
封德彝拱手赞道:“陛下神机纵横,臣等实在不及。
陛下能体恤百姓,以智驱敌于无形,为我大唐天下之福。”
李世民眼望对面缓缓退走的突厥兵,似自言自语道:“天下之福?这句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他微一侧头,目视臣下道:“世民自幼爱枪习箭,生性善战,这几年又出征较多,看来跨马征战似为世民所长。
如今太上皇将天下交给了我,要治理好天下,仅靠打打杀杀是不成的。
这些日子以来,世民辗转反侧,忧虑良多。
众卿家,如今突厥的威胁暂时消除,大家都要倾全力来治理国事。
至于如何治理法,朕还没有清晰的想法,还要听听众人的主意。”
李世民又沉思了一会儿,目视房玄龄道:“玄龄,明日早朝之后,诏京中三品以上文官及众学士,入弘文馆议事。
这如何治理天下的大事,还是要自由地辩论一番最好。”
次日早朝之后,群臣散去。
三品以上文官在宫内用过早膳,就遵旨到了弘文馆。
弘文馆设在弘文殿的左边,这里原来是李建成的藏书之处。
李世民迁入东宫后,将天策府内的书籍移来,令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陆德明、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在这里或典校理,或司撰著,或兼训生徒。
不过李世民设立弘文馆的动机,与他当初设天策府文学馆是一脉相承的。
李世民现在作为一名新皇帝,设立弘文馆不是让他们专一在这里研讨学问,也不把他们当成学究对待,主要想让他们商榷政事,参与议定礼仪、律令和朝廷制度。
李世民闲暇时候,或漫步来此,或将他们引入内殿,与他们谈古论今,识前王之所以成败。
有时候谈得兴起,会一直谈到深夜方罢。
群臣入馆片刻,就听馆外一声大喝:“皇上驾到。”
群臣急忙列队站起迎候,就见李世民不乘步舆,健步迈入馆来。
他一进门,先挥手道:“众卿不用多礼。
今后入馆来议事,不用像上朝时那么严肃,散漫一些最好,此为今后的成例。”
李世民面南坐下,群臣依品秩也排列坐定。
群臣看到李世民待人如此亲切,心中觉得安定许多,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刚刚被立为太子时,每每接见群臣皆威容严肃,臣子奏事时不免心中恐惧,深恐一言不当招致雷霆震怒,因此言语行动之间常常不知所措,顾虑重重。
他起初看到臣下战战兢兢向自己奏事,有点好笑,又有些得意,觉得树立威严应该从点点滴滴做起。
这种状态持续数日后,王?上疏一道请其改正。
其中谏道:“群臣恐惧,惟知禀受奉行而已,莫之敢违。
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借使得失相半,乖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这使李世民惕然警觉,当即赏赐给王?帛一百匹。
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每见臣下奏事,不再以严肃之色相对,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李世民用目光在馆中扫了一圈,朗声说道:“朕刚即位,突厥即兴兵来乱,遂有渭水之盟,如此算是暂时将边疆之事稳定下来。
太上皇在位之时,朕与众卿家南讨北征,终于一统天下。
以上这两件事儿已定,从今日开始,大家要将全部精力用在治国之上。”
杜如晦奏道:“陛下心怀仁慈,不愿兴兵扰民,可那朔方的梁师都这几日蠢蠢欲动。
无忌来报,说那梁师都整军已毕,准备兵犯我境哩。”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昨天归京的路上,朕已与大家说过,所以不愿与颉利开战而和者,惟想以静抚民也。
梁师都蕞尔小丑,值得我兴兵吗?如晦,可由兵部传令各州,让他们务必坚守,不让梁师都犯境即可。
以后这几年,朕不想再妄动刀兵了。”
“朕今日让众卿家来此议事,这就是原因之一。
炀帝暴政,使天下大乱,群雄纷起。
在座之人,多历两朝,对炀帝之失感触良深。
萧公,褚亮,等一会儿你们可就此话题多说两句。
唉,这些年群雄混战,虽被太上皇一一扑灭,然山河破碎,百姓凋敝,可谓民不聊生。
目前除京畿之外,其他各地百姓逃散,田园荒芜。
经民部统计,现在的民户数目,不及前隋最盛时的五分之一。
昨日我与颉利盟约的时候,颉利说归去后要献马三千匹,羊万只,被我拒绝了。
我让颉利归还所掠中国户口,并让他放回温彦博。
马、羊皆由人所养,若人口不旺,何谈其他呢?”
温彦博是李渊派往突厥的使者,他出使的时候适逢玄武门之变,颉利起心侵扰中原,遂将温彦博扣下。
众人纷纷点头。
像其中的封德彝、萧礒、陈叔达等人皆两朝为官,熟知史事,尤其对隋文帝治下的仁寿年间和隋炀帝大业初年的繁荣景象追怀不已,当时的社会富庶程度和民户的兴旺,是自晋朝以来从没有的。
李世民接着道:“原因之二,是我朝的吏治不好。
太上皇这些年将精力放在征伐上,他性格简慢,将国事多委以臣下。
臣子中不乏忠谨之人,也难免良莠不齐,有些人背着太上皇自行其是。”
说到这里,李世民向坐在前排的裴寂扫了一眼,裴寂看到李世民那锐利的目光,不由得低下头来。
这时,李世民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隐太子帮助父皇辅国,然不将心思用在正道上,肆意放纵臣下,使政刑纰缪,官方弛紊。
唉,这吏治之道,为何就不能清明简约呢?这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武德之初,李密降唐。
京城之官欺他是一名降人,又以为他家中有金山银山,大小官吏都变着法儿前去勒索,这分明是前隋遗风嘛!他们的所作所为与虞世基毫无二致!对了,如今天下民户不及前隋五分之一,然我看各级官吏却不比前隋少。
玄龄,你将这件事儿好好查一查,养着这么多的官吏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不说,还不知要多生多少事,该裁撤的就要坚决裁撤!”武德九年末,李世民又追封李建成为隐太子。
李世民的音调一高,吓得群臣不敢多发一声,待他话音一停,满馆寂静。
这使李世民又觉察到自己的严厉,遂展颜一笑,说道:“瞧我,一激动就跑了题儿。
我刚才说的两个原因,一是外部的,一是内部的,因之形成了今日纷乱的情形。
这正是我们今日要议论的话题:如何治理当今的天下。
嗯,萧公,你先说说。”
萧礒缓缓说道:“治理国家之事不可操之过急,须缓缓为之。
譬如租庸调令和均田令订于武德七年并推向全国。
现在看来,此两法在京畿收到了效果,而在京畿之外效果甚微,盖缘于时日太短。
一项田亩制度尚且如此,要彻底改观天下之容,那是需要许多时日的。
陛下让臣谈谈前隋之事,虽是过眼烟云,然恍在昨日。
文帝将江山交给炀帝的时候,有户八百九十万七千,计口四千六百零一万;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洛口仓、永丰仓、太原仓及天下义仓充满,京都及诸州库,布帛各数千万;且四夷宾服,输贡者众。
自秦汉以来,未见有如此富庶之朝代者。”
李世民插话道:“你提到秦汉,令我想起了这秦朝和隋朝,确实有相似之处。
其祚运者短,又遇上暴君。
不同的是,
秦始皇首先是削平六国的雄主,其次才是肇始秦亡的暴君。
隋炀帝和他相比,就显得一无是处了。”
群臣听了李世民这个观点,很觉新鲜。
其时人们一概骂倒秦始皇,甚至把他统一六国也说成是“六国无罪,秦氏专任智力,蚕食诸侯”的一大罪状。
李世民却认为秦始皇是个应运天人的创业圣君,把他和周武王伐纣平列。
至于其后来暴政,则是其过,但不能掩其功。
这是李世民潜心读书的感悟,褚亮等人私下里深叹他不死读书,有自己的独立思想。
萧礒点点头:“陛下所言不错,秦隋祚运太短,和暴政休戚相关。
臣曾经计算过,炀帝恃天下富饶,因而劳役不息。
如建东都,开运河,修长城,进攻高丽,到各处巡幸等,十余年间,共征用人�力……�”说到这里,萧礒记不准数字,一时语塞。
褚亮接口道:“合计用人口约三千零一十二万人。”
褚亮此语一出,举座惊叹。
以前他们皆知隋炀帝滥用人力,但不知确切数字。
隋最盛时人口为四千余万人,隋炀帝这样使用人力,基本上将国中丁男用过三遍。
加上其后诸强争斗,伤亡又多,人口当然要锐减了。
李世民道:“然大乱之后能否实现大治?萧公刚才言道有待时日,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呢?还有,若实现天下大治,要采用什么办法呢?”
房玄龄说道:“百姓经历了多年的战乱,人心思静。
陛下实行抚民以静之国策,臣想不出三年,即可实现天下大治。
至于如何治理,陛下如今偃武修文,以教化百姓,当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萧礒冷冷说道:“三年?房中书以为这是一场战事吗?何期其速耶?须知治国与征战是两码事儿。
你以前多随皇上出征,未曾理政,这怪不了你。
然不可妄发空言,若因言误国,那就是大罪了。”
这句话让房玄龄面红耳赤。
一段时间以来,萧礒、陈叔达、封德彝等人自恃为老臣,将房玄龄等人不放在眼里,议事的时候往往当庭驳斥。
李世民理政要倚重他们,且想房玄龄等人也的确需要历练一番,就并不在意。
但萧礒刚才的这番话让他第一次有了一丝不舒服,本来今天来议事就是自由讨论,不拘对错皆可说出。
然萧礒自恃老臣,以训斥的口气动辄给房玄龄扣帽子,言语中也透出刻薄,就不合平等议事的初衷了。
这边的陈叔达点点头道:“对,若说三年实现大治,时日太短,臣看至少要有十年。
须知打破一件东西容易,然建成一件东西就难了。”
群臣纷纷交头接耳,观众人神色,赞成萧礒、陈叔达观点的倒有一大半人。
房玄龄不同意萧礒、陈叔达的观点,说道:“不错,两法令于武德二年初定,然武德七年以前,征战频繁,无暇顾及。
七年以后,皇上刚刚说过,隐太子不专其事,放纵大臣,未将全力用在以静抚民上。
若拿过去的老眼光来看现在,什么都一成不变,不是积极的态度。”
李世民微微颔首。
这时候封德彝插进话来。
房玄龄抬出了李世民刚刚说的话,他不好在此问题上继续纠缠,遂变换角度说道:“不错,房中书说得有理。
如今陛下专事以静抚民,然不能像房中书认为的那样,搞什么教化百姓。
要知道,
秦始皇灭六国,隋文帝取代前朝,他们若采用教化的方略,断不能成。
陛下,臣以为,天下大乱之后,若想取得大治,必须采用严厉决然的手段来训导百姓,而不是采用渐进之教化手段。
如此,臣以为三年之内可以实现大治。”
封德彝的这番话引起了萧礒、陈叔达的不满,以为这是他惯用的左右逢源手段,二人都重重地哼了一声。
群臣复又低头议论,只听馆内充满了嗡嗡的人声。
这时,从馆内最后面冒出了响亮的声音:“若依封公此言来治理天下,则陛下与秦始皇、隋炀帝有何不同?莫非想陷皇上于不义之境地吗?”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后排缓缓站起一人,却正是谏议大夫魏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