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米

傍晚时分,从北方驶来的运煤火车摇摇晃晃地停靠在老货站。五龙在佯睡中感到了火车

的颤动和反坐力,哐当一声巨响,身下的煤块也随之发出坍陷的声音。五龙从煤堆上爬起

来,货站月台上的白炽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有许多人在铁道周围跑来跑去的,蒸汽和暮色

融合在一起,货站的景色显得影影绰绰,有的静止,有的却在飘动。

现在该跳下去了。五龙抓过了他的被包卷,拍了拍上面的煤粉和灰尘,小心地把它扔到

路基上,然后他弯下腰从车上跳了下去,五龙觉得他的身体像一捆干草般的轻盈无力,他的

双脚就这样茫然地落在异乡异地,他甚至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风从旷野上吹来,夹杂着

油烟昧的晚风已经变得很冷,五龙打着寒噤拾起他的被包卷,他最后看了看身边的铁路:它

在暮色中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在很远的地方信号灯变幻着红光与蓝光,五龙听见老货站的

天棚和轨道一齐咯噔咯噔地响起来,又有一辆火车驶来了,它的方向是由南至北。五龙站着

想了想火车和铁道的事,虽然他已经在运煤货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但对于这些事物他仍然

感到陌生和冷漠。

五龙穿过月台上杂乱的货包和人群,朝外面房子密集的街区走。多日积聚的饥饿感现在

到达了极顶,他觉得腹中空得要流出血来,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五龙一边走着一边将手伸

到被包卷里掏着,手指触到一些颗粒状的坚硬的东西,他把它们一颗颗掏出来塞进嘴里嚼咽

着,发出很脆的声音。

那是一把米。是五龙的家乡枫杨树出产的糙米。五龙嚼着最后的一把生米,慢慢地进入

城市的北端。

才下过雨,麻石路面的罅缝里积聚着碎银般的雨水。稀疏的路灯突然一齐亮了,昏黄的

灯光剪出某些房屋和树木的轮廓。城市的北端是贫穷而肮脏的地方,空气中莫名地混有粪便

和腐肉的臭味,除了从纺织厂传来的沉闷的机器声,街上人迹稀少,一片死寂。五龙走到一

个岔路口站住了,他看见路灯下侧卧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头枕着麻袋包

睡着了。五龙朝他走过去,他想也许这是个歇脚的好地方,他快疲乏得走不动了。五龙倚着

墙坐下来,那个男人仍然睡着,他的脸在路灯下发出一种淡蓝色的光。

喂,快醒醒吧。五龙对男人说,这么睡会着凉的。

睡着的男人一动不动,五龙想他大概太累了,所有离乡远行的人都像一条狗走到哪里睡

到哪里,他们的表情也都像一条狗,倦怠、嗜睡或者凶相毕露。五龙转过脸去看墙上花花绿

绿的广告画,肥皂、卷烟、仁丹和大力丸的广告上都画有一个嘴唇血红搔首弄姿的女人。挤

在女人中间的还有各种告示和专治花柳病的私人门诊地址。五龙不由得笑了笑,这就是乱七

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们像苍蝇一样汇集到这里,下蛆筑巢,没有谁赞美城市但他们

最终都向这里迁徙而来。天空已经很黑了,五龙从低垂的夜色中辨认出那种传奇化的烟雾,

即使在夜里烟雾也在不断蒸腾,这印证了五龙从前对城市的想象,从前有人从城市回到枫杨

树乡村,他们告诉五龙,城市就是一只巨大的烟囱。

五龙离开街角的时候看了看路灯下的男人,男人以不变的姿势侧卧在那里,他的蓬乱的

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粒。五龙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别睡了,该上路啦。那个男人的

身体像石头一样冰冷僵硬,一动不动,五龙将手伸到他的鼻孔下面,已经没有鼻息了。死人

——五龙惊叫了一声,拔腿就跑,五龙设想到那是个死人。后来五龙一直在陌生的街道上奔

跑,死者发蓝的脸跟随着像一只马蜂在他后面飞翔,五龙惊魂未定,甚至不敢回头张望一

下,许多黑漆漆的店铺、工厂和瓦砾堆闪了过去,麻石路面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地和浩浩荡荡

的江水。五龙看见了林立的船桅和桅灯,黑压压的船只泊在江岸码头上,有人坐在货包上抽

烟,大声他说话,一股辛辣的酒气在码头上弥漫着,这时候五龙停止了奔跑,他站在那里喘

着粗气,一边冷静地打量着夜晚的码头和那些夜不归宿的人。直到现在,五龙仍然惊魂未

定,他需要喘一口气再决定行走的方向。

他们看见一个背被包卷的人像一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他的脸色惨白,脖子和鼻梁

上沾着煤灰的印迹。这些人围坐在一起,就着花生米和卤猪头肉喝酒,所有人都己酒意醺

脸,他们站起来,看着五龙像一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

你跑什么?阿保上前堵住了五龙,他一把抓住五龙的衣领说,你是小偷吗?

死人。五龙张大嘴喘着粗气,一个死人!

是死人在追你?阿保笑起来,他对同伴们说,你们听见了吗?这家伙连死人的东西也要

偷。

我没偷,我不是小偷。五龙这时才发现码头上的这群男人。地上货包上堆放着酒瓶和油

腻腻的猪头肉。他下意识地朝那里挪过去。月光和江中的船灯照耀着那些男人紫红的脸,他

们无声地观望着五龙。五龙的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他的手微颤着伸向货包上的食物,我饿

坏了。五龙用目光试探地询问那些男人。他们的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三天没吃东西

了,我真的饿坏了。五龙昵喃着抓起一块卤猪肉,紧接着他就发出了凄楚的尖叫,他们突然

而准确地踩住了五龙的手和手里的肉。

叫我一声爹。阿保的脚在五龙的手上碾了一下,他说,叫我一声爹,这些东西就给你吃

了。

大哥你行行好吧。五龙抬头望着阿保的脸和他光秃秃的头顶,我真的饿坏了,你们行行

好吧。

叫我一声爹就给你吃。阿保说,你是听不懂还是不会叫爹?叫吧,叫了就给你吃。

五龙木然地瞪着阿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爹。

阿保狂笑起来,他的脚仍然踩住五龙的手不放,他指着旁边那些壮汉说,还有他们,每

人都得叫一声爹,要不然他们不答应。

五龙扫视着那群人的脸,他们已经喝得东摇西晃,有一个靠在货包上不停他说着下流

话。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模糊的红光。这种红光令人恐惧。五龙哀伤地低下头,看着阿保的

脚,阿保穿着一双黑布鞋,鞋尖处顶出两颗苍白的脚趾,它们像石头一样牢牢地踩住了他的

手背。

爹。五龙的声音在深夜的码头上显得空旷无力。他看见那群人咧着嘴笑,充满某种茫然

的快乐,五龙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很像一条狗。谁是我的爹?五龙对

这个称谓非常陌生。他是一名孤儿,在枫杨树乡村他有无数的叔伯兄弟和远房亲戚,但是没

有爹娘。乡亲们告诉他他们死于二十年前的大饥荒中。亲戚们前来抬尸的时候,五龙独自睡

在干草堆上舔着一只银项圈。乡亲们说,五龙,你那会儿就像一条狗。没爹的孩子都像狗。

然后阿保的脚终于从五龙的手上松开了。五龙抓起卤猪肉急着朝嘴里塞。味觉已经丧失,他

没有品出肉的味道,只是感觉到真正的食物正在进入他的身体,这使他的精神稍微地振作起

来。阿保端着一碗酒走过来,他用手掌拍拍五龙的颚部,你给我喝了这碗酒,懂吗?你一口

气喝光它。

不,我不想喝。五龙的脸被阿保的手卡得变了形,他费劲地嚼咽着说,我不会喝酒,我

只要吃肉。

光吃肉不喝酒?你是男人吗?阿保将酒碗塞进五龙的双唇之间,给我喝,不喝就把肉从

你嘴里掏出来。

五龙的头部本能地向后仰去,他听见阿保骂了一声,旁边的几条壮汉冲过来把他擒住

了。有人用手钳住五龙的双颚,他的嘴自然地张大着,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他们朝这个黑洞

接连灌了五碗烧酒。五龙蹬踢着,咳嗽着,他觉得那五碗白酒已经在体内烧起来了,他快被

烧死了。五龙朦朦胧胧听见他们狂笑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醉酒的感觉突如其来,

头脑一片空白,五龙疲惫的身体再次似干草一样飘浮起来,夜空中的星星、江中的桅灯和那

些人醺红的眼睛在很远的地方闪闪烁烁。

他们把五龙扔在地上,看着五龙翻了个身,以一种痛苦的姿势侧卧着。月光照着五龙蜡

黄的脸和嘴角上残留的肉沫,他的嘴唇仍然歙动着,吐出一些含糊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有人问。

他说饿。阿保踢了踢五龙的腿说,这家伙大概饿疯了。

这时候江上传来一艘夜船的汽笛声,他们闻声集队向水边而去,把五龙扔在地上。那些

粗壮矫健的身影从五龙的身上跨过去,消失在高高低低的货包后面。五龙烂醉如泥,他不知

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直到后来,他屡次遭遇码头会的兄弟,这些人杀人越货,无所不干,

五龙想到他初入此地就闯进码头会的虎穴,心里总是不寒而慄。

黎明时分五龙梦见了枫杨树乡村,茫茫的大水淹没了五百里稻田和村庄,水流从各方涌

来,摧毁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树木。金黄的结穗的稻子铺满了水面,随波逐流,还有死猪死狗

混杂在木料枯枝中散发着隐隐的腥臭。许多人从水中跋涉而过,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哭声像

雨点密布在空中,或者就像雹子一样坚硬地打在他的头顶上。五龙还看见了自己,在逃亡的

人流中他显得有点特别,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点轻松,五龙看见自己手里拖着一条树

棍,沿途击打酸枣树上残存的几颗干瘪发黄的酸枣。

江边码头已经开始忙碌了。五龙被四面嘈杂的声音惊醒,他看见另外一些陌主人,他们

背驮大货包,从他身边匆匆经过,有许多船停靠在码头上。有许多人站在船上,站在码头的

货堆上,叫喊着什么。五龙慢慢地坐起来,想了想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他的头脑中仍然一片

空白,只是嘴里还喷出酒肉混杂后的气味。夜来的事很像一场梦。

五龙在码头上转悠了一会儿,没有谁注意他,夜里遇见的那些人在白天无影无踪了。他

看见几辆大板车停在一艘铁船的旁边,船舱里装满了雪白的新米。有几个汉子正从船上卸

米。五龙站着无声地青着他们,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惆然若失。

这是哪里的米。五龙问装车的汉子,多好的米啊!

不知道,管它是哪里的米呢?汉子没有朝五龙多看一眼,把他最后一箩筐米倒进板车,

拍了拍手说,今年到处闹灾荒,这些米来得不容易。

是不容易。五龙从车上抓了一把米摸着,他说,我家乡的五百亩稻子全让水淹了,就像

这样的米,全淹光了。

到处都一样,不是水灾就是旱灾。

眼看着就要开镰收割了,突然来了大水,一下就全完了,一年的血汗就这样扔在水里

了,连一升米也没收下。五龙说着,嘴角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四辆大板车装满了米,排成一队朝码头外面定。五龙紧跟在板车的后面,他恍惚之中就

跟着装米的板车走了。他们穿过肮脏拥挤的街道。在人群、水果摊、黄包车和店铺的缝隙间

钻来钻去,一路上五龙又一次难挡腹中的饥饿,他习惯性地把手里的米塞进嘴里嚼咽起来,

五龙觉得嚼咽生米和吃饭喝粥其实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抵抗饥饿。

在瓦匠街的街口,五龙看见密集的破烂的房屋堆里耸立着一座古旧的砖塔。砖塔高出地

面大约五丈的样子,微微发蓝,有鸟群在塔上飞来飞去,风铃清脆的响声传人五龙的耳中。

他仰头朝砖塔张望着,那是什么?五龙问。没人回答他,这时装米的大板车已经停留在瓦匠

街,他们已经来到了大鸿记米店的门口,拉车的汉子们吆喝着排队买米的人:闪开,闪开,

米来啦!卸米啦!

织云坐在柜台上嗑葵花籽,织云斜眼瞟着米店的门外,织云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高

跟皮鞋拖在脚上,踢哒踢哒敲打柜台,那种声音听来有点烦躁。在不远的米仓前,绮云帮着

店员在过秤卖米,绮云的一条长辫子在肩后轻盈地甩来甩去。织云和绮云是瓦匠街著名的米

店姐妹。

搬运工肩扛米袋依次进了门,他们穿过忙乱的店堂和夹弄来到后院。冯老板已经守在那

里,嘴里点着数,一只手顺势在每一只米袋上捏一捏,运来的都是刚轧的新米,米袋撞击后

扬起的粉尘弥漫在后院。后院环列着古老的青砖黑瓦房屋,东西侧屋是贮放粮食的仓房,朝

南的三间是冯老板和两个女儿的居室,门洞很大,门檐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牌匾,有四个

字,一般人只认识其中一个米字。搬运工知道米店之家在瓦匠衔占据一角,世代相袭,也已

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是没人去留意匾上另外三个字。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些红红绿绿的衣裳,是洗了不久的,滴滴嗒嗒淌着水,人就在

那下面出出进进。不言而喻,那是米店姐妹俩的东西。散发着淡淡肥皂味的衣裳,被阳光均

匀地照着,让人联想到女孩的身体。织云和绮云,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都是和衣裳一

样红绿妩媚的年纪。

织云看见五龙坐在板车上,双手划拉着车上残留的米粒,他把它们推拢起来,又轻轻弄

散,这个动作机械地重复了多次。五车大米很快卸光了。搬运工们从冯老板那里领了工钱,

推上车散去。五龙仍然站在米店门外,脚下横着一堆破破烂烂的行李。他朝里面张望着,神

色有点奇怪,那张脸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惊似地张开着。织云跳下柜台,

她走到门口将手里的瓜子壳扔掉,身子往门上一靠,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五龙来。

你怎么不走?你没领到工钱?

五龙朝后退了一步,茫然地看着织云,他说,不。

你不是搬米的?织云朝地上那堆破行李扫了一眼,那么你是逃荒要饭的?我说得没错,

我看人一看一个准。

不,五龙摇摇头,他的视线越过女孩的肩头落在米店内部——卖米的伙计和买米的人做

着简单的交易,他说,这家是米店吗?

是米店。你在看什么,织云捂着嘴噗味一笑,诡谲他说,你是看我还是看我妹妹?

不。我看米。米店果然有这么多的米。

米有什么可看的?织云有点扫兴他说,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脸色在阳光下泛着一种石头般

的色泽,你的脸怎么像死人一样难看?你要是有病可别站这儿,我最怕染上天花霍乱什么

的,那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没病。我只是饿坏了。五龙漠然地看着她说,给我一碗冷饭好吗?我三天没吃饭了。

我给你端去,反正也要倒给猫吃的。织云懒懒地从门框上欠起身子,她说,世界上数我

心眼最好,你知道吗?

织云到后面厨房端了碗冷饭出来,看见五龙已经走进店堂正和两个伙计撕扯着,绮云拉

着他的衣角往门外拖,嘴里叫喊着,他有虱子,他身上肯定有虱子!五龙的脸固窘迫有点发

红,精瘦的身体被三个人推得东摇西晃的朝外面挪,他突然扭过脸,用愤怒得变了调的声音

骂了一句粗话,织云没听清楚,她看见绮云抓过一把扫帚砸过去,你还骂人?你这要饭花子

敢骂人?

织云看见他颓然坐在门外台阶上,后背在急促地颤动,可怜的男人,织云自言自语他

说,她犹豫了一番,还是走过去把饭碗递给他。织云笑着说,怎么闹起来了?你快吃,吃了

就走,你不知道米店最忌讳要饭的进门?五龙抬起头看看那碗饭,沉默了一会,猛地扬手把

饭碗打翻了,他说,我操你们一家,让你们看看,我是不是要饭花子?织云看着一碗饭白花

花地打翻在地上,怔在门口,半天醒过神来,咯咯笑起来说,咦,看不出来你还有骨气,像

个男人。不吃就不吃吧,关我什么事?店堂里的人都扭头朝这边望,绮云拿了个什么东西敲

柜台:织云,你给我过来,别在那儿人来疯了。织云就往店堂里走,边走边说,什么呀?我

不过是看他饿得可怜,谁想他跟我赌气,这年头都是狗咬吕洞宾,好人也难做。

排队买米的人表情呆滞,一言不发地看着米店内的小插曲。他们把量米袋子甩在肩上或

夹在腋下,等待过秤,他们更关心米的价格和成色。这一年到处听到灾荒的消息,人们怀着

焦虑和忧郁的心情把粮食大袋背回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南方的居民把米店当成天堂,

而在瓦匠衔上,大鸿记米店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红火景象。

买米的人多。织云帮着在柜台上收了一会儿钱。织云对这类事缺乏耐心和兴趣,她不时

地扭过脸朝街上看,瓦匠衔街景总是黯淡乏味,那个男人没有走远,他在织云的视线里游移

不定,成为唯一可看的风景。他在瓦匠街一带转来转去,像一只被追杀的家禽,既可怜又令

人嫌厌。织云怀着某种混乱的情意注视着他:一张疲惫而年轻的脸,一双冷冷的发亮的眼

睛,它们给织云留下很深的印象。

下午一辆带花布篷的黄包车停在米店门口。织云款款地出来上了车,她的脸上扑过粉

霜,眉毛修得细如黑线,嘴辱涂得猩红,所经之外留下浓烈的脂粉香气。

去哪里?车夫问,大小姐今天去哪里玩呀?

老地方。织云拍拍腿说,快骑呀,要是误了时间我不付车钱。

瓦匠街两侧的店铺里有人探出脑袋看,他们猜测织云又是去赴六爷的宴会,这在她是常

事。风传织云做六爷的姘头已经几年,店员们常常看见织云出门,却看不见织云回来。织云

回来很晚,也许根本就不回来。

到了吕公馆才知道宴会是招待两个北京商人的,去的人很多,多半是织云不认识的。织

云看见六爷和几个男女从花园里进来,坐到靠里的主桌上,织云就朝那边挤,让一让,让我

过去,织云不时地推开那些在厅里挤来挤去的客人,没走几步上来了一个男仆,他拦着织云

轻声说。老爷吩咐,今天不要女客陪坐。织云愣了一下,等到明白过来她白了男仆一眼,

说,谁稀罕陪他?我还不愿意坐他边上呢。

这天织云喝了好多红酒,喝醉了伏在饭桌上,吵着要回家。旁边的几个女客摸不透她的

来历,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有人说,我认识她,是米店里的女孩。织云用筷子敲着醋碟说,

你们少嚼舌头,米店怎么啦?没有米店你们吃什么?吃屎?吃西北风?满桌人都为织云无遮

无拦的话语吃惊,面面相觑的。织云又站起来,仇恨地环顾了一圈说,这顿饭吃得真没劲,

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呢。

织云走到大门口,看见阿保和码头兄弟会的一帮人在那里敲纸牌,织云扯了扯阿保的衣

领说,阿保,你送我回家,阿保说,怎么,今天不留下过夜了?织云捶了他一拳,骂,我撕

烂你的狗嘴,谁跟谁过夜呀?快叫车送老娘回家,我今天不开心,就想回家,回家睡觉去。

瓦匠街上已经是漆黑阒寂的一片了,织云跳下黄包车,对阿保说,回去告诉六爷,我再

不理他了。阿保笑着说,那怎么行?你不怕六爷我还怕呢,我可不传这话。织云鼻孔里哼了

一声,谁让他晾了我一晚上?我还没受过这种气。

米店门口有人露宿,那人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团乱蓬蓬的头发。织云朝被子上踢了

踢,露宿者翻了个身,织云看见他的眼睛睁开来,朝夜主望望又睡着了。她认出来又是那

人。他又来了。织云想他怎么又跑到米店门口来了。

那是谁?阿保在车上问,要不要把他赶走?

不要。织云从五龙身上跨过去,她说,就让他睡这儿吧,没家的人多可怜,我就见不了

男人的可怜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冯老板就起床了,冯老板咳嗽着走出屋子,到墙根那儿倒夜壶。然后他

穿过院子和夹弄,店堂,把大门的铺板一块块卸下来,摞在外面。最后他把那杆已经发黑的

幌子打出去。多年来冯老板已经形成了习惯,偶尔地他抬眼看看幌子上的那个黑漆写的米

字,觉得它越来越黯淡了,周围的绢布上也出现了一些隐约的小孔。这是常年风吹雨打的缘

故,冯老板尽量不去联想衰败的征兆,他想或许应该换一面新的幌子了。

冯老板连续三天都发现五龙露宿在米店门口。

五龙坐在被窝里,木然地凝望晨雾中的瓦匠街,听见米店的动静他会猛地回头。他看见

朱红色的铺板被一块块地卸掉了,冯老板的蓝布长褂在幽暗的店堂里闪着清冷的光。那股大

米的清香从他身后奔涌而出,五龙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在异乡异地唯有大米的清香让他感

到亲近和温暖。

你怎么天天睡我家门口?冯老板盘问道。

五龙摇摇头,用一种梦幻的目光看着他。

那儿有个布篷,夜里能躲露水。冯老板指着对面杂货店说,我说你为什么不去那儿睡

呢?

我喜欢在这里。这里能闻到米香,五龙爬起来飞快地卷起铺盖,他悦,我只是睡这儿,

我从来没偷过你们的一粒米。

我没说你偷了。冯老板皱了皱眉头,你从哪里来?

枫杨树,远着呢,离这八百里路,城里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枫杨树,那是个大米仓。年轻时我去运过米。你为什么不在那儿种田了,怎么一

窝蜂都跑城里来呢?

发大水了,稻子全淹光了。不出来怎么办?不出来就要饿死了。

出来就有好日子吗?这年头生死由天,谁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城里的日子跟乡下也一样

的难过。

冯老板叹着气转身过去,他开始清扫店堂,把地上的米粒都扫起来倒进一只箩筐里。冯

老板想起家国之事,心里总是很沉重。这时候他听见门外的人说,老板,你要伙计吗?冯老

板耳朵有点背,他直起身子,看见五龙的脑袋探了进来,乱篷蓬的头发上沾满了桔黄的草

灰。

你说什么?你要做我的伙计?冯老板惊诧地问。

五龙的手紧张地抠着门框,眼睛看着地上,他的沙哑的带有浓重口音的语调听来很古

怪,老板,留我在米店吧,我有力气,我什么都能干,我还上过私塾,认识好多字。

我有两个伙计了。冯老板打量着五龙,他说,店里不缺人手,再说我没有余钱雇人了,

做米店生意的都是赚的温饱,摆不了什么大场面。

我不要工钱,只要有口饭吃,不行吗?

说的也是。逃荒的想的就是这口饭。冯老板撂下手里的萝走近石龙,眯起眼睛想着什

么,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他拍拍五龙的肩背说,身体是挺壮实,可是我没地方给你睡觉,

你睡哪儿呢?

哪儿都行。五龙的脸上闪过惊喜的红光,他指着地上说,我睡地上,我在哪儿都一样,

就是站着睡也行呀。

说的也是。冯老板颔首而笑,他淡淡他说,那你就进来吧。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

屠。

五龙的一条腿松软下来,它弯曲着想跪下,另外一条腿却死死地直撑在米店的台阶上。

他低下头惶惑地看着自己的双膝,它们是怎么啦?五龙的颚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动而紧张

着,从颚部以下,直到心脏都有疼痛的感觉。

你怎么啦?冯老板见五龙僵立着,怎么不进来,是不是变卦了?你求我的事,可不是我

开口的。

不。五龙大梦初醒地跨进米店,他说,我进来了,进来了。

绮云边走边梳着长辫子从里面出来,她狐疑地扫了五龙一眼,对冯老板喊,爹,大清早

的你怎么让他进来了?不嫌晦气?这个臭要饭的,你看我不把他撵出去才怪。

我留他做伙计了。冯老板说,说定了只供吃饭不付工钱的。

什么伙计?绮云圆睁杏目尖声说,爹,你老糊涂了,我家不缺伙计,雇来个要饭的于什

么?把他当猪喂吗?

别大惊小怪的。冯老板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店里的事你不懂,我有我的打算,再说他

也可怜。

你们都假充善人,天下可怜的人多了,你都去把他们弄回家吧。绮云跺着脚说,气死我

了,雇个要饭花子做伙计,让别人笑话。让我怎么告诉别人?

我不是要饭的。五龙在一旁涨红了脸申辩,你怎么非要糟践人呢?我对你说过我不是要

饭的,我是离家出门找生计的人,我们枫杨树的男人全都出来了。

管你是惟,绮云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谁跟你说话?我讨厌你,你别挨近我,别挨近我!

从五龙跨进大鸿记米店的这一刻起,世界对于他再次变得陌生新奇,在长久的沉默中他

听见了四肢血液重新流动的声音,他真的听见枯滞的血突然汩汩流动起来,这个有雾的早

晨,将留给五龙永久的回忆。

整个上午买米的人络绎不绝。冯老板扔给五龙两块烧饼,让他吃完去仓房扛米。五龙觉

得米袋上肩后脚板有点发飘。这是饥饿的缘故,他想只要再吃上两顿饱饭,力气会像草芽一

样滋滋地长出来。五龙的嘴角上沾着些芝麻屑,带着一种快乐的神情在店堂出出进进,除了

绮云的鄙视的眼光偶尔掠过,并没有人注意五龙。到了十点多钟,柜台上清闲下来,他得以

缓一口气。五龙坐在一张破旧的红木靠椅上,不安地调整着姿势。他注视着米店内外,匆匆

来去的人和悄然无声的米囤。阳光经过护城河水的折射,在街面上投下白色的波浪形状,瓦

匠衔充满了嘈杂的市声,有时远远地从城门传来刺耳的枪响。一个妇女在杂货店门口无休无

止地哭泣,她的钱包被小偷偷走了。五龙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现在我是否真正远离了贫

困的屡遭天灾的枫杨树乡村呢?现在我真的到达城市了吗?

织云在午饭前起床了。五龙看着她睡眼惺忪地坐到饭桌上,从伙计老王手上接过饭碗。

她吃饭时仍然在打呵欠。织云还没卸掉夜妆,脸上又红又白,眼圈是青黑色的,她穿一件粉

色的绸子睡袍,因架腿坐着露出一条箭形的雪白滚圆的大腿。五龙不敢多看,闷头拼命吃

饭。他和两个伙计坐在另一张小桌上,主仆有别,五龙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五龙在盛第四碗饭的时候看见绮云盯着他的碗,绮云说,他又盛啦。爹,你看你我的好

伙计,他比猪还能吃!五龙抓饭铲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头说,还让吃吗?不让就不吃了。

他听见所有人都嘻嘻地笑开了,这使他很窘迫。

你饱了没有?冯老板说,饱了就别吃了,米店的米也要花钱买的。

那我不吃了。五龙涨红了脸说,我已经吃了三碗了。

织云咯咯地笑得弯下腰,她捂着肚子对五龙说,吃,别理这些吝啬鬼,能吃几碗吃几

碗,哪有不让人吃饱的道理?

傍晚时分,从北方驶来的运煤火车摇摇晃晃地停靠在老货站。五龙在佯睡中感到了火车的颤动和反坐力,哐当一声巨响,身下的煤块也随之发出坍陷的声音。五龙从煤堆上爬起来,货站月台上的白炽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有许多人在铁道周围跑来跑去的,蒸汽和暮色融合在一起,货站的景色显得影影绰绰,有的静止,有的却在飘动。

现在该跳下去了。五龙抓过了他的被包卷,拍了拍上面的煤粉和灰尘,小心地把它扔到路基上,然后他弯下腰从车上跳了下去,五龙觉得他的身体像一捆干草般的轻盈无力,他的双脚就这样茫然地落在异乡异地,他甚至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风从旷野上吹来,夹杂着油烟昧的晚风已经变得很冷,五龙打着寒噤拾起他的被包卷,他最后看了看身边的铁路:它在暮色中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在很远的地方信号灯变幻着红光与蓝光,五龙听见老货站的天棚和轨道一齐咯噔咯噔地响起来,又有一辆火车驶来了,它的方向是由南至北。五龙站着想了想火车和铁道的事,虽然他已经在运煤货车上颠簸了两天两夜,但对于这些事物他仍然感到陌生和冷漠。

五龙穿过月台上杂乱的货包和人群,朝外面房子密集的街区走。多日积聚的饥饿感现在到达了极顶,他觉得腹中空得要流出血来,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五龙一边走着一边将手伸到被包卷里掏着,手指触到一些颗粒状的坚硬的东西,他把它们一颗颗掏出来塞进嘴里嚼咽着,发出很脆的声音。

那是一把米。是五龙的家乡枫杨树出产的糙米。五龙嚼着最后的一把生米,慢慢地进入城市的北端。

才下过雨,麻石路面的罅缝里积聚着碎银般的雨水。稀疏的路灯突然一齐亮了,昏黄的灯光剪出某些房屋和树木的轮廓。城市的北端是贫穷而肮脏的地方,空气中莫名地混有粪便和腐肉的臭味,除了从纺织厂传来的沉闷的机器声,街上人迹稀少,一片死寂。五龙走到一个岔路口站住了,他看见路灯下侧卧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头枕着麻袋包睡着了。五龙朝他走过去,他想也许这是个歇脚的好地方,他快疲乏得走不动了。五龙倚着墙坐下来,那个男人仍然睡着,他的脸在路灯下发出一种淡蓝色的光。

喂,快醒醒吧。五龙对男人说,这么睡会着凉的。

睡着的男人一动不动,五龙想他大概太累了,所有离乡远行的人都像一条狗走到哪里睡到哪里,他们的表情也都像一条狗,倦怠、嗜睡或者凶相毕露。五龙转过脸去看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画,肥皂、卷烟、仁丹和大力丸的广告上都画有一个嘴唇血红搔首弄姿的女人。挤在女人中间的还有各种告示和专治花柳病的私人门诊地址。五龙不由得笑了笑,这就是乱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们像苍蝇一样汇集到这里,下蛆筑巢,没有谁赞美城市但他们最终都向这里迁徙而来。天空已经很黑了,五龙从低垂的夜色中辨认出那种传奇化的烟雾,即使在夜里烟雾也在不断蒸腾,这印证了五龙从前对城市的想象,从前有人从城市回到枫杨树乡村,他们告诉五龙,城市就是一只巨大的烟囱。

五龙离开街角的时候看了看路灯下的男人,男人以不变的姿势侧卧在那里,他的蓬乱的头发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霜粒。五龙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别睡了,该上路啦。那个男人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冰冷僵硬,一动不动,五龙将手伸到他的鼻孔下面,已经没有鼻息了。死人——五龙惊叫了一声,拔腿就跑,五龙设想到那是个死人。后来五龙一直在陌生的街道上奔跑,死者发蓝的脸跟随着像一只马蜂在他后面飞翔,五龙惊魂未定,甚至不敢回头张望一下,许多黑漆漆的店铺、工厂和瓦砾堆闪了过去,麻石路面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地和浩浩荡荡的江水。五龙看见了林立的船桅和桅灯,黑压压的船只泊在江岸码头上,有人坐在货包上抽烟,大声他说话,一股辛辣的酒气在码头上弥漫着,这时候五龙停止了奔跑,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一边冷静地打量着夜晚的码头和那些夜不归宿的人。直到现在,五龙仍然惊魂未定,他需要喘一口气再决定行走的方向。

他们看见一个背被包卷的人像一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他的脸色惨白,脖子和鼻梁上沾着煤灰的印迹。这些人围坐在一起,就着花生米和卤猪头肉喝酒,所有人都己酒意醺脸,他们站起来,看着五龙像一只惊慌的兔子朝码头奔来。

你跑什么?阿保上前堵住了五龙,他一把抓住五龙的衣领说,你是小偷吗?

死人。五龙张大嘴喘着粗气,一个死人!

是死人在追你?阿保笑起来,他对同伴们说,你们听见了吗?这家伙连死人的东西也要偷。

我没偷,我不是小偷。五龙这时才发现码头上的这群男人。地上货包上堆放着酒瓶和油腻腻的猪头肉。他下意识地朝那里挪过去。月光和江中的船灯照耀着那些男人紫红的脸,他们无声地观望着五龙。五龙的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他的手微颤着伸向货包上的食物,我饿坏了。五龙用目光试探地询问那些男人。他们的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三天没吃东西了,我真的饿坏了。五龙昵喃着抓起一块卤猪肉,紧接着他就发出了凄楚的尖叫,他们突然而准确地踩住了五龙的手和手里的肉。

叫我一声爹。阿保的脚在五龙的手上碾了一下,他说,叫我一声爹,这些东西就给你吃了。

大哥你行行好吧。五龙抬头望着阿保的脸和他光秃秃的头顶,我真的饿坏了,你们行行好吧。

叫我一声爹就给你吃。阿保说,你是听不懂还是不会叫爹?叫吧,叫了就给你吃。

五龙木然地瞪着阿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爹。

阿保狂笑起来,他的脚仍然踩住五龙的手不放,他指着旁边那些壮汉说,还有他们,每人都得叫一声爹,要不然他们不答应。

五龙扫视着那群人的脸,他们已经喝得东摇西晃,有一个靠在货包上不停他说着下流话。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模糊的红光。这种红光令人恐惧。五龙哀伤地低下头,看着阿保的脚,阿保穿着一双黑布鞋,鞋尖处顶出两颗苍白的脚趾,它们像石头一样牢牢地踩住了他的手背。

爹。五龙的声音在深夜的码头上显得空旷无力。他看见那群人咧着嘴笑,充满某种茫然的快乐,五龙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很像一条狗。谁是我的爹?五龙对这个称谓非常陌生。他是一名孤儿,在枫杨树乡村他有无数的叔伯兄弟和远房亲戚,但是没有爹娘。乡亲们告诉他他们死于二十年前的大饥荒中。亲戚们前来抬尸的时候,五龙独自睡在干草堆上舔着一只银项圈。乡亲们说,五龙,你那会儿就像一条狗。没爹的孩子都像狗。然后阿保的脚终于从五龙的手上松开了。五龙抓起卤猪肉急着朝嘴里塞。味觉已经丧失,他没有品出肉的味道,只是感觉到真正的食物正在进入他的身体,这使他的精神稍微地振作起来。阿保端着一碗酒走过来,他用手掌拍拍五龙的颚部,你给我喝了这碗酒,懂吗?你一口气喝光它。

不,我不想喝。五龙的脸被阿保的手卡得变了形,他费劲地嚼咽着说,我不会喝酒,我只要吃肉。

光吃肉不喝酒?你是男人吗?阿保将酒碗塞进五龙的双唇之间,给我喝,不喝就把肉从你嘴里掏出来。

五龙的头部本能地向后仰去,他听见阿保骂了一声,旁边的几条壮汉冲过来把他擒住了。有人用手钳住五龙的双颚,他的嘴自然地张大着,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他们朝这个黑洞接连灌了五碗烧酒。五龙蹬踢着,咳嗽着,他觉得那五碗白酒已经在体内烧起来了,他快被烧死了。五龙朦朦胧胧听见他们狂笑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醉酒的感觉突如其来,头脑一片空白,五龙疲惫的身体再次似干草一样飘浮起来,夜空中的星星、江中的桅灯和那些人醺红的眼睛在很远的地方闪闪烁烁。

他们把五龙扔在地上,看着五龙翻了个身,以一种痛苦的姿势侧卧着。月光照着五龙蜡黄的脸和嘴角上残留的肉沫,他的嘴唇仍然歙动着,吐出一些含糊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有人问。

他说饿。阿保踢了踢五龙的腿说,这家伙大概饿疯了。

这时候江上传来一艘夜船的汽笛声,他们闻声集队向水边而去,把五龙扔在地上。那些粗壮矫健的身影从五龙的身上跨过去,消失在高高低低的货包后面。五龙烂醉如泥,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直到后来,他屡次遭遇码头会的兄弟,这些人杀人越货,无所不干,五龙想到他初入此地就闯进码头会的虎穴,心里总是不寒而慄。

黎明时分五龙梦见了枫杨树乡村,茫茫的大水淹没了五百里稻田和村庄,水流从各方涌来,摧毁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树木。金黄的结穗的稻子铺满了水面,随波逐流,还有死猪死狗混杂在木料枯枝中散发着隐隐的腥臭。许多人从水中跋涉而过,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哭声像雨点密布在空中,或者就像雹子一样坚硬地打在他的头顶上。五龙还看见了自己,在逃亡的人流中他显得有点特别,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点轻松,五龙看见自己手里拖着一条树棍,沿途击打酸枣树上残存的几颗干瘪发黄的酸枣。

江边码头已经开始忙碌了。五龙被四面嘈杂的声音惊醒,他看见另外一些陌主人,他们背驮大货包,从他身边匆匆经过,有许多船停靠在码头上。有许多人站在船上,站在码头的货堆上,叫喊着什么。五龙慢慢地坐起来,想了想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他的头脑中仍然一片空白,只是嘴里还喷出酒肉混杂后的气味。夜来的事很像一场梦。

五龙在码头上转悠了一会儿,没有谁注意他,夜里遇见的那些人在白天无影无踪了。他看见几辆大板车停在一艘铁船的旁边,船舱里装满了雪白的新米。有几个汉子正从船上卸米。五龙站着无声地青着他们,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惆然若失。

这是哪里的米。五龙问装车的汉子,多好的米啊!

不知道,管它是哪里的米呢?汉子没有朝五龙多看一眼,把他最后一箩筐米倒进板车,拍了拍手说,今年到处闹灾荒,这些米来得不容易。

是不容易。五龙从车上抓了一把米摸着,他说,我家乡的五百亩稻子全让水淹了,就像这样的米,全淹光了。

到处都一样,不是水灾就是旱灾。

眼看着就要开镰收割了,突然来了大水,一下就全完了,一年的血汗就这样扔在水里了,连一升米也没收下。五龙说着,嘴角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四辆大板车装满了米,排成一队朝码头外面定。五龙紧跟在板车的后面,他恍惚之中就跟着装米的板车走了。他们穿过肮脏拥挤的街道。在人群、水果摊、黄包车和店铺的缝隙间钻来钻去,一路上五龙又一次难挡腹中的饥饿,他习惯性地把手里的米塞进嘴里嚼咽起来,五龙觉得嚼咽生米和吃饭喝粥其实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抵抗饥饿。

在瓦匠街的街口,五龙看见密集的破烂的房屋堆里耸立着一座古旧的砖塔。砖塔高出地面大约五丈的样子,微微发蓝,有鸟群在塔上飞来飞去,风铃清脆的响声传人五龙的耳中。他仰头朝砖塔张望着,那是什么?五龙问。没人回答他,这时装米的大板车已经停留在瓦匠街,他们已经来到了大鸿记米店的门口,拉车的汉子们吆喝着排队买米的人:闪开,闪开,米来啦!卸米啦!

织云坐在柜台上嗑葵花籽,织云斜眼瞟着米店的门外,织云穿着一件翠绿色的旗袍,高跟皮鞋拖在脚上,踢哒踢哒敲打柜台,那种声音听来有点烦躁。在不远的米仓前,绮云帮着店员在过秤卖米,绮云的一条长辫子在肩后轻盈地甩来甩去。织云和绮云是瓦匠街著名的米店姐妹。

搬运工肩扛米袋依次进了门,他们穿过忙乱的店堂和夹弄来到后院。冯老板已经守在那里,嘴里点着数,一只手顺势在每一只米袋上捏一捏,运来的都是刚轧的新米,米袋撞击后扬起的粉尘弥漫在后院。后院环列着古老的青砖黑瓦房屋,东西侧屋是贮放粮食的仓房,朝南的三间是冯老板和两个女儿的居室,门洞很大,门檐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牌匾,有四个字,一般人只认识其中一个米字。搬运工知道米店之家在瓦匠衔占据一角,世代相袭,也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是没人去留意匾上另外三个字。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些红红绿绿的衣裳,是洗了不久的,滴滴嗒嗒淌着水,人就在那下面出出进进。不言而喻,那是米店姐妹俩的东西。散发着淡淡肥皂味的衣裳,被阳光均匀地照着,让人联想到女孩的身体。织云和绮云,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都是和衣裳一样红绿妩媚的年纪。

织云看见五龙坐在板车上,双手划拉着车上残留的米粒,他把它们推拢起来,又轻轻弄散,这个动作机械地重复了多次。五车大米很快卸光了。搬运工们从冯老板那里领了工钱,推上车散去。五龙仍然站在米店门外,脚下横着一堆破破烂烂的行李。他朝里面张望着,神色有点奇怪,那张脸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惊似地张开着。织云跳下柜台,她走到门口将手里的瓜子壳扔掉,身子往门上一靠,饶有兴味地打量起五龙来。

你怎么不走?你没领到工钱?

五龙朝后退了一步,茫然地看着织云,他说,不。

你不是搬米的?织云朝地上那堆破行李扫了一眼,那么你是逃荒要饭的?我说得没错,我看人一看一个准。

不,五龙摇摇头,他的视线越过女孩的肩头落在米店内部——卖米的伙计和买米的人做着简单的交易,他说,这家是米店吗?

是米店。你在看什么,织云捂着嘴噗味一笑,诡谲他说,你是看我还是看我妹妹?

不。我看米。米店果然有这么多的米。

米有什么可看的?织云有点扫兴他说,她发现这个男人的脸色在阳光下泛着一种石头般的色泽,你的脸怎么像死人一样难看?你要是有病可别站这儿,我最怕染上天花霍乱什么的,那我这辈子就完了。

我没病。我只是饿坏了。五龙漠然地看着她说,给我一碗冷饭好吗?我三天没吃饭了。

我给你端去,反正也要倒给猫吃的。织云懒懒地从门框上欠起身子,她说,世界上数我心眼最好,你知道吗?

织云到后面厨房端了碗冷饭出来,看见五龙已经走进店堂正和两个伙计撕扯着,绮云拉着他的衣角往门外拖,嘴里叫喊着,他有虱子,他身上肯定有虱子!五龙的脸固窘迫有点发红,精瘦的身体被三个人推得东摇西晃的朝外面挪,他突然扭过脸,用愤怒得变了调的声音骂了一句粗话,织云没听清楚,她看见绮云抓过一把扫帚砸过去,你还骂人?你这要饭花子敢骂人?

织云看见他颓然坐在门外台阶上,后背在急促地颤动,可怜的男人,织云自言自语他说,她犹豫了一番,还是走过去把饭碗递给他。织云笑着说,怎么闹起来了?你快吃,吃了就走,你不知道米店最忌讳要饭的进门?五龙抬起头看看那碗饭,沉默了一会,猛地扬手把饭碗打翻了,他说,我操你们一家,让你们看看,我是不是要饭花子?织云看着一碗饭白花花地打翻在地上,怔在门口,半天醒过神来,咯咯笑起来说,咦,看不出来你还有骨气,像个男人。不吃就不吃吧,关我什么事?店堂里的人都扭头朝这边望,绮云拿了个什么东西敲柜台:织云,你给我过来,别在那儿人来疯了。织云就往店堂里走,边走边说,什么呀?我不过是看他饿得可怜,谁想他跟我赌气,这年头都是狗咬吕洞宾,好人也难做。

排队买米的人表情呆滞,一言不发地看着米店内的小插曲。他们把量米袋子甩在肩上或夹在腋下,等待过秤,他们更关心米的价格和成色。这一年到处听到灾荒的消息,人们怀着焦虑和忧郁的心情把粮食大袋背回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南方的居民把米店当成天堂,而在瓦匠衔上,大鸿记米店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红火景象。

买米的人多。织云帮着在柜台上收了一会儿钱。织云对这类事缺乏耐心和兴趣,她不时地扭过脸朝街上看,瓦匠衔街景总是黯淡乏味,那个男人没有走远,他在织云的视线里游移不定,成为唯一可看的风景。他在瓦匠街一带转来转去,像一只被追杀的家禽,既可怜又令人嫌厌。织云怀着某种混乱的情意注视着他:一张疲惫而年轻的脸,一双冷冷的发亮的眼睛,它们给织云留下很深的印象。

下午一辆带花布篷的黄包车停在米店门口。织云款款地出来上了车,她的脸上扑过粉霜,眉毛修得细如黑线,嘴辱涂得猩红,所经之外留下浓烈的脂粉香气。

去哪里?车夫问,大小姐今天去哪里玩呀?

老地方。织云拍拍腿说,快骑呀,要是误了时间我不付车钱。

瓦匠街两侧的店铺里有人探出脑袋看,他们猜测织云又是去赴六爷的宴会,这在她是常事。风传织云做六爷的姘头已经几年,店员们常常看见织云出门,却看不见织云回来。织云回来很晚,也许根本就不回来。

到了吕公馆才知道宴会是招待两个北京商人的,去的人很多,多半是织云不认识的。织云看见六爷和几个男女从花园里进来,坐到靠里的主桌上,织云就朝那边挤,让一让,让我过去,织云不时地推开那些在厅里挤来挤去的客人,没走几步上来了一个男仆,他拦着织云轻声说。老爷吩咐,今天不要女客陪坐。织云愣了一下,等到明白过来她白了男仆一眼,说,谁稀罕陪他?我还不愿意坐他边上呢。

这天织云喝了好多红酒,喝醉了伏在饭桌上,吵着要回家。旁边的几个女客摸不透她的来历,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有人说,我认识她,是米店里的女孩。织云用筷子敲着醋碟说,你们少嚼舌头,米店怎么啦?没有米店你们吃什么?吃屎?吃西北风?满桌人都为织云无遮无拦的话语吃惊,面面相觑的。织云又站起来,仇恨地环顾了一圈说,这顿饭吃得真没劲,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呢。

织云走到大门口,看见阿保和码头兄弟会的一帮人在那里敲纸牌,织云扯了扯阿保的衣领说,阿保,你送我回家,阿保说,怎么,今天不留下过夜了?织云捶了他一拳,骂,我撕烂你的狗嘴,谁跟谁过夜呀?快叫车送老娘回家,我今天不开心,就想回家,回家睡觉去。

瓦匠街上已经是漆黑阒寂的一片了,织云跳下黄包车,对阿保说,回去告诉六爷,我再不理他了。阿保笑着说,那怎么行?你不怕六爷我还怕呢,我可不传这话。织云鼻孔里哼了一声,谁让他晾了我一晚上?我还没受过这种气。

米店门口有人露宿,那人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团乱蓬蓬的头发。织云朝被子上踢了踢,露宿者翻了个身,织云看见他的眼睛睁开来,朝夜主望望又睡着了。她认出来又是那人。他又来了。织云想他怎么又跑到米店门口来了。

那是谁?阿保在车上问,要不要把他赶走?

不要。织云从五龙身上跨过去,她说,就让他睡这儿吧,没家的人多可怜,我就见不了男人的可怜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冯老板就起床了,冯老板咳嗽着走出屋子,到墙根那儿倒夜壶。然后他穿过院子和夹弄,店堂,把大门的铺板一块块卸下来,摞在外面。最后他把那杆已经发黑的幌子打出去。多年来冯老板已经形成了习惯,偶尔地他抬眼看看幌子上的那个黑漆写的米字,觉得它越来越黯淡了,周围的绢布上也出现了一些隐约的小孔。这是常年风吹雨打的缘故,冯老板尽量不去联想衰败的征兆,他想或许应该换一面新的幌子了。

冯老板连续三天都发现五龙露宿在米店门口。

五龙坐在被窝里,木然地凝望晨雾中的瓦匠街,听见米店的动静他会猛地回头。他看见朱红色的铺板被一块块地卸掉了,冯老板的蓝布长褂在幽暗的店堂里闪着清冷的光。那股大米的清香从他身后奔涌而出,五龙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在异乡异地唯有大米的清香让他感到亲近和温暖。

你怎么天天睡我家门口?冯老板盘问道。

五龙摇摇头,用一种梦幻的目光看着他。

那儿有个布篷,夜里能躲露水。冯老板指着对面杂货店说,我说你为什么不去那儿睡呢?

我喜欢在这里。这里能闻到米香,五龙爬起来飞快地卷起铺盖,他悦,我只是睡这儿,我从来没偷过你们的一粒米。

我没说你偷了。冯老板皱了皱眉头,你从哪里来?

枫杨树,远着呢,离这八百里路,城里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枫杨树,那是个大米仓。年轻时我去运过米。你为什么不在那儿种田了,怎么一窝蜂都跑城里来呢?

发大水了,稻子全淹光了。不出来怎么办?不出来就要饿死了。

出来就有好日子吗?这年头生死由天,谁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城里的日子跟乡下也一样的难过。

冯老板叹着气转身过去,他开始清扫店堂,把地上的米粒都扫起来倒进一只箩筐里。冯老板想起家国之事,心里总是很沉重。这时候他听见门外的人说,老板,你要伙计吗?冯老板耳朵有点背,他直起身子,看见五龙的脑袋探了进来,乱篷蓬的头发上沾满了桔黄的草灰。

你说什么?你要做我的伙计?冯老板惊诧地问。

五龙的手紧张地抠着门框,眼睛看着地上,他的沙哑的带有浓重口音的语调听来很古怪,老板,留我在米店吧,我有力气,我什么都能干,我还上过私塾,认识好多字。

我有两个伙计了。冯老板打量着五龙,他说,店里不缺人手,再说我没有余钱雇人了,做米店生意的都是赚的温饱,摆不了什么大场面。

我不要工钱,只要有口饭吃,不行吗?

说的也是。逃荒的想的就是这口饭。冯老板撂下手里的萝走近石龙,眯起眼睛想着什么,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他拍拍五龙的肩背说,身体是挺壮实,可是我没地方给你睡觉,你睡哪儿呢?

哪儿都行。五龙的脸上闪过惊喜的红光,他指着地上说,我睡地上,我在哪儿都一样,就是站着睡也行呀。

说的也是。冯老板颔首而笑,他淡淡他说,那你就进来吧。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五龙的一条腿松软下来,它弯曲着想跪下,另外一条腿却死死地直撑在米店的台阶上。他低下头惶惑地看着自己的双膝,它们是怎么啦?五龙的颚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动而紧张着,从颚部以下,直到心脏都有疼痛的感觉。

你怎么啦?冯老板见五龙僵立着,怎么不进来,是不是变卦了?你求我的事,可不是我开口的。

不。五龙大梦初醒地跨进米店,他说,我进来了,进来了。

绮云边走边梳着长辫子从里面出来,她狐疑地扫了五龙一眼,对冯老板喊,爹,大清早的你怎么让他进来了?不嫌晦气?这个臭要饭的,你看我不把他撵出去才怪。

我留他做伙计了。冯老板说,说定了只供吃饭不付工钱的。

什么伙计?绮云圆睁杏目尖声说,爹,你老糊涂了,我家不缺伙计,雇来个要饭的于什么?把他当猪喂吗?

别大惊小怪的。冯老板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店里的事你不懂,我有我的打算,再说他也可怜。

你们都假充善人,天下可怜的人多了,你都去把他们弄回家吧。绮云跺着脚说,气死我了,雇个要饭花子做伙计,让别人笑话。让我怎么告诉别人?

我不是要饭的。五龙在一旁涨红了脸申辩,你怎么非要糟践人呢?我对你说过我不是要饭的,我是离家出门找生计的人,我们枫杨树的男人全都出来了。

管你是惟,绮云怒气冲冲地对他说,谁跟你说话?我讨厌你,你别挨近我,别挨近我!

从五龙跨进大鸿记米店的这一刻起,世界对于他再次变得陌生新奇,在长久的沉默中他听见了四肢血液重新流动的声音,他真的听见枯滞的血突然汩汩流动起来,这个有雾的早晨,将留给五龙永久的回忆。

整个上午买米的人络绎不绝。冯老板扔给五龙两块烧饼,让他吃完去仓房扛米。五龙觉得米袋上肩后脚板有点发飘。这是饥饿的缘故,他想只要再吃上两顿饱饭,力气会像草芽一样滋滋地长出来。五龙的嘴角上沾着些芝麻屑,带着一种快乐的神情在店堂出出进进,除了绮云的鄙视的眼光偶尔掠过,并没有人注意五龙。到了十点多钟,柜台上清闲下来,他得以缓一口气。五龙坐在一张破旧的红木靠椅上,不安地调整着姿势。他注视着米店内外,匆匆来去的人和悄然无声的米囤。阳光经过护城河水的折射,在街面上投下白色的波浪形状,瓦匠衔充满了嘈杂的市声,有时远远地从城门传来刺耳的枪响。一个妇女在杂货店门口无休无止地哭泣,她的钱包被小偷偷走了。五龙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现在我是否真正远离了贫困的屡遭天灾的枫杨树乡村呢?现在我真的到达城市了吗?

织云在午饭前起床了。五龙看着她睡眼惺忪地坐到饭桌上,从伙计老王手上接过饭碗。她吃饭时仍然在打呵欠。织云还没卸掉夜妆,脸上又红又白,眼圈是青黑色的,她穿一件粉色的绸子睡袍,因架腿坐着露出一条箭形的雪白滚圆的大腿。五龙不敢多看,闷头拼命吃饭。他和两个伙计坐在另一张小桌上,主仆有别,五龙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五龙在盛第四碗饭的时候看见绮云盯着他的碗,绮云说,他又盛啦。爹,你看你我的好伙计,他比猪还能吃!五龙抓饭铲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头说,还让吃吗?不让就不吃了。他听见所有人都嘻嘻地笑开了,这使他很窘迫。

你饱了没有?冯老板说,饱了就别吃了,米店的米也要花钱买的。

那我不吃了。五龙涨红了脸说,我已经吃了三碗了。

织云咯咯地笑得弯下腰,她捂着肚子对五龙说,吃,别理这些吝啬鬼,能吃几碗吃几碗,哪有不让人吃饱的道理?

你知道他能吃多少?绮云说,他简直像一条牛,你给他一锅照样能吃光。

五龙的脸由红转青,他低声咕哝了一句,我饱了,饱了,就把碗朝桌上一扣,走到院子里去。他的愤怒很快被三碗饭带来的幸福冲淡了,他懒懒地剔着牙,朝院子四周打量着。午后阳光突然消失了,天空阴沉,是一种很冷的铅灰色,空气中蕴含着雨前的潮意,他看见晾衣竿上仍然挂着米店姐妹的内衣和丝袜,而旁边米仓的门敞开,飘散新米特有的香味。五龙简单地回顾了流浪的过程,他觉得冥冥中向往的也许就是这个地方。雪白的堆积如山的粮食,美貌丰腴骚劲十足的女人,靠近铁路和轮船,靠近城市和工业,也靠近人群和金银财宝,它体现了每一个枫杨树男人的梦想,它已经接近五龙在脑子里虚拟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