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空顶额头内心像疑案悬着-父亲嫌疑人

母亲的病危暂时解除了,文化联合会却报开了病危。

无边落木萧萧下正在为秋天送终,也露出为联合会报丧的意思。

关于联合会可能被取消的消息满天乱飞,男女老少都像洪水要来的鼠群在大院里慌张失措奔走相告。雪上加霜,一条即将开工的环城高速为了躲避几棵千年古槐有可能改道穿过这里,那文化大院不仅可能摘牌子,还要大拆迁散到四面八方了。

大院里各色男女群情激愤,莫非聚满人才的大院还不如几棵老树?

我杂种阿男可能幸灾乐祸夸大了文化大院的危乎殆哉。

孙武高勇之流全力以赴领导全院抗灾救亡,孙武笑呵呵的国字脸多了几分严重,高勇像勇敢的大猩猩指东画西。保住文化联合会的牌子不被摘掉,保护文化大院不被高速路夷平,两件大事一起抓。那些手法孙武高勇熟得不能再熟,打报告写条陈找上层求领导活动方方面面据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整个大院在救亡。我这个卖院贼在大院里穿行就有点老鼠过街。人人嘴上不喊打,目光射过来比打还厉害,唾沫星子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我不是贴在天空右上角的月亮了,也不是在干河床跑来跑去敢于羞辱卑躬屈膝石头的风了,更不是流脓血把天下都烂得模糊的太阳了。我这个麻雀在天空乱涂乱画乱点鼠标,实在该算不正常。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联合会供着那么多作诗作画莺歌燕舞的闲人,在这个城市搞了一场盛大晚会,兴师动众声嘶力竭是救亡运动的典范举动。

我却闻到高速路穿过文化大院炸楼掘房的烟土味。

阎老家伙的儿子阎小强像条灰狗匆匆来找,说他爹让我去一趟。

我的神经被提到半空像吊死鬼惴惴不安着不了地。

听说阿囡在天涯海角出了事,老家伙长吁短叹五十多岁才得下的这个女儿是掌上明珠。几天前出门下台阶平白无故跌了一交,就有了中风的意思。几次在院里碰见他,和我母亲前一阵一样坐着轮椅。大概想让我帮着去找阿囡,阎小强窝囊管不了妹妹的事。我杂种阿男劣根不改没做亏心事就和亏了人家一样,怎么豪取强夺无理不让人这套时尚没把我开化出来?

阎老家伙正靠在沙发上。

看官们注意到我现在已不称他阎王殿里的笑声,足表明我这记吃不记打的杂种忘了深仇大恨,腐败堕落。吴姨白着一张短脸一双秀手将烟茶水果布置停当,这股笼络的气氛也使我警惕,明知一想到阿囡我就会心软但我早已念定咒语。

他们家的事不该我管。再说也不管。说来说去还不管。

话题果然从阿囡开始。吴姨说,阿囡上当受骗,对方是个有妇之夫,听说刚刚做了流产。她说知道我关心阿囡,这些事和别人都不讲只和我讲。还说她想去天涯海角的城市把她领回来,又怕阎老在家没人照顾。阎老家伙憔悴的老脸坐在那里像个被废黜的阎王叹着气。

我像等山洪过来的水泥坝硬好额头顶在那里。

吴姨的话果然过来了,说她想让我劳驾一回去看看阿囡,该领她回来领她回来该劝说她劝说她,可一想我母亲正在住院也难分身。我的额头大坝等洪水到了跟前迂回不上来纯粹空顶着,内心像疑案悬着。

阎老家伙却长叹一声挥手道:还是说正经的吧。

吴姨立刻打住,俯身拿过苹果为我削起来,不知什么正经话留给了阎老家伙说。

阎老家伙问我知不知道过几天有图书节?我说知道。那就是前不久蒋帅文对我和陈雅虎提过的。阎老家伙说这次图书节规模很大市里出面主办,蒋帅文的文化公司承办。阎老家伙问:协办单位第一家就是咱们联合会,你听说了吗?我说没听说。阎老家伙又说图书节开幕那天要举行五代艺术家签名售书,问我知道不知道?我说知道。阎老家伙说签名售书活动对于文化联合会的存亡有点重要意义。

他今天就是想和我谈这件正经事。

说到这儿像段朽木气息奄奄的老家伙焕发出曾经当家的神采。

老家伙挥着手说:联合会的存亡是由方方面面大因素决定的,和你阿男前一阵在报纸上说两句闲话无关。这大概是解脱了我。他又很高瞻远瞩地打着手势:但现在联合会是存是亡到了关节眼,像走钢丝一样偏不得倚不得,这种时候小事情决定大局面。他两手一张:一架平衡的大天平,任何一边加上一个小砝码都会产生决定性影响。他老脸上浮出微笑,问我明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签名售书五代艺术家四代是联合会成员,我也在大院土生土长。联合会协办图书节是它救亡运动的又一个行为艺术。

听说那天不仅市里的头目都出席,还有更上边的领导和海内外嘉宾。联合会要能博得彩便给它的“存”加了砝码,要是像我阿男这类异己分子再跳出来捣回乱引得大人物们皱皱眉,联合会存亡的天平就往“亡”字倒了。

我坐在那里低眼沉默,拒绝了吴姨削好的苹果也便拒绝了他们的笼络。

抽烟喝茶不失外交谈判严肃。

我明白我的叫嚣对文化大院存亡从没起过大作用,河水滔滔谁会理你臭小子打的几个破水漂?我也不信现在到了关节眼摆天平的时候,我的臭喇叭会影响大局。我原本没有和大院上千号人大锅饭作对的意思,他们吃大锅吃小锅与我何干?我过去有气说气话但也说的是真话。我不对大院的存亡负责,只对我说的话负责。

扣了我二十多年屎盆的地方没资格要求我添砖加瓦。

阎老家伙最后的结束语一定让不明底细的人感动肺腑,他说:我和你姥爷过去多年共事,又是看着你长大的。他们说你阿男不好说话,我说我来说。文化大院从最初一个平房小院发展到现在的规模不容易,总不该看着它推土机一推烟消云散。他一摊双手说:那我们几十年忙来忙去都忙了些什么?他又说他对现在台上的孙武高勇也很不满意,但是眼下大局为重,咱们都放下个人恩怨共济同舟。

吴姨不失时机插话,阎老家伙坐轮椅也要去签名售书。

我却在内心做了一番刨根亮底的痛斥。你们和我姥爷共的什么事?五十年代你们举着拳头喊着口号把他戴上帽子赶下农村,你又装模作样说看着我长大,你扒我母亲田岚皮时又是在做什么?让我背了二十多年杂种名你是罪魁祸首。这些父亲嫌疑人如此会做事如此会说话真是占了便宜又卖乖卖到九霄云上了。

我杂种阿男不会说话只会沉默。

我脸上写没写穷凶极恶的内心独白全看对方是聪明还是愚蠢。他们把我当正经人请过来,又在阿囡事上信得过我,这软了我的斗志。我暧昧不清地说了一句:我没想和谁过不去。阎老家伙如释重负一拍沙发扶手仰声笑道:我说阿男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我一下有了被捆绑的感觉。

另一位父亲嫌疑人龙向光戴着黑边眼镜半官僚半学究地进来了。

阎老家伙招手说:我和阿男谈了,年轻人很通情达理。龙向光也一派见解地说道:你对他们个别人有意见,不该针对整个联合会。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捆在斩妖台上了,现在全看他头硬不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