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喜欢打架的动物,千百年来地球上大小战争不断。
仗不打了,摆个台子摔跤击拳还是你死我活。明着不打了,比个射箭投枪抢个篮球足球橄榄球还是变相地打。跑来跑去彼此冲撞太野蛮,摆上象棋围棋抽着烟摇着扇斯文地打。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吃准了人爱打架,专做打架的新闻卖好价钱。街上撞个车斗个嘴都有人围观,电台报纸报个官司报个你死我活耸人听闻赢得卖座率多带广告挣个圆满。
我这杂种退会退职原来就给了联合会难看,现在又把联合会说成一个养闲人养官僚养腐败惟不养文学艺术生产的多此一举的机构,新闻媒体着实起哄了一番。
满大院的目光像飞刀一样戳着我,我觉得自己不太正常了。
明明是月儿金黄的中秋我却萧瑟得紧,几棵枝叶还算茂盛的槐树在我眼里秃枝丫丫面目狰狞。大概电脑上玩作图多了,满院子走动的男女叫我的眼一加工,剥了衣裳去了肌肤剩下急匆匆的骷髅骨架,迎面都是黑洞洞的大眼窝,恶狠狠地盯着你。
我是雏儿,只会七分真话三分偏激。
我不会用九分半假话来稀释半分真话,再调出针对个人口味因人而宜的佳肴。看着孙武端着国字脸高勇挪着猩猩步人模人样地在大院里活动,想着把他们每天讲的话都原封不动录下来,那里的真话是否就是稀有元素了?
高勇说阿男的头他剃不了,也根本不用剃。意思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一两个人叫嚣乱不了大局面。
孙武毕竟是联合会的一把手,比二把手高勇水平又高了一截儿。听说他讲话很孙子兵法。第一句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会内会外的一切品头论足都要听得下去,让人讲话天翻不了,不让人讲话倒很危险。第二句是能够搞垮我们联合会的不是外面打来的排炮,而是自己人的不争气。孙武在大礼堂主席台上开着大会讲了这些话,而后头头是道地安排了各方面的工作。
据说这番话获得台下老少几代人的掌声。
倘若我是只聒噪的麻雀,肯定被这掌声吓得满天乱飞不敢落脚。看龙向光四十多年前写的诗,四害之一的麻雀就是这样被人类赶尽杀绝的。
孙武的威望在文化大院迅速提高,在这个谁都不买账的年头真是奇景。江上有奇峰锁在云雾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首名诗大概不足以概括孙武的崛起。这个人物平时笑呵呵的上下左右都不得罪,关键时刻还是上下左右和顺着把局面稳了,也把自己坐大了。据说连被他取而代之的龙向光也连连摇头,说没想到孙武有这两下力挽狂澜。
我阿男见少识窄,想了半天也不明白孙武如此平庸之人竟在人人老子天下第一的文化大院里和了大满贯。
陈小燕说:人家孙武应了潮流。
我明白了,人家是主流我是另类,人家繁荣昌盛了局面我该老老实实沉默寡言。据说外部敌人造成内部团结,我狗崽子举着破旗嚷了一阵倒让孙武一统天下赚了个人气饱满。眼见着对门人来人往,频频迎客送客门口笑声朗朗震得我家房门觳觫不已,我早已没有趴猫眼的勇气了。
母亲倒是常被惊动,贴过去瞄一瞄。
我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脚心中念叨:这挪来挪去也还便利,怎么就下不了楼买不了菜叼不了食呢?我是不是每天把吃喝买好了赶紧搬到租下的新居去住,免得在大院里四面楚歌熬不自在。
我对孙武越来越刮目相看。高勇老奸巨滑机关算尽最终没夺孙武的戏,孙武像个特大号厚木桶在各种潮流的拥挤中四平八稳浮上来。他张嘴不露牙伸手不露爪,可最后把江山抱在自己怀里。
我又把这位父亲嫌疑人写过的小说编过的剧本看了一遍。
一二十年前还风光一把的文字,现在一股穷酸没落没点活气,那咬文嚼字的矫情足说明他满脸的皱纹怎么刻下的。都知道写东西不是人干的活儿,码字是天下头一桩费体力的劳动。这种刻板的家伙本来就不成文采,多年当官坐轿子早把手头钝了。再看他这两年写的应景文章,木得连当年的穷酸都没了。
我明白文化联合会对他何等重要了。
我宣布这位父亲嫌疑人再像我姥爷也和我无关,我绝不是他下的崽。
我把自己有血有肉地想了一遍,怎么也装不进他的模子里。我再差是土狼是野狗是貂是鼠都是个满世界撕咬的活物,装在他那橡胶模子里气都喘不上一口。真要端着他那张脸,说他那一口话,还不如到陵园做个守墓的石头人。
对面房门又笑闹地打开了,听见他送客出来。
家门口的告别有声有色,我凑到猫眼上看热闹。
孙武正摇头笑说他相貌不年轻了,摸着国字脸说道:你看,我这脸上的皱纹就是年纪。要走的几个男女说:男人有皱纹是魅力,要不都成奶油小生了。孙武便指着对方说年轻,还上去拨拉了一个人的头发:你头发是染过的吗?没见什么白头发嘛。对方是个戴眼镜的秀面书生,笑着连说孙武也看不见什么白发。
孙武理着鬓角摇了头,说自己每天照镜子有自知之明。
我突然想起孙武喜欢打量别人的头发。
有一次拨拉着高勇的头发说:你的白头发和我差不多。还有一回看着陈雅虎说:你的白头发比我少多了。陈雅虎回了一句:我还没活到您的岁数呢,活到了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一回他盯了会儿我的头发说:阿男真年轻现在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旁边有人跟话说:阿男现在要有就成了少白头。我便想起那天在自练房他摆张标准相左转右转,肯定在打量眼角的皱纹两鬓的头发。
听说孙武极注意养生,每晚和老婆下楼散步是他遵循少荤多素饭后百步劳逸适度遇事不怒养生法则的一部分。
我阿男却毫不惜命,晚上和老木一伙儿又醉了顿啤酒,东南西北地晃着回到家,泡浓茶点香烟精神了自己,就通宵码字干活。
快天亮了仰在床上躺一阵,睡不成觉就下楼溜达了。
没想到孙武穿着一身短运动衣,露着马拉多纳一样的粗胳膊粗腿做着一套几十年前的广播体操。他坚如磐石的壮实样子吓着了我,好像走在没尽头的旧世纪。这样的父亲嫌疑人肯定是耐活的品种说不定以后还要给我主持追悼会。
我当时真觉得自己身子骨太弱折腾不了多长久。
我看到墙角还倚着一副羽毛球拍,正做着猜测,孙薇薇一身蓝运动衣揉着眼睛跑出单元门。我在树后看到当父亲的让女儿先做套广播操,然后再跑步再打羽毛球。如此高大的父亲,如此恋父的女儿,更像泰山一样把我压趴下了。我这愣头青杂种在这堂而皇之面前有什么出头之日?
孙武看见我一边扩胸一边走过来说:你脸色发青,是没睡好觉还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