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冬天了。很凄厉,很萧瑟,很冷寂,很荒凉。
天地一片灰暗,风描绘着阴森恐怖的画面。一切都没有了声响。只有冬天统治着一切。
他孤寂地在田野上走着。秃秃的山坡变成光溜溜的弧面静静地掠过大自然的画框。山坡上有一间石头房子,冷冷的,烟囱没有烟。
石头窗户内空洞洞的,没有一点光亮,没有生命的气息。
他走着,冷冷地打量着冬天。冬天威严而齐整。
一切都那样肃然。没有春天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烂漫,没有夏天的狂热,没有秋天的风骚,只有秩序。
真好。真干净。一切多余的线条、多余的颜色都没有。蠢动的万物都被冰雪封冻下去了。连河床上的水都凝固了,甚至干涸了。
河床里的石头也冻得邦邦硬,干爽得彻底,冷静得彻底。
再没有拖泥带水的痕迹。
再没有令人烦聒的万千动物。
他心中微微冷笑了一下,信步往前走。
往冬天深处走。
越来越冷。越来越整肃。越来越荒凉。
突然,看见干涸的河床边,生硬的河岸上,几块石头中萎缩着一朵漂亮的大蘑菇。
这儿有生命?
他走了过去,闻到一点温馨的气息。
他俯下身,那蘑菇却慢慢动了,站起来一个美丽而惊怯的小姑娘。
她穿着夏天的蓝底白花的连衣裙。
她那清澈如碧水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她双手紧紧抱住双肩,她没想到自己一下会落入冬天的统治。她慌张而茫然。
他和她相视了一会儿。她通过眼睛认清了他。她信任了。惊恐慢慢消失。只是感到冷。她抖抖地战栗着。
他轻轻把她搂过来,贴住自己,带着她往前走。
往冬天深处走。
她依然恐惧。望着前面那肃杀莫测的虚无空间,她想站住。
不要害怕,走吧。他这样说。
我不要冬天……她喃喃低语着,泪水一下涌上来,盈满了她那动人的眼睛。
可是,现在只能是冬天,没有别的选择。懂吗?他用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不要再哭了,会冻伤你的脸。
他把她的泪水甩在地下,变成了一串晶莹的珍珠,迤迤逦逦地洒在冰冷的岩石上。
我不要冬天……她还是哭泣着,嫩嫩的肩膀抽动着。
那你也只能走过去。冬天总是要降临的,冬天总是要统治一个时期的,我们只能一步步走过去。他这样说着。
渐渐,泪水止住了,肩膀的抽动也停止了。
她在他的臂膀中恍恍惚惚地走着。
风的灰色笔道在脚下嗖嗖掠过,大地留下了冬天的一篇篇新闻。
只有冬天有权发布新闻。过了好一会儿,她这样委屈地说。
发布过去了,就成了旧闻了。他这样劝慰她。
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静静地与他相偎着。两个人的身体一颠一颠地记录着他们的行程。她感到他胸膛的暖热。
又过了好久,她安静了。听任他带领自己朝前走。她凝视着自己的眼前,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久久地,她抬起眼,看了看冬天的世界。
她还没有好好看过冬天。人在恐怖中,没有观察能力。
此刻,可以观察一下了。
只有单调。只有荒凉。倒也安静了。镇压秋天时的激烈冲突,早已过去。
哪个季节都不愿自动退出历史的舞台。
她喃喃自语着:最可怕的就是霜降那一天了,大西北风,呜呜地刮了一夜,把所有的树叶都刮光了。清早起来,天冷凄凄的,田地一片惨白的霜……
他没有言语,搂住她一步步往前走。
她目光矇眬,接着轻声自语道:树全秃了,大自然没有一点艺术了,只剩下哲学了……
他为她的说法笑了:只剩下哲学了?
她娇嗔地撅了一下嘴:可不是。你看——,她用手指了一下虚无空旷的田野:一片“抽象”!
他微微笑了,为她这聪明的说法。
你笑什么?她站住,仰起脸看着他。
我什么也没笑。这样说着,他又笑了。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又低下头,继续偎依在他身上,随他一同往冬天深处走着。
冬天有多深?她用儿童一般天真无邪的声音问道。
该有多深就有多深。他回答。
我想通了……她说。
想通什么?他问。
不是有句诗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么一想,冬天就不可怕了,不难熬了。她说着,在他温暖的怀里,仍然因觉得寒冷而战栗了一下。
我不那么想,那么想太浅薄了。他说。
那你怎么想?
我觉得冬天也很好。
冬天也很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