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灰色小房像图画中的败笔,稀稀寥寥地掠过。黑洞洞的门窗还像瞎眼睛一排排闪过。灰白的尘土在金色马蹄的践踏下,惊慌四起。惶乱的人群掩着面像一件件白袍被狂风刮着飞散。到处是死丧的气氛。
一根高高的竹竿挑着一串红红的鞭炮摇摇晃晃地迎了过来。鞭炮点响了,金星迸射。天上飘下纷纷扬扬的红纸屑。喜庆的硝烟将他团团围住。
他被人搀挽着,从豪华的轿车中下来。高头大马很抖擞地原地踏着金蹄,雄健的肌肉在抖动,缎子般光亮的毛皮上闪着明亮的汗水。高头大马一匹接一匹昂首嘶鸣起来。接着,便席卷尘土而去了,消失在烟气腾腾之中。
眼前是一个小康之院。轩轩敞敞,精精致致,窗明几净。
仆人、丫鬟恭立两旁。
他也便立刻进入角色。吩咐该吩咐的,安排该安排的。
他耀武扬威起来。
宅院门口有了凶猛的看门狗。
暮色降临了,西边天空变成一抹水平的铁青色。男人身穿一套黑皮衣服,足蹬一双黑皮靴,捋着黑胡髭在阴险地沉思。一个计划烟雾般掠过他的大脑。
他已经将世界做了很好的分配。
他的形象从世界万象纷纭中一天天凸现出来,夺取了天下每个人的视觉屏幕。人们不得不承认他。反感又厌恶。厌恶又畏惧。畏惧又无可奈何。
庞大的船队在雾色狰狞中隐隐显出轮廓来。大海一片阴森,波澜像亿万块碎片叠皱着铺向迷蒙蒙的远方。未知的空间也许会吞没一切。
他的船只越来越高大地矗立在面前。大海波涛滚滚,风卷着青色的浓雾。巨大的桅杆直入云天。船体在海涛中颠动着,像大浴盆中的儿童玩具。
他立在船头,目光如雷电,劈开云雾,遥望万里之外。他此刻决定着整个船队的命运。他伸出黑毛茸茸的大手,在半空中一扭,乾坤就颠倒了过来。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可以蔑视大海的广大了。他凌驾于大海之上。他一挥手,低沉而权威的汽笛如巨型的海牛尖啸,轰轰响彻迷茫的大雾。
船队阴阴险险、阴阴森森地移动了,出航了。可怕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开始前行。大海被撕碎。大雾被戳穿。空间被强奸。一切都在无情的挺进中被洞开了,穿孔了。
多少紫黑的礁石被海浪拍碎。大海中仅存一盏灯塔,如孤灯一般残冷地照着黑暗。船队曾将火焰投向一条又一条软弱的海岸。然而,终于,它被大海拍碎了,吞没了。只有那光荣的碎片在大海上漂浮着。首领船上的那面红色大旗也不甘沉没。一个浪头,把它卷上了一个珊瑚岛,在那里晾成皱巴巴的历史。
这时,大海平静下来。狰狞的夜雾早已廓清。光光明明的早晨笼罩着万顷波澜。雪白的海鸟像纯净的音乐飞翔在蓝色的大海上。每一片波浪都镀着银光。
一张面孔在小岛上沉思。
我们看不清他是谁。依然有小胡髭,面孔黝黑深沉。抽着无形的烟斗。下半身如礁石。他很可能已成为一座石雕了。海浪哗哗地扑上来,拍打着他的膝下。白色的浪沫溅飞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睛偶尔还眨一眨。
青青嫩嫩的草原,红甲虫变幻的帐篷,传说般的古典城堡,金碧辉煌的皇宫,都扑朔迷离地在眼前掠过。
有什么针刺扎进灵魂,在那里尖锐地疼痛着。记忆并未完全死亡。
他坐累了,要转换一下身体。但屁股已成石头,它永远标定在这个孤岛上了。他不能再移动空间了。
于是,无形的泪潸潸地流下来。海浪又扑上来,照例又有浪沫飞溅在脸上。一切都浑然不清。记忆与想像合成一体。时间与空间搅为一团。失败与胜利失去界限。锋利的双刃剑将耻辱与光荣都斫伤。生与死也无彼此了。
一根水晶柱顶天立地,折射着七彩光芒。
疲惫的灰色小路又蜿蜿蜒蜒地爬向漠然的前方。一座灰色的石头房在地平线上神秘地张望着。
走近了,不过是个空洞洞的马厩。黑暗、潮湿,堆满了沤烂的麦草。蛛网封存了一切历史。传说也成败叶随风飘去。
一切都是木呆呆的。
天空阴云凝固。没有一丝动静。空气也是枯槁的,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低头踢一脚,有白花花的马骨架支棱着。
转过身,年迈的皮货商挂着一张衰老的皱纹脸,如风化的石像一般立在面前。
那顶鲜红的帐篷呢?
据说已像蝉蜕一样枯萎了,从生命之树脱落下来,腐烂在树根的黑泥中。
那青嫩的草原呢?
据说已憔悴了,叠皱了,如马粪纸一样被卷起来,塞入宇宙的废品箱了。
银器早已锈烂。
时空的一切记忆都已消亡。
下篇
一丝残存的草茎又在茫茫虚无的天地间吹响了短笛。无主题的曲谱又轻轻地掀过了一页。
这一曲,以金色的沙漠开头,矗立着金字塔。还有伟大的大理石雕像。
蔚蓝色的风从高空刮下来,打着问号般的漩涡,将一切碎纸片吹走。
这个世界不需要文字。
人面石像的下巴缺损了一块,碎石纷纷脱落。鼻子也裂开,碎石崩崩地掉下来。整个面部开始蚀烂、破损,最后,斑斑驳驳,模糊不清了。
无数傻呆呆的游人仰望着。这巨大的石像是谁呢?
千万种猜测附带着千万个童话。
阳光像黄色的河水在沙漠横流,穿过如林的腿。各种各样的人影在沙漠上移动。到了黄昏,斜斜的太阳将它们拉长。长而又长,到了天边。
影子无需尊重。你踩我的,我踩你的。狼藉纷纷。错乱之中,就有了许多交叉不清的故事。
渐渐,有的人连影子也有了尊严,千千万万的人躲闪着这巨大的影子,左右为他让路。
渐渐,有的人连身躯也没有了价钱,可以如影子一般任人践踏。
高贵的影子掠过沙漠,到处是惊惶的避让。
影子终于定位。我们看到了那产生高贵影子的高贵的身躯。
他很畸形,黑瘦的脸,肚子很大,腿很短。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在空中一画。于是,这里的一切都归属他了。
考古的队伍死气沉沉地来了。每一个人都像一块裹尸布,白惨惨地挂在那儿。
都没有面孔。
裹尸布飘来飘去,留下影影绰绰的传说,就消失了。
过了一些年,又来了一支考古的队伍。考察裹尸布们留下的足迹。
那些足迹也早已成了化石。
我考察你,他考察我,以至于无穷。一代又一代考古下去。
考古是最伟大的事业。
一个婴儿赤裸裸地跳到阳光下、天地间。
他张着小手金灿灿地宣布:从今以后,取消对考古的崇拜。
他挺起了圆圆的小腹,金灿灿的小阳物勃起着,像金萝卜一样光芒万丈。
他说:这才是人类的标志!
他挺挺地尿尿了。金色的液体向四面环射着。阳光在蓝天描绘出万道彩虹。
四周,一群群披着黑斗篷的老朽们垂着头。没有人能看见他们的面貌。
他们围成黑色的墙。他们封锁了沙漠。他们在那里蠕蠕地涌动着。
金色婴儿的尿总有尿完的时候。彩虹总有熄灭的时候。等一切都黯淡、平静下去时,黑色的人群就成了多数。
故事正式开始了。
金色的裸体婴儿,用天真而诧异的眼光看着四周的一切。
他的眼睛星星一样发亮。远处,黑色的人群漫漫浮动着。各种各样的坟墓伴随着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依托。他们有他们的有利地形。
要向他们射箭吗?他们可以举起一个个坟头当挡箭牌。
金色的婴儿挥着双臂,光灿灿地往前走。昂首阔步。
黑色的人群闪开一条路。他刚一走过,立刻封闭了退路。
他不能回顾了。
天地无情无义地板着面孔。
神态安闲地走着一男一女。男的穿着时髦的深色衣装,女的是一身红裙,镶着乳白色的绒毛边。远处的背景是蓝天,金字塔,缓缓移动着。近处的背景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无数的手臂与大腿。
突然,所有的人都震惊地仰起头,目光射向一个焦点。一个儿童攀上了一个高而尖锐的金字塔顶端,在那里昂起了金色的喇叭。
人们期待着那震动天地的号角。
然而,耳膜嗡嗡的期待过去了。喇叭没有响。
再仔细看,那儿童与直指天空的金喇叭都凝固了,成了永久静止的造型。
太阳很优惠地照耀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