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是无情的,会把人与狗一起砸死的。严厉的面孔倘若埋到瓦砾下,一样是扭歪的、畸形的。
就有了各种各样的部署。最后一条,无论天崩还是地裂,都不能让黑狗们逃出去。在这里,可以让他们活下去。跑出去,要统通消灭掉。
严厉的面孔理解了这是一个很艰难的任务。大地震来了,山崩了,地裂了,岗楼倒塌了,铁网扯断了,黑狗们可能四散逃跑了,那时就要用刺刀和子弹解决问题。如果黑狗们不跑,就要尽可能保住他们活命。他们还会背石头,他们是反面教员,他们是秩序的一个注释。
于是,对黑狗们又重新编了号,编了队。要更严格地管制。要更严厉地教训。要使他们的耳朵不断灌进秩序的声音。
大地越来越骚动。空气也绷紧了弦。乌鸦从天空中石头一样坠下来。蛇蟒钻出了洞穴,在寒冷的阳光下盘着发僵。成群的老鼠吱吱吱尖叫着,在黑粉覆盖的大地上惊惶地东跑西窜。几棵干枯的树莫名其妙地绿起了叶子,绽开了粉花。
那花粉得妖气,粉得狰狞。
大地震的征兆到处出现。整个黑世界一片骚动。
严厉的面孔们慌慌张张,跑来跑去部署着。黑洞洞的枪口在四面高山上直指下面,刺刀都平端起来。
黑狗们也骚骚动动。麻木,也还知道要活下去。麻木,也知道大难临头。
大地震的征兆更明显了,看来是不可避免了。严厉的面孔们收到了上面的指示,倘若到了最严重的时刻,为了防止危险分子们逃到外面去,可以采取一切措施。
给了他们枪杀的权力。
黑色的世界充满了紧张。然而,严厉的面孔们根据上面教授的策略,一个个换上了比较温和的面孔,告诉黑狗们:一切都没关系。即使有地震,也不用慌张。要有秩序地、听从命令地行动。上面是关心你们的。因为你们也是人。人道主义总是要讲的。
黑狗们疑疑惑惑地排队站在黑黑的寒风中听着。
知识分子耸着肩阴沉着脸,站在人群中。他冷冷地审视着这一切。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黑世界亮着一盏盏路灯,照着一个个黑狗们睡觉的房子。房子是铁门,铁门都上了锁。黑狗们没有睡。一个个抱着双肩坐在地铺上,往常早已鼾声如猪如雷了。今天,他们睡不着。今天,不让他们睡。
如果有地震,要听从命令,服从指挥。
要让黑狗们活下来,又不能让黑狗们跑出去。
四面黑黑的山上,一道道雪亮的探照灯光照下来,扫射着,交叉着,停停,移移,描绘着无情的秩序。一切可疑的隐蔽处都被照得清清楚楚,连老鼠也躲不过。彻底的监视是彻底的统治的前提。
接着又响起了刺耳的警报,黑狗们个个竖起耷拉的耳朵,汗毛耸立。然而,警报又戛然而止。严厉的面孔在方方的小铁窗外闪过,告诉:这是演习。
夜又静下来。从小方窗看夜空,很黑很蓝。闪闪烁烁的光亮不知是天上的星星还是山上的刺刀,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静得汗毛又耸立起来。耳朵嗡地胀疼了。黑狗们双手捂住耳朵,个个张大了嘴。就要大地震了?
地震也就来了,大地抖了抖,房屋颠了颠,木石粉末纷纷掉下来,黑狗们个个眯了眼。大地更剧烈地跳了跳,地铺上的人们如坐上了弹簧床,上下颠着。屁股颠疼了,地震似乎过去了。
更安静。
黑狗们实在困了。开始东倒西歪地睡了。再怕死,可死期看不见。此刻的困倦却是现实的。死不死,活不活,听天由命吧。黑狗们响起呼噜声。严厉的面孔又在各个小方窗外隔着铁栅栏掠过。训斥着:不许睡,大地震还没过去,强震还在后面。
呼噜声还是此起彼伏。白天背黑石头实在太累了。睡神比死神更有权威。
知识分子也坐在牢房里。这间牢房坐着一些稍稍特殊的黑狗们。别的牢门都锁上了。这间牢门只是挂着锁。随时有情况,严厉的面孔便会把这里的几个黑狗先放出来,让他们去帮着调遣大批的黑狗们。
此刻,夜黑而寂静,空气紧紧张张。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也在想着什么。
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啸撕裂了夜空,宇宙的弓弦一下子拧到了最紧。所有的耳膜都凹陷了下去。太阳穴纷纷爆炸。方窗外的夜空中,飞舞着耀眼的流星雨,惊心动魄。宇宙深处飞来了大陨石。整个大气沸腾了,爆发了,五颜六色的耀眼的光芒炸碎黑暗的夜空。
接着,大地像海啸一般席卷过剧烈的抖动,天崩地裂,一切都在崩溃、粉碎。
黑世界爆炸了,砖头木石横飞,血肉雨一般飞溅。轰轰然持续了几分钟。
到处是烟尘滚滚。烟尘稍稍落下去,就看见几处火光熊熊。在烟尘火光中看到,几乎所有关押黑狗们的牢房都被摧毁了。
警报声在四面山上响起来。探照灯狰狞地从四面山上照下来。一片片牢房的废墟中挣扎着爬出残存的黑狗们,他们瘦骨嶙峋的黑手臂从烂砖碎石中血淋淋地伸出来,箭头一般指向夜空。
接着响起枪声。大概是有黑狗要在乱中出逃,被枪弹点了名。
这是怎样混乱、残酷、血腥的黑世界啊。白帽下的大眼睛从瓦砾堆中钻出来,周围到处是残臂断腿,到处是翻着的白眼。这是彻底死亡的眼睛。有一双眼睛呆呆地仰视着天空,像在向上帝讲述着什么。
白帽下的大眼睛茫然地站在黑烟滚滚的废墟中。她不知去哪儿。不知该怎么办。她的头脑中掠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那无所谓的一生。她感到自己像张苍白的纸在大火熊熊的空中飘着,随时可能被化为灰烬。这个世界,她从来没有清楚过。现在,就这样告别它?
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倔强而单薄的知识分子。
而他,竟立刻在眼前出现了。
他判断了她一眼,那是迅速而深入的一眼。
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快走。
黑世界被地震摧毁了。秩序却残存着。四面山上有残余的岗楼,有残余的探照灯,连发的枪弹在向一切黑世界的出口扫射着。各个可疑的黑暗角落都被雪白的探照灯和血红的枪弹道交叉扫射着。
黑色烟尘依然弥漫。知识分子拉着白帽下的大眼睛穿过废墟跑着。起起伏伏的坑洼,各种各样的陷阱。
渐渐,周围的脚步多起来。又有一个、两个、三个的黑狗跟随上了他们。知识分子用目光扫一扫每一个新上来的面孔,就挥一下,表示准许他们加入。最后,汇成了一支队伍。他们沉默着,不用任何言语,齐心协力地外逃着。
有严厉的面孔在前边火光中晃动,刺刀闪闪发亮。黑狗们匍匐前进,然后是纵身一扑。然后是黑黑的双手钳住挣扎的喉咙。然后是捡起枪,继续前进。
又有一张熟悉的严厉面孔,他把枪扔在地上,伸出双手,表示要加入逃跑的队伍。他说,他早已在心中与秩序的世界决裂。他说,他有人性。
黑狗们一瞬间有两种意见,一种,不许他加入,甚至该消灭他。另一种,该让他加入。并列举了这张严厉面孔历来与其他严厉面孔的不同之处。
知识分子依然挥了一下手。
队伍蛇一般在黑世界残存的秩序缝隙中钻来钻去。
所有的出口都被探照灯与枪弹挂上了死亡的招牌。
黑狗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这时青额头顶着额头的大疤出现了。他用手指了一下。知识分子一挥手,大家便依次钻进了一个往常下去背黑石头的山洞。
里面一片黑暗。摸索着前进。曲曲折折。跌跌撞撞。没有言语。大家手拉着手像珍珠链一样相连着。
心开始微微发亮。
知识分子想到了歪歪脸。
黑暗。他们走了又走。似乎到了尽头。他们停住。他们似乎不用眼睛也知道这里的一切。他们用手在四处摸索着,就有了镐头。
他们在黑暗中开始刨,就像他们平时在洞里刨黑色的石头一样。
听见黑石头在黑暗中纷纷剥落着。
终于,扑通一声,大概是刨通了,通往另一个山洞了。那将使他们有可能逃离这黑世界。
所有的镐都加快了节奏。终于,有了一个能钻过人的直径了。人们低声地欢呼了一下,黑暗中相互握了握手,准备一个个鱼贯而过。
突然,后面响起轰轰的可怕声音,接着有通红的大火烧过来。
知识分子在火光的照耀中挥了一下手:不要慌,一个个过。我在最后。
人们慌乱而镇静,一个个像虫子一般钻过洞去。火光越来越近,令人窒息的浓烟也涌了过来。知识分子把白帽下的大眼睛推送过去:你还磨蹭什么?
他最后一个钻过了圆洞。
然而,熊熊大火就从这能过人的直径喷出来,浓烟滚滚奔涌。不堵住这个口子,所有的逃窜都将失去意义。
这时,一个人用自己的屁股、身躯堵住了洞口。正是那个叛变秩序的严厉面孔。他喊道:别管我了,你们快走。
他像个塞子塞在了那里。残余的一丝丝火焰在这塞子四周的缝隙中喷了过来,照亮了那张因烧烤而痛苦扭曲的脸。
那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那是灵魂升入天堂前的凄厉呼喊。
说什么也没用了。知识分子眼睛一湿,他握了握那双正在痉挛的手,就与大家朝前爬去。
转过几个弯,听见后面有爆炸声,接着是轰轰隆隆的塌方声。很快,一切都沉寂了。火的世界与这里隔离了。人们放慢了脚步,同时想到刚才那张堵在火口的面孔。
突然,前面的高处又发出轰隆隆的可怕声响。黑狗们侧耳一听,顿时惊呼:不好!
是水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