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04:十年梦魇·《梅林山庄》1-柯云路作品精选

这是梅林山庄。因为山上常常开满梅花。至于那粉红的梅花何时开放,则没人清楚了。它似乎一直开着,又似乎终年不开。前者,像永久的存在;后者,像传说中的神话。

这一年,蔚蓝的天空寒冷得清清澈澈。天空下是已经降完的大雪。雪很洁白,在太阳下闪射着银子般的光亮。梅林山上一丛丛的梅花开了,粉粉的,茸茸的,无声地点缀着自然界的图画。

一扇柴扉吱嘎嘎开了,枯枝编就的篱笆院墙张开了嘴。一条白肚皮的小黑狗溜溜地跑出来。它停住,转过头,朝后摇晃着尾巴,黑尾巴,顶端一尖白梢,画着召唤的曲线。

一个小女孩,穿着镶红边的白裙子跑了出来。

她快乐地拍着小手,回头朝院子里喊着什么。大概是一个穿绿衣服的男孩子,露了露英俊又调皮的嘴脸,出现了,又似乎是隐没了。

狗嗖嗖地沿着雪路,穿过密密的树林在前面跑得不见了。小女孩也不见了。小男孩原本就不知露面了没有。

他出现了,在陌生而清静的梅林山庄走着。两边是梅花树,枯黑苍劲的枝条上镶满了洁白的雪。梅花灼灼地眨着眼,或者蒙蒙地眯着眼。

他低头看着雪上的足迹。有狗的爪印,有那女孩子快活的脚印,迤迤逦逦地向山上去着。这儿的树挺密,在林中穿行,望不见天空。不是望不见,是忘了望。

天空是摆在远景中的。现在,穿行树林,看到的是一幅幅近景。

一块石头在路拐弯处调皮地抬着头,上面有小狗刚刚留下的冒着热气的尿渍。但奇怪的是,前面,雪中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女孩的脚印,小狗的爪印,都不见了。

雪是洁白的。分岔的路,一左一右,都覆盖着处女雪,没有任何足迹破了它们的童贞。

去哪儿了呢?

被魔鬼摄走了?掉到无形的陷阱中了?像仙女一样升空了?如此神秘的失踪。

他站定在雪中,四处打量着,搜寻着。他回头看着来时的踪迹,小狗的,女孩子的,自己的,都真真实实地印在雪上。

怎么搞的?

他怀疑起一切来。怀疑自己的神志,怀疑那后面的踪迹是否真实,怀疑前面的杳无踪迹是否确凿。

他茫然了。

天却暗下来,黑了。

黑暗,全面专政了整个空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渐渐,闪亮起密密匝匝的点点灯窗,神秘而恐怖。他慢慢有了黑暗中的视觉。这是山林,是黑夜。那灯窗,是一处深不可测的庄严又阴森的豪华别墅。这就是梅林山庄?

他依依稀稀听说过,就像传说一样。

自己怎么到了这儿?

这是禁区,因为有森严的高墙,高墙外还围着铁丝网,铁丝网外,可以看见盘山的公路,路边有警亭,紫色的小灯若有若无地亮着。

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竭力分辨着。他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了树林,看清了山峰,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身旁有一棵巨大的菩提树,朦胧而宏伟地占据着黑暗中的空间。

他觉得自己可以移动了,可以迈脚了。他走了两步,对这个黑暗的世界有了切实的感觉。脚底下有雪,雪下有松软的枯枝叶,沙沙作响,很蓬松。

他伸出手,摸了一下身边的树,树皮粗糙,冰冷,很有真实感。他的手瑟索索地往上摸,在一个枝杈上摸到了雪。他抓起一把雪,放到脸上,湿凉凉的,也很有真实感。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只是神秘莫测而已。

他开始踏着枯枝败叶与雪铺就的林间小路沙沙沙地往前走。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激自己的听觉。

他有些害怕。怕惊动了那边阴森的山庄。

停了好一会儿,他放轻放慢脚步,一点点朝前移动。

岗亭,紫幽幽若鬼火一样的朦胧灯光,黑糊糊的持枪的人影,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令人畏惧的拦路横杆,那是禁止一切通行的符号。

他神志既清醒又恍惚。他被什么力量、什么意念驱使着,接近着那危险的禁区。他觉得自己正与某本传奇小说中的英雄合而为一,那样机警地、惊心动魄地躲过一道道警戒,避过一个个枪口,进入了禁区的内部。

这里依然幽暗,但没有了山势的峻险。这里很安谧,是块挺好的风水,是山中一块优美的地方。秀茸茸的树掩着神话般神奇的黑魆魆的建筑群。一扇又一扇的灯窗被幽雅的窗帘描绘着甜蜜、富贵、雍容的梦境。

外紧内松。这里很和平。没有岗哨,没有警戒,没有刺刀,没有枪口,左右的树都柔和极了,在黑暗中发出朦朦胧胧、圆圆融融的灰晕。像洇出的水墨画。

他往前走,几个军人迎面过来,轻声说笑着,他有些紧张。但对方根本不多看他,更不盘问他。他松心了。他明白了:这禁区没有人能进来。而能进来的人,则是绝对有权利进来的。

他尽量显得坦然地往前走,甚至打起了口哨。

凭着这口哨,一扇庄严宏丽的大门为他打开了,门卫还对他敬了个礼。

里面是豪华的大厅。上面的吊灯金碧辉煌,下面的地毯异国风情,四壁壁毯富丽堂皇。

几个少女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少女们的手臂白极了,嫩极了。

红彤彤松软软的大沙发上,拥着几个肥头大耳的人,肥肥的身躯陷在沙发里,肥肥的头颅陷在肩膀里,额头油晃晃,目光贼亮亮。

有窈窈窕窕的女子轻盈盈地端来盘子,轻盈盈地弯下腰肢,在茶几上放下一碟碟滋养的果品,纤嫩的手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肥胖的身躯偶尔在沙发中起落着,沙发吱吱地响着。雪白的少女早已变换了节目,跳起更优美的舞蹈。青春的身体更充分地展示了青春。

偶尔,灯光暗了些,朦胧而柔和,一曲舞毕,少女们亭亭玉立,鞠躬,然后四下散开,像一朵硕大的白玉莲花开放,花瓣张开,纷纷扬扬散落到肥胖的身躯旁。

肥胖的身躯需要纯洁的少女。这是最滋养身心的。就有各种说笑。首长的爱抚,少女的羞怯。而后人们纷纷起立,四面的门打开,雪白的花瓣随着肥胖的身躯散到各处去了。

客厅一下变得空荡,几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收拾茶几。她们看着他。他这才发现,只有自己还站在这儿。

女服务员们冲他笑了笑。

他便有了思路。随便朝着某一扇门走去。

他知道了,他是来寻找那个女孩的。

他还来寻找秘密。

他太忘我了,因而也太胆大了。太胆大了,因而窥探到的秘密也太多了。

谁也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他出入各个房间,谁也没问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游来荡去。

当神秘山庄的所有故事都向他展示后,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逗留了。他要离开这儿,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向人们讲述这里的故事。那是他的使命。

然而,他被怀疑了。

也就立刻被抓起来。

如此幽静优美的山庄,同样有地下的黑牢。

他现在成了“囚”字的有机部分。“囚”字的另一部分,就是四面冰冷的石壁了。

审问,拷打,让他交代背景。

他只有血,没有言语。

倔强的沉默是他的全部回答。

他被日复一日地关在黑牢里。等待最后的处决。

黑暗。黑暗。黑暗。他独自享受着黑暗。绝对没有光明的黑暗是纯洁的黑暗。绝对没有光明的黑暗是浩渺的黑暗。绝对没有光明的黑暗是无隙的黑暗。

他已饿得皮包骨。绝对饥饿的身体,便停止了一切肉体的生活,只有灵魂在飞翔。

他想各种各样的故事。

他把这个世界想了个遍。他发现,世界是个滑稽而粗糙的迷宫。人们傻乎乎地停在迷宫的不同格子里,被相互分割着。他们看不到世界的全貌,看不到迷宫中的其他格子,看不到迷宫的可笑,更看不到迷宫制造者的面貌。他们在那么愚蠢地信仰,愚蠢地狂热,愚蠢地冲动。

你一旦把这一切都看透了,不禁无限地轻蔑,无限地哀伤。

你只有权利享受这纯粹的黑暗。

哲学家似乎讲过,离开光明,没有纯粹的黑暗。可是,哲学家不知道,你垄断了光明,我就惟有黑暗了。

他静静地蜷伏着,等待着自己的消亡。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嘎楞楞铁锁的声响。听见铁门一道道打开的声响,然后就有刺眼的光亮像银色的立柱直捅进黑牢,黑暗被捅破了,怯怯懦懦地缩到四面角落里。

他不知是睁开眼,还是没睁眼。他知道面前站着两个抽象的人。他们无名,无姓,无面貌,无性格,无血肉,无表情。他们执行命令。他们将他提出黑牢,在地下隧道里折来折去走了一截,然后露出地面。看到晃眼的太阳,太阳下的蓝天绿树,各种颜色的房子。

他被带到一间抽象的房子里。这房子也无性格,无表情,空空四壁。门和窗也很抽象,没有“门”与“窗”的概念之外的任何因素。或者说,那就是概念化的门与窗。

这个时代,愚昧的人只能享受一切概念化的事物。真正生动的内容,都被特权攫取了。

最后一次审问。他被告知,再不交代就死路一条。

他还是沉默。倔强的沉默,沉默的倔强。

于是,一只手在空中一劈,那就是宣判。他被押着出来。

一左一右是两个抽象的持枪者,穿着军装。

他被推上一辆绿颜色的车,砰地车门一关,猛地一阵加速,就飞快地奔驰起来。

很快,他被带到一个悬崖上。让他站好。有人从后面端起了枪。他知道,这是标准的死刑了。然而,又有一辆军用车开来,跳出两个穿白衣服的人,连连挥手,意思是缓一缓再开枪。他们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注射器朝这儿跑来。

他想:这是干什么?取他的肾?取他的脾?取他的眼珠?取他的骨髓?然后再补上一枪?

他不给他们这机会,纵身往悬崖下一跳,同时,就听到后面响起的枪声。

一阵天翻地覆,一阵眼花缭乱,然后是猛烈的撞击,金光四迸,眼前一片黑暗,他死过去了。

乌云遮满了天空,吞没了山峰。白色的烟雾怒涛滚滚,弥漫在天地间,下起了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