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是个阴霾的天气。刚起来,就听到外面有吆喝算命看相的。
妮妮说:我们叫他来算算。
进来一个眼睛半瞎半明的老先生。他坐在那儿,垂下眼想了想,看着妮妮说:今天你不要出门。今天你出门有凶。
妮妮笑了:不会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正是我生命气数旺的时候。
她还是付了两元钱,打发走了算命先生。
她要去上班。她说,中午早点回来。让我好好躺着。
我突然感到有什么预兆,我说:你不要出去,你千万不要去。
她笑着安抚我:怕什么?我们用不了几天就离开这个小城了。
临走,她还回头笑着说:别忘了回来给我唱歌。
她走了。
我却感到心中忐忑。
我挣扎着穿起衣服,来到屋外,天气阴沉得厉害。
我一步挨一步地走出小院,来到街上。
小城还是灰秃秃地展现在眼前。所有的布景都没换。又是冬天了。又是冬天的面孔。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竖起领子缩起脖吧。
寒风在刮,又像在凝固。到处冷,到处躲不过风。你想张嘴咬一口风,它却无影无踪。
一群绵羊浩浩荡荡地漫过街道,好像是大阅兵。赶羊人拿着甩石棍,不断地从地上拾起一两颗碎砖烂石子,远远抛打着那些出了队伍的羊儿。
人们纷纷给羊群让着路。人们没有嫉妒,没有气恨。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羊儿都是被赶去屠宰的。受到被屠宰者的排挤,还是无所怨言的。
我看着羊群肮肮脏脏地涌过去。我的思想也糊涂了。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去找妮妮?
我没有力量。我不能晕倒在马路上。我不能让妮妮回家后再到处找我。
我在胡同口等着她,看着街上流来流去的车辆和行人发呆。我分不清他们与那刚刚过去的羊群有什么差别。
一群青年男女说说笑笑从我面前经过。有人认出了我,说:那不是吉他王子吗?
于是,围住了我。要合影,要签名。
我说,我不舒服,都免了吧。
他们怔怔地看着我,上下扫描一下,大概相信了,道声对不起,走了。
我麻麻木木地站着。胡同口就是风口。我守着,我要等妮妮回来。我被冻得麻木了。我想,也许我会被冻成石头。石头也会一直立在这儿。石头立到被风化。石头在等它要等的人。
街上又有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过。这次不是羊群了,是小车队。有警车在前面开道。好威风,好抖劲。行人纷纷避让。这次让道,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因为你该让。
车队过去了,两边旁观的目光又都收回了,刚刚伸出领子的长脖又都一一收缩回去。街上仍是灰秃秃一片。
不知是哪儿的楼房着火了,救火车血红地开过。而后,又是麻木的灰色了。
我等着。早已过了正午,早已过了妮妮回来的时间。
我越来越感到某种不祥之兆。我想拦一辆三轮车,求求他们,拉我去那严肃的高楼。我要去寻她。
就在此时,妮妮在街那头出现了。她急匆匆地往这儿走着。快走到胡同口了。她站住,从挎包里掏出小镜子,理了理头发,静了静神态,才往胡同里跨。
这时,她一眼看见了我。
她的眼睛一瞬间露出极为复杂的神情。但立刻变得平静了。她跑上来,嗔斥道:谁让你出来的?
她扶我回了家。
我放心了。我说,我刚才一直为她担心。
她不看我,弄着饭。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她。
她显得很忙,说了一句:你没看我忙呢。
我饿了。很快她便端上饭来。我们吃了。她又去收拾。
我有些困惑地观察着她,问:有什么事不高兴?
她显得疲劳而随便地摇了摇头,说:可能累了吧。
是的,她是太累了。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自己的病完全过去了,能够像模像样地做事了。
我力争着洗碗。
她没有执意反对,坐在一边看着我干活。
过了很久,她说:你好了吗?
我说:我好了。我拿起吉他,说:我给你唱支歌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她有些失神,目光直直地凝视一点。过了一会儿,她醒悟过来,说:等晚上吧。
我没有反对。我们要在晚上吃生日夜饭。
她又端详着我,平静地说:我要离开几天,你自己能料理生活吗?
你去哪儿?我问。
她说:我要去办点事。妈妈生前一直要办的事。我搁在心里老放不下。
我垂下眼想了想,有些委屈又有些坚强地点了点头:那你去吧。我完全好了。
她说:你记得我们昨晚看蜡烛苗吗?我们要去闯大世界,你一定要去闯大世界。
我说:记得。
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诗吗?
记得。
妮妮又看了看我,然后站起身说,她要走了。
你还没过生日呢,你还没听我唱歌呢。我说。
她看着我,想了想说:我晚上还会回来的,过完生日我才走呢。
她走了。
夜晚到了。
我硬挺着弄好了生日饭。一支支生日蜡烛也准备好了。
天黑了。
她没有回来。
她永远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