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灰暗的、阴森的梦幻世界了。形形色色的魔鬼在各种各样的殿堂里张牙舞爪。殿堂是金碧辉煌的,魔鬼是朱颜重彩的。许多龙蛇在盘来扭去。灰色的小城像一幅图画,被人横过来竖过去,这么揉那么皱,再打开时,变得更加陌生了。我看不见那十字路口了。看不见那堂皇的中心街道了。我更看不见自己在小城中的位置。
我在昏昏沉沉中希望再一次梦见那雪白的荒原,然而,没有。满眼都是肮脏的垃圾,堆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到那个捡破烂老头的瘸狗了。我也要像那条狗一样,被垃圾堆掩埋起来,永远不能露头了。我大喊一声,醒来了。
妮妮坐在身旁。屋里的灯光昏昏暗暗。我身上冷汗淋漓。
从这一夜起,小城在我眼里更加虚无。看见的一切都是遥远的、陌生的。我不知道为何有这街道,也不知道人们为何在街上灰秃秃地流来流去。
我站在羊汤锅旁,白花花的羊头骨看着我发怔,我也看着它发怔。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这一天看见一辆小轿车挺奇怪地朝我开来,挺奇怪地在我身边停住。车门开了,出来一个挺漂亮的姑娘。她热情地把手伸给我,还特意摘下那雅致的黑皮手套,露出一只挺美丽的手。
我有些愣怔,感到莫名其妙。
姑娘嗔道:不认识我了?
恍惚中有了一点记忆,我知道这是猫咪。
她告诉我,她父亲调到另一个小城了,于是,她也去了那里。她说,她这次来,主要是来看我的。
看我?
猫咪说:她现在也要登台唱歌了。她希望和我同台演出。
和我同台演出?
她娇嫩地笑了笑,露出整齐而锋利的白牙:你带一带我,好吗?
我带她?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推说还有事,现在没时间。
她点点头,留下了她的电话。她说,这两天她就住在小城中。临别,她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我的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人遛狗,有人遛骡马,有人遛自己的身体,我遛自己的灵魂。
我牵着灵魂在街上荡来荡去。我不清楚我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依附什么。
这是一家乐器商店。我懵懵懂懂地推门进去。好一个琳琅满目。然而,我的目光却呆板而黯然。
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大概是这里的老板,正和站柜台的小姐们调情,扫了我一眼,没当回事,还在闹他的说笑。
我在柜台前傻兮兮地站着。
老板可能觉得我是多余的人,便厌声厌气地问了一句:买什么?那意思是打发我走。
我没什么反应。看着柜台里各种各样的吉他,心中既辛酸又麻木不仁。我揉了揉眼。我想从柜台一侧的口子片进身去伸手摸一摸那些吉他。老板恶声恶气地瞪眼了:没钱买你摸什么?
然而,那描眉画唇的妞儿却认出我来:那不是吉他王子嘛。
于是,老板脸上堆出笑了。笑脸送到我面前了。小妞也跟过来站在老板身边,问长问短。
随便我买什么,价格大优惠。
老板说:您若说明您用我这商店买的吉他演奏,我就可以白送您。另外,我还可以赠送您一点小意思。
我取下一把吉他,用劲一弹,弦崩地断了。再换一根弦,又崩地断了。
老板诧异地看着我。又取下一把吉他,我用力一弹,弦又断了。
老板和妞儿的眼睛都瞪圆了。他们说:没有您这样弹的。
我说:我以后就这样弹。你的吉他经不住,就算了。
我昏昏沉沉地推门出了小店。把惊呆了的目光丢在后面。眼前是灰糊糊的街道,皮影戏一样的人流,各种各样的嘴脸像标点符号一样闪过。
这是堂堂皇皇的中心街道,这是威严的红绿灯。我蔑视这小城秩序的象征,我不分红绿地往街道中心走。
听见各种车辆的尖叫,南来北往的车流霎时混乱了,交错了,相堵了,塞住了。
就有警察声色俱厉地训斥我。指挥棒在我眼前挥来挥去。
我不耐烦解释这一切。
这时,妮妮出现了。她掏出了那证明她饭碗的证件,她说明我是个病人。
于是,她像保姆一样把我领回家了。
我又病了。不是身体病了,是灵魂病了。用小城的语言说,是精神病了。一共两个文明,精神不文明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我在大楼里的饭碗似乎没了。没有摔出什么响来,就没了。